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崇气冲冲上前,靠近双乘椅后不期然对上那双烈焰般的红眸,诡异停顿了一瞬,下意识移开视线。
不过见到旁人欺压幼族的愤怒还是稍占上风:“就算他们生来为你的奴仆,那也不至于这么丁点儿大就抓出来干活!人家说不定才刚断奶!”
在他们凤族,未成年的凤凰几乎只需要呆在窝中修炼和等待投喂。甚至只要不是犯下天怒人怨的大错,连许多惩处都可直接免去。
而眼下凤崇的视角中,两只几乎刚学会走路说话不久的稚嫩鼠妖正艰难抬起比他们本体重上不知多少倍的双乘椅,上边还呆着只明显已经成年的大妖时不时恶言驱使一番。
简直十足的不干人事。
“他们两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多嘴?”无咎眼中浮起一丝不悦,径直在椅上翻了个身,“你刚从寺庙里回来不成?”
“他们一个两岁一个三岁,敢说什么?!”凤崇神色一愣,“啊...?你说什么寺庙...?”
做派跟和尚差不多。
无咎翻了个白眼,懒得将这句话未出口的话点明,悠悠道:“看不惯啊?那你来抬。”
“我们没...”
两只鼠精才开口,便被凤崇打断。
“我来就我来。”
小勤小临始终眨巴着绿豆大小的黑眼,看看自家大王,又看看突然冒出来言辞凿凿想帮他们的好心凤族少年。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放下还是继续抬着。
虽说这鎏金椅子有些重量,不过分摊到她和哥哥两人头上倒也不是抬不动。
加之大王一直不曾要求他们的速度,抬着慢慢赶路,和往日爹娘拉着他们强身健体的一些行径也没太大区别。
而且大王整日不是窝在椅上睡觉就是扒着储物袋清点才从三头蛟洞窟里搜刮走的一堆宝物,他们有时抬累了偷偷放下歇息会儿也从未被训斥过。
...最重要的是,大王坐上去后,莫名其妙地几乎根本不曾增加重量。
是以一路来还算轻松。
凤崇说完就有一瞬间后悔,主要是他孤身一人...也没法抬起这双乘椅。若是从旁运灵驱使...损耗又过大了些。
“你到底要去哪儿,就不能自己下来走或者御灵飞过去么...”
“大千集市。本大爷想怎么去怎么去,能替他们就替,不能就滚。”
“喂,你这人!”
对待这些爱心泛滥的生灵他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加之一只刚成年没两天的小白凤凰,身上大抵更没什么值得他在意的好东西。
无咎索然无味收回视线,看向发呆的两鼠精:“愣着干什么,赶你们的路。”
“好的大王!”
“都说了我带你过去!不准欺负小孩!”
下一刻,他便对上一双不快隐含质疑的赤瞳。凤崇僵立片刻,不等人开口,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忽而上前将人横打抱起,旋即脱口而出:“你怎么那么轻...”
无咎:“......”
这蠢凤凰怕不是脑子没长好。
不过这烂好心的凤凰看起来真打算帮忙带一程,那的确比他们慢悠悠跋山涉水过去方便不少。
无咎微微眯着眼,就着被抱住的姿势徐徐凑近:“发什么呆?你到底走不走?”
“啊...?我...我用原型带你过去...”
凤崇忽而回神,白皙面皮染上一层诡异薄红,眨眼间化作一只身长三米有余的雪白凤凰。
“你上来。”
不过这话迟迟没得到回应,凤崇忍不住回头,蓦然发觉那漂亮得过分的红发青年正站在他的尾羽处细细端详。
“你...你在看什么?”
“你的羽毛很漂亮。”
无咎垂眸,抬手轻轻抚过那闪着细碎晶光的雪白绒羽,真心实意夸赞道。
他收回前言,这蠢凤凰,身上也不是没什么好东西。
凤崇丝毫没觉察出对方话中深意,闻言笑逐颜开,连最开始见人欺压幼鼠的那点不满都散了些,骄傲道:“当然,我的翎羽是我族最漂亮的!”
只是没高兴多久,尾尖冷不丁一痛。
“你干什么!”
“这根漂亮。”
凤崇回头正想发怒,不期然见到人认真摩挲着刚被揪下来的尾羽,眼中微光浮现。
他沉默片刻,还是什么也没说:“你喜欢的话,送你这一根,不许拔了。”
无咎拎起两只鼠精轻巧跳上凤凰脊背,只是目光仍在那随风摆动的宽大尾羽上流连:“走吧。”
小白凤凰很是自来熟,去除最初的那点隔阂后,很快兴致勃勃与背上的无咎攀谈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看不出你的原型,你的原型是狐狸么?”
“无咎。”
无咎瞥了眼这只才成年被放出来历练,见识颇浅的蠢凤凰,吝啬地报了个名字。
“你要去大千集市干什么?”
“找东西。”
“找什么东西?或许我可以帮忙!”
“你找不了。”
无咎轻哼一声,又突兀伸手。
凤凰清鸣骤然响彻天际。
“已经给你一根尾羽了!!”
“哦。”
天妖不紧不慢将两根白羽塞进储物袋中。
凤崇回头见着对方对他的羽毛珍而视之的模样,才聚起的一堆气忽的又散了些:“无咎,不许拔了...很疼...”
“哦。”
“你刚刚说要去大千集市找什么东西?我是我族中这一辈最厉害的人,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多厉害也帮不上。
无咎嗤笑一声,相当敷衍问了句:“怎么个厉害法?”
“你看。”
一缕金焰自人口中喷出,萦绕在他身侧欢快跳了跳。
无咎欣然抬眸:“凤凰真火?”
“虽然凤族成年后都能逐渐凝练出真火,但我是我族中最快凝出的天才!怎么样,厉害吧!”
这话只换得身后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的确厉害。”
无咎轻轻侧目,幽深目光停在毫无防备叽叽喳喳的白凤凰身上良久。
一只送上门来的蠢凤凰,正好让他试试三头蛟洞府中抢来的那堆宝物。
白凤展翅,一息千里。
未免速度过快受伤,凤崇不忘贴心地替背上的几只妖布下了隔绝罡风的护盾。
无咎倚在凤凰柔软的背羽间,指尖漫不经心缠绕着几缕洁白绒毛,赤瞳倒映着云层缝隙漏下的碎光,无波无澜睨着下方千顷深林。
该从哪一处下手呢...
掌心浮现几枚黑乎乎的蛟鳞,他才仔细端详其中一枚染上的金血片刻,身下的凤凰突然疑惑出声:“我怎么好像嗅到了三头蛟的气息?”
“你说这个么?”
无咎捏着其中一片随意往前头一扔,白凤骤然俯冲向下,稳稳抓住。
“这东西...你闯进过三头蛟的洞府??那三头蛟同类相食,近魔之躯,是妖族恶名昭著的大妖,你怎么跑去那地方了?”
凤崇爪钩抓着蛟鳞,满眼惊奇:“三头蛟若是全力出手,连我爹娘都要避其锋芒,你当真闯进去了?怎么从那儿活着出来的?”
无咎托腮,语气凉凉:“被一个路过的和尚救了。”
“什么和尚...难道是寂煊大师?!他何时来的妖界?”
无咎神情一顿:“你怎么猜到是他?”
“除了上界的人,此间若还有能制服三头蛟的人,非寂煊大师莫属。可我听闻大师从不踏足妖界,这回为何突然亲临妖界?无咎,你什么时候见过的他?是在三头蛟的洞府中么?也不知现在飞回去还能不能见到!”
看着下方神色欣然一副恨不得立刻回头找人模样的凤凰,无咎轻轻皱眉:“一个生来克妖的和尚,你提起来那么兴奋干什么?”
凤崇摇头甩尾道:“古萤寺向来只镇压恶贯满盈祸乱苍生的邪魔恶妖,佛法克不克妖对我有什么影响?反正我又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必没有与他们为敌的可能。偷偷告诉你,我娘和古萤寺的上任住持还有几分私交,百年前我还是个蛋的时候她就跑去寺里给我求了道祈福。”
“当年吞象塔不慎放出不少近魔的怪物,于妖界同样是灭顶之灾。若非寂煊大师及时出手,整个西渊不知要多死多少小妖。”
“至于你遇上的那只作恶多端的三头蛟,千年来食妖掠宝无数,偏偏仗着修出的一身坚硬甲鳞的三命之身为非作歹,多少大妖气得牙痒痒却也拿它没办法。大师一来便给我们解决了这样一个大祸患,我当然开心!”
“还有还有...”
眼见下方的凤凰大有就着那和尚的名号喋喋不休继续说下去的打算,无咎森森一笑,盯着对方发顶的绒毛,指尖冷不丁用力:“够了,给我闭嘴。”
“嗷!”
“无咎!不!准!再!揪!我!的!羽!毛!了!”
这回还是一把揪掉三根!!
某只天妖自然只当耳旁风,指尖仍旧轻缓摩挲着羽根,惹得凤崇心惊肉跳,唯恐那些温柔的力度下一刻冷不丁变成尖锐刺痛。
不过上头突兀生出的低气压,饶是迟钝如他也有些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扭过头:“无咎,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提佛修?”
无咎面无表情盯凤凰一眼,意味不明龇了龇牙:“你很喜欢?”
“当然,佛门忌贪念忌无故杀生,只要安安分分当个好妖,根本不用担心被不明不白地灭杀。你是不知道,好多人修分明并非邪魔歪道,但是就是爱莫名其妙抢我们妖!族!的!东!西!也不管于修行上有用没用,看上就想方设法地弄到手,简直防不胜防!虽然我还不曾接触过正儿八经的人修,不过我听族中的老人说...”
无咎歪着头,指尖再次曲起,轻声打断道:“像这样么?” !!!
凤凰惨叫。
白影急速俯冲,重新化作白衣白发的少年。
眼见被他带着摔下的人根本没有丝毫挣扎的意图,即将重重撞上草地。凤崇愣了一瞬,电光火石间被暴怒掩盖的神智略微回笼,身形忽闪上前稳稳接住坠落的天妖。
无咎一派闲适躺在草地,仿佛根本不曾察觉上一刻的生死攸关。
正上方以掌撑地的少年眼底还氤氲着未散尽的余怒,咬着牙气急败坏道:“再胡乱揪毛,我就将你烧成灰!!!”
无咎无意识挠了挠掌心,歪着头冲人笑:“那你烧啊。”
他也很是好奇,凤凰真火的威力比之焚尽一切罪恶的业火如何。
“我真会烧你的!”
被这不以为意的姿态再次激怒,凤崇冷不丁将正欲起身的人按在草地,指尖忽而凝出一小簇金灿灿的火苗凑近人眼前。
无咎盯视片刻,慢吞吞伸手准备触碰。
凤崇:“......”
眼见当真就要碰上人,凤崇眼中忽现犹疑,下一刻,火苗瞬息消散在空气中。
凤凰挫败低头。
这只看不出原型的妖好像真不害怕他的真火,也不俱他凶巴巴的生气,应对起来简直毫无办法。
无咎不快瞪了眼:“你收起来干什么?”
“真火灼魂,不小心被伤了要休养很长很长时间。”
“哦。”
“喂,你这人怎么一点也...”凤崇亦回以个瞪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眼下过于暧昧的姿势,气势汹汹的质问骤然卡在喉间,偏过视线语气有些磕绊,“也...不领情...”
无咎:?
他要领什么情?
这只蠢凤凰都没把真火乖乖交来他手上。
凤崇正想起身拉开些距离,冷不丁察觉被压在身下的人倏然凑近,长指轻柔穿插在发间,轻缓点过颈后。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呼吸有片刻紊乱。这样的触碰,已然贴着他的命羽根部。除却两位至亲,几乎从未有过其他人离这样近。
太...太......
无咎倒是没猜透眼前莫名红着脸的少年在想什么,自顾垂眸回顾着才感受过的柔韧触感。
直接拔的话...定然会遭到极大的反抗...
不过,这蠢凤凰周身的气息,似乎有了点别的变化。
正合他意。
凤崇低下头,反手无意识重重擦了擦颈后,似乎想要将那心悸的感受拭去,底气不足道:“拔羽特别疼...无咎,你再乱动手扯,我真的要生气了。”
可是眼前人如若当真不受恐吓执意继续揪他的翎羽,他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就是了。
这只妖怪有十分的坏心思,偏偏长得十二分的好看。
凤凰愁眉苦脸叹了口气。
“小凤凰,你在想什么?”
天妖忽然俯身贴近少年耳畔,温热吐息裹着颓败的沉木气息瞬息笼罩,令人神思昏聩。
“什么...想...没想...”
凤崇闻声抬眸,不期然撞进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目。像是融混了千年的酒香,一瞬间只觉得天地颠倒,沉醉难归。
这样近的距离,他能轻易察觉怀中少年陡然加快的心跳。
“你的眼睛很漂亮,像融了朝霞的琉璃...”
凤凰耳尖腾地烧红,尾翎不受控制地化出原型炸开,眼中最后一丝光彩亦彻底黯淡,低声喃喃:“你怎么这般...”
“这般如何?”无咎轻笑,看着神智已然彻底迷失的少年,眼底笑容敛尽缓缓起身。
凤崇在剧痛中清醒。
洁白翎羽在锁魂链的缠绞下寸寸飞散,蛟鳞扎在妖丹上,将哀鸣堵成破碎的气音。
三头蛟洞窟中抢来的离火之鉴高悬头顶,将凤凰涅槃之力尽数困在方寸之间。
红发红眸的妖半跪在身侧,将竭力挣扎的白凤温柔笼在怀中,丝丝缕缕的真火沿着手腕盘旋离体。
若非离得够近,他几乎听不见对方那道微弱近无的质问:“...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
无咎歪了歪头,露出浅浅微笑。年轻的凤凰惨状历历在目,眼底始终只有毫不在意的冰冷。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羽毛。”
待到两只鼠精和无咎重新启程,已是三日后。
无咎依旧懒洋洋窝在双乘椅上要睡不睡,只是一前一后呆着的鼠精肉眼可见紧张畏惧了几分。
天际云海燃烧,赤金火羽织就的巨网覆压整片妖域,火羽末端悬坠着数不清的铃铛,正是凤族独有的搜寻术。
天妖眯着眼,看着头顶不知第几只大凤凰焦急掠过,轻声嗤笑:“反应还挺快。”
正准备支使被凤凰威压吓得有些走不动道的鼠精起身继续赶路,身后突兀传来一阵落地动静,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脆女声:“小友,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一只白色的凤凰?”
无咎回头。
身后是名身着淡粉纱裙的少女,头顶还扎着两个繁复的花结。
看着这条显而易见与那白凤凰关系匪浅的...年轻银龙,无咎目光停在那半虚化的角上片刻,气定神闲开口:“的确...见过,怎么了?”
“当真!他在哪儿?!”
龙沁惊喜抬眸。
好友消失的位置明明就在这方圆十里内,两族中人已经搜了个底朝天都毫无踪迹。她心烦意乱之下索性随便拉了个过路人随口一问,没成想真得了线索。
随即微蹙着眉一捣手:“凤崇三日前第一次离山历练,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到半天功夫他们族中便警示他的命火微弱将熄。早知道如此就让他等等我一道出发了。”
无咎敛目笑道:“具体去了哪儿我也不知,不过他半日前就与我分别。看着的确像是受了伤。”
龙沁眼眸微亮:“半日前他还和你在一块?难怪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他的气息,原来不是错觉。可否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你上前来。”无咎冲人摆了摆手,看着忙不迭跑上前的少女,缓缓扬唇。
蓝海崩塌之势终于得以稳住,婆娑镇生重归下方两人身侧。
曦昀长长吐了口气,自阶下结束调息起身,玉剑亲昵飞来身边蹭了蹭。女修抬手抚过熟悉却陌生的冰凉玉质,眼底仍带有不解。
她与本命灵剑神魂相连,连日来的种种变数,也未曾让这道契连出现过半点波动。
这柄神器,根本就是生来为她所有。
曦昀看向浮在另一人身侧金色禅杖,蓦然开口:“自您降世起,婆娑是否便已认主?”
寂煊点头,旋即静静看着掌中缓慢蠕动的重明壤。
重明育以优昙花,足以应对被业障侵蚀者。如若那只天妖,当真只是寻常业障侵心的话。
“您可有上界的记忆?”
“不曾。”
曦昀低低一叹:“是了,天道规则之下,非忘即妄。”
与本命剑镇生有关的那些迷团,大抵是被她亲手所布,否则不至于到今日才初现端倪。
既然是“她”所为,自然有“她”的理由。
曦昀低头沉思许久无果,暂且不再执求,随后看向雾蓝幽深的天际道:“您先前说,无咎本源深不可测,可是已经知晓了他的来历?”
寂煊:“已有些猜想,但还需求证。”
“这么一说,我实际也有个猜想。”
寂煊转头与人对视少顷。
曦昀无意绕弯,道出那个心照不宣的答案:“修罗。”
寂煊不语。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的猜想,也是如此。”曦昀敛下目光,“只是,修罗作为只知杀戮的堕落魔物,如果他当真是...未免太不合常理了。”
寂煊拂去袖上灰烬,低咳一声,重新端坐阶上闭目:“万象本无定法。”
曦昀抬眸看着因伤势使然打算继续入定调息的人,目光缓慢掠过手中镇生剑,忽而轻声喃喃:“或许,我就是为他而来。”
女修收剑入鞘,正欲辞别,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问了句:“如若他真是十恶不赦搅乱乾坤的修罗,您当如何?”
寂煊闻言缓缓睁开眼。
两人静对无言,半晌,僧人抬指轻触虚空。
刹那间,一幅朦胧的命数图景在两人眼前铺陈开来——
曦昀:“这是...”
“贫僧第二次见到他时,测算无咎之命数。”
天妖的命数并非平常的线,亦非轮回的环,而是一片混沌纠缠、生生不息的黑红交织的雾。黑雾每一次被业火焚烧至焦黑枯槁,深处便有一点猩红核心不灭,转瞬又汲取着天地间无尽的戾气与怨念,扭曲尖叫着,以更狰狞的姿态重新疯长蔓延。
周而复始,无始无终。
曦昀愣愣呆在原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命数。难怪您从始至终未曾动过镇压之念。”
这怎会是寻常天妖的命数,与天道同生,不死不灭,纵是真正的修罗也不见得如此。
“这样一来,唯有一法可行,引他入正途。”
但何其棘手。
思及天妖暴戾性情,整个蓝海死一般的沉寂。
曦昀微微皱眉:“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先至槐东,”寂煊低头看了眼被收拢好的重明壤,缓声道,“再去求证一些东西,贫僧便明了该如何施为。不过在此之前,道长可愿一观三生蝶?”
曦昀摇头轻声道:“并非不愿,但您伤势如此,不该再用损耗这样重的术法。”
“无妨。”
金色蝶翼翩然盘旋于曦昀身侧,倏然绽开万千光尘。
“溯源。”
曦昀抬眸,只看到一点纯粹至极的琉璃净光落入眼底,仿若被牵引着带入无尽轮回的漩涡。
下一刻,光芒骤暗。本该如卷轴般展开的纷乱画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只有一片虚无。
没有景象、没有声音、没有气息,更没有因果线。
“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阶上白衣持杖半跪在地,止不住咳血。
波澜不惊望向下方的目光穿透玄微,仿佛看到陷入昏迷的女修身后那被抹去一切的深处,某种冰冷宏大的意志。
星子黯淡,夜幕低垂。
两只锦毛幼鼠依旧勤勤恳恳抬着双乘椅赶路,上方赤发人影姿态微蜷,百无聊赖拨弄着指尖银白鳞片,三人正徐徐穿过一片荒芜的田野。
“大王,天黑了,我们今夜在哪里休息?”
“草里。”
小勤目露迟疑:“就直接躺在草里吗?可是已经有好多大妖在追杀我们,要是...”
一月前,大王将那条不谙世事的银龙诱骗来跟前剖取龙珠,重伤的小龙虽没能成功逃走,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在被关入禁制前成功放出了一道求救讯息。
以至于他们三罪魁祸首的模样彻底暴露在龙凤二族眼下,顷刻传遍整个妖界。
如今除却替自家小辈报仇的龙凤大妖,还有数不清试图抓到他们从而讨好二族的其余妖族。这一路来就已经遇上好些试图困住他们的妖,好几次险之又险化解。
本以为大王会带着他们收敛点,走些不为人知的隐蔽小道。没成想反其道而行之,依旧大大方方白日赶路夜间休息,丝毫不掩饰自身行踪。
不过说来也怪,他们这样肆无忌惮的行走在妖族地界,竟是至今都不曾被龙凤二族寻到踪迹找上门来。
那些已经碰上的心怀歹念的妖族,连她都看得出来,分明只是偶遇。
无咎瞪去一眼:“废什么话,让你们放下就放下。”
两只鼠精顿时不敢多言:“是!”
随即相当默契散开钻入附近的茂密草叶中窸窸窣窣寻找着什么。
不多时,一前一后捧着一串红艳艳的果子欣喜跑了出来。
“大王,我们今天找到了一些野果子!”
“若又是酸的,便将你们做成鼠肉串。”
“这...我听阿娘说过,熟透的果子一向是深色。”小勤拖着细长尾巴走上前小声道,“熟透的果子应当不会太酸,但我们也没吃过,不然先给...”
想取回果子先尝上一口的手落了空,鼠精看着几枚红果被尽数扔进嘴里,欣然道:“大王不酸吧?那我们再去摘些回来!”
“酸倒不酸,就是有股涩味。”
无咎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汁液,正想起身跳下椅子,忽而轻轻皱眉,看向脚边:“什么东西贴上来了?”
才跑开不远的鼠精停下脚步闻声回头,惊恐道:“咦...好像是兔妖...”
“大王,又有妖找到我们了!!”
“闭嘴。”
呵住一惊一乍的鼠精,无咎用尾巴毛随意擦了擦手,俯身一把拎起脚边的白毛团抖了抖。
“什么兔妖,这就是只普通兔子。”
也不知这东西趴了多久,过于寻常无害,以至于他到上一刻才突兀发现这东西的存在。
鼠精不由自主走上前来叽叽喳喳。
“兔子?它什么时候跳上来的?”
“它好肥啊。”
“比我们俩的原型大了至少五倍。”
“大王,送上门来的晚餐!”
不等人说完,无咎已然一口咬住白兔脖颈。兔子下意识扑腾了两下,很快继续温顺耷拉着四肢任人摆布。
维持着咬住的动作片刻,无咎思索片刻,猛地将兔子吐了出来:“呸呸——”
“兔子是不是也能烤?”
鼠精:“是!烤兔肉可香了。”
无咎随手将兔子甩了出去:“烤熟了再拿过来。”
鼠精面面相觑:“大王,我们没烤过活兔子...”
“听说烤兔子要放盐——”
“大王有盐吗?没有盐的烤兔子,据说和蜡烛一样难吃。”
“最好再筛上一层油——”
“首先要有柴火。”
“大王大王,我们要怎么生火?”
“——”
“——”
“闭嘴,不吃了。”
无咎冷冷瞥去一眼,也不知是这鼠精吵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身体无端有些微弱的不适。
“是!”
小临拎着兔子正想将其赶远,小勤眼尖地指了指人身后:“大王,您背后还有一只松鼠!”
随即跑上前将棕毛松鼠抱着的栗子一把抢了过来,献宝似的托在掌心:“大王要吃栗子吗?”
松鼠茫然蹲坐在椅背处,空着爪子呆呆四处张望了会儿。
“大王,我们将这松鼠留下,日后就能驱使它去找栗子回来了!”
无咎冷淡盯了眼那滚圆的栗子,兴致缺缺收回视线。若是平日,他自然有些想法。
只是这会儿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得胃口尽失,毫无进食的欲望。
明明一整日他才零零碎碎吃了一些野果子,正是需要食物的时候。
无咎不由自主弓起腰,随手将栗子扫了出去,将头埋在膝盖间。
小勤愣愣歪头:“大王?”
随着时间推移,腹中绞痛越发明显。
椅上的青年已然无力维持坐着的姿态,重新躺倒蜷起大半身体,额边不自觉冒出冷汗,低声呜咽:“好疼...”
“大王...您怎么了...”
两只鼠精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手足无措呆站在原地。
陷入混乱的几妖无暇察觉,被扔去一旁的兔子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跳上了双乘椅。安安静静盯着椅上抱臂不住发抖的天妖,暗红眼底一丝灵流转瞬即逝。
随着毒素侵入肺腑,一道道黑雾重新在天妖四肢百骸极速游走,缓缓汇聚在心口。
眼下他根本无暇追究这莫名祸端从何而起,若再不剥离五感,怕是要生生痛死在此。
无咎闭目,任由体内丝丝缕缕的毒素如闪电般窜袭全身,耳廓和尾尖处很快溢散出少许无名的灰烬状物体。
眼前一幕透过契约的白兔清晰映射进远在妖界入口处的曦昀眼底。
她目光停在双乘椅下掉落的野果细枝上,沉默了一会儿,一丝疑惑反复在心间升起又压下。
如若无咎本体当真是修罗,纵观记载,还从未听说过这种穷凶极恶的堕落魔物能被一枚普通的有毒野果子放倒......说出去怕不是要被当成疯子胡言乱语。
但眼下一幕又做不得假...
曦昀抱剑陷入沉思。
可惜妖界她不甚了解,只靠刚才那短暂画面,实在难以辨认出野果子究竟是何种毒物。
短时间内更无从替人找到解毒之物。
不过...对方看起来似乎也根本不需要她出手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