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师哥说完也迈开长腿出去了,只有他和程俊逸继续留在屋里。
“我叫你声音小一点!”程俊逸冲他瞪眼睛,龇牙咧嘴。
“搞搞清楚,主要是你在讲话,少爷!”时飞用手指指他。
程俊逸顿时一愣,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后,忽然一起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勾肩搭背,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
与此同时,屋外庭院。
“我说什么来着!”谢白城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脸上的眉飞色舞,看向谭玄,“你看俊逸那么慌张,肯定是在跟时飞聊他对红菱的好感!”
“嗯嗯!”谭玄一脸恭敬诚服的表情点着头,“谢公子火眼金睛,料事如神!”
“你找个机会问问时飞呗!”
“好好好。”谭玄口中应付着,“对了,天气渐热,你要不要去买两件单衣替换?”
“什么?”他这话题转换得太突然,谢白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谭玄推着往外走。
“我有衣服,不必买……”
“那就帮我选两件。”谭玄边说边回头,对着正房嚷,“时飞,我们出去一下。”
谢白城被谭玄连拉带推的给带到了街上,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谭玄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不由瞪他一眼:“别扯东扯西的,你能不能放在心上一点?”
谭玄无奈,叹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不过俊逸这么大一小伙子了,自己不会盘算吗?你看当年有人替我操过心,替我出过主意吗?我不也,啊?是吧?”
谢白城知道他在指什么,不禁瞪他一眼,冷笑道:“这能一样吗?俊逸那么老实巴交的。”
谭玄顿时笑了起来,眉毛一轩:“哦?你的意思我阴险狡诈?”
谢白城“呵”了一声,停了一下才道:“阴险倒不至于,狡诈么……我看挺贴切的。”
谭玄耸耸肩道:“狡诈就狡诈吧,反正你喜欢呀。”
谢白城顿时眯起眼睛,微微咬牙:“大街上呢,你说什么啊!”
“怎么,我说错了?”谭玄脸上笑嘻嘻的,“哎呀,难道我不讨你喜欢了?”
“闭嘴吧你!青天白日的!”
“一会儿青天白日不能说,一会儿大街上不能说,好吧,那就到黑灯瞎火的屋里说,行了不?”
谢白城猛地加快了步子,往前急走,明显是一副要跟他撇清关系,装不认识的架势。
谭玄笑了起来,也加快了些脚步往前赶他。
到了三月二十七日一早,他们一行人打点好行囊,再度告别了笒川县,往北出发。
出城不远还是一派田园风光,远山依依,桃红柳绿,已然萌出一片青苗的田间,许多农人正在弯腰忙碌。运货的牛车、富贵人家的车轿都在路上往来。但走了两个多时辰后,周围的景象就不一样了,人迹渐少,林木渐密,道路也变得狭窄,夹在两边的青山间,如一条土黄色的绸带,蜿蜒伸向远方。
四周褪去了尘俗间的种种嘈杂,能听到的只有林间清越的鸟鸣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响。
孟红菱骑着一匹枣红马儿走在中间,她前面是谭玄和谢白城并辔而行,身后是时飞与程俊逸压阵断后,所以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便有了闲情四下打量。
她知道这座山,当地人唤做苦泉岭。穿过去再走上百十里,就会离开笒川县所在的京西路,进入陇右路。
这条路她在八年前曾和爹一起走过,但那时毕竟还小,记不大清楚了。现在她又走上了这条通向远方的路,爹爹却已在黄土之下,与她阴阳永隔。
唉,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她下意识的用右手转了一下左腕上的银镯,只盼着爹爹确实能在舒夜城留下些什么,引领着他们拨云见日才好。
她正心思起伏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身后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那声音急促如雨点,显然正纵马狂奔向他们这个方向。
孟红菱心中猛地一动,下意识地勒住缰绳,想要回头,但还没等她把脸转过去,就听到马蹄起落声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时飞!等一等!”
这声音醇和清朗,明明离得还很远,却能清清楚楚地送进他们耳中,竟是内力极深厚充沛的样子。
孟红菱停马回头,伸长了脖子去望。她身后的时飞和程俊逸自然也已经和她一样。
来的是三个人。
三个人,三匹马,一人当先,两人紧随。马蹄奔腾,扬起漫天尘土。而尘土飞扬之中,只见当先那匹马上坐着一个青衣人,俯身贴着马背,双目湛然,直望向他们。
时飞先是一愣,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齐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说话间那三匹疾驰的马已经到了近前。马上的三个人都控住缰绳,放慢速度,马儿低头喷着响鼻,呼哧呼哧直喘气,随从打扮的两个人也有些气喘,唯有当先那个青衫客面色平静,好整以暇,手中握着缰绳,对着时飞微微一笑,复抬起眼,越过孟红菱,直望向走在她前面的谭玄,很恭敬地一抱拳:“庄主。”随即又略微侧首看向谢白城,再施一礼,“谢公子。”
孟红菱睁大了眼睛瞧他,只见这人看起来比时飞要年长些,但显然比谭玄要年轻。肤色微深,身形挺拔,眉毛浓黑,双目精湛,鼻梁高挺,嘴唇微厚,神采不凡之余又显出一种朴实敦厚之感。整体形容虽不及时飞风流俊美,但也称得上是个英俊男子,在气质上更要比他端凝稳重不少。
“你怎么来了?”谭玄已然调转了马头,看向这人。
这人笑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怕信里说不清楚,和温大人商议后,决定还是由我跑一趟,当面说比较好。”
“哦?”谭玄脸上浮现出一缕疑惑神色,旋即笑道:“看来事情有点复杂啊。”
他说完便翻身下了马,对来的那三人随意的招了招手:“那就在这说吧。”
随着他的动作,谢白城、时飞等人也纷纷下马,那三人也不例外。但那个青衣人下了马后,牵着缰绳,却有些为难的看了看程俊逸和孟红菱,似乎拿不准当着他们的面开口合不合适。
谭玄往他们这看了一眼,便道:“无妨,都是自己人,时飞,你给介绍一下。”
时飞立刻上前一步,先指向程俊逸:“这位是宁河程家的二少爷程俊逸,偶然遇上的,跟着我们也东奔西跑了一段日子了。庄主邀他此事了结后加入屿湖山庄,他已经答应啦。”随即又往孟红菱一比手,“这位,就是孟红菱孟姑娘了。”
他每介绍一人,那三人都抱拳行一礼,当先那青衣人口中还说着“幸会”。被他明澈的目光扫过,孟红菱不禁脸上微热。这人身上有一种非常开阔疏朗的气质,看着他,就仿佛看着北地长空下的一座巍巍青山,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至于这位呢,”时飞已经轻快地跳了一步,走近那个男子,“这是我们屿湖山庄四大掌事中的首席,齐雨峰,我齐哥。这两位是齐哥的左膀右臂,金世维金大哥,柏卓群柏大哥。”
程俊逸立刻抬起手来,抱拳行礼:“久仰齐兄大名!幸会幸会!金兄、柏兄!小弟有礼了!”
孟红菱赶紧也依葫芦画瓢,抱拳划了那么几下,但她毕竟涉世未深,叫她“久仰”啊“幸会”啊,她还张不开口。
这下彼此也算是认识了。此时地处山路之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个说话的地方。谭玄四下看看,见路边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杂木林,便示意众人过去。
情况特殊,也没人计较,大家都把马拴在树上,随它们休息吃草,各人捡一块空地坐了,就等着齐雨峰开口。
这到底还算是他们屿湖山庄的事,虽然谭玄说不必避忌,但谢白城、程俊逸和孟红菱三人还是自觉的往旁边坐了,跟他们几人稍微间隔些许。
程俊逸背靠一棵大树,满怀兴奋好奇神色,悄悄打量着齐雨峰。
此人大名他早就听过,都说他武艺高强,在屿湖山庄里,仅次于庄主谭玄和副庄主赵君虎,甚至也有人说他进步神速,这两年已和赵君虎难分伯仲了。
齐雨峰以一杆玄铁枪名动江湖。他方才已注意到,在他的马鞍下边,就挂着两支钩子,勾着一杆黑沉沉的铁枪。此人看起来也就比他年长个两三岁吧,真不知道他究竟有怎样的功夫身手。
齐雨峰却显然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目光。他撩起衣袍下摆席地而坐,双手交握,稍稍用力,骨节略微泛出白色。似乎心事重重。
谭玄先笑着问他:“雨峰,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齐雨峰一愣,随即也略笑了笑:“说来也是巧了,我也怕你们已经离开笒川,所以一路紧赶慢赶。到了之后就先去县衙询问,恰好碰到当地的捕头,姓凌,领着我们去了你们暂居的小院。结果去了一看你们已经走了。那凌捕头说不妨去之前你们住过的客栈打探打探。结果那客栈的掌柜还真的收着你们一封信,但说是留给一位姑娘的。凌捕头帮我打了包票,保证我这个人没问题。好说歹说,那个掌柜才将信将疑的把信拿出来。我一看,你们要北上去云州府的舒夜城,赶紧就往北追过来。好在就这么一条路,不怕走岔了。”
时飞便笑嘻嘻地插嘴道:“我们的信是留给娇雪姐的,倒便宜了你!你把信放回去了吗?娇雪姐可是说了要来寻我们的!”
齐雨峰脸上神色忽然一滞,原本明澈的眼眸倏的暗淡下来。
他停了一下,随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抿了一下嘴唇,抬头直直地望向谭玄,出口的声音有些艰涩嘶哑:“我要说的第一件事便是,娇雪死了。”
“什么?!”一瞬间的寂静后,骤然响起的是时飞难以置信的声音。他满脸震惊,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死死瞪着齐雨峰,“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前些天、前些天才见过她,才跟她分开!”
齐雨峰侧过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明显的伤感:“你和娇雪是哪一天分开的?”
“初八!就这个月的初八!在兰邑!她在追那个神农寨的人,她亲口跟我说的不会有事的,神农寨另外有人帮她!”
“她是初十……出事的。”齐雨峰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什么?这到底怎么回事?谁干的?神农寨那家伙?!他要有这个本事能伤了娇雪姐,还至于一路东躲西藏,狼狈逃窜吗?!”时飞语气急促,双拳紧握,眼圈都有些发红,似乎怎么都不能相信。
“不是神农寨那人干的。”齐雨峰说着,眉头已经不由自主的锁起,“神农寨助力的人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赶到的时候,娇雪已经……当时是在郊野,又下着雨,连目击者都找不到。官府的人查问了半天,也只找到附近村里一个傻子,下雨了也在外面游逛,讲话颠三倒四的,只说什么‘小夫妻吵架’,根本无法判断真假。”
“她是怎么死的?致命伤是什么?”谭玄忽而开口,声音沉稳而冷静,听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据传到庄里的消息,她上身多处骨头碎裂,受了很重的内伤……大约是被人当胸或是于后背遭受重击。致命的,是脖颈处,”齐雨峰一边说,一边抬手按在自己的颈窝,“被整个割开,当地仵作推测是铁钩之类的武器造成的。”
“铁钩?”谭玄不禁皱起了眉头。时飞靠在树下,抬起手臂匆匆擦了擦眼睛,哑着嗓子道:“娇雪姐身手不凡,寻常好手就算三五个一起上,也未必能奈她何。何况她还有用毒的本事,那么多各种毒虫……何至于此?!”
齐雨峰点点头,接着道:“毒虫蛊物都是受主人驱使,神农寨中人也谙熟此道。但他们赶到时,毒虫基本都已逃走,只有娇雪最喜爱的那条红痕银蛇,死在了她身边。他们查看后认为那条蛇为了护主,咬过了人,毒囊里没有毒液了。”
“红痕银蛇毒性猛烈,发作极快,被咬之人难道备有解药?”谭玄知道用毒之人身上一般都会带着解药,但对方若不是深谙医理之人,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从蓝娇雪身上那么多瓶罐包袋中准确找出?
齐雨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娇雪那条小蛇还在幼年,毒性尚浅。对方倘若内力深厚,强行压住两三个时辰也没什么。”
“如此说来,那个被追捕的神农寨弃徒呢?”谭玄忽然问。
齐雨峰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没找到,一下子没了踪影,不知是不是察觉不对逃走了,还是……”
“还是被凶手带走想法子配解药去了。”谭玄帮他把话补完了,齐雨峰沉默地点了点头。
“蓝老呢?”谭玄又问。蓝娇雪是蓝霁怀的小女儿,他还有个大女儿,早已成家,唯有这个小女儿生性不羁,浪迹江湖,让他成日牵挂。却没想到,一次并不算困难的任务,竟让她魂丧异乡。
“蓝老收到呈报,就动身去兰邑了。”齐雨峰说着苦笑了一下,揉了揉鬓发,“所以,温大人才只能找我了。”
谭玄静默地思考了片刻。只有一个傻子目击,“小夫妻吵架”,当胸或后背的重击,很严重的内伤,连用毒的机会都没有……告诉庄主,当心一个胡汉混血的男人……有些事,我会当面对庄主说……一个一个碎片在他脑海中翻腾,闪烁,相互连接,相互拼凑。
良久,他再度开口:“她的皮肤和内腑,可有灼伤的痕迹?”
齐雨峰的脸上顿时闪过震惊之色,但很快又无奈的摇摇头:“呈报中没提到这一点,想来至少皮肤上应该没有吧。”他停了一下,侧目看向谭玄,“怎么?你怀疑……”
谭玄点了点头,稍稍变换了一下姿势,沉声道:“我想对方应该不止一人。那个目击的傻子也不是全然痴呆,至少他能说出‘小夫妻吵架’,说明当时他看到的应该是娇雪在和一个男子争执。如果已经动手,他至少会说‘夫妻打架’。”
齐雨峰默默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显然这一点他也早已推想到。
谭玄继续道:“你想,娇雪岂是一个轻易会和人争执的人?她向来能说会道,表面上总是笑脸迎人,若非把她惹急了,决不会轻易翻脸吵闹。更何况她只是平时爱笑爱玩,真有事情要做时,还是很谨慎认真的。抓捕神农寨弃徒之事近在眼前,她会因为什么还分心跟别人争吵?”
“你认为她和这人相识?”齐雨峰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我认为他们不但相识,还应该曾有些过节,有些渊源。要不然吵什么呢?”谭玄道。
“也就是说,趁她和此人争吵分心之时,另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偷袭了娇雪?”齐雨峰道。
“以娇雪的身手,倘若是正面明着来,即使实力不及,她总还有毒可用,总能机变。她并不鲁莽,一旦意识到自己实力比不上,绝不会硬拼,毒是最容易以弱胜强,或者拖延时间、拉开距离、制造脱身之机的方法。她却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对方暗中偷袭的可能性很大。”
齐雨峰道:“我曾猜想,也许她和对方争执时,对方趁她不备,突施杀手。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谭玄沉声道:“有,不过倘若娇雪与此人不相识,她不应当没有任何戒备。倘若相识,她该对对方有一定的了解,对方如果是个武功高强之人,那她。也该有些提防。除非……”他忽而沉吟了一下,眉头微皱,“除非对方以往在她面前有所伪装。总之,不能实地勘验,只能是推测。我推测还有第三人,也是因为与之前的事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猜想。”
齐雨峰默默点了点头。时飞却忽然道:“师哥,你觉得,这是不是与娇雪姐见到过乔青望有关?”
他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片全然的冷肃。
谭玄看他一眼,没有立刻答话。时飞便踏上前一步,接着道:“兰邑余家遇袭之事,背后关联到一个胡汉混血的男子,娇雪姐让我提醒你要当心这样一个人……她是不是认识此人?她给出了两个名字,说明她对内奸之事有一定的了解,至少她意识到了什么地方可能存在问题。而我在余家又追击过一个蒙面人,那人身手颇为厉害……如果有人偷袭,会不会就是这个蒙面人干的?他显然跟那个胡汉混血的男子是一道的。他们对娇雪姐下手,是不是要,是不是要……”
他的声音逐渐有些发颤,没有能够说完。
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是“灭口”。
可是娇雪姐已然把怀疑的人告诉了师哥,师哥自己也查到了相关的线索,找出内奸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个方面已经没有灭口的必要。
除非……除非是关于那个混血儿的身份。
娇雪姐说还有些话,她会等找到他们后,当面跟师哥说,恐怕就是要告诉他一切她知道的情况。
也许娇雪姐意识到了她曾经认识的某个人有问题,虽然还没有把握,但显然她内心起了怀疑。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一定也很自责,感到自己犯了大错。她其实也是想当面跟师哥谢罪!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会这么快对她下了毒手。
很有可能,也是因为她曾经撞见了乔青望,而乔青望不希望被人,或许尤其是被他们屿湖山庄的人发现自己曾经出现在兰邑一带。
都怪自己,太不敏锐,太不谨慎。如果当初在听到娇雪姐提到乔青望时更多长个心眼,更多一些戒备,如果自己干脆留下来帮她把手上的事处理完再一道回笒川……或许今日,娇雪姐还好好的同他们坐在一起,面带他所熟悉的甜美微笑。
他的眼眶又一次酸涩起来,分别时,蓝娇雪看着他,温柔地叮嘱他路上要小心些的情景还鲜明如在眼前,然而斯人已逝,芳踪无迹,从此世间,再不会听到这一声叮咛了。
“娇雪给出了两个名字?”齐雨峰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之前话里提到的信息。
“是,内奸之事,她建议我从这两人查起。不过我收到她的消息也是二十五日的事了,昨天发信回庄里,现在还只在路上,跟你错过了。”谭玄顿了一下又道,“此事你们查的如何了?”
齐雨峰深吸一口气,稍微挺直身子:“这正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
内奸之事,查起来却比预想要简单。
三月二十日,温容直收到了谭玄的信。因为蓝霁怀已经出发去兰邑,他就请了齐雨峰过去商议。
谭玄在信里已经写得很明白,第一去清查李和此人来历背景,曾经和什么人交好。第二去查贾勉近一两年来是否有什么特异反常之处。第三是查调选李和前去梧城一事中都有哪些人参与,是否有什么人举荐过。
齐雨峰看信后,便立刻挑选信得过的手下暗中展开调查。李和此人背景简单,原本隶属于天狼卫,去年年初经过选拔进入屿湖山庄。平时与同期选入的几人交好。入庄后训练踏实,表现不算突出,但也不落后,并不显眼。他老家在庆州辖下的峪陵县草场村,家中人口较多,老父尚在,另有兄弟姐妹六人。根据对与他交好之人的了解,他平时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顶多是爱喝点小酒,偶尔掷个骰子。但这些人也都说,他平时对钱财还是颇为谨慎,偶尔大家一起喝酒赌钱,他玩得也不大。
进了屿湖山庄之后,庄规是明确禁赌的。那几人赌咒发誓他们入庄后就不曾再去过赌场,但齐雨峰觉得这未必是实话,毕竟就靠着衡都这样一个花花世界,要抵御住种种诱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转而再去查贾勉,却没能查出什么收获。贾勉一直以来工作兢兢业业,为人和气,人缘一直挺好。他家就在衡都,过去两年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又添了个小儿子,一家人生活称得上和美。
贾勉处理庄里各种人事往来,调人的申请,工作的考评,人员背景的调查,新入庄人员的训练和安排,都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但这些自然也不是他一人在干,负责这块工作的共有八人,而他们共同的上司就是蓝霁怀。齐雨峰找到他,向他当面询问李和的调令一事,一开始他差点没想起来,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后来慢慢回忆起来,贾勉说之所以安排李和去梧城,一个原因是他们那一批入庄的人员,经过半年的训练,都陆陆续续开始派出去历练。当时已是十月,也就剩下一半人还在庄里。另一个原因是闲聊中有人曾向他提过,说这个小伙子挺不错,很盼着能到地方上去。新入庄的人员能拿到的只有最基本的津贴,一旦分配到具体的岗位,所得赀费至少会翻上一番。贾勉说举荐之人就曾提过这个小伙子家里人口多负担重,很想能多挣些钱给家里。他当时便说梧城正缺人,不知这小伙可愿去。举荐之人说肯定愿意。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而这个举荐之人名叫霍黎,他负责的是庄里的各项采买。同时他也恰是蓝娇雪给出的两个名字中的一个。
蓝娇雪因为常要采买各类药物研配各种毒药和解药,以及买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饲喂她的各种毒虫,和霍黎就很熟悉。霍黎很愿意为蓝娇雪跑腿办事,甚至有些很难买到的古怪东西,他也乐意为她一趟趟往衡都跑,通过各种办法寻来。庄里甚至流传说他仰慕蓝姑娘,所以才肯这般卖力。只可惜蓝娇雪素来只喜欢高大英俊的男子,这个霍黎相貌平平,武艺一般,只怕是从来没入过蓝娇雪的法眼。
而再去找这个霍黎,他竟如同事先有所预料般,前些日子就说身子不爽利,请了病假。再去他家查看,早已人去楼空。
齐雨峰便进一步追查下去,通过一番走访,查出这个霍黎从一年多前开始频繁造访衡都金月楼的行首娘子元茜娘。金月楼在衡都的秦楼楚馆中不算顶尖,但行首娘子的身价终归不俗,以霍黎的正常收入偶尔去一趟还算能承受,但三五不时的登门,就有些难以想象了。
齐雨峰命人去清查账目,其实庄里的账目每年都会有严格的审核,以霍黎所处位置很难一手遮天,做什么手脚。确实一番清查,没有查出他从采买上谋私。那就只能是有外财,来支撑他平日的花销。
至于这外财是从何而来的,就很引人遐思了。
齐雨峰立刻安排人手出发,根据各种线索去寻找霍黎的下落,但到他出发为止,还没有收到进一步的消息。
到了今天和谭玄见上面,他才得知了蓝娇雪提供的两个名字。除了霍黎之外,还有一人,名叫杜延彬,也是管着采买上的事情,此人却在三月初意外身亡了。死因是深夜醉酒后失足落水。因为此人向来好酒,以前也发生过大冬天的喝醉酒就睡在路边,差点冻死的事,所以出了这样的意外时,大家也不十分惊异。还有人说早就料到他迟早会因为贪杯出事,也曾劝过他,可惜他总是只口头答允,实际上还是“且乐杯中物”。
此人没有成家,孤家寡人一个,庄里便替他料理了后事。但这个时候再想一想,如果杜延彬也有问题,那他的死很可能就并非意外,而是杀人灭口,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霍黎亲手做的。他二人平时关系不错,倘若霍黎说是请他喝酒,杜必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而到了夜间,把烂醉如泥的人往水里一推,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
齐雨峰说到这里,暂告段落。疏林间一片沉寂,一时间无人说话。在屿湖山庄之中,霍黎杜延彬之类的人,基本都属于事务性人员,身上江湖色彩很淡薄,所以日常也很不引人注目。
但此番却被人在不知不觉间从这些人身上打开局面,渗透进来,也足见庄里日后在相关事务上还要多加防范,未雨绸缪。
不过唯一可能稍值得庆幸的是,内奸事件应该到此为止了。霍黎畏罪潜逃,杜延彬很可能是被灭口,此事应当不会再牵涉到别的人。只盼能追踪到霍黎的下落,能从他嘴里多得到一些讯息。
片刻后,谭玄出声打破了沉寂:“赵君虎察觉到你的行动了吗?”
齐雨峰道:“我尽量没有惊动不必要的人,一切都是暗中进行。不过,左辞近日一直在庄中,似乎有所觉察。我这一走,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我虽叮嘱过了那些人,但恐怕也瞒不了太久。”
左辞也是四大掌事之一。只不过他跟赵君虎同出于晋王的举荐,关系自然匪浅。
谭玄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不管他们。你回去后再仔细查一查,排除任何可能的隐患。”
齐雨峰点头应允。
“这是第二件事,可还有第三件事了?”谭玄又问。
齐雨峰再次点头:“有。第三件事,是温大人托我转告的,韦兰若身体渐好,他就又去见了她一次,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东西。”
谭玄顿时侧目:“哦?有收获?”
“最大的收获是,受我们可能出了内奸的启发,温大人也彻查了一番与韦兰若有关的往事,居然真查出了五年前,当时刑部大牢中负责看管韦兰若的守卫曾被人买通,暗中带人来见过她,甚至还不止一次,前前后后见了有三次。温大人找到当年那个守卫,他承认收受了钱财替人行方便之事。对方提出的理由是对这个昔日的魔教圣女很感兴趣,听说她十分美貌,想一睹究竟。这当然是托词,但那人看在财帛份上,也根本不关心对方真实意图是什么。”
“此人这么大胆?他就不怕人家是图谋不轨想要劫狱?”谭玄讶然道。
齐雨峰点了点头道:“温大人也是这么问那人的。那人说一开始当然是担心的,但看那人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身体单薄,长相俊秀。也承诺不带任何武器,愿意给他搜身。他以为再有本事,单枪匹马劫刑部大牢也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见面之后,那少年也没什么反常举动,只是和韦兰若说了会儿话。后来两次他胆子也就大了。”
“等等,他见到那个少年的脸了?”谭玄追问,“什么样子?还有,他和韦兰若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