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当初他们之间的开始不够光明磊落,可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纠缠下来,萧濯笃定,面前这个人根本就离不开他,不论是在床上还是别处。
然而殷殊鹤只是看着他。
他穿着一身染血的白色中衣,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两人双目对视了好一会儿,殷殊鹤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容,轻声问:“离不开又该如何?”
或许是因为萧濯马上就要死了,还是被他亲手杀死的。
殷殊鹤忽然觉得这会儿跟他说点真心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他抬起手来抚上萧濯那张英俊至极的侧脸:“我早就离不开你了啊,殿下。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过去你我之间又何止一日两日?”
萧濯蓦然抬头,只见殷殊鹤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没了,他慢慢说:“可到今天我才知道,跟你在一起是我这一生做过最蠢的事。”
“不过也挺好,”虽然眼底依旧很红,但殷殊鹤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素提督东厂杀伐果断的平静从容,他说:“这局棋是我输了,但你也死在我手里,权当两清,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殿下,”殷殊鹤面无表情:“一路走好。”
两不相欠?
再无瓜葛?
听到这话萧濯有点想笑。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愤怒又有些癫狂,心中不解、失望、暴怒、怨怼、愤恨等诸般情绪如同烈火烹油一般煎熬着他的内心。
他顾不上自己失血过多的伤口,更顾不上即将毁于一旦的大业,他瞪着殷殊鹤的面容,忽然间怒焰滔天:“你凭什么跟我两清?”
他一把攥住殷殊鹤的手,发了狠一般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按,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我就算是死也不准!”
说话间,轰隆一声惊雷再次炸响,大雨滂沱,噼里啪啦敲打在房檐之上,显得屋内氛围格外阴寒。
”……“殷殊鹤冷笑一声,指尖微颤。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说了一句话:“那就等我们都死了,到地下再作纠缠吧。”
昏沉风雨之中,萧濯怒极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殷殊鹤那一刀捅得太深,此刻失血过多,他感觉自己眼前发黑,越来越模糊,血水顺着捂着伤口的手指缝往下淌,神情似有一分不甘:“殷……殷殊鹤……”
你竟然杀我。
你竟敢杀我。
你的心竟然比我还狠。
他说:“我绝对……绝对……”
“绝对什么?是绝对不会放过我?还是绝对不会跟我两清?”
亲眼看着萧濯在他面前气绝身亡的殷殊鹤低声喃喃着,半晌后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对已经听不到的萧濯说还是对他自己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来的以后?”
最终殷殊鹤重新帮萧濯把衣服穿好。
萧濯身量极高,样貌英俊,即便这样浑身死气地躺在冷宫之中,看上去依然贵气逼人,凛然不可侵犯。
因为外面瓢泼大雨,屋内烛火飘摇,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太清殷殊鹤脸上的神情。
但他走到门口时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在昏昏沉沉风雨之中中,被闪电照亮的那双眼底依然像染血一般发红。
然而,殷殊鹤万万想不到的是,萧濯其实并没有死。
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连萧濯自己也未曾想到,当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在殷殊鹤面前颓然倒下,摔在床榻之上发出一声闷响之后,他的意识竟然一点一点脱离了身体,摇摇晃晃漂浮在半空之中。
他能够看到殷殊鹤的脸,看到这冷宫中的一切,看到自己那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萧濯不太理解这种状态究竟是什么情况,但他有些疯癫地低低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殷殊鹤,我就说我不会死!是谁说我们没有以后?!”他下意识跟上前去,从后面伸手去抓殷殊鹤的肩膀,满脸阴鸷想把他狠狠按在墙上,让他知道杀他的后果。
然而,他整个人都像穿过空气一样穿过殷殊鹤的身体。
萧濯怔了一下,下意识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他发现自己好像变成了话本里描述的孤魂野鬼。
只能飘荡在空中,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摸不到。
然后他看到殷殊鹤在打开那扇大门以后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撑伞,而是面无表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抬手抹掉冰凉的雨水跟不知何时溅到眼角的血痕。
看到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看到满身是血的殷殊鹤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上去想帮殷殊鹤撑伞,却被他平静阻止。
看到殷殊鹤最后回头深深看了那扇门一眼,然后在不惊动薛斐跟楚风的情况下动作快速从冷宫秘道离开。
萧濯能怎么办?
就算他再怎么不甘,再怎么愤怒也只能咬牙切齿地跟着殷殊鹤,看看他杀了自己以后又能做些什么,又会落得什么下场!
事实上,殷殊鹤的手段比萧濯想象中更加高明。
当天晚上他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拿着萧濯的令牌修改了几条命令,用最快速度从后宫中控制住了年仅两岁的八皇子萧珩,然后用萧珩作为筹码跟崔、谢两家谈判。
眼下这种局势,京城已经乱了。
一个已经死透了的萧濯,跟一个尚不知事的稚子该如何选择?
想来没有人会选错。
而且即便崔氏是萧濯的嫡亲外祖家,也不得不承认,相比于羽翼丰满的萧濯,他们更愿意选择更好操控的幼皇子萧珩。
更何况……萧珩身体里也有崔家的血脉。
当初萧濯的母亲被打入冷宫,连带着萧濯也被皇帝厌弃,崔家暗中经营多年,怎么能够容忍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于是,他们第三年就送了另外一个女儿进宫,只不过那位崔美人的肚子不够争气,一直到前年才生下孩子。
可那时候萧濯已经走出冷宫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且声势越来越高,所以不知世事的萧珩自然没什么作用。
现在……萧濯眼睁睁看着在殷殊鹤的推波助澜之下,尚还不知世事的幼皇子萧珩轻轻松松在宣政殿即位,就那么坐上了他辛辛苦苦筹谋即将坐上的位子!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殷殊鹤难道以为稚子继位,他就可以继续像从前一样把持朝纲吗?
多可笑啊,哈哈哈哈。
崔、谢两家怎么可能任由一个阉人监国?!
到时候他们势必斗得不可开交,殷殊鹤焉能好过?!
看着殷殊鹤头戴冠帽,一身血红色宦服站在众人面前宣读圣旨,萧濯胸中像烧起了一团火,恨不得生啖其肉,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将他按那龙椅之上狠狠贯穿,让他哭泣、让他赔罪、让他求饶。
可是不能。
他甚至碰不到殷殊鹤。
萧濯的愤怒与不甘堆积在胸膛之中根本找不到出口,只能日日夜夜跟在殷殊鹤身后,与他寸步不离。
然而殷殊鹤的下场来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因为萧濯之前设计重伤东厂,殷殊鹤的元气本就大伤,就算他雷霆手段强行稳住扶持幼皇子萧珩登基,依然是崔、谢两家以及诸多朝臣的眼中钉和肉中刺。
因此,在多方势力蓄意针对之下,殷殊鹤没能撑过多久。
过去那些年他之前为了萧濯跟其他皇子斗得太狠,手段残酷,排除异己,得罪的人不知几许,现在萧濯死了,殷殊鹤手中的势力也在那夜乱局之中大大缩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手段狠辣,睚眦必报的殷殊鹤在最后时刻竟然没表现出跟以往那么强烈的攻击性。
原本就算世家想要杀他,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将那些沽名钓誉的世家狠狠咬下一块肉来,让他们跟他两败俱伤。
可萧濯眼睁睁看着殷殊鹤被世家联手拟定的十几条罪状被关进牢里,被人大骂阉党祸国,却只是冷笑一声并不求饶。
眼睁睁看着他病症发作,蜷缩在肮脏破乱的草席上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整个人痛苦不堪,蜷起身子的时候,脊椎的形状清晰地凸起来,看上去像是失去血肉的一截蛇骨。
眼睁睁看着他被人用刑,遭人羞辱,受人鄙夷和唾骂,直到最后闭着眼眸,浑身脏污血痕被囚车押到菜市口。
眼睁睁看着黑压压凑过来的百姓七嘴八舌围观殷殊鹤行刑,看着他脸色苍白却面无表情被满脸横肉的刽子手狠狠按住。
凭什么?!
怎么可以?!
这段时间他始终跟在殷殊鹤身边,开始的时候是咬牙切齿地问:“殷殊鹤,你后悔了吗?”
“你根本就不该杀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那日就该老老实实交出东厂的权利,乖乖被锁上龙床上做我的皇后。”
“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全都是你活该。”
可是,当最后那一刀砍下去的时候,萧濯感觉自己脑子“嗡”地一声,有一团血涌了上来。
那种比之前被殷殊鹤亲手杀死还要强烈的愤怒跟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瞬间就把他整个人给完全淹没,一把火烧去他所有的理智与意识。
他感到窒息跟怨毒,他咬牙切齿,气喘吁吁,甚至于目眦欲裂想冲上前去抢走那把铡刀,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殷殊鹤的鲜血从脖颈中喷溅出来的瞬间。
萧濯猩红的眼睛看到眼前所有一切忽然全部暂停,刽子手的动作暂停,百姓或惊惧或快意的议论声暂停,殷殊鹤那颗漂亮头颅滚落的动作暂停,
他茫然怔了一瞬。
“叮”地一声,萧濯耳边出现一道神奇又冰冷的声音。
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质感的声音,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又隐约带来一种令他心跳加速的奇异之感。
“滴——监测到悔意值达100点目标对象。”
“系统绑定中——”
……什么声音?
萧濯听不懂什么系统,也不知道什么叫作悔意值,更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他脸上神色疯狂,眼中精光骇人。
“是谁?是谁在我耳旁说话?!这究竟是什么情形……出来,给我出来!”
他胸中俱是戾气,在看了一圈都找不到声音来源的时候,目光忽然落在地上那颗从法场上滚落下来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灰尘的头颅之上,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只是眼尾发红,不住地喘着粗气,一张英俊至极的面孔扭曲狰狞,看起来格外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殷殊鹤就这么死了?
是谁给这些人的胆子?
他们知不知道殷殊鹤是他的,从头到脚都是他的!
只有他能碰他,只有他能沾染他,只有他能惩罚他!
更何况……萧濯漆黑的某种挤压着某种难以排解的情绪,他还记得刚才宫里派出来的那个太监在众人面前宣读殷殊鹤被判处斩首的诸多罪名。
桩桩件件,确实大逆不道,也确实死罪难逃。
可崔、谢两党和那些朝臣们的手难道就很干净吗?
能够在这吃人的朝堂之中站稳的,谁不曾不择手段,哪个敢说自己清清白白?
殷殊鹤确实确实是宦官阉人不假,可他权倾朝野,位同内相,若不是因为此刻萧濯变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轮得到这些人来审判?
可偏偏他变成了孤魂野鬼!
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碰不着!
萧濯心尖颤抖,脸色寒的可怕,这段时间对殷殊鹤积压的愤恨跟怨怼再次像团火一样剧烈燃烧起来,摧枯拉朽的情绪几乎生生从他心上剜下一块肉来。
所以这就是殷殊鹤那日给自己挑选的结局?
他不愿意接受他完美无缺的提议,宁愿对他出手也要奔赴的一场死局?
好得很。
萧濯站立在原地深吸口气,然后残忍一笑。
既然是殷殊鹤自己选的,是他自己疯了,那他也没什么好可惜,更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应该觉得高兴,应该觉得畅快。
甚至等他下到阴曹地府,应该守在奈何桥前,一把薅住殷殊鹤的衣领,逼问他有没有为自己作出的愚蠢决定而感到后悔。
可萧濯忽然感觉到一股难言的荒唐。
殷殊鹤那么精明,几乎算无遗策,那么多朝臣阁老都不是他的对手。就算那日在谋逆当晚弄死了他,又怎么能这么轻易让自己沦落到现在这般下场?
这算什么?
那颗滚落在地上的头颅很脏,猩红的血液和肮脏的泥土混合在一起,看起来面目全非,可怖又狼狈,跟殷殊鹤平素提督东厂面若冠玉,冷傲漂亮的样子完全不同。
萧濯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脸,想抬手把他抱起来,胳膊却猛地穿过殷殊鹤的发丝,踉跄一下扑了个空。
“……”
萧濯眼底一片血红,面色阴沉无比,正想说话的时候,方才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系统绑定已成功。”
“宿主您好,系统监测到在正常的时间线里,您本应顺利登基,来日攘边患,开盛世,造福万民,成就一代明君,与爱人携手百年,但因傲慢、贪婪,导致您在无数关键时刻屡次作出错误的选择,现为维护时空页面稳定,特收取100点悔意值,为您兑换一次重生机会。”
这道声音说的话萧濯每个字都听懂了,但觉得莫名其妙。
他死在了距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哪里来的顺利登基?更何况什么攘边患、开盛世……他现如今孤魂野鬼一般,连自己都顾不得,如何成为一代明君?
他试图想去寻找这道声音的来源,看看究竟是谁如此大胆,胆敢这般戏耍于他,然而不等他开口,那道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
“请宿主谨记,重生机会仅有一次,请您务必挽回无法弥补的错误,修正傲慢与贪婪的原罪,改写令您痛不欲生的结局。”
“重生……?”
萧濯终于反应过来,他喃喃着把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苍白难看的脸色忽然泛起一层血色,他阴阴沉沉道:“你的意思是……我能死而复生?”
“是的,宿主。”那道怪异的声音再次开口:“渣攻重生系统乃是时空管理局高级系统,我们将随机选择时间节点,将您送回过去,重新开始。”
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
萧濯直勾勾盯着不远处殷殊鹤那张满是血污的脸,胸膛起伏片刻有些癫狂道:“……你的意思是,他也会重新来过?”
系统声音再次平稳地给到了确定的答复。
“……”萧濯有点想笑。
他也确实大笑了起来,那笑声之中夹杂着庆幸、扭曲、狂喜等万般激烈情感,神情也变得有些畅快,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什么,冷笑了一声眯着眼睛问:“你刚才所说的爱人……究竟是指何人?”
他以前从未听过这种称呼,但想来应该是夫妻的意思。
萧濯这一生凉薄至极,自从多年前亲眼看着母妃被打入冷宫,从最初的希冀到失望再到心灰意冷,最后上吊自尽……他都冷眼旁观,出了冷宫以后更是因为一连串的遭遇对皇室和家族彻底失望。因此他从来不信任何人,更不信什么劳什子的感情。在他看来,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心中只有自己。
直到遇见殷殊鹤……
他是真喜欢他的督公啊,哪怕他是宦官,是阉人,萧濯都对他心动不已,无法自拔。
在他看来,他们就是天生一对。包括那个被殷殊鹤视作耻辱从来不肯让旁人发现的隐秘病症,萧濯都觉得可爱至极,恨不能在他发病的时候将他一口吞进肚子里,吃掉他,跟他融为一体,永永远远都不分离。
思之至此,萧濯舔舐着森森白牙,抬眸望向空中道:“你说的这个人,指的可是殷殊鹤?”
“宿主您好,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您自行探寻。”
系统语调依旧听不出任何波澜:“悔意值达到100点时您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您这次重生需要改写的关键。”
萧濯眸色陡深。
然而他顾不得理清思绪,下一刻就感觉自己犹如孤魂野鬼般漂浮在半空中的身体身体忽然被一股力量推进一个巨大的漩涡。
“轰隆”一声。
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伴随着雷声划过,萧濯猛地惊醒,大汗淋淋从床榻之上坐起身来。
……床塌?
他直起身来环视四周,幽深的瞳孔骤然缩紧,眼前的景象自然都是他熟悉的,可这里……他十九岁出宫建府,这里分明是他尚未出宫时住的广平苑。
他曾在冷宫住了十年。
广平苑是他十六岁从冷宫之中被接出来以后皇帝赐给他的,当时朝中各派奏请皇帝立储的折子不断,然而皇帝却始终留而不发,只说此事事关重大,需容后再议。
见皇帝态度不明,皇子们之间的争斗愈发激烈,随着中宫所出的大皇子萧荀遭人陷害,三皇子萧弘被推下马,就在储君之争局势愈发扑朔迷离的时候,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被他遗忘在冷宫已久的七皇子,郑重其事派人将他接了出来。
而且似乎是为了弥补他在冷宫幽居十年的苦楚,皇帝亲自下旨,各项份例翻倍,平时大肆封赏,疼爱有加,原本无人问津在宫里活得比一条狗还不如的萧濯突然就成了宫里最炙手可热的皇子。
萧濯也曾经被这无上荣宠迷过心智,但幸好只有一瞬。
他早在冷宫时就明白权利有多么重要,它能让一个人活,也能让一个死,因此,不论皇帝对他的宠爱究竟是不是蜜糖里裹着剧毒的砒霜,萧濯都会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早在冷宫之时他就想办法重新联络上了崔家,虽然那时崔家对他有所保留,但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崔家自然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同时,他积攒金银财宝,在明里暗里结交大臣,招谋士养死士,通过各种方式经营自己的势力,汲汲营营拼尽一切办法往上爬……因为他手段狠辣果决,不仅连续斗倒了二皇子萧弘和六皇子萧绥,也渐渐靠自己在朝中有了一批不显山也不露水的班底。
到后来……因为萧濯在朝中日益崛起,终于招来了皇帝的忌惮和警惕,他没想到自己从冷宫接出来的是一匹能吃人的豺狼猛兽,但那时候已经晚了。
因为那时候接替常德益成为司礼监掌印的殷殊鹤已经权倾朝野,萧濯也早早盯上了这个高高在上,能够对无数人生杀予夺的宦官。
最初殷殊鹤有意扶持的那个皇子并不是他,而是四皇子萧煜。
先皇后早逝,皇后之位一直空悬,萧煜的母妃淑妃身为四妃之一,的确是最有可能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只要殷殊鹤能将淑妃推上去,那么四皇子萧煜身为嫡子,的确最有可能成为太子。
但萧濯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呢?
他早就听手下讲过殷殊鹤的种种事迹,知道他从司礼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宦官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处事圆滑,心机深沉,就算再难的差事也能办的漂漂亮亮,东厂在他的带领下更是阴森可怕,无孔不入。
而且自他入朝以来,跟殷殊鹤也有过数次交锋,他亲眼看着他滴水不漏玩弄权术,看着那些义正言辞的世家朝臣迫于无奈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看着他顶着一张雌雄莫辨的精致面孔要人性命……萧濯每每都觉得心底发痒。
他当时就想,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既然都曾经卑贱如泥,殷殊鹤当然理应跟他站在一起。
于是他使了点计谋搅黄了殷殊鹤跟萧煜的合作,又想方设法拿捏了很多司礼监的把柄,逼着殷殊鹤送上门来……
最开始他们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怀疑试探,直到萧濯无意中发现了殷殊鹤那个隐秘的病症……那时候他早已出宫立府,阖府上下全都是他的人,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
天知道那天萧濯第一次将殷殊鹤抵在床塌之上是什么感觉,他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连同理智一起都烧没了,恨不得当时就将人连皮带骨嚼碎了给咽下去。
虽然那次事成之后殷素鹤随身携带的匕首差点割破他的喉管……但萧濯却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就算让他当时就这么死在床上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萧濯的呼吸骤然变紧了许多。
——可他分明已经死了,连带着殷殊鹤也人头落地,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掀开被子下床,他直接赤脚下床,脚背青筋隐绰,踩在冰冷的石面,飞快绕过百宝嵌翠屏风,站在铜镜面前。
虽然室内灯光昏暗,但模糊还是可以看见铜镜中映照出来的那张面孔。
是他的脸。
只不过少了几分在争权夺利之中沾染的血腥杀伐和冷漠残酷,多了些少年人的青涩,看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绕是心机深沉,萧濯此刻的心跳也控制不住加快许多,他忽然意识到……在法场之上听见的那道怪异声音所说的荒谬之言竟然都是真的。
死而复生。
回到从前。
他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时环顾广平苑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萧濯微微眯起眼睛,一点点勾起嘴角低低沉沉地笑了起来。他长相英俊,眉眼极深,笑起来自然是很好看的,但此时此刻,在只点了几盏烛火的寝殿里,他的笑容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他缓缓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真没想到啊。
像他这种沾满血腥,作孽无数的人竟然也能有这么好的运道。
外面“轰隆”一声再次响起惊雷,
萧濯变成孤魂野鬼什么都做不了那些日子积累的阴鸷郁气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他在想,那个自称系统的奇异声音跟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本该顺利登基,攘边患,开盛世,造福万民,成就一代明君。
本来就该如此。
当不当盛世明君无所谓,但那个龙椅本该就是他的。
前世他汲汲营营,花了那么多心血,扫清了那么多障碍,结果棋差一招,功亏一篑,眼睁睁看着一个不知世事的稚子登上皇位,凭什么?
想到崔、谢两家在萧珩登基以后商量如何分配摄政之权,并隐隐感慨他的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虚伪模样,萧濯望着铜镜冷漠一笑。
他向来睚眦必报,如今重活一世只会更甚,那些害过他、背叛他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属于他的龙椅,他也会重新夺回来。
萧濯喃喃道:“至于殷殊鹤……殷殊鹤……”
他仔仔细细将这个名字在唇齿之间咂摸过几遍,一双漆黑的眼睛渐渐浮现出涌动的暗潮来,不知是愤怒、仇恨、欢喜、还是渴望。
他还记得自称系统的那道奇异声音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悔意值达到100点时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重生的关键。
萧濯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再次低低笑了两声。
看看,看看。
是谁说他们没有以后?
现在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殷殊鹤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们不必在阴曹地府纠缠不清,可以真正在世间做一对非死生不能相离的夫妻。
只不过……萧濯低下头去轻轻按住自己的腹部。
那日殷殊鹤就是在这里刺了他一刀,还在里面狠狠转了一圈,当时利刃在血肉之间搅动的感觉到现在还令他记忆犹新。
萧濯眯起眼睛,他想,他该怎么惩罚他的督公呢?
但这个时候他跟殷殊鹤尚还没有任何交集……想到这里,萧濯绕过屏风走到书案前,很轻易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笔迹。在最下面落款处清晰写着:宣崇十三年夏。
宣崇十三年。
这时候他已经被接出冷宫两年,现下应该刚满十八,虽然尚未入朝,但在皇帝的纵容跟崔家的帮助之下已经有了自己的班底。
“……”
心思急转,萧濯盯着宣崇十三年夏这几个字看了许久,嘴角慢慢揉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然后一点点放开,最终忍不住笑出了声,畅快非常。
在外面候着的太监总管李德忠听到里间的动静,连忙推门进来伺候,万万没想到萧濯寅时便醒,看到他穿着一件中衣赤着脚站在地上“哎呦”叫了一声,着急忙慌拿着衣衫过来伺候萧濯穿衣:“殿下,您可是千金之躯,眼下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里湿气重,可万万得小心着些啊。”
李德忠虽然是皇帝派给他的,但是个忠心得用的奴才。
萧濯任由他给自己穿衣,又故意引着他絮絮叨叨说了些近日宫内发生的,他记忆已经模糊不清的事,在听到司礼监掌印常德益这个名字的时候,萧濯的眼神刹那间幽深起来。
这便是他高兴的理由了。
因为这时候的殷殊鹤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之位。
他的督公,现在还是一个在常德益手底下当值,可以任他揉扁捏圆的小宦官。
然而见到殷殊鹤的时候萧濯就知道他想错了。
不论有没有登上司礼监掌印之位,殷殊鹤永远都是他认识的那个殷殊鹤。
心狠手辣,让人胆寒。
因为这会儿殷殊鹤正在杀人。
跟前世身穿殷红色飞鱼袍服,一身血腥气味的东厂督公不同,现在的殷殊鹤少了几分久居上位的锋锐,看起来年轻很多,一如既往的乌发朱唇,肤白如玉,但眼神还是一样的平静危险。
哪怕此刻正监督别人将一名身穿翠绿衣衫的宫女按进池塘里淹死,他脸上的表情还是纹丝不动,看不出一丝波澜。
此刻天还未亮,再加上暴雨倾盆。
这名看不清面孔的宫女再怎么徒劳挣扎,也抵不过按着她两名宦官的力道,凄厉的呜咽跟断续的求饶声根本传不到别人耳中,完全被掩盖在雨声跟雷声之中,很快就停止了挣扎。
“公公,没气了。”确认那宫女死了之后,其中一个动手的小太监低声过来跟殷殊鹤请示:“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