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钟离四轻易不会寻死,他太了解这个人,了解他的阿四是长在悬崖边也能长得青翠蓬勃的野草,就算离开了他,钟离四也会想方设法活下去,活得比谁都久,比谁都好。
“离了他活不了”——是他给自己逼迫钟离四留下的借口罢了。
真正离开对方活不下去的人是他。
可阮玉山自小千锤百炼的一颗心永远也软不下去,他的双眼只刺痛了一个瞬间,便更清楚占据钟离四对他而言比放手的欲望更强烈百倍。
“没有对不起我?”阮玉山眼中尽是讥讽,“你杀我内侄,烧我祠堂,毁我阮家先祖牌位。家主画像,祖宗功绩,尽都被你烧毙在大火之中,你让我成了整个阮家的罪人。现在所有长辈都在大堂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眼角骤然一搐,彻底绝了钟离四的希望,没有半分留给彼此的余地:“钟离四,这辈子,你也不可能跟我两清!”
他话音未落,先听见响亮的一个巴掌声,随即脸上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无耻。”
钟离四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再跟他拉扯,嘴皮子说不动,那就用拳脚。
快到简直看不清招式的拳头巴掌朝阮玉山招呼过来的时候,阮玉山先硬生生受了几下,随后确定钟离四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在把他往死里打。
这股劲儿让他想起了两个人在目连村刚认识不久那会儿,钟离四瞅准每一个时机,不是在准备逃跑,就是在准备杀他。
阮玉山一面躲避格挡,一面想起那些白驹过隙般的光阴,竟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两个人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从前。
只是这次,钟离四不会再拿着一副丹青要他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了。
钟离四出手的招式一半来自他的授予,一半来自钟离善夜的功夫,两者都有一个相当大的特点,那就是攻击性强且致命。
可显然他也并不是真的要阮玉山的命,每次出手都收着力,目的不过是逼迫阮玉山不再阻拦。
阮玉山只守不攻,很快被钟离四的方向引导着让到了门边。
过招的间隙里,钟离四瞄准时机,一脚从内部踹破房门,毫不恋战地收手,踏出房门便往外走。
阮玉山站在门口,没有抬脚去追,而且神色阴寒地盯着钟离四的后背,喊道:“云岫!”
云岫牵着百重三从转角处的回廊走到阮玉山旁边。
“九十四哥!”
一声清脆的蝣语打碎了钟离四与阮玉山之间的拉锯。
钟离四停下脚,转过身,却看见阮玉山扭头将百重三从云岫手里接过,轻而易举地抱在臂弯,再单手提起来,捉着百重三的衣领子悬空抵到门板上,毫不避讳地同他对视。
百重三在阮玉山手中不断扑腾挣扎着,低头想要去咬阮玉山的手,对着阮玉山又是打又是骂。
不得不说阮招把百重三养得真的很不错,短短两个月,百重三长圆了,也长高了,浑身穿着打扮整洁漂亮,人也长得白净了许多。
甚至都会蝣语夹杂着中途汉语对着阮玉山一口气不歇地破口大骂了。
阮玉山不为所动。
他攥住百重三胸前的衣裳抵住人的胸板,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停下来的钟离四,吐字清晰,一字一句地说:
“你今日敢离开我的视线,明日他的脑袋就会插在鬼头林的木桩上。”
钟离四双眼的方向从挣扎的百重三身上挪到阮玉山的脸上。
大抵也是知道只要自己在,阮玉山其实也舍不得伤百重三一根头发,因此他一步也没有动,只是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观察阮玉山,想钻透这个人究竟能不择手段到何种地步。
那样的眼神真是恨极了,恨得毫不遮掩,恨得体无完肤,使阮玉山明白自己利用百重三亲手抹杀了钟离四对他的最后一丝情意。
它鬼使神差地令阮玉山想起去年秋天他在饕餮谷强迫着钟离四在背上刺下独属于他的刺青的时候,阮玉山顷刻间恍然大悟,原来纯粹赤裸的恨意是这个模样。
他别开双目,第一次不愿意再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放下百重三,朝身后厉声呵道:“云岫!带阮府新的小世子下去,好生照顾。”
第110章 相向
大火过后的阮府上空弥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烟雾,这些烟雾携带着祠堂中阮氏先祖遗留在牌位上的亡灵于阮府四处播散,将它们匆匆撒在阮府的角落,等待现任家主为它们找寻下一个供奉之地。
当烟雾中的一粒尘灰被夜风卷到廊下时,钟离四皱着眉头挥了挥袖子,避免那一粒烟尘沾染到自己的身上。
“既然如此,就把我关进笼子里吧,阮老爷。”
钟离四缓慢地走回阮玉山跟前,面色冷峻,眼中只剩冰冷的敌意:“红墙绿瓦的府宅住得太久,我怕自己忘了,谁才是值得我生死与共的同类。”
他在离阮玉山还有半臂之遥的时候,忽瞥见阮玉山衣襟口因方才打斗而露出一半的发丝和流苏。
钟离四眼底划过一抹锐光,从袖中掏出匕首,手起刀落,用刀尖将连接头发和流苏的平安扣整个挑出来,再一把钉到阮玉山身后的廊柱上。
顷刻间平安扣上的所有锦线和交缠的发丝如落英散开,纷纷飘坠在地。
阮玉山转身想要伸手去夺,已来不及。
一阵风盘旋着打过来,这个在去岁隆冬,被钟离四于大雪里,用同一把刀裁下他二人头发编织而成的平安扣,此刻彻底化成一堆残丝,在硝烟缭绕的夏夜穿过阮玉山五指的缝隙,由萧索的夜风刮入了阮府上空这场大火的残余之中。
阮玉山连捡都没地方捡。
他墨色的衣角在翩飞时几乎隐入夜空,常年高高束起的发髻在难以察觉地轻轻一晃。
钟离四凝视着他的背影,同样想起了去年那场大雪。
大雪中那株巨大的珊瑚是天地呆白下阮玉山用了无数个日夜为他雕刻的一抹绚色,后来他折下一枝珊瑚盘做发簪,翻山越岭去寻找这个背影的主人。
他侧头,看见自己后背的红色发带在微风中不断翻摆,发带的尾端就要攀缠上自己的肩头。
蝣人的鲜血浇筑出两百年来整个阮家的颜色:朱红的高墙,猩红的土地,赤红的发带,还有无比热烈的阮玉山。
钟离四神色空白地望着飘落在自己肩头的发带,轻声道:“你也配要凤神的庇佑。”
阮玉山没有说话。
他看向廊柱上深深扎入的那把匕首,早在片刻前他将百重三高高举起后用钟离四最痛恨的鬼头林来威胁对方时,就已经想到了这个下场。
他们之间缠绕的过往太多,不寻找机会一一摧毁,那便不是他认识的钟离四。
不管是他还是钟离四,都注定背道而驰,要将各自的路一条走到黑了。
阮玉山放下手,在片刻的沉默后,慢慢挺直了腰,对重新过来候在院外的云岫喊道:“打发几个聪明伶俐的人过来,送阿四去祖地石宫里住。左右伺候着,从明天起,我看到他少吃一口饭,一人领十个板子。”
他说完,转回去看着钟离四,忽咧嘴一笑,竟接下了钟离四方才的话:“是吗?”
除去微红的眼角,阮玉山面色中不见半点神伤,他只是微微弯腰,直视着钟离四的眼睛,几乎有些针锋相对似的,诡辩道:“只要你不走,就是凤神就在庇佑我。”
这次他没再等待钟离四接话,扭头便走出回廊,步履如风,前往大堂处理那堆集聚在一起为今日之事找他要个交代的阮家老少爷们儿去了。
钟离四去了石宫。
连同他一直没来得及带给阮招的梅花枝,还有钟离善夜的骨珠与遗书。
阮家的祖地石宫修筑在鬼头林最深处的沙石地里,那是阮家两百年前尚未建府封侯时的先祖所居之处。
这些年除了历任家主祭祖之月需要回此地诚心住上三十天,其余时候基本没人,只府里月月按时打发人来收拾打扫,算是对先祖的缅怀与敬重。
钟离四住的便是阮玉山每年祭祖住的屋子。
云岫找来的一些丫头小厮并不进屋打扰。
阮家石宫大大小小聚集成片,不止一座,云岫特地吩咐过,除开平日吃穿要事,或是钟离四自己有什么要求,其余时间他们只需自己寻个去处待着就好。
热闹或者冷清都没关系,石宫里那位对待下人时脾性是一等一的好。
钟离四把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随后走到门前,对着门前密密麻麻排布齐整的木桩和人头挨个看了许久。
鬼头林建在先祖故居前,这也是阮家祭祀的初衷之一,旨在让阮氏曾经的先辈亲眼看着昔日的世敌年年被斩首于子子孙孙的刀下,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钟离四在石宫半月状的门框里站了很久,借着屋外灯笼散发的烛光将自己目之所及的每一个蝣人头颅都看了个遍。
有的人头他勉强能认出来——那兴许是很多年前曾经跟自己在一个地牢短暂相处过一些时日的同族;有的他并无印象——那说明这个蝣人在饕餮谷被圈养的地牢离自己很远;可有的他能叫出名字,甚至确切地回忆起对方离开饕餮谷的日子。
原来饕餮谷那个囚禁了他十八年的铁笼,他从来没有跨出去过。
只是钥匙从驯监的手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手上。
钟离四一言不发回到桌边的木椅中坐下,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只要坐在那里,就能和自己故去的族人相望。
眼下周遭只剩他一个人,钟离四终于将自己始终紧握的右手缓缓放在木椅的扶手上,接着翻转过来,松开五指,敞开向上的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两根被削断的发丝。
这是他在回廊下趁阮玉山转身时悄悄从刮来的风中抓住的。
阮玉山的头发就像他本人的脾气,锋利坚硬,漆黑如墨,即便攥在钟离四的手里,被削断的位置也像小刺一样险些扎进掌心的皮肤。
钟离四用拇指轻轻拨动着手心只剩半截的两根长发,又把手放到眼下,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静滞了片晌,接着偏头,用侧颊挨了挨那两根发丝。
他有些失神。
随后钟离四像在无人之时偷了一个刹那——他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
再抬起头时,钟离四起身,在偌大的石室中逡巡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柜子,最后果真在一个木篮子里找到某个奴婢曾留在那里的剪子和布料针线。
他拿起剪子,又顺手解开了自己那条从阮玉山披风上裁下来的朱红发带,在剩下的半夜将这条发带用剪子拆成了无数根极细的丝线,又剪下自己的一束发丝,掺着阮玉山的两根断发,重新编织出了一个粗糙简单的平安扣。
他将平安扣贴身放在自己心口,并决心这一生也不要让阮玉山瞧见。
当弥漫在阮府上空的滚滚浓烟变作茫茫白雾时,阮玉山披着朝阳的第一抹霞光走进了石宫。
他看见钟离四披散着头发坐在木桌边的椅子里,同他一样,一夜未睡。
他将饭菜点心从食盒里拿出一一放在桌上,语气沉稳,像往常一般:“既然没睡,就把饭吃了。”
他一边给钟离四夹菜一边道:“吃饱了,才有力气跟我作对。”
钟离四起身走向床边,脱了鞋将身一倒,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阮玉山也不逼他,自顾在桌前慢悠悠吃完了饭,回了一趟府邸,叫来几个家奴,把昨夜打发来照看钟离四的几个丫鬟小厮拎到屋门前,一人结结实实赏十个板子。
门外叫苦连天,打板子的声音还没两下,钟离四又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起来吃饭了。
阮玉山随即抬手叫停,站在门前的沙石地里,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说着不知道给屋里还是屋外的人听的话:“主子挨饿你们就难辞其咎。日后送来石宫的饭,他晚吃一刻,你们就自己去领一个板子。”
钟离四埋头吃着饭,置若罔闻。
第二天阮玉山饭点再过来,看到石屋的房门从里头上了门闩。
他不为难下人,又回了趟府邸,拿出那把送钟离四的削铁如泥的匕首,伸进门缝,把门闩一刀劈断,再若无其事提着饭菜进去吃饭,吃完又打发人送一个新的门闩过来。
阮玉山天天劈门闩。
他像是跟钟离四较劲似的,又或是为了报复钟离四那日在廊下亲手摧毁他的平安扣一事,居然在一个午后,明目张胆地让两个侍卫抬着那副他曾经为钟离四亲手画下的丹青大摇大摆地要挂到石宫墙壁上。
那本该是安然无恙放在穿花洞府的东西,如今却不知何时被阮玉山搬来了这个地方。
钟离四坐在桌边,眼神只在丹青上停留不到片刻,便看向阮玉山,眼中神色已十分令人胆寒,开口对那两个小心翼翼端着画进来的侍卫道:“滚出去。”
两个侍卫抬着裱好的丹青停在门前。
阮玉山就在后头,对钟离四的话充耳不闻:“进。”
钟离四又说了一次:“滚出去!”
“给我进!”
两个进退维谷的小侍卫迫于家主淫威战战兢兢踏进石宫,把丹青挂在屋子墙壁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
“这是我的聘礼,是你我的媒妁之约。”丹青挂好后,阮玉山背着手,大剌剌地站在大堂中央欣赏,“不挂在此处,挂在哪儿?”
他好像永远有逼迫钟离四束手就擒的法子:不吃饭就用下人的安危作陪;要逃跑就把百重三的命悬在阮玉山的门槛上;要彻底离开他,那就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
无心者方得自由。
钟离四把桌上茶水杯盏连同书卷一应扫落在地,一甩袖子走到鬼头林平心静气去了。
壁画挂上以后,百重三就当真被当作了阮玉山的世子一般教养,每日晨昏定省,早晚有半个时辰可以来见钟离四,其余时候也不得闲,要念书,骑马,学剑,练枪。
许久后的一日深夜,钟离四正在床上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知道那不是没礼貌的阮玉山,便去到门口。
门一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双手举着一把长枪直直朝钟离四胸口刺去。
钟离四不备,受了几寸皮外伤,很快老夫人被便被闻声赶来的侍从制住。
次日钟离四才得知那是阮湘的母亲。
他没有过多询问后续,在心里认为那个夫人同自己本质上并无差别——死了亲人,寻仇是应该的。
不过报怨报仇,本就该各凭本事。
后来再从下人口中得知阮湘一家的消息时,已同那个深夜相隔半年之久。
那天红州初雪,林烟给钟离四送来新做的冬衣,门外几个小厮叽叽喳喳,说起阮湘的父母。
两老口没有阮峙宁死不屈的根骨,也没有阮峰唯利是图的油滑,只是老来得子,把自己的独儿宠上天十九年,最后落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偏偏阮湘还没死个全尸。
阮玉山说阮湘宿醉野外,被狼叼去脑袋又被追讨回来,他们不敢忤逆家主,只能一味伤心,终于在那个深夜,阮湘的母亲独自前来,意图对钟离四进行刺杀,当晚又被扭送到阮玉山跟前。
没多久两老口都被安排送去了城郊的庄子安度晚年。
小厮的闲谈在林烟的呵斥声中被打断,钟离四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后来的夜里一遍一遍去鬼头林擦拭自己族人的头颅,以此不断地笃定,对于阮湘这个人,他并未错杀。
此时他和阮玉山已几乎半年没有说过话。
翻过了年,钟离四行将弱冠,他的身体在这个冬天开始出现蝣族普遍会出现的症状——七窍无故淌血;皮肤出现细小的撕裂伤口难以愈合;体内玄气日益喷薄,难以控制,时常在骨珠和筋脉中暴走导致身体难以承受,开始隔三岔五地呕血,夜夜无法入眠。
钟离善夜临走前只是不断叮嘱阮玉山,让钟离四放弃寻找铃鼓,却并未留下解除诅咒的办法。
阮玉山每天在阮府急得焦头烂额,到了石宫却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八风不动地陪钟离四吃饭午休。
那天老太太寿宴,阮玉山在府里吃多了酒,深夜捧着一件龙凤呈祥大红刺金锦绣婚服来。
钟离四正在烛下看书。
“这婚服做了三月有余。”阮玉山的手在衣裳上珍重地抚摸了几遍,冲钟离四招手,情绪难得有几分外露的兴奋,“阿四,你来试试。”
他一定是提前做好了很久,一直到今晚,借着醉意才敢抱来给钟离四看看。
钟离四的手上缠着薄薄的止血锦带,他如今一天换三次药,阮府为他的身体寻遍了珍材奇宝,可一切都见效甚微。
几日前阮玉山得到消息,说是神医白断雨曾出没在东南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随后二话不说便打发人去找了,如今还没收到回信。
钟离四的视线在那件金翠辉煌的婚服上停留了半晌,最后起身,拿过婚服,拎起来走到屋子中间的珐琅盘金碳炉边,将婚服从底部逐渐点燃。
直至烧到一半,阮玉山大梦初醒,疾步走过去将衣裳从钟离四手中夺走,踩灭了火,地上也只剩破布一块。
钟离四被夺了婚服,既不闹,也不争,又面无波澜地坐回椅子里,慢条斯理翻着高举在眼前的书,说道:“这衣服不合适了。阮老爷若是有心,不如赶紧回去做件寿衣,明年开春,兴许我就能穿上。”
“对了,”他把书从面上放下去,露出狐狸似的一张脸,对阮玉山狡黠一笑,“明年的祭祀也能张罗起来,我这颗现成的人头,不用白不用。”
阮玉山沉默地站在那半件扑满灰烬的婚服前,身后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残缺的衣服上,给这件喜袍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阴影。
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捡起这件已然废了的婚服,仔细拍了拍,拎在手里,慢慢地走出门去。
跨出半月状的门框时,他的脚下微微一顿,第一次用有些颓唐的声音低低道:“阿四,我此生从未杀过一个蝣人。”
他没指望能得到钟离四半点回应,因此也不打算停下。
这件由他自己深夜冒雪送来的婚服,他如今要冒雪拿回去。
谁知甫一踏出石门,钟离四忽然在背后叫住他:“阮玉山。”
这是这半年来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阮玉山停在门外风雪前。
身后传来的那副嗓音永远如寒冬的薄雪一半清冽。
“红州建立阮府二百余年,门外有五百三十七个蝣族人头。除却你们阮家一年两次活祭,我还有近百个族人兴许死于你们先祖偶然的一时兴起。”
钟离四的语气很平淡,好像那么多个族人的死亡来带的恨真的在这日复一日的半年已渐渐消弭。
“我当初既选了你,便与你两不相疑。即便此生反目,不疑之心今后也该一样。你说你从未杀过一个蝣人,我信你。”钟离四将手中书卷放到桌上,“你们阮家杀了我五百三十七个同族,我只报七十五的仇。并非是我不恨另外五百三十六个阮家人,只是我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若举目无亲,是很痛苦的。”
阮玉山垂在腿侧的指尖颤了颤,他转过身,抬起目光:“阿四——”
“从头到尾,你除了骗我,其实并无多的错处。如今的局面,我不怪你。现在不怪,以后也不怪。可你我之间除非形同陌路,此生再不可强求。”钟离四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他看见有一粒飞雪飞进了阮玉山的衣领,心中是很想让阮玉山走近些的,免得被雪淋到。
他蹙了蹙眉,又别开双眼坐下:“阮玉山,我只是想走而已。”
阮玉山听着钟离四前头的话,本以为事情尚有转机,眼中那两分的希冀却在钟离四最后一句话脱口时冰消瓦解。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阮玉山低垂着眼,话语中带着些许无奈,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的强硬:“若我不呢?”
“阮玉山。”钟离四从未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对他劝说过,“别让我恨你。”
这场鹅毛大雪洋洋洒洒落满红州,同歌舞齐鸣觥筹交错的阮府交缠着,乐声雪声一夜不曾止歇。
阮玉山忘了自己是何时离开的那间石宫,他从鬼头林行尸走肉般捏着那半件烧毁的婚服回来时整个府邸已是满目银霜。
云岫和林烟在园子外等了他许久,终于在几近凌晨的深夜等到失魂一般的阮玉山。
他们还没来得及上前喊一声老爷,就见阮玉山扶着大门门框迈进院子的那一瞬间,因脚下失力,一个踉跄中,猛地扑倒在雪里。
林烟大惊失色,同云岫一起箭步冲过去将阮玉山扶起。
过去二十四年来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家主此刻半跪雪地,仰头看着漫无边际的大雪,无数风霜吹进他的眼睛。
“他说他恨我。”
阮玉山的目光在雪夜中茫然逡巡着,几乎快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还没对我说过爱,就要恨我了。”
钟离四下床的时候愈发少了。
他的身体渐渐难以支撑他久坐看书,更多的时候他在床上陷入昏睡,阮玉山也不再只是吃饭午休时过来看他,很多个半梦半醒的瞬间钟离四能感知到阮玉山的气息。
他对阮玉山实在太过熟悉,就算对方什么也不做,只是靠近他左右,他也能立马感知到阮玉山的存在。
这个人没日没夜地在床边守着他,近乎神出鬼没地,奔波在石宫和阮府之间,他清醒时就离开,他昏迷时就出现,不敢太频繁出现在他眼前,只敢为他无数次擦去昏迷时七窍无故流出的血迹。
在仅有的清醒又无阮玉山看守的时间里,钟离四总是拿着钟离善夜留给他的那封遗书来来回回地看。
信上用只有他和阮招看得懂的文字絮絮叨叨说着许多叮嘱,可是除了最后那一张用中土话留下的小字,其余并无太多叙情之言,更多的是一些劝诫。
钟离四把钟离善夜的信件倒背如流,连睡梦中也在不断钻研其言下之意。
“……蝣人之难,两百年首尾,皆源于巫女之祸。其结症非铃鼓可解。若着眼于当下之困,则中土与蝣族世世代代步前人之迹,周而复始,诅咒无穷尽也。当正本清源,免重蹈覆辙,祸事方休。”
“……子元六年,一巫女为求长生功德,盗幽北蛇灵献与胡部蝣族,以此换取万世牌位。蛇灵被缚于蝣族血脉,生生世世传于蝣人,此乃蝣族百年禀赋之根基。”
“……盂兰者,倒悬之境也。入五浊恶世,观众生万象,承喜怒悲欢,历生死离别,悟我出我,方见观音无相,会古卷诸灵。”
这些话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中翻腾盘旋,自己大限将至,族人的诅咒却依旧横亘在他们世世代代之间,钟离四企图从钟离善夜遗信的字里行间读透对方隐藏的喻意,可冥冥之中又察觉似乎时机未到。
那天他正和阮玉山吃饭,阮玉山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轻言细语地说:“婚服我打发人新做了一身,比上次那件更好。等过了年,咱们就成亲。你不喜欢阮府的人,咱们就在这儿办。请阮招,阮招不算阮家人,他自小在雾照山长大,阮氏的祭祖也从不参与。顺便再叫他再带个百重三——对了,阮招给百重三取了几个字,你要是有兴趣,我给你瞧瞧,看你觉得哪个合适。”
钟离四的筷子悬在碗口,听见这话,忽问:“姓阮吗?”
以往这些时候他是从不搭话的,一顿饭下来只听得见阮玉山的声音,这次他回了话,阮玉山垂目思索片刻,又道:“你不喜欢,自然叫他姓钟离。”
钟离四这才接着吃饭。
阮玉山见他默许,又赶紧给他夹菜,接着说道:“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也算给你冲冲喜。早前我打发人去东南寻了白断雨,他的医术比起老爷子兴许还更好上几分,眼见着快要收到回信了。白断雨悬壶济世,历来以正直慈悲闻名,他会喜欢你的。阿四,你会没事的。”
阮玉山说了许多,唯独不提那个冬夜钟离四劝他放手的事。
仿佛那一夜两个人难得地推心置腹从不曾发生,他也从不曾听见钟离四对他剖白,不知道钟离四那么对他冷硬的态度只是因为迫切地想要离开。
他既不提,钟离四自然也不会对他客气。
“阮玉山。”
钟离四握着碗,五指和整个手掌比起两个月前又苍白瘦削了许多,这也显得指骨和手腕又修长了几分。过分薄的皮肉贴着筋骨,阮玉山看见钟离四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接着他看见钟离四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调侃:“你说咱们成亲的时候,我的族人,会不会转过来看着我们?”
阮玉山谈论起婚事时的笑意顿时凝固在嘴边。
钟离四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阮玉山凝视着他埋头吃饭时轻微眨动的眼睫,忽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真是有太多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在恶意使坏的时候。
此时林烟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信,说不好了,南边出事了。
可话一脱口,目光转到钟离四身上,林烟又支支吾吾起来。
阮玉山意识到什么,放下筷子,同林烟说:“你跟我出来。”
他起身走了两步,刚要拉着林烟出门,就听钟离四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就在这儿说。”
云淡风轻的命令,不带任何语气,却容不得在场的人拒绝。
阮玉山扶着林烟的肩停住脚,没应声,但也没往外走。
林烟瞅瞅他,又瞅瞅钟离四,显然为难得不知所措,试探地对着阮玉山求救似的喊:“老爷……”
在钟离四面前,叫老爷也没用。
钟离四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吃饭,甚至没有开口说第二遍。
阮玉山揉了揉林烟的肩,转身回去,坐到刚才的位置上,拍拍膝盖,对林烟道:“你就在这儿说吧。”
林烟还盯着阮玉山的眼色,确认对方真是这个意思,才磕磕绊绊地展开手上的信件,说道:“半年前,西南边陲的山林上出现了几起蝣人伤人事件,因为受伤的人里有两个三阶玄者,所以才有人认出了林子里的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