“你知道的,我家和谢哥哥他们家是世交,彼此相隔也不远,我家虽在宁河,但我外祖在越州,所以我们也经常住在越州,就常和谢哥哥在一起玩。当然,其实主要是我哥和谢哥哥常在一起,他们年纪相近,能玩到一起去。常在一起的还有附近不少有名望的习武人家的子弟,那个时候,谢哥哥是这群少年中最耀眼的人物。谢家江湖声望最高,他生得又格外出众,武功也是最厉害。大家都喜欢他,仰慕他,追随他。而我……”程俊逸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比他们要小得多,他们玩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六七岁,根本够不上。我小时候……长得很胖,不长个头光长肉,所以也根本练不了武,马步都蹲不好,跳也跳不起,跑也跑不动,我爹不喜欢我,我哥……也看不上我。
”我小时候很崇拜我哥,他又高又厉害,一把剑舞得虎虎生威,所有长辈都器重他,爹对他虽然严厉,但我晓得,爹严厉只是做样子,内里全是喜爱,他觉得我哥以后一定能成大器,能做一个优秀的继承人。而我……他都不愿意看我。我就总想着我能变成我哥那样就好了。我缠着他,一言一行都模仿他,拼命讨好他。其实从小我哥对我还是不错的,但他那时毕竟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又能有多少耐心呢?他就总嫌我烦,叫我算了吧,别受罪了,以后他当了家主,不会不管我的,会好吃好喝养着我。
“但我只是想能像他一样厉害……不对,有他一半厉害、三分之一厉害就行了。我不想给家里丢脸!我希望爹也能正眼看看我,也能赞扬我一句。我求了娘特意找出我哥小时候用的剑拿来自己练,结果他看到了哈哈大笑,说我像一只挥着树枝跳大神的□□……我……我真的很难过,我一难过就忍不住想吃东西,尤其是甜的东西,只有吃甜食的时候,我才觉得心里有一点快活。但我也知道,越吃我就会越胖。可我没办法,就是忍不住……我娘和我姐姐都很宠我,或许是觉得我可怜,她们也总哄我不要辛苦练了,来吃糖饴,来吃蜜果,来吃甜饼……
“前面说到我哥和另外一群少年会和谢哥哥在一起玩。我太孤僻了,几乎从不出门。我娘就叫我哥把我一起带去玩。我哥本来不愿意的,但架不住我娘非要他带,他就只好从命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哥哥。我……我那时都傻了,我从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出色漂亮的少年,跟他一比,我哥也不算什么了。我就、我就一直盯着他看,心想天啊,我要是能有一点像他……我要是能像他一样,生活该多么的不一样呢?大家都会喜欢我吧?都会对我笑脸相迎吧?
“这个时候,谢哥哥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是谁之后,对我笑了一下。他那个笑真的……你可能觉得我夸大其词,但当时我真的就觉得,像最耀眼、最耀眼的阳光照了我一下。我突然特别的自惭形秽,他那么漂亮,那么闪闪发光,而我,我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了一只癞□□,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丑陋得根本不该出现在阳光下。我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哥却偏偏在这时候把我拎了过去,有别的少年说,‘程俊南,这是你弟弟?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我哥说,‘我也觉得不像,不过真是我弟弟,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又有人说,‘小胖子,你这么胖,会舞剑吗’,我哥说,‘他多少也会点,不过舞起来很好笑。‘然后他转头看向我,对我说,‘矮冬瓜,你给大伙儿表演一个看看呗!’
“我一直一直很崇拜我哥,不管他怎么笑我、嫌我烦,他都是我心目中最厉害的大哥。但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恨他,我恨死他了,恨不得能把他推个大跟头。但我根本做不到。我就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其他人就在旁边起哄,说没关系,大伙儿在一块就是切磋武艺的,他们都能教我。但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是要教我,他们就是想看我笑话,把我当个笑料取乐。我想逃走,但我的腿却迈不动步子。他们都比我大多了,高多了,围着我,我觉得天旋地转的,直犯恶心。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白皙好看的手忽然伸过来,牵起了我的手,然后一个特别好听的声音响起来,‘你们别瞎闹了,这么小的孩子,给你们吓到了。’
“……对,那就是谢哥哥。他挡在我身前,不让那些人再起哄。我说过,他那时是所有少年中顶尖的人物,所以他一开口,其他人就都乖乖听话了。他把我拉到旁边,弯下腰笑眯眯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程俊逸’,他就又笑了,摸了摸我的头,说‘真是个好名字。’
“你知道吗?我这个名字,一直以来能给我带来的,只有嘲笑。看到我的样子,再听说我叫‘俊逸’,哪怕是大人,都会明显的忍俊不禁。只有谢哥哥,他真的一点嘲笑我的意思都没有的,摸着我的头,夸奖说‘是个好名字’。在这以前,我恨死这个名字了,甚至求过娘给我改个名字……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以我的名字自豪,第一次我对我的名字产生了喜爱。我心里面激动得不得了,可我那时候很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会傻乎乎的站着。
“谢哥哥跟我说完话后,就回去跟那些少年们继续切磋交流。他真厉害,他们都比不上他。连我哥,我觉得最最厉害的我哥,也比不上他。那一天,我就一直只顾着看他……后来,我就拼命想缠着我哥带我去他们的聚会。我哥觉得我烦,不乐意,但我不管,我就一个劲的缠,各种撒泼打滚。我娘看不下去,就叫我哥必须带着我。我哥没办法,叫我不许捣乱。其实我才不想捣乱呢,我只是想去见谢哥哥罢了。
“计谋得逞,我心里面特别高兴。对啦,当时我最崇拜的人,已经毫无疑问的从我哥变成谢哥哥了。我一直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是谢哥哥的弟弟该多好,他一定不会像我哥这样嫌我烦,看不起我,他一定会对我很好,很温柔,很有耐心。我哥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还是一如既往对我呼来喝去,我跟他们玩不到一起,他就叫我给他们倒水啊、递手巾啊、端点心啊。我端点心的时候,我哥忽然说,‘白城,我弟跟你一样,也特别爱吃甜的,’他说着又拧了一把我的脸,‘不过他吃得太多了。喂,臭小子,你要少吃点,你看白城也爱吃甜食,怎么就一点不胖?’我惊讶极了,看向谢哥哥,谢哥哥也看着我,对我微微一笑。
“那个时候,像我哥他们那么大的少年,都喜欢模仿大人,比起甜食,他们更愿意学江湖豪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爱吃甜食被看作是小孩子或姑娘家的喜好。我完全没想到我最崇拜的谢哥哥居然会跟我有一样的爱好,心里面一下子又惊又喜,顿时也不觉得自己爱吃甜的很丢脸了。
“后来不知从哪一次起,谢哥哥会悄悄带他觉得好吃的点心给我吃,我也会悄悄给他带。小孩子藏东西也藏不好,我拿出来的点心,有时候都碎了、破了,他也不嫌弃,都一口吃掉,笑眯眯地对我说‘真好吃’。对了,他虽然很受尊崇,但唯独爱吃甜食这一点会被其他人嘲笑像小孩子,所以我们都找个借口,躲起来偷偷分享。
“那真是我那时候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我们有时候爬到树上——当然我是爬不上去的,他爬上去,然后把我提上去,一起坐在枝桠上,其实我心里很怕,但跟他在一起实在太开心了,我就顾不上怕了。他吃了甜食之后,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笑得格外灿烂,真的,就像太阳一样。
“我问他,‘谢哥哥,你吃甜食为什么不会长胖呢’,他说,‘我也会长胖的,所以我娘管得很严,我很少能吃到。还有就是我练功很苦的,就抵消掉啦。俊逸,你也不要怕苦,认真练功,就会瘦下来的’,我说,‘我不是怕苦,是太难了,我学不会’,他说,‘要有恒心,要坚持,我教你’。
“真的,他真的教过我,当然,本来就偶尔能见面,教肯定是教不了什么,但他纠正我动作、给我讲他的心得体会的时候,真的从来都很温柔,很有耐心,我做不好,他也从来不骂我,都只鼓励我,“再试试,没关系,你有进步啦’。
第45章
“不过我们也不能总在外祖家住。回到宁河的时候,就见不到谢哥哥了。我又不像我哥十几岁了,自己往来两地也可以,就只能闷在家里,想着不能教谢哥哥对我失望,就一直还努力的练武功。练不了难的,我就一遍一遍练基础的。大约是看我还挺勤奋的,不像以前动不动就叫苦,就哭闹,爹对我倒和蔼了些。
“后来谢哥哥的大姐因为产后体弱,我娘请她住到我家来调养一段时日,没想到谢哥哥也跟着他大姐一起来了。那之前没人告诉我,所以当我看到他和哥哥站在一起对我笑的时候,我真是高兴得又蹦又跳,连我哥在旁边嘲笑我‘矮冬瓜要练轻功了’我都一点不在乎了。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像做梦一样。我那时候小,也不懂事,就一个劲的缠着谢哥哥,他居然也不嫌我烦,有时候我们就一起分享各种点心,然后听我絮絮叨叨的说一些自以为有趣的事。有一天他看见我床头摆了一本医书,就好奇拿过来翻看,问我是已经开始学家传医术了吗?我说其实还没有正式学呢,这是我自己在琢磨。他问我琢磨什么,我挺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说,想着有朝一日钻研出一个方子,能敞开了吃好吃的也不会胖。他听了哈哈大笑,末了拍拍我的头说,要是研究出来了,一定要告诉他,他也想要呢。
“后来他便对我说,‘俊逸,其实你也不是非走习武的路子,钻研医术,以后当一个江湖神医,不也是顶威风的吗?行走江湖的人都免不了受伤啊中毒啊,就都要慕名来求你。’听他这么一说,我当然也觉得很心向往之,心里想着等我学好了医术,谢哥哥受伤了也不用怕,我会给他治得好好的。可转念一想又不对,谢哥哥还是一生都无病无灾顺顺遂遂的最好了。
“我在那发呆瞎想呢,谢哥哥见我不说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不好意思告诉他实情,就说‘没什么,我就想当了神医总要有个威风的绰号才好,人家会不会叫我冬瓜神医啊,那多不好听’。谢哥哥先是笑,后来很认真的对我说,‘你现在还小呢,还没开始长个子,等到以后长大了,不会是矮冬瓜的。你看你爹你娘,你哥哥姐姐,不都个子高高的吗?你别着急呀’。
“谢哥哥真的很好,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一下子就暖呼呼的,都不再怕我哥叫我‘矮冬瓜’了,他再叫我,我就在心里想,‘哼,你神气什么,等到以后,我要长得比你还高’。不怕你笑话,其实就是因为和谢哥哥的这一番话,在他和谢大姐姐离开我家以后,我就发奋攻读起医书来。白天练武,晚上就点着灯读书、背药谱、背方子……可惜我娘太心疼我,觉得我太苦了,让厨房给我做了更多好吃的,这么辛苦,我也没能瘦下来……
“觉察到谢哥哥有些变了,是在我十岁那年。我哥邀他来我家玩,他人是来了,却总是有些心不在焉、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问他,‘谢哥哥,你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他恹恹地没有答我。他平时都不会这样的,总是高高兴兴,笑容灿烂的。我不甘心,就又试探着问,‘那是谁惹你生气了吗?’听我这么一问,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动,更阴沉了几分。
“那时我已模模糊糊听哥哥提过,之前有个京城来的少年跟他们结识了,而且谢哥哥和他走得很近。用我哥的话说,自从认识那个京城来的少年,谢哥哥同他们都渐渐疏远了。我没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于我而言,那就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京城,对一个都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小孩子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但那个时候,我就突然有一种直觉,告诉我或许跟这个京城少年有关。我就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京城来的人惹你生气了吗?’谢哥哥忽然眉毛都要竖起来了,恶狠狠地对我说‘俊逸你记着,京城里的人都是大骗子,说话言而无信!’
“我给他吓了一跳,认识他这么久,我还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呢。其实说生气也不确切,但我那时候小啊,实在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长大后再想起,就明白过来,他那时候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委屈。
“哪有人敢让他受委屈啊。他是整个东南武林的耀眼明珠,是多少同辈少年仰慕追随的谢家小郎君。却偏偏……不知道那个京城来的少年究竟有什么本事,让他一见如故,让他心心念念,让他忽悲忽喜,更让他,在两年后,把生养了他的越州抛在身后,义无反顾的踏上了去京城的漫漫长路。
“那年我十二岁。突然开始长个子了,同时也很快瘦了下去。因为基本功扎实,我习武一日千里,进步神速。爹看我的眼光终于不一样了,饱含赞许和欣赏,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哥也不再叫我矮冬瓜了,当我报出名字的时候,别人也终于不会笑,而是会像当初谢哥哥那样,称赞说‘是个好名字’了,连女孩子……是的,甚至渐渐有女孩子看到我会害羞得低下头去了。
“我得到了我曾经梦想的一切,除了,我最希望能看到这一切的那个人。那个人远在衡都,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说到这里,程俊逸终于停下漫长的回忆,自嘲般的笑了一下:“当然了,后来我知道了,他过得很好。”
“其实这就足够了。”程俊逸轻轻叹息了一声,面上少有的露出一抹伤感的神色,“我跟你说不是那么回事……就是因为,在我长大到足够弄明白所有事情之后,的确经过一段很短暂的失落,但我很快就想好了,只要他过得幸福快乐就够了,这才是最要紧的。无病无灾,顺遂圆满。至于我,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给了我许多东西……没有他,绝没有今日的我。”
“只是……”他说着又苦笑了一下,看向时飞,“唉,心里面想得再清楚,再明白,真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才知道他看到喜欢的人时是什么样子,和喜欢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跟喜欢的人相守……是什么样子。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谢哥哥,那是只属于……特定之人的。”
说到这里程俊逸忽地又慌乱起来,对着时飞摆着手:“啊,当然了,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我实在不太擅长掩饰,没有别的意思的,我会努力调整自己,其实我对谭庄主也是十分敬重佩服的,真的!这段时间相处,我更觉得他品格端方,襟怀开阔,真是个磊落君子!”
时飞愣了一会儿,才扑哧一声笑了:“好啦,你在这吹捧他,他也听不见呀。”
程俊逸呆了呆,有点赧然地笑起来,抬手抓了抓后脑勺:“……不是吹捧,是我的真心话。时飞,谢谢你,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我都没想到,说出来之后,心里竟觉得松快了许多,就像堆积了多少年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子就没了。”
时飞哈哈笑起来,手一抬,把之前程俊逸砸他的枕头丢回去:“俊逸啊,你真是个好人。”
程俊逸没有答话,脸颊有些泛红,把枕头重新摆好,又按着角正了正位置。
“你真的是个大好人,”时飞神色很认真地看着程俊逸道,“所以啊,以后你一定会遇到适合你的人的,毕竟天下好男儿还是很多的,你要有信心嘛!”
“……谢、谢谢,”程俊逸有些为难的回应,“其实……我对别的男子并没有在意过……”
“哎呀,那就更好办了嘛!”时飞一拍大腿,“好女孩儿就更多了,女孩子大都温柔又善良,又爱干净,身上香香的,你前途岂不是更光明了?”
程俊逸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早了,睡吧!”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那个,今晚的事,你不要说出去啊……”
“都跟你打过包票了,你还不放心什么!”时飞又一拍胸脯,“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要是说出去,叫我口舌生恶疮,变成个哑巴好啦!”
“也不至于起誓!我、我就是这么一说!”程俊逸慌忙道。
“你放心。”时飞扭头鼓起腮帮子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往后一仰躺进被窝里,“睡吧睡吧。”
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中,只能隐隐听到两道悠长沉稳的鼻息。
静默维持了好一会儿,忽然,时飞的声音再度响起,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骤然投进一根细枝:“你说,真心的喜欢一个人,真的能看到他过得幸福快乐就够了吗?”
程俊逸回应的声音带着些讶异和茫然:”我……我觉得是这样的,总不能盼着他过得不好啊!”
时飞顿时笑起来:“是啊,有道理。”
过了一刻,程俊逸有些疑惑的追问道:“时飞,难道,你也有喜欢的人?”
“我?”时飞哈哈笑起来,“没有没有,倒是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呢!我刚就琢磨着吧,我该不会无意间也让哪个女孩子伤心过吧?”
程俊逸也乐了:“时飞,你这人可真是!”
“我怎么了?”虽然是在一片黑暗中,但光听声音,程俊逸都能想象得出时飞那摇头晃脑的样子,“我说的实话!就年前,彩云楼当红的一个胡姬小姐姐还看上我了,总拿火热的眼神盯着我,我吓得都没敢去了。”
程俊逸又笑了一阵,才慢慢道:“但你总有一天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的,遇到那个人,只一眼,你就会知道的,她跟别人不一样。”
时飞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程俊逸几乎都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又开了口:“俊逸,我刚想告诉你一句话的,差点忘了,现在跟你说吧。做人吧,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人生苦短,还是开开心心过比较划算,对不对?你啊,有点那什么的时候呢,就想想哥这话呗,就能多开心些。”
程俊逸愣了愣,道:“嗯,好,多谢你,这话有理。”
“那是自然,”时飞的声音又得意了起来,“这可是时小爷的人生感悟,拿你当兄弟,免费传授!”
两人又笑了一阵,程俊逸的困意渐渐涌上来,不知不觉中,渐渐沉入了梦乡。
时飞却没有睡着。
他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从窗纸透进来的一点朦胧月色。
今夜霜华皎然,想必也应当同样洒在衡都的宽阔大道与重重屋脊之上。
纵有千里之遥,却依然共沐一轮明月。
那个人……睡了吗?他总是睡得很晚,似乎有读不完的书,批不完的卷宗。
他这会儿还会在读书吗?还是伏案写字?他会偶然间推开窗,眺望天上的明月,让神思稍微放松一会儿吗?
他会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微小得不能再微小的瞬间,倏然想到他吗?
大概不会吧。
他的生活满满当当的,哪怕他个子不高,身形并不伟岸,应该也塞不进去啦。
嗯,但是没关系。他能够无病无灾、顺遂圆满就够了。
程俊逸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世家公子,这话说得就是文绉绉的。不过现在,嘿嘿,归他用啦。
时飞无声无息地笑了一下,闭起了眼睛。
第46章
到了早上,时飞不敢耽搁,未及辰时就一骨碌爬起来洗漱,街上刚热闹点,就赶紧出了门,先跑了药铺,又跑了几家各类作坊,买齐了需要的东西,又匆匆回来。
众人就聚在一起看谭玄时飞师兄弟二人调配药剂。
最为关心的自然是孟红菱。她昨夜似乎没有睡好,眼睛底下泛着点淡淡青色,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
只见时飞先把几种药材放在小罐里,加水熬煮,谭玄则把一块有些像盐块的白色固体仔细磨出一撮粉末,倒进了之前熬煮出的药汁里。
孟红菱瞧着他搅了许久,又等到那药汁放凉了,才用一支小刷子伸进去蘸了蘸,提出来后,又小心的在布上吸了一下多余的药液,随后落向画卷。
第一笔下去,画卷上留下一痕淡淡的透明褐色,孟红菱屏息注视着,除此之外却什么也没发现。
但谭玄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他耐心地、仔细地一点一点涂抹过去。
“啊!”孟红菱身畔的程俊逸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在画像扬起的手边,忽然浮现出了一根细细的墨线。随即,更多的墨线浮现出来,它们延伸出去,到了尾端,便浮现出蝇头大小的字,标注的正是一个个手上的穴位名称!
“果然,果然如此啊!”程俊逸惊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明显的兴奋,大约是抬头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端凝,他干咳了一声,又老老实实站好了。
谭玄并没有只局限在画像边上涂抹药液,他把所有空白处都涂了起来。当他涂到画的左下角的时候,又一行字慢慢显现了出来。
这一行字每一个足有荔枝大小,用隶书书写,写的是“朱鸾睒天”。
孟红菱睁大了眼睛去看谭玄,谭玄垂着眼,脸上却是一副尘埃已然落定的表情。
“这是焚玉神功中第二十八式的名称。”他看了孟红菱一眼。
孟红菱顿时又低头看向画面。
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四个隶体字,来回慢慢摩挲,又渐次抚过那些蝇头小楷,那些依然鲜亮的色彩和灵动飞扬的线条。
“这些画,会给我的,对吗?”她再度看向谭玄。谭玄向她肯定地点点头。
孟红菱便也点点头,缩手退到了一旁,看着谭玄为保险起见,把剩下的每一幅画都用药液涂抹了一遍。
父亲精心设计,掩藏了多年的秘密,就这么一点一点在淡褐色药液的浸润下,浮出于纸面了。
当年,爹爹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在怎样的心情之下,一笔一笔,勾画出这一切的呢?那个时候,他的心中,装着怎样的过往?又期待着怎样的将来呢?
孟红菱望着那些堆叠在桌面上的画卷,似乎透过重重时间的帷幕,又一次看见了父亲悬腕提笔的模样。
他总是往前够着头,向左边微倾身子,右边肩膀明显耸起。他的手指粗壮、覆着厚茧,比起提笔,似乎更适合拿锄头。但那些长长短短的毛笔,到了他手里总是那么听话,笔落下去,准确、流畅、迅速,一个个清俊工整的字呈现在纸上……
她的眼前似乎有些模糊,就好像蜡烛结的蜡花太多了,都快照不亮了。这时候爹爹就会和蔼的说:小红菱呀,快来给爹把灯花剪剪。
剪灯花也没有用了。
她抬手抹了一下眼睛,非常冷静的想。
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待到所有的画卷都被处理完毕,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时飞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一桌乱七八糟的东西,抬头一瞧,却正好看见孟红菱一脸淡然平静的神色。
这倒是跟以前很不一样了,甚至跟昨天晚上都很不一样了。
“红菱妹妹,一会儿我把画收拾好,给你送你屋去吧?”他主动热情地招呼了一声。
“没事,我自己来收拾吧。”孟红菱语气非常平和地回答,一边说,一边走上前来,拿起一幅画开始卷。
这一下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你还好吧?”谢白城很温和而关切地问了一句。
孟红菱“嗯”了一声,认真地点了点头。她垂目看着手里一点一点被卷起的画,淡淡地笑了一下:“也不知是怎么了,虽说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爹真的练了这个什么神功,但想到他……居然真的谋划了这么多事,还在那些看不起他的厉害人物眼皮子底下把事情都做成了,我就觉得……觉得心里挺高兴的。我爹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只是……他只是……没能选择一条正确的路……”她说到最后,声音终归是低下去了,但注视着手中画卷的目光却依然坚定。
谢白城看了谭玄一眼,却见他一脸平静无波,显然没有把孟远亭年轻时的遭际告诉孟红菱的意思,便也只在心里叹息一声,又把目光重新转回孟红菱身上,柔声道:“你替你爹走正确的路,便也是了。他泉下有知,会高兴的。”
孟红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说话间她手里的画卷已经整理好,抱在怀里四下张望。程俊逸看见慌忙过来,找到绳子先帮她捆扎起来。
一边系结,程俊逸一边就下意识道:“红菱妹妹,你是不是没休息好?咱们明日可有长路要走,休息不好可不成。要不我给你开个方子,抓几味药,泡水喝,有宁神养气的功效。不难喝的!”
孟红菱抬头瞟他一眼,淡淡道:“没事,主要是昨晚上你和时飞一直在聊天,叽里呱啦的。我给你们吵得睡不着。”
“咳咳咳!”程俊逸闻言差点脚下一软扑倒在桌子上,脸立刻涨红了,惊慌失措道,“你你你都听见了?”
孟红菱有些莫名其妙地瞧着他,摇摇头:“听不清你们聊什么,就听到声音断断续续响个不停。对了,好像大半都是你在说话。瞧不出,你话还挺多的。”
程俊逸这才略感放心,心有余悸地看了时飞一眼,时飞也正关注着这边的进展,接到他的目光便嘻嘻一笑,对孟红菱道:“嗨,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聊的那是男人的友谊!”
孟红菱闻言,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抱起画卷,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出去。留下时飞和程俊逸带着尴尬的微笑僵立于桌旁。
“噗”,谢白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拍了拍时飞的肩膀,一脸同情地道:“你们俩几岁了?居然被一个小姑娘给鄙视了!”
他说完了一边笑,一边摇着头也走了出去。
时飞不甘心地扭过头,就恰好对上了他师哥似笑非笑的欠揍表情:“呵,男人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