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怨气,本该各有归处,却在此时同起作乱,似是蛰伏已久的猎人,终于开始在此刻收网。
“怎么会这样?”沈樾之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天帝是不是真的疯了?”
裴渊摇了摇头,“目前还不好说这些事是不是和天帝相关,只是三界一起乱了,光凭仙界的力量是不够的,恐怕还要请神君出手才行。”
“这是刻意为之。”贺吟抬眼,眸光沉冷,“有人在布极大的局,请君入瓮。”
“神君自可从容再作思量,但我为武将,肩挑守土安界之责,不得不即刻启程,除祟平乱。”裴渊向贺吟一拜,再起身时,身上已是尽披银甲,“这是渊职责所在。二位,告辞。”
待裴渊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时,贺吟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樾之,我……”
“我知道,你应该去。”沈樾之上前为他整了整凌乱的领口,“只是,你想自己去吗?”
“樾之,这些是信徒对我的祈愿,亦是我的因果。我的神力原本就带有净化之效,清除邪祟之事,我一个人去足以。”贺吟一顿,“更何况,你现在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若是与你同行,我怕会再遭黑手。”
沈樾之笑着点头,“嗯,我会在蓬莱仙洲等你回来的。”
贺吟也没想到沈樾之这回会答应的这般干脆,一时间也是愣在了原地。
沈樾之朝他眨了眨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传音法器,玩笑里带着几分真心:“要时不时同我传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明白了吗?若是我用这东西联系不到你,我就让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樾之……”
沈樾之攥着传音法器,在贺吟胸口处轻轻推了一下,用眼神告诉他——“去吧”。
“我会在此处以阵法隐匿气息,不出蓬莱没人能感受到你身在何处……樾之,我会尽快回来的。”话音落地,贺吟也转瞬没了踪影。
贺吟的身影刚没入天际,天色便骤然暗沉下来。风起得急,方才还温顺的云层,仿佛被撕开一道口子,雨点猝不及防砸落。
雨又急又冷,打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斜风里带着寒凉的气息。一扇窗内,沈樾之怔怔望着灰濛濛的天幕,心口被这场雨压得发闷。
沈樾之清楚地知道,贺吟不愿同他一起去,是担心那些邪祟极凶极险,会伤了他。这么痛快地放人离去,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
回溯未能救回全族的遗憾还留在沈樾之心中,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再来一回……但他已经想好了,下回再行回溯之术,他不会再提前告诉任何人。
想来不仅桐伯会极力阻止,贺吟也会因为担心会制止他。
他能理解这些人的好意,然,有些事,是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雨丝顺着窗子飘洒在沈樾之的脸上,他兀自出神着,不知头上何时遮了一把伞。
“小郎君,你看着怎么怪伤心的。”
沈樾之抬起眼,对上一双绿琉璃似的瞳仁。
定睛一看,是个穿着墨色夜行衣的少女,她梳着两个尖尖发髻,形似猫耳。沈樾之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来了,这人他是曾见过的。
初见时她穿着粉色襦裙,与现在这一身酷飒打扮差别很大,因此沈樾之没能马上认出来。
那时候,她在一块无字碑前同墓主说话,字里行间都能听出来对墓主的爱慕之意……后来贺吟告诉他,少女的名字叫妙妙,可能曾是某位先辈的伴侣。
他原本还想再寻妙妙,可后来事一多便被打了岔子,也就慢慢忘记了,没想到今日竟是妙妙先找上门来了。
“你是沈樾之,对吗?”
“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妙妙顿时笑逐颜开。她将纸伞放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根凤凰尾羽,捧到沈樾之面前,问道:“你认识这根尾羽的主人吗?能不能帮我感受一下,他的尸身到底在哪里?”
沈樾之接过来,就觉得气息十分熟悉,他试着注入灵力感受主人。片刻后,他以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抬起脸重新审视着妙妙,艰难地问道:“你……你的原身,是一只狸花猫吗?”
这根羽毛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凤凰一族的侍卫长。
妙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不由惊讶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沈樾之嘴角抽了抽,心道我怎么知道的,那还不是因为你在侍卫长面前差点扑杀过我吗!
不过……这么说来,面前这少女模样的猫妖,还真的算是故人了。
“呃,猜的。”沈樾之对妙妙仍怀戒心,“我问你,你同凤族侍卫长元卢,是什么关系?”
这使妙妙一下犯了难,咬着下唇,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她到底同元卢是什么关系呢?
是恩人吗?
她原本是一只狸花猫,出生没多久就被母亲抛弃了,一窝崽子里只活了她一只,在寒冬腊月里饥寒交迫,幼小的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后来,有个男子脱下身上的披风为她垫了个窝,还为她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羊奶,让她得以在那个冬天活了下来。
是好友吗?
元卢常常来看她,每次都会带来一些吃食:有时候是一尾新鲜的鱼,有时候是一块鲜嫩的鸡肉,有时候则是没有放盐的肉羹。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她必须乖乖地给摸摸头、顺顺毛,有时候这家伙还会非常没分寸地摸她的小肚子。但她可是一只很高冷的猫,如果不喜欢,就会立刻跑走,让元卢漫山遍野地找她,然后再突然从树上跳到元卢肩上,吓他一跳。
是师徒吗?
后来,元卢会摸着她的后背,对她倾诉一些事情。或许是知道小猫不会泄密,这个看上去很是木讷的男人将所有的心事都倾倒给了她,她才知道,原来每个看上去无坚不摧的大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事。有时候看着元卢泫然欲泣的脸,她会想,元卢也会将这些事说给别人听吗?那她可就要不高兴了。
有一天,元卢突然跟她说,希望她不是一只普通的狸花猫,因为猫的寿命通常只有短短几十载。于是元卢竟真的着手开始教一只野猫修炼,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修炼的方法和诀窍,在每一次有小小进步的时候都能吃到美味小鱼干。
一开始她不解其意,只是为了得到小鱼干努力,但渐渐的,她是真的在为了变成人而努力——要是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元卢身边,她是不是就可以拦下其他人,让元卢只看她呢?
是恋人吗?
她不通情爱,甚至连人类复杂的七情六欲都难以理解,但她心底,是真的将元卢认作主人的。
就算她学会了化人,她也更喜欢以猫身出入于山林之中,抓小老鼠压在爪子下玩弄。她也喜欢趴在元卢胸膛上,听元卢给她讲话本子,感受着元卢说话时胸膛里传出的丝丝震颤。故事里都是行侠仗义的风流大侠,当然也难免会有些情爱桥段,但她听不懂。她只知道元卢也爱看这些人间的话本,以后,她也要做女侠,让元卢对她刮目相看。
元卢送了一根非常漂亮的羽毛给她,跟她说不要弄丢了,她却没当回事,将羽毛吹起再扑下,忽略了元卢那无奈至极的目光。回想起来,不过是恃宠而骄——只要开口要,元卢什么都能再给她找来,这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又算什么呢?
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的。
直到某一天,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她从一个黑黢黢的山洞爬了出来,却发现已身处人间。这回,无论她怎么喊,元卢都狠心地没有再出现过。
为了吃饭活命,她将元卢送的那些闪亮亮的宝贝全都当了,包括那枚凤羽……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份多么沉重的心意。
她气元卢把她送走,干脆赌气在人间不回去了。学着记忆中那些话本里的故事,她开始在人间劫富济贫,试图做一个断情绝爱的女侠,但很不幸,始终未能忘记那给过她一碗热羊奶的男人。
当她再次回到蓬莱仙洲找过元卢,那里已成一片焦土。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听说,凤凰一族已消失于世了。
她再也找不回她的元卢了。
妙妙红着眼挤出了一个笑,轻声答道:
“我……是他的妙妙啊。”
第70章 好人,还是坏人?
沈樾之最怕人哭,尤其还是惹了女子哭,他顿时更慌了,手忙脚乱地找出一块帕子递给妙妙,“你别哭了,我、我错了,我不问了好不好?”
妙妙抽了抽鼻子,“没事,不怪你,我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虽说凤凰之间有感应,但侍卫长元卢已死了有几百年了,连魂魄都消散了,无论沈樾之如何用灵力探查,都无法再搜寻到一点关于元卢的痕迹。
沈樾之将尾羽交回到妙妙手上,满心遗憾地道:“对不住,我也找不到他的尸身了。”
妙妙并没有很失望,或者说她原本也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来找沈樾之也不过是不肯放弃任何希望,尽力一试罢了。
她将羽毛仔细收好,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又用手囫囵抹了几下脸,将一张带着乱七八糟的泪痕的小花脸凑了过来,吓了沈樾之一跳。
“我听人说,你是凤凰王族的后裔。”妙妙歪了歪头,“那你也是见过元卢的,对不对?”
“是侍卫长将我从蓬莱仙洲救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妙妙眼里闪烁着泪光,那里不仅有痛,更有恨,“我要为元卢复仇。若到时候我一个人做不到,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樾之沉吟片刻,还是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承诺道:“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就来告诉我,我一定尽力相助。”
妙妙深深看了他一眼,似是终于放下心来,这才用帕子将脸仔细擦干净了,而后放入袖中,“多谢。下次见面,我会把帕子洗干净还你的。”
沈樾之刚想说不用,妙妙就拾伞走入了雨中。她不施粉黛,身姿劲瘦,步伐轻盈,在夜行衣的包裹下,显得更加英姿飒爽。
所以那一日在墓前,妙妙是为了去见心上人,才特意换了一身粉红襦裙的吗?
沈樾之心中感慨万千,悟出了一个道理:一对情人中,若不幸死别,被孤零零留在世上的那一个,才是最是可怜,余生都会被困在一场漫长而潮湿的雨中。
…………
仙人魔三界的劫难远比想象中的要严重。
每隔三日,沈樾之就会用传音法器联络贺吟,原本贺吟说半月就能回到蓬莱仙洲,没想到过去了一个月,贺吟还是没能够回来。
沈樾之清楚,贺吟的神力并不是用之不竭的,加上又是带伤走的,这让沈樾之不由担心起来。
除此之外,沈樾之还惦念着被关在海底的亡魂们,上次回溯他没能拯救全族,心中一直有愧,是以一直没敢再下海去找他们。
这一个月以来,除了贺吟,沈樾之更为族人亡魂担忧。他被困在要不要再来一次回溯的纠结之中,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每当要做出决定时,他就会想起桐伯逼他发的毒誓,这更令他寝食难安,迟迟无法下出决定。
等了一个月,沈樾之越发焦灼,就在此时,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忽然感知不到海底那些凤族亡灵的存在了。
意识到这一点,沈樾之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动身向祭坛下的深海游去。
沈樾之一路急速下潜,穿过层层幽暗的海水。海中漆黑一片,寒意森森,越往下,越是寂静。没有半点亡灵的低吟,也没有熟悉的微光跳动,他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终于,他抵达了海底。
“你们……还在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沈樾之的声音在空荡的深海中回荡,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那片曾关押着凤族亡灵的海底牢狱,此刻空无一物,只余下死寂一片。
“你们出来好不好,不要再藏了,出来……出来啊!”沈樾之嘶吼着,逆着水流四处寻找,胸腔中挤出阵阵悲鸣。
他试图伸手去寻找,却只捞起冷冽的水波,好像那些亡灵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偶尔有细碎灵光自水底缓缓浮起,像是羽毛燃尽前最后一缕霞火,脆弱地闪烁,随后在漆黑的水中散尽。
凤凰一族最后的痕迹,也被人抹去了。
沈樾之怔怔望着,喉间像被利刃割开,极度的悲痛之下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记得这些亡魂曾簇拥着他,一声声唤他“殿下”,曾讶异他的道侣是位男子,但最终还是选择为他和贺吟送上真挚祝福……而如今,一切都成空。
海水骤然间更冷了,他缓缓跪下,手指抠进石缝中,肩头不住发颤,仿佛想要将那些残影重新捞回怀里。可水流无情地拍打,带走最后一点熟悉的灵息。
“到底是谁……”
海底仿佛凝固,黑水翻滚,仿佛一口无声的棺椁。沈樾之心口闷痛,蜷着身子正要倒下去,忽地水波炸开,杀意自背后汹汹而来。
他连忙侧身一躲,肩头衣衫被划破,幸好没有伤到皮肉。他回望而去,只见数名披着黑甲的仙兵悬浮在海水之中,盔甲光芒在水中映出道道黑影,长戟一齐指着他。
沈樾之胸中涌起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怒意,凤凰亡魂尽数消散,如今却偏偏见到这些仙兵,他心中顿时浮起一个念头:是天帝派人动了手脚。
“你们……是你们!”他嘶哑的声音在水下震荡,胸中的怒与痛似烈火般燃着五脏六腑。
仙兵面容冷肃,齐声开口,声音如铁器碰撞般冰冷:“我等奉命而来,违逆天道者,斩!”
话音未落,数道利刃破水而来,带起沉重的水压,直逼沈樾之。沈樾之眼中血色翻涌,猛然挥袖,袖中灵力激荡,怒涛骤起,瞬间将几柄长戟崩散。
“你们害死我全族,还敢来此……好,今日便新仇旧账一起算清罢!”
话落,沈樾之掌心骤亮,那是连海水都无法浇熄的至纯凤火。海底燃起炽烈的明光,明明是水中,却似烈日坠落,照亮千里。
仙兵们持戟列阵,口中念念有词,宛若铜墙铁壁。接着,长戟一震,数百丈水流随阵法凝成蛟龙之形,径直扑了出去。
沈樾之挥袖之间化出一只巨大火凤,翼展千里,振翅迎击。水蛟与火凤轰然撞击,海水瞬时蒸腾为雾,烈焰又强硬撕裂水势,逼得数名仙兵倒退,不少人盔甲都被火焰灼出了大洞。
“就这点本事?不过如此。”沈樾之冷喝,身形一瞬,掠入敌阵。他袖中火光倾泻而出,化为数百道赤焰锁链,缠住仙兵长戟,猛然一震,将长戟震飞。
然仙兵也并非凡类,他们立刻变阵,抽出腰间长剑化作剑阵,将沈樾之团团围困。
沈樾之双眸一眯,抬掌奋力一推,下一刻,剑阵骤然被凤火灼烧,赤焰在水中爆散,宛若无数红莲绽放。火焰卷过,数柄利剑被震裂,剑光四溅。
他正杀得酣畅,全然没有发现仙兵竟已悄悄变阵,少了为首之人。正在此时,暗流中忽然有一道寒光破水而来,直取沈樾之后心——
“樾之,小心!”
一道身影横冲而至,生生为他挡下了这一记偷袭,沈樾之回头看去,目眦欲裂地喊道:“桐伯!”
长剑穿胸的瞬间,桐伯身躯猛地一震,闷哼一声,身形如同纸片般摇晃坠落,血色在水雾中迅速弥散开来。
沈樾之扑了过去,在桐伯身躯落地之前接住了他,运起灵力就向桐伯身体中灌去。
“走!”桐伯费力地挤出一个字,面容紧皱在了一起。
“好,我这就带你离开。”
沈樾之再也顾不得其他,一袖挥开追赶的仙兵,抱着桐伯向海面上游去。悲痛之下,他的速度也跟着快了许多,不多时便带着桐伯来到了地面上。
来到了岸上,贺吟曾下过的法阵就会再次生效,仙兵在短时间内是不会在蓬莱仙洲内找得到他的。
“桐伯,你再忍忍,一切都会好的,会没事的。”沈樾之浑身濡湿,淋淋漓漓地向下滴着水,眼前也升起一片湿热的潮气,“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桐伯,你不能也丢下我……”
“别白费功夫了,樾之。”灌入的灵力使得桐伯恢复了一些精神,他按住沈樾之的手,“我早该死了,不必强留。”
正在此时,树丛中窜出一个黑影,持剑便向地上刺来。沈樾之猛地侧身,避无可避之际,生生伸手握住那柄寒光逼人的长匕。
匕刃瞬间没入掌心,剧痛随之而来,血流如注,顺着冰冷的刀身蜿蜒而下,将他左手染成一片刺目的红。
他忍着疼痛抬头一看,忍不住惊叫出声:“妙妙?你做什么?”
来人正是狸花猫妖妙妙。
“滚开!”妙妙与平日截然不同,她呲着尖牙向沈樾之哈了一声,一副见了仇人要拼命的模样,“你还要护着这老贼到什么时候?就是因为他,你全族才被屠尽了……”
沈樾之一怔,一时间都没能听懂妙妙在说什么。
“你不是说会帮我复仇吗?看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真相,还在认贼作父!蓬莱仙洲隐世上千年,轻易不得进入的方法,你不如问问他,当年那些仙将仙兵,是如何找到蓬莱仙洲的?”
“别为难他了……”
桐伯叹息一声,颤抖着闭上双眼,缓缓道:“樾之,是我对不住你。”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
这个问题困扰了桐青很多年。
当桐青还是一颗幼苗的时候,他曾感恩一切,不论是照在叶上的温暖阳光,拂过周身的和煦柔风,还是凉爽的天降甘霖,他都无比知足,觉得天地已将最美好的东西送给了他这一棵梧桐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大抵是自他开了灵智,踏上修炼之途起,渐渐有了高下之分,一切都随之悄然而变。
当他亲眼看着同时开始修炼的生灵一个个化出人形时,他开始焦躁不安;当他被同一片土地上孕育出的同伴当面嘲笑愚笨无能时,他开始暗生恼怒;当他好不容易修炼出人形之身,却见昔日同伴早已精进法力、逍遥人世,他心底便滋生出阴晦的妒意。
难道他就真的就是一块朽木吗?
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仙人。
仙人告诉桐青,你不比他们任何人差,你不过就是差一个机遇……只要告诉仙人蓬莱仙洲的入口,他就可以换来飞升的机遇,凌驾于所有曾瞧不起他的人之上。
桐青答应了。
他亲自带着人来到了蓬莱仙洲,也为蓬莱仙洲引来了无可挽回的浩劫。
他甚至说不清,在看到蓬莱覆灭的那一刻,他心中是悲痛,还是畅快。
直到有个黑衣男子抱着一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走来,那人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面容被血污涂满,唯有一双眼亮得摄人。
仅凭这一双眼,桐青就认出来了,男子是凤凰一族的侍卫长元卢。
其实元卢早就走不动了,他能感受到生命在躯壳中流逝的速度,一路逃过追杀,能走到这里全凭着一口气吊着——他答应过王后,无论怎样,都要让小王子活下去。
元卢看到了面前的树精,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挺了一辈子的脊梁弯了下去,请求树精带着小王子逃出蓬莱仙洲。
桐青问,我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帮你?
元卢咳出的血沫溅到了桐青的脸上,他说,因为你是个好人。
好人?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是桐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他,不由仰天大笑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多笑两声,就见元卢维持着跪姿咽了气,蜷在元卢怀里的男孩仍旧睡得香甜。
有的时候,选择不过是一念之差。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当年会抱着你出蓬莱仙洲。”桐伯眼眸微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你变成了一只小鸟,窝在我怀里,那么小,那么柔软。我喂你饭食,你就会天真地笑起来,叫我伯伯。那一刻,我觉得我在这世上有了根。”
“看着你越来越大,我心里的不安一日重过一日,时常做一个噩梦。梦里你掐着我的脖子,问我为什么要害了你全家……我不敢在看你的脸,于是便说要出去游历,试图找到能挽回一切的方法。”
桐伯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衰弱,他望着天空,脸上是一种解脱的神情。
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转了脖子,像是在看沈樾之,又像是在回看他这荒唐的一生,迷茫地喃喃:“我究竟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第71章 原来是他
这个问题,谁也不为替桐伯解答……可能这世上大多数人就是这样,很难非黑即白地评述,只能化为一抹灰,行走在黑白的夹缝中。
沈樾之看向桐伯,只觉得自己好似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悲伤,一半在愤怒,最后交织在一起,成了含混不清、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认的情绪。
如果真相太过残酷,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快乐一点呢?
沈樾之俯下身,轻轻摇了摇桐伯的肩膀,问道:“桐伯,那个仙人到底是谁?”
桐伯半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是……天上最厉害的……仙人……”
“是谁?”
“是……”
那个名字轻轻地留在了唇舌之间,沈樾之没能够听清,桐伯的嘴微微撅起,却没能再出声,直到长出了一口气,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桐伯……你再说一遍好不好?”这一回,不管沈樾之如何叫,桐伯都不会再应声了。
妙妙也走过来看了桐伯一眼,确认他是真的咽气后,冷哼一声道:“追杀你那么多年,就这么死了,便宜你这老东西了!”
她收起长匕,看了好一会儿呆坐在地的沈樾之,而后在他头上轻轻揉了一把,犹豫半晌道:
“若这家伙没说谎,你……也算是元卢用性命护下来的,你要保重,好好珍惜这条命,知道吗?以后真遇上难事了就联系我,找不到就对地用传召术跺三下,再放三束红色烟火,我看见了就一定会来找你的。”
这是从前元卢联系妙妙的方式,是只属于一人一猫的小秘密,现在,她愿意将这个秘密分享给沈樾之。
让沈樾之活下去,曾是元卢最后的愿望,从今往后,也会是她的愿望了。
“妙妙,你要去哪里?”
黑衣少女笑了笑,只答:“主人不在了,一只猫去哪里,都是在流浪而已。”
沈樾之一哽,沉默地看着妙妙走远,终是没能再说上一句话。
他简单地将左手包扎了一下,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为桐伯收敛好了尸骨,最后将人葬在了一处梧桐树下,也算是落叶归根。
做完这一切后,沈樾之只觉得身心俱疲,做什么都提不起劲。他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得不怎么安稳,桐伯与亡魂在梦中不停地叫他,如同难缠的海草将意识捆在了海底,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道清冷又熟悉的声音穿破海面,直直射了下来,像是一只大手将他从窒息中捞了出来:“樾之!”
他猛地睁眼,一张写满焦急的美人面映入眼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君,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恐怕这就是叫一物降一物了。
“发生什么事了?”贺吟长眉紧锁,面色凝重地举起左手,手上也包上了厚厚的白纱,那是同生共死咒带来的伤痕,“为什么会受伤?”
“逞能想救人来着,不过也没救成。”
沈樾之简明扼要地将今日的事说了一遍,而后抓起贺吟的左手,放到嘴边吹了两下,好似很轻松地笑着,“痛不痛?快把这什么破咒解开吧,干嘛非要跟我受一样的伤?你这样让我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樾之,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有多累。”
沈樾之愣了一下,渐渐收回了笑容,他垂着头,咬着后牙硬是将泪意憋了回去。他拂开贺吟的手,若无其事地道:“说什么呢。”
“小殿下,你不必时时刻刻都这么要强。”贺吟微微倾身,与沈樾之额头相抵,“我以前也读不懂你的心思,常常被你骗过去,后来我才知道,你不是不伤心,只是不想要别人为你担心。”
沈樾之看着沉静如海的黛蓝双眸,不知不觉间就被勾着说出了心里话:“我只是不知道……我该不该为桐伯伤心。”
“伤心就是伤心,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这是你的权利。”
贺吟坐到床上,将人拥进了怀里,心里却想的是,樾之一直都这样心细如发,对每一个人都是真心以待,实在是很容易受伤。
可以的话,贺吟真希望他的小鸟能每天都开开心心,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沈樾之偷偷在贺吟怀里抹了一把眼泪,说道:“这一切都是天帝的阴谋,我……不想再忍受了。”
“未必。”
“什么意思?”
“明日,我们就去仙界吧。”贺吟眸色微沉,“也该到了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沈樾之还不明白贺吟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木木地用手背抹了下脸,然后“嗯”了一声。
…………
今日的仙界很安静。
静得有一丝古怪。
沈樾之来过仙界无数次,却从未见过如今这般光景。于他记忆里,仙界理应是云霞缭绕,钟声悠远,鹤唳不绝,仙子仙人徜徉其间,处处皆是独一无二的繁华之景。
可今日他与贺吟走了许久,甚至快要到主殿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这是怎么了?”沈樾之心里直发毛,“仙人们怎么都不在仙界?”
贺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带着沈樾之向主殿而去。
仙界主殿巍峨高耸,仿佛横贯九天的神岳,五彩琉璃瓦映着云光,熠熠生辉。殿宇四方悬垂着气势磅礴的云瀑,将整座仙宫托起,殿前的白玉阶不见头尾,篆刻着古老徽纹,光华流转间,令人心神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