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出事那一日,他说老爷早上如平时一般出门去,但晌午时候就匆匆回来了。他在后院做些挑水劈柴的杂事,当时并不知道,是突然管家杨伯来说,老爷召集所有人去前院说事。他去了,才看见老爷一反常态,面色惨白,但神情还算镇定,只说家里有急事,他们一家人要急着出远门,一时半会不会回来,所以要遣散所有仆人。
他乍听此消息有些发懵,毕竟李家人口简单,活儿不多,工钱却给的很大方,这一遣散,不知下一份工又要去哪里找。但随即老爷就宣布了给每人发五两银子做遣散之资,他也就没有怨怼了。老爷叫他们拿了钱就赶紧走,不要回来,也不要再过问与李家有关的任何事。他心里虽觉得奇怪,但骤然得了五两银子,很是高兴,也就不管这些,把铺盖收拾收拾就走了。
他回到家里,因为有了些钱没有立刻出去找事做,后来过了些时日听到李家出事的消息,心里才感到害怕。虽也想过要不要上官府说说自己知道的情况,但一则老爷说过不要再过问任何有关李家的事,二则也从来没跟官府打过交道,看见衙门里的人,害怕得紧,就没有来。
再问他为什么现在决定来了?这人很不好意思的说,因为缺钱。他只得一个老娘并一个妹妹。老娘身子骨不好,整日里要抓药吃,费钱。而他恁大年纪了也没讨上老婆,想多挣些钱攒个老婆本。所以冲着官府的赏钱来了。又问了他知不知道其他仆人的住址,他讲了两个,捕快们也下去查了,一个人跟亲戚离家做生意贩货去了,找到了另一个人,说辞跟领赏钱那人基本一致。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差不多清楚了。
事发当日的一早,孟远亭还不知情。他上午出门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觉得即将大祸临头,所以迅速遣散仆人,收拾行李,准备带着家人远走避祸。但没想到要取他性命的人来得如此之快,他终究没能逃出生天。而这之中,那个杨顺的确十分可疑,不过目前所有的证据,还不能完全证明他就是幕后之人设下的内应。
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谭玄便准备着手去做第二件事,就是去梧城查一查屿湖山庄内部是不是出了奸细。
他本意是让谢白城和程俊逸一起留在笒川陪着孟红菱,再回孟家宅子看一看有无疏漏之处,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梧城解决内部问题。
但谢白城却持不同的意见,他说幕后之人表现出来正是要设计谭玄,他若落单,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要有个人彼此照应会好一些。所以他提出自己留下照顾孟红菱,程俊逸则去跟着谭玄跑一趟。
谭玄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答应了。只叮嘱他和孟红菱务必小心,然后便回身对着程俊逸一笑,招呼他:“程二少爷,那就劳你跟我辛苦一趟了。”
程俊逸慌忙点头回应,跟在他后头,跨上马,向着八十里外的梧城出发了。
程俊逸很有一些紧张。这是他第二次单独跟谭玄待在一起。
第一次还是在宣安,那时一是激愤于陈家的做法,二是担忧着谢白城的安危,根本无暇考虑别的事。这一回,却是没有什么让人好分心的,望一眼在他身前几步远处的、骑在青骢马背上的那个高大挺拔的黑色背影,程俊逸突然觉得通往梧城的这八十里路,实在是太漫长了。
谢白城和谭玄的关系,在越州一带的武林中不算什么秘密。寒铁剑派名气很大,隐然是越州一带的魁首,作为掌门唯一的儿子,又有着卓然出众的风姿,谢白城从小也就很有名。
少年时他和谭玄相识结交,后来离开家乡去往衡都,再后来干脆长居衡都很少回家,这些情况都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渐渐传遍,更不要说他们俩至今都没有娶妻成家,此中关系自然令人遐想。
当着寒铁剑派的人的面,总不会有人没眼力见的说三道四,但背地里他的确听人取笑过说谢掌门虽生了三女一子,但最终还是招了四个姑爷,还说有这个四姑爷当靠山,老谢很可以跟陈家别一别苗头,争一下谁才是东南武林第一家。
他记得最初听到这些传言时他才十四五岁,跑去跟他哥求证,结果被他哥黑着脸骂了一顿,不许他听这些飞短流长,说他只要记住谢白城曾经对他的好,知道他是个值得钦佩尊敬的好兄长就行了。
的确,在他暗淡荒芜的童年时光里,谢白城的存在是为数不多的亮色,带给了他许多快乐和慰藉。甚至有些时候,他比他亲哥更像兄长,鼓舞了他温暖了他。但这对白城来说,或许根本不算什么,因为他总是那么快活,自信,灿烂,像一轮明亮的小太阳,照耀着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或许直到遇到谭玄为止。
十二岁那年,他开始抽条长高,迅速消瘦,显露出清秀俊朗的少年模样。他的武艺修为随之也一日千里,进步神速,让父亲和兄长都刮目相看。他的人生里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自信和骄傲,第一次挺起胸膛,感受到少年意气充斥心中,感到自己的世界也可以有绚烂和精彩。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谢哥哥毅然把家乡抛在身后,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衡都的漫漫长路。
在这次与他们不期而遇之前,其实在他的心底深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妄想:或许那些传言弄错了呢?也许他们真的只是知己莫逆呢?但从相遇以来的这一段时日的接触,他深藏在心底角落的那一点小小幻想,终于也是宣告破灭了。
唉,真不好说他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说实话,从他以前听说种种关于谭玄和屿湖山庄的传闻起,心中对他就感到很钦佩,甚至有些向往。这段时间近距离的接触,让他对谭玄又多了些真切的了解,居然觉得,更……更佩服他了。唉,若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就好了。可他又怎么会是一个讨厌的人呢?他可是谢哥哥选择的人……
日头高照,三月中旬的天气,竟已经开始显得有些燥热了。马蹄过处,烟尘乱舞,他被日头晃的有些头晕目眩,心思起伏,几乎有些恍惚。
就在他心里一口气堵着不上不下的时候,原本策马跑在他前头的谭玄忽然侧过身叫了他一声。
他慌忙一抖缰绳让马儿快跑几步赶上去。
“这一路过来,你感觉如何?”谭玄问他。
程俊逸心中一愣,不知他这么问用意何为。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道:“我、我觉得还挺受震动的。以往在家,只觉得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平时就是精进武艺,都没想过,江湖原来是有这么多暗流涌动,居心叵测的……”
谭玄带着淡淡笑意听他说完,又问:“觉得失望吗?”
程俊逸赶紧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不如说,仔细想想,江湖的确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倘若只一直待在家乡,眼界未免会太狭窄了,出来走走,才是真正觉得天地如此之大,而人与人之间,又是如此复杂。我、我觉得收获很大。”
闻他此言,谭玄笑了起来,目光转向前方道路,朗声道:“俊逸,你是个好小子!”
程俊逸低头笑了笑,骤然就得到了表扬,虽然是来自谭玄的,不,应该说,正是因为是来自谭玄的,他心中居然觉得很是欣喜。
谭玄却忽然又道:“不过,我希望你能想想清楚,我们现在所面对的,是藏在暗处,身份和目的都不明确的对手,我必须实话告诉你,很有可能遇到危险。而这些事其实与你无关,你好好考虑考虑,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也没有人会说你一句不是的。”
程俊逸蓦的睁大了眼睛,他看向谭玄,谭玄脸上的神情很正经,毫无说笑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正是因为可能会遇到危险,我才更不能走,我懂医术,若有个什么……我能派上用场的!”他顿了一顿,抬头直视着谭玄的眼睛续道,“而且,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需要躲在任何人身后的!”
谭玄有些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好容易止了笑声,又看向他,嘴角扬起一丝有些捉狭的弧度:“你啊,就这么喜欢白城吗?”
第28章
就好像一个惊雷在他头顶上骤然炸响,程俊逸在一瞬间就呆住了。骑着的马儿虽还在往前奔驰,但他却觉得整个人如飘在云雾之中,浑浑噩噩,哪边是天哪边是地都分不清了。
他就知道单独跟谭玄在一起是很危险的,他、他、他该怎么说才好……他不是,他其实……
他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又像是被马蜂蛰了舌头,在嘴里无论如何也腾挪不开了,只能是像被扔在地上的鱼那样,徒劳地张着嘴巴。
看着他这幅模样,谭玄蓦地“噗嗤”一笑,旋即眉毛一轩,冲他眨了眨眼:“白城也很喜欢你的,拿你当亲弟弟一样看待。他在家里最小,一直想有个弟弟,也能摆摆做兄长的威风,所以看见你,你又很好,他就由衷的喜欢。”
听着他这一番话,程俊逸渐渐感到周围的世界又清晰了起来,也能感到温暖的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流动,舌头也终于能调动起来了。他跟着谭玄的话点了点头,拼命在脸上堆起笑容:“是、是啊!我也觉得谢哥哥比我亲哥更像个兄长。我哥,我哥那个人,唉,没个正经的。从小对我也不耐烦,反而谢哥哥特别照顾我,我真的很感激他!”
谭玄转过头去看着前方,没有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程俊逸看着他的侧脸,悄悄松下一口气来,这才发现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心里,黏黏糊糊的全是汗。
“俊逸,等这件事结束以后,你愿不愿意到屿湖山庄来?”谭玄的声音忽然又在他身畔响起。
他吓了一跳,没料到他竟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不禁侧目去看,只见谭玄扭过头,正注视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挚。
程俊逸下意识的咽了咽唾沫,这个邀请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对他的肯定?意味着他可以到衡都去?意味着他可以经常见到谢哥哥了?不不不,这一点不对!
见他没有说话,谭玄又继续道:“你若是想增长见识,多些阅历,屿湖山庄可是相当不错的。待个两三年,想回家去,或是有别的选择也可以。”
这听起来的确很有吸引力。他就是想去更大的天地看一看,才跟几个要好的朋友约着出来游历。若是能加入屿湖山庄,那必是更能够增长眼界见识,更不用说还能见到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人物。
比如屿湖山庄的副庄主赵君虎,听闻他双掌上的功夫难有敌手;四大掌事之首的齐雨峰,时飞曾提起过他,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但时飞言谈间似乎对他很是佩服,说他手中一杆银枪出神入化;还有蓝娇雪,屿湖山庄四大掌事里唯一的女子,听说擅长蛊术和用毒,他倒还挺想会上一会的……
思及此,他渐渐心潮澎湃起来,不禁双目放光的看向谭玄:“我、我真的可以吗?”
谭玄微笑着冲他点点头:“当然可以,我不是说了吗,你是个好小子!”
程俊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笑,复抬起头来,很严肃地道:“那,我就从命了,谭庄主!”
谭玄朗声笑起,一提缰绳,对他道:“俊逸,要不要来赛一赛马?”
程俊逸稍怔了一下,旋即也挺起腰,豪爽地道:“好!”
两人于是各自催动马匹,两匹马儿皆昂首长嘶,四蹄腾起,如两道旋风般向前方卷去。
这场即兴的赛马在遇到前方的集市时,就戛然而止了。
谭玄为了避让一辆贩货的驴车勒了一下缰绳,让程俊逸领先了一个马身。
随即两人都控住了马,并肩徐行。谭玄笑道:“你赢了。”
程俊逸摇摇头:“这不能算数。”
谭玄顺了顺马儿的鬃毛,又道:“那就回去路上再比过?”
程俊逸喘着气点头答应。马累得不轻,他身上也出了一层浮汗,但心里却觉得很是畅快,竟有些像头顶的万里晴空般,生出了一些气冲斗牛的壮阔豪情。
梧城虽不能跟邺都相比,但比起笒川县,还是要更为阔大繁华的。
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就开始有茶摊、饭铺、脚店、车马行等,都在不住的招徕生意。道上来往的人也多,马只能放慢了走。
程俊逸跟在谭玄身后,一路控着缰绳慢慢走,等进了城,他忍不住好奇地左右打量,见街边多有铺面卖滚热的白羊汤,配着烤得焦黄喷香的饼子,肚子不由得暗自咕咕了几声。但偷眼瞧瞧谭玄似乎毫无停下的意思,只能委屈一下肚皮继续跟着他前行。
穿过了几条街,来到了一条相对僻静些的窄街上,谭玄忽然在一家不起眼的半旧铺子前勒住了马,程俊逸也急忙跟着停住,抬头一看,店铺檐下悬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沧浪书铺”几个字。眼见谭玄翻身下马,程俊逸也跟着下来,心中还奇怪着,谭玄这是突然想起来要买什么书瞧么?
他跟着谭玄踏进店门。店内光线有些幽暗,目之所及,四壁都是堆得满满的书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特有的气味。程俊逸四下望望,没见到人,正想开口问谭玄,突然有个人推开柜台后的一扇门,探出头来,笑嘻嘻问:“客官,买书还是卖书?小店价格实惠……”话未说完,那人突然瞪大了眼睛,笑容也在一瞬间变为了惊诧,语气十分恭敬,“庄主?!”
一边说着一边连忙躬身抱拳行礼。谭玄一摆手:“不必了,关门,把你们管事叫来见我。”
那人立刻喏了一声,随即弯着腰往后一比手:“庄主,您后边请,姜管事在楼上。”
谭玄便拔步往后走,程俊逸跟在他后头,这才明白过来这书铺居然就是屿湖山庄在梧城的分点。先前那人引着他们穿过他刚刚过来的那扇门,后面是间账房模样的小厅,再穿过去,是一个小院子。
刚踏进院子就有个人从旁边小楼的楼梯上下来,先前那人立刻道:“吴三哥,庄主来了!要找姜大哥!”
那个吴三哥抬眼一愣,连忙几步上前,拜下身去:“属下吴秉堂见过庄主!”
谭玄又一摆手,沉声道:“姜戎在上面?”
“在。”吴秉堂又毕恭毕敬的回答,转身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先前那人则回头去关店门。
楼上的人早已听到动静,几人都迎了出来,都跟前面两人一般非常恭敬的对谭玄问好。程俊逸偷眼打量,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子,面貌忠厚朴实,他记得曾在笒川见过一面。想来他便是这处分点的管事姜戎。
谭玄简单回应了他们的问候,姜戎便请他们入内坐下。程俊逸跟着谭玄颇有了一种狐假虎威的感觉,也大喇喇地跨过门槛,走进房间里。
这处房间看起来有点像个书房,但又不完全是。当中窗下设着张大条案,上面堆着些卷集,还有些散放的纸张。两侧都摆着大书柜,上面一半是敞着的,放着些书册,下一半则柜门紧闭,挂着黄铜大锁。房间左侧还设了两张桌案,右侧则是放了一对雕花扶手椅,当中摆着张茶几,上面有一只蓝釉花瓶,里面插了几支连翘,明黄色的小花开得活泼泼的,看着很是喜人。
姜戎请他们落座。程俊逸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谭玄并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就有些扭扭捏捏地坐下了,心里多少有些觉得受之有愧,只敢挨了半个屁|股。
姜戎立刻又叫人去烹茶,谭玄手一抬,阻止了,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姜戎道:“我记得你这里一共八个人,都在吗?”
姜戎一愣,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庄主的话,的确是八个人,现在在这里的有五个,两个出去办事了,还有一个请假回家了。”
谭玄立即追问:“请假的是谁?为什么请?什么时候请的?”
姜戎又道:“请假的叫李和,是接到了家信说他老父病重,他想赶回去见老父最后一面才请的假。时间么……”他眉头微皱,目光转向吴秉堂,吴秉堂刚想说话,谭玄已经开口:“是不是在我从笒川离开后不久?”
姜戎怔了一下,想了想,随即点了点头:“确实,应该就是在您离开笒川后两天。二月二十……一!簿子上都记着!”
“此人是何时调来梧城的?”谭玄又问。
姜戎道:“没有很久……去年十月里。我们这里自从老钱伤了之后,人手一直有些吃紧,跟庄里打了好几次报告想要人手,后来李和来了,大家都挺高兴的。他人也挺勤恳老实的……庄主,他怎么了吗?”
说到最后,他脸上的担忧之色已经十分明显。显然,若没有什么大事,谭庄主怎么可能突然亲自登门?不管有心无心,倘若李和真有什么岔子,他这个直接的上司,岂不是多少也有个失察之罪吗?
谭玄却面沉似水,不露声色,只对他伸手道:“把他的调令找出来给我。”
不用他再吩咐,另外几个人立刻跑去柜子那开锁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一张纸被毕恭毕敬的呈了上来。
程俊逸在一旁偷眼观瞧,只见那张纸上,顶头有两个大字:调令。后面跟着几行小字,末尾有几个签名,上面各自都加了章。
谭玄目光飞快地扫过前面的小字,随即落在后面几个名字上。
名字一共有三个。第一个是经略人,第二个是监管人,第三个是最终的审批人。按照庄里的规矩,基层人员的调动,若是姜戎这样的一地的负责人,派遣任命都要经过他的同意。而若只是普通办事人员,有副庄主之一的审批即可。这张调令上的审批人是蓝霁怀,正是除赵君虎外的另一位副庄主。与悍勇过人的赵君虎不同,蓝霁怀不会武功,但他对武林典故却了若指掌,长于经营管理,庄里上下许多行政事务还有文书的整理收录都多仰赖他主持操办,是众人都非常尊敬倚重的德高望重的前辈。倘若蓝霁怀都能被收买,那屿湖山庄还不如就此关门大吉的好。
所以谭玄的目光只稍流连了一下,就从蓝霁怀的名字上移开了。
而经略人也不可能。所谓经略人就只是负责书写这张调令,并找出相应人员档案装在一起的最基层的办事人员而已。既不可能有资格提出调任什么人,也不可能有决定权。所以最可疑的就是中间监管人。
谭玄把目光投在监管人的签名上。贾勉。他记得此人,三十多岁,中等身材,面白微髯,也是老于办事的,经管庄里的一部分杂务。每年新选入的庄众,平日里的训练、用度、评价这些都会汇总到他手里,再整理后一一上报。提出一个普通办事人员的调动,对他来说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只要放在一批各地的人员变动中安排下去,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会是他吗?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贾勉那张普通又和气的脸庞,常常带着几分亲切的微笑,在庄里人缘很不错。
如果是他的话,未免也太直接了,轻易就露了马脚。
谭玄用手指在“贾勉”二字上轻轻点了点,倘若有人向他推荐了李和呢?李和向他自荐呢?或者用什么方法让他注意到呢?都有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想立刻回衡都一趟,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此事暗中去查要更好些,避免打草惊蛇,视具体情况或许还可以反向利用。
既打定了主意,他便抬头看向姜戎道:“备好笔墨信封,然后你们都先出去歇着吧。”
姜戎不敢怠慢,赶紧按吩咐准备好了,就带着底下人一起退了出去。
程俊逸没有得到安排,站在房里有些尴尬,他究竟是该留下来,还是该跟那几人一起退出去呢?
他看向谭玄,谭玄已经走到桌边提起笔,浸进墨汁里润了润,正凝眉沉思。
程俊逸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出去的好,以免打扰。谭玄却忽然头也不抬的开口道:“姜戎,这是宁河程家的二少爷程俊逸,你替我招待着,准备些点心茶水。”
已经退到门口的姜戎立刻答应一声,随即飞快地瞟了程俊逸一眼。
程俊逸有些窘迫地对他拱拱手,跟着他一道出了房间,姜戎随即探手过来把房门带上了。转身对他比了下手,道:“程少爷,这边请。”
程俊逸跟着他走下楼梯去,心里却想,看来谭玄其实是注意到他之前肚子饿的咕咕叫了?有的时候,他真会觉得这个男人细心的有些可怕。
谭玄再次出现的时候,程俊逸正跟姜戎等人坐在楼下一处小花厅里喝茶吃点心。
大概见他是庄主带来的,这里的人对他都十分恭敬客气,姜戎向他攀谈了几句他们离开笒川后的情况,程俊逸多少还是有点心眼的,知道这肯定不能轻易说,就含含糊糊应付了几句。见他如此,姜戎立刻就不再问,转而与他聊起梧城的风土人情来。
程俊逸以前听说过,屿湖山庄的人员来源有三个渠道,一个是像谭玄时飞这样背后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代表着朝廷而来。一个是江湖中人投靠自荐,当然这一类需要经过严格的审查和考验。还有一个,也是屿湖山庄最广大的普通庄众的来源,就是来自于京城禁军的选拔。
据说拱卫衡都的禁军中有一支天狼卫,其间兵士都是从各个军营中挑选出的习武的好苗子,再由朝廷派高手加以训练。在这其中再选出能识文断字,机敏能干,胆大心细的进入屿湖山庄。
面前这个姜戎,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梧城分点的管事,做事却很有分寸,谈吐也颇不俗,不知他是通过哪种途径加入的屿湖山庄。
他正胡思乱想着,谭玄一脚跨了进来。姜戎等人都赶紧起身相迎。谭玄示意他们坐下,他们哪里肯,硬是把谭玄让到了上座。
谭玄知道他若是刻意推辞谁都不会自在,也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在上首坐下,随后又闲谈般的问了些关于那个李和的事,问他平时表现如何,有没有跟什么人员特意联络的迹象。姜戎都一一回答了。毕竟李和来的时间还很短,大家对他都不太了解。平时他也挺老实本分的,没人发现他有什么反常之处。
等到聊完了时间也不早了,已经来不及再在当天赶回笒川去,谭玄便决定在梧城歇一晚。姜戎当然立刻表示歇在这里就好,屋子是有的,他们这就去收拾安排。
晚间姜戎叫了附近酒楼送了些饭菜来,大家一并吃过了,吴秉堂就自告奋勇引他们去歇息。
空屋在小院西边一楼。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床榻上的被褥也是干干净净的,几支大蜡把屋子里照得很亮,并不比一般客栈的上房差。
程俊逸一看之下颇觉满意,骑了半日的马,他正腰酸腿软,浑身乏累,恨不得赶紧躺下来歇歇。谭玄却在环顾了一圈后,转头看向吴秉堂:“只有一间空屋子了?”
吴秉堂一愣:“空的是只有一间……”站在他们身后的姜戎赶紧抢步上前道:“空屋子也还是有的,李和不是走了吗?他的屋子空着,只是还有他的东西。”
谭玄“哦”了一声,笑道:“那就让程少爷住一晚吧。”
话音刚落,姜戎便转身吩咐人去拿钥匙开门。随后回过头来对谭玄抱歉地一拱手:“庄主,对不住,是属下疏忽了。”
谭玄摆摆手表示不碍事,顿了顿又道:“既然如此,我先去看看李和的房间吧。”
姜戎连忙在前边领路。程俊逸也跟在后面过去,他是不太介意暂住别人的房间一晚啦,毕竟行走江湖哪能那么挑剔呢?只要没有老鼠的地方都是好地方。不过刚才姜戎为什么要飞快地瞥他一眼?他怎么觉得那个眼神有点怪怪的?
唉,这么说起来,谭玄一开始介绍他,让姜戎招待一下的时候,姜戎看他的眼神也有点怪。他什么意思啊?自己看起来很可疑吗?
程俊逸一边跟在后面走着一边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突然之间,一道思维的火花骤然炸开在他的脑海:姜戎该不会以为他跟谭玄是那那那那——种关系吧?!
那种有点好奇又有点暧昧的眼神……想到这一点的程俊逸只觉得好像被火燎到了屁|股,差点要原地蹦起来,又觉得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四肢百骸无不悚然,巴不得要扳住姜戎的肩膀用力摇晃、义正辞严地表示自己的清白。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跟在跟在他们后面,冲谭玄的背影丢去两记眼刀,同时安慰自己好歹是分开住了,不至于让这些人误会太深,而且明日就会走,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跟这些人打照面了。
李和的屋子在二楼。陈设很简单,个人物品更是少的可怜。谭玄并没有指望能在这里找到什么线索,事实也的确如此,都是些不值钱的日常物品。翻查了一遍之后,他转身出去了,临出门时,嘱咐程俊逸好好休息。
看姜戎等人都跟着他走了,程俊逸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倒在床上又累又乏,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谭玄就叫着他一起走了。
程俊逸本以为是要抓紧时间回笒川,没想到谭玄领着他先去了梧城的府衙。
他拿出了一封信,亲自嘱托给府衙里的人,连同公文一起送回衡都。
程俊逸昨天的确还好奇过谭玄怎么从那间书房出来后就像没事人一样,并没有将书写的信件交代给姜戎等人,没想到他竟是选择直接由官府来传递。恐怕不仅是李和,现阶段对整个梧城分点的人,他都不能完全信任。
意识到这一点,程俊逸心中不由升起一丝隐约的怅然。他自己是不曾有这样的体验的,家人,朋友,都是他能全然信赖的对象,大家也都真心待他,并不曾有人辜负他。可是真正的江湖必然不是这个样子的,不会有这么多真诚与友善,反而一定会充斥许多诡谲和欺骗,然后催生出许多猜忌和试探,提防和戒备。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花无数的精力在这些事上呢?他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但在理解之前,他实际上已经渐渐开始习惯了。他也是会下意识的提防别人的,下意识的考虑什么话是不能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