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们面前时,钟离四又忽然停下脚。
阮玉山不明就里:“阿四……”
钟离善夜欲言又止:“四宝儿……”
那罗迦战战兢兢:“……嗷。”
钟离四的视线挨个扫过他们脸上,最后横了一眼,一甩袖子离开。
也不知是在对谁撒气。
两人一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
于是这天破天荒的,阮玉山没有亲自去给钟离四送饭。
人又不是他惹的,他可不去触这个霉头。
要哄也得等钟离四消了点气再哄,否则现在谁去钟离四跟前晃悠都只有挨白眼的份儿。
除了洞府里的下人们。
钟离四再气,也不会对着他们撒气。
是以阮玉山打发了两个平日里最乖巧的小丫头去别院送饭,自个儿领着那罗迦去老爷子院子里蹭饭去了。
哪晓得他慢悠悠转到老爷子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安安静静躺在屋檐下的竹椅子里闭目养神,双脚抬起来放在脚凳上,脸上敷满了黄瓜片,很有点闲情雅致的意思。
阮玉山走过去,低下脑袋对准钟离善夜满脸的黄瓜瞅了又瞅:“你这是干什么呢?”
钟离善夜从密密麻麻的黄瓜片中留出的一丝小小缝隙中睁开一只眼——虽然他作为一个瞎子,睁不睁眼都没区别,但这样表示了他对阮玉山的尊重:“美容呢。”
阮玉山皱眉:“美容?拿黄瓜片?”
“你懂个屁。”钟离善夜抽出枕在自己后脑勺的一只胳膊,摸了摸自己鬓间的白发,显然前段时间阮玉山对他白发的调侃使他对岁月的流逝感受到一些焦虑的情绪,“黄瓜片不仅清爽可口,还美容养颜。多敷一段日子,人就变得白白嫩嫩!”
阮玉山不屑地哂笑一声,绕开他,准备去屋子里吃饭。
没过一会儿,阮玉山又退回来,俯下身盯着钟离善夜。
“你说……这东西敷了能变白?”
几日后,钟离善夜的小院,屋檐下。
阮玉山和钟离善夜俩人并排靠躺在廊前的两把竹椅中,双手交叠于后脑勺下方,两脚抬起放在脚凳上,满脸敷着黄瓜片,闭着眼睛晒太阳,好不悠闲。
那罗迦躺在他二人脚下,鼻子上也敷了一串黄瓜片,此时正试着用舌头将鼻尖上方那片黄瓜舔到嘴里,好不容易够着了,嚼了嚼,觉得难吃,悄悄吐掉。
明媚的日光晒到阮玉山古铜色的皮肤上,隐约散发出一种强健有力的光泽。
“今儿上山了吗?”钟离善夜率先开口,同时从手边盘子里又拿了片黄瓜往下扔,正好扔在那罗迦空出来的鼻尖上。
“还在闹脾气。”阮玉山闭着眼睛说道,“前儿好不容易打发人下山去瓦子里买了几本绝市的戏本子哄好了,一提破命俩字就变脸,晚上睡觉都不挨我了。可不敢惹。”
“那怎么办?”钟离善夜微微偏头,“不练功了?”
“就让他休息休息吧,大冬天起早贪黑的也累,反正日子还长。”阮玉山从自己脸上取下一片黄瓜,睁开眼睛,举着黄瓜片对准外头太阳瞧了又瞧,“我说,你这黄瓜到底管用不管?我怎么半点效果不见?”
钟离善夜又从盘子里抓了几片黄瓜塞嘴里,嚼巴嚼巴,脆生生,甜津津:“不知道。”
“不知道?”阮玉山一骨碌坐起来,顺便抬手接住从自己脸上掉下来的黄瓜片,“你用那么多天了你不知道?”
“我也是听人说的嘛!”钟离善夜倍感无辜,“那多少年了,街头巷尾的小姑娘大姑娘大姨大婶子们都这么用,能流传下来,势必是有大大好处!”
阮玉山将信将疑盯着他看了会儿,把脸一擦:“我去你的吧!”
说着就抬腿下地,离开椅子要走。
那罗迦当即跟着甩了甩脑袋,把自个儿脸上一排黄瓜甩得满地都是,抖擞抖擞精神,咧着嘴跟上阮玉山。
才跟了没两步,阮玉山的步子又停下来。
那罗迦疑惑抬头,看见阮玉山又回望向椅子里依旧自得其乐的钟离善夜:“说起来,过了年关他便又长一岁,你当真有替他保命的法子?”
乍然听见这质问,钟离善夜神色间闪过片刻闪躲,随即道:“那是自然。”
阮玉山捕捉到他的脸色变化,更是不信,审视着他道:“什么法子?你说说。”
钟离善夜摸起一片黄瓜放在嘴边,不耐烦道:“说说说有什么好说的?天机不可泄露明不明白?我自家孩子,我还不会保他不死?”
阮玉山看出来他这是和稀泥打太极,不过钟离善夜平日看着不着四六,真藏起话来也绝对守口如瓶,阮玉山一时磨不出答案,只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道:“倘或你做不到,我可是要来你家门口吊死的。”
“放心。”钟离善夜笑道,“真到了那一步,我死得比你早。”
阮玉山不接话,转眼瞥见大堂花瓶里那两株艳丽的红梅,定睛看了半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这两株花开得倒好。”
钟离善夜便笑:“四宝儿隔三岔五拿血来养着呢。”
阮玉山脸色骤变.
他说怎么觉着这花艳得不正常,还隐约有几分钟离四的玄气。果然不出他所料。
“急什么?”钟离善业不紧不慢挨个把自己脸上的黄瓜翻了个面,“他大限将至,体内玄气稍不控制便肆意暴走,如今未满十九,提前放放血受受累,也未尝不是好事。”
阮玉山越听越想问个究竟了:“你既有法子救他于水火,那这血还非放不可?”
“救他于水火,那他也得先下一趟水火嘛!”钟离善夜说完,顿了顿,嘀嘀咕咕,“晚饭想吃锅子了……弄点涮羊肉……”
阮玉山白眼都懒得翻,转身就走。
今儿好不容易放了晴,山上积雪化了大半,日头瞧着好,却因为雪化的缘故比平常更冷些。
钟离四怕冷,又想晒太阳,干脆身上裹了两层披风,把自己团作一团,窝在大院里的摇椅上看书。
一时日头换了个方向,他便也把椅子调了个头,背着对假山洞门,摇摇晃晃地直晒日光。
阮玉山远远瞧着,只当他是在椅子里打盹,便把自己的脚步放得极慢,一点一点走近,走到钟离四后头,先偏头看见钟离四的额头与鼻梁,那当真跟个瓷人儿似的,这会子太阳又晒着,钟离四脸上薄薄的皮贴着骨,睫毛乌长,露出来的一点侧颜白得莹润发亮。
阮玉山摸了摸自己铜皮铁骨般颜色的俊脸,那也是仪表堂堂,面如刀削。至于肤色什么的——这家里有一个人白白嫩嫩也就够了。
正考虑要不要把人悄悄抱回屋子里,他就听钟离四低声道:“阮玉山。”
“嗯?”阮玉山倒是松口气,浑身舒展了,走到钟离四跟前,才发现这人手里拿着本薄薄的簿子在看,“没睡?”
说着便凑过去要看钟离四手里的东西:“拿的什么?”
“《弓衣三斩》。”钟离四说。
“什么鸟语。”阮玉山想了想,这并不是自己给钟离四寻的话本子,因此一点也不耳熟,便问,“哪来的?”
一边说,一边往钟离四身边挤。
那罗迦找了个地儿坐着开始舔毛。
“钟离善夜给的,”钟离四往椅子一边让了让,阮玉山坐进来下一刻,他便顺理成章被拽进阮玉山怀里,又自己在对方大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脑袋一仰,靠在阮玉山胸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说是他的独门绝学。”
“哦?”阮玉山把下巴靠在钟离四头顶,凑过去跟他一块儿研究那个小簿子,瞧见上头尽是自己压根看不懂的字,脑海中忽闪过什么,眸光微紧,仿佛此刻才听明白钟离四先前的话,“你是说……弓衣三斩?”
钟离四抬头瞅他一眼,又把头低回去,像是在说他大惊小怪。
阮玉山把钟离四的脑袋扶正,自己四平八稳地用下巴抵住钟离四的头顶,借机认认真真往那簿子上看了几眼:“这上头字迹倒是眼熟,只是看不懂写的什么。”
钟离四不再抬头,只是声音含着笑:“那你瞧瞧,这字迹像谁的?”
“像是我的。”阮玉山乐得陪他演戏,甚至故意带着疑惑“嘶”了一声,“可我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么个玩意儿。”
钟离四知道这人是在逗自己开心,便骑驴下坡道:“这是我写的。”
“难怪呢,”阮玉山故作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带着我的笔迹。”
“钟离善夜也这么说。”钟离四低声笑,“我抄录这册子时,他一边同我讲解这些符文的含义,一边听我写字,说我下笔着力的习惯,跟你如出一辙。我便说我的字是你教的,现在也在教。”
“老不死的还懂什么叫如出一辙。”阮玉山也勾了勾唇,下巴在钟离四头顶蹭来蹭去,同时伸手,把簿子翻了一页,发现这整本都是他看不懂的符文,“那你同我讲讲,这上头的东西是个什么意思?”
“无非是些练功的心法口诀和招式。”钟离四粗略地解说道,“弓衣第一斩,叫绞杀,要领是先从敌人侧后方潜伏,找准时机一击打中对方要害,趁对方反应不及之际,飞身而上,利用自己的四肢禁锢对方的身体,随即静候。在这期间敌强则我强,敌弱则我弱,根据对方反抗的力度调整自己的力度,不为杀敌,只为使敌方力量逐渐衰竭,失去反抗的心气,擒拿住敌方死穴的同时,慢慢杀尽敌人的耐心和力量。”
阮玉山评价道:“倒真像蛇的绞杀。”
钟离四又道:“弓衣第二斩,叫吞象。这一招式的创造取自多年前横行世间的一种吞妖怪。”
阮玉山:“吞妖怪?”
钟离四问:“连你也未曾听过?”
阮玉山摇头:“想必是十分古老的一种妖了。”
“不错。”钟离四点头,“这妖是钟离善夜从盂兰古卷上看来的。名字就叫吞妖,大概也是无相观音取的——只有观音会给这些妖怪取如此直白易懂的名字。”
“既然直白易懂,那我猜,这妖的能力就是吞食同类?”
“差不多。”钟离四的手指着簿子上一行行的符文照本宣科,“此怪如何诞生的,至今未解。它们同类极少,最初现世时,力量也很微弱,甚至是观音极少见过的、连器灵都没有修出来的妖,如同人没有骨珠,牲畜没有骨头和心脏,它就像一团又柔又散的雾气——可大雾,偏偏是能容纳下所有实物的东西。
“吞妖怪也是如此,它虽修不出自己的器灵骨珠,却能靠着一点点吞食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东西来逐渐变强、化形。吃了什么,它就能变作什么。又或者在自己之外,把那些它吃过的东西全部重塑出来。它唯一的弱点,是在吞食完成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慢慢克化它吃下的一切。而在克化的这段时间里,它又能隐于无形,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阮玉山听完,沉思片刻,问道:“那老爷子是怎么根据这东西的记载,自己琢磨出一套吞象的招法的?”
钟离四又接着书的下一页道:“吞象这一招,比起绞杀。便更致命阴毒得多。”
随即他便看见这句话后面紧跟的一句来自钟离善夜的批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还是钟离四在誊抄时,钟离善夜一边说,一边强行逼他一起写下的。
钟离四视若无睹,跳了一行,接着念道:“绞杀,是在遇到与自己平级或是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快速制胜的一招打发;而吞象,则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必胜的杀招。此术旨在趁敌人不备,绕其身后,短时间内快速吸食其骨珠力量以及练功心法,化为己用的同时,悟出破解敌人打法的招式。”
阮玉山“唔”了一声,对这一招不做评判,又问:“那弓衣第三斩呢?”
钟离四便往后翻。
可下一页,就全是空白了。
“没有第三斩。”钟离四想起来,“钟离善夜说,还没到教的时候。”
阮玉山伸手替他合上册子,对第三斩不再追问,只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老爷子的独门绝学全告诉我,不怕我偷学了去?这东西阮招都学不来,叫我捡了便宜怎么可了得?”
“没那么简单。”钟离四摇头,“要紧的都不在书上。比方说绞杀那一斩,第一招便要拿捏住对手的死穴。可对手的死穴在哪,如何看穿,又如何拿捏,钟离善夜都没告诉我。又比方说吞象,关键在于如何吸食对手的功法和力量,书上也没写。他说了,这些东西,等我练好前边的功夫以后,再亲自相授。”
“是这个道理。”这些东西,阮玉山在方才听钟离四讲解时便察觉到了——所谓绞杀和吞象,一套招式将接下来,最核心机密的东西,书上都没写。
弓衣三斩,确是钟离善夜闻名天下的独家绝学。
阮玉山幼时曾听老太太提过,说阮招曾经缠着钟离善夜要他将此秘术传授给自己,可钟离善夜不肯,两个人还为此闹过好大一通别扭。
后来他也缠着钟离善夜给他见识见识弓衣三斩,钟离善夜自然也不答应,他就打算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偷来瞧瞧,最后屋子没进成,斩不斩的没见到,反而吃了几顿结结实实的太太老头混合双打。
哪晓得他吃了几顿打都没能看上一眼的东西,这会儿就大大方方躺在钟离四手上供人翻阅,甚至还能随便讲给他听。
真是同门不同命。
阮玉山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钟离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阮玉山:“我笑我命苦。”
“你命苦?”这回换钟离四冷笑了,“百十八尝一口你的命都够过三十年生日了。”
阮玉山:“什么意思?”
钟离四说:“百十八是我弟弟。”
阮玉山:“这个我知道。”
钟离四:“他过生日只吃糖。”
阮玉山:“……”
“你们蝣人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嘛!”他反击道。
钟离四侧脸,凉悠悠的眼神又飘过来:“阮老爷。”
阮玉山一听这称呼,心道不好。
果然,只听钟离四讽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蝣人身为阶下囚,日子就必须过得苦大仇深,终日等死。举凡我们在苦里寻一点乐,都是对贵人们时不时透出来的那点怜悯心的背叛?”
阮玉山听了这话,反倒一本正经回答:“我可从没怜悯过你。”
钟离四挑眉:“哦?”
“我轻视你,践踏你,招惹你,心疼你,喜欢你,敬重你,最后取悦你。”阮玉山说,“可我从未怜悯过你。”
钟离四垂下眼,不做言语。
又听阮玉山沉稳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四,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第81章 挑战
钟离四眼珠子在睫毛下的遮挡下转了转,又抬起来看向阮玉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玉山:“你一向很强。”
钟离四:“我知道。”
阮玉山:“只要征服了破命……”
钟离四起身就回屋子。
不在阮玉山怀里多逗留片刻。
阮玉山紧跟着撵上去:“阿四——”
话没说完,先吃了个闭门羹。
阮玉山背着手转转悠悠,最后一个扭头,冲着紧闭的大门用口型骂道:“小心眼!”
随即又转回钟离善夜的院子里去。
哪晓得这回撞见钟离善夜正抱着那两枝梅花抹眼泪。
大抵是哭得太投入动情,以至于阮玉山走到院子门前了钟离善夜也没察觉。
想来为着那棵梅树,老爷子私下没少掉过眼泪,只是怕被人瞧见,惹得钟离四愧疚,平日才摆出一副并不很在乎的模样。
阮玉山跟那罗迦对了个眼神,自己藏在院墙外,拍了拍那罗迦屁股,那罗迦便轻吠着朝钟离善夜跑去,作势要与其玩闹。
听见那罗迦的声音,钟离善夜知道是阮玉山来了,自顾整理好神色,把花瓶放在一边,擦了把脸,作出个泰然无事的姿态,等着阮玉山进来。
阮玉山这才像刚刚到院门似的,慢悠悠踱着步子,踏上回廊走到檐下。
“怎么又来了?”钟离善夜嫌弃道,“一天天跟没家似的,老往我这跑。”
阮玉山不跟他呛嘴,想到方才梅花那事儿,心肠拐了个弯儿,神秘兮兮地挨着钟离善夜坐下,笑道:“老爷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钟离善夜警惕:“做什么?”
没等阮玉山开口,他先摆手:“告诉你啊,得罪人的事我可不干。”
钟离善夜从不怕得罪人,也没人敢得罪他。
这满山能让他说出这句话的,也就别院那一个。
阮玉山热热络络地拉住钟离善夜那只手:“不得罪不得罪。就凭你老人家才没了一棵树,你就干什么都得罪不了人。”
钟离善夜一听就知明白这话里没憋好屁——准是阮玉山瞅准他梅树没了,钟离四为此内疚,要逼他做点得罪钟离四的事呢!
“去去去去去!”钟离善夜简直想跳起来踹阮玉山两脚,“我说你这人脸皮咋那么厚呢?算盘打得震天响,四十旬老人都算计!是不是哪天我死了还要被你从棺材里挖出来给你办事儿啊?”
阮玉山脸皮厚的时候耐心是大大的有,被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反而语重心长拍着钟离善夜的手背劝道:“您先听我说完。”
钟离善夜说不听不听。
阮玉山很是收放自如,既然钟离善夜油盐不进,他便一撒手道:“不听算了。反正你儿子不是我儿子,当爹的都不急,我替他着急什么。”
说罢一挥手,扭头就要走。
钟离善夜低头琢磨琢磨,在后头喊:“回来!”
阮玉山行云流水地笑眯眯回来坐下。
“你且说说,”钟离善夜摆着张三十岁的脸对着阮玉山拿乔,那股威严并不很有震慑力,“既是关乎四宝儿,老夫且听听怎么个事儿。”
阮玉山见坡就下,很给面子:“阿四这人,吃软不吃硬,天生的犟脾气。”
钟离善夜赞同:“不错。”
“既是个犟脾气,那咱们就不能用劝,越劝他越来劲,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钟离善夜:“哦?”
阮玉山:“平日里什么事,我越不让他做,他便越是要做;现在他有不想做的事儿了,咱也不能逼他——咱得顺着他的毛摸。”
钟离善夜便问:“怎么个顺法?”
阮玉山笑:“他不是不想练功了?那咱们就不劝他练。”
钟离善夜定着一双全盲的眼珠子思索片刻,又听阮玉山点到为止地说:“咱们劝他不练。”
“哈。”钟离善夜懂了,“你小子,想让我用激将法。”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便骂:“好你个阮玉山,鬼点子你出,得罪人的活我干。我问你,你既想出这法子,怎么不自己去?”
“咱俩下场不一样呀。”阮玉山理直气壮,坐得端端正正地把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一句敲一声桌子,“你得罪了他,他顶多把你桌子掀了;我要是得罪了他,连睡觉的地儿都没了。”
钟离善夜乐见其成:“那就没了呗!”
“他没我睡不好觉啊。”阮玉山早有预料,立马凑过去接话道,“你忍心你的四宝儿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熬到大天亮?”
“……”
钟离善夜被这话噎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能连踢带踹地把阮玉山赶出自己院子撒气。
抱着花瓶在屋子里哄了自己半天,钟离善夜收拾收拾,打开房门,长吁一口气,心里打着鼓叫来下人,说去别院请四公子过来。
那边钟离四才睡醒一通午觉,正坐在屋子里发呆醒神,外头便来了人,说老太爷请他去吃茶。
钟离四精神还没起,木着眼神走到钟离善夜的园子,才在廊下便瞧见钟离善夜焦灼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直到钟离四在桌前坐下,钟离善夜瞅着这人,思考半晌,忽然跑去把那个装着最后两枝梅花的花瓶拿过来,放到桌上。
看到这个花瓶,钟离四算了回了点神,大抵是又想起阮铃,因此再看向钟离善夜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关心。
“怎么了?”钟离四的声音很平和,完全不像气冲冲把阮玉山赶出家门几个时辰不让进的模样,“是有什么事?”
钟离善夜话没出口,确定钟离四目前状态还算温和,先松一口气。
“怕什么?”钟离善夜松完气又在心里骂自己,“他是我儿子,他又不吃人!天下还有老子怕儿子的?”
他舔舔唇,把花瓶又往钟离四眼前挪了挪,开口道:“四宝儿啊。”
话音刚落,钟离四用指背抚过花瓶里的梅枝,垂目看着娇艳欲滴的梅花花瓣:“血不够了?”
“不不不,”钟离善夜正组织腹稿,乍然被钟离四这么一问,险些泄了元气,大冷的天里,总觉得浑身热热的,“还够还够。”
他悄悄用指尖把花瓶往钟离四那边又推了推,才说道:“听阮玉山说,你是不打算再练破命了?”
钟离四忽掀起眼皮看向他。
钟离善夜心里一咯噔,当即抬手,严肃表明立场:“我可不是来劝你的!”
钟离四的眼神便收了锐利,继续低眉看向眼前梅花道:“那你是做什么?”
“我是这么想。”钟离善夜把双手搁在桌面上,凑过去,表面笑吟吟,心里把阮玉山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同时按着自己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道,“既然破命磨合不好,那咱们就不练了!”
这下钟离四又抬起眼,只是目光不再犀利,反而带了些探究和狐疑:“不练了?”
这人不是前两天还旁敲侧击想让他上山把破命拿回来?
钟离善夜接着在心里问候阮玉山的祖宗十八代,同时嘴上一点不带停:“练功多累啊。何况那破命还是把神器。”
他冲钟离四挤眉弄眼:“神器么——那是咱们普通人能碰的?那是观音钦点的镇山宝贝!”
钟离四挑眉:“所以?”
钟离善夜哼哼一笑,还对天做出个抱拳的手势:“观音是什么?咱们又是什么?咱凡夫俗子,能跟人家观音比?人神器认观音是理所应当,认咱们不是笑话嘛!破命堂堂一把神兵,可抵人间百万雄师,愿意认咱做主都是给咱面子,咱哪来的脸跟人家闹脾气呢。你说是不是?”
钟离四眼中的狐疑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般的冰冷:“原来你这么想?”
钟离善夜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热,心如擂鼓,手上虽把花瓶往钟离四面前推了又推,企图不断唤醒钟离四对自己的愧疚,同时又悄悄展开手掌护住花瓶——是真怕下一刻对面就掀桌子走人,把他的宝贝花瓶砸个粉碎。
他暗暗给自己打了两口气,嘿嘿一笑:“以前看你跟破命小打小闹不当回事,如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这才实话实说。”
他伸手过去握住钟离四的手,趁机用胳膊护住花瓶:“再说了,练功多苦啊。”
钟离四垂目,只是沉默。
钟离善夜瞧见钟离四这模样,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先在心里把阮玉山翻来覆去用毕生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千万遍,再笑眯眯冲钟离四劝慰道:“咱又不是没有活命的法子,放着好好的闲散日子不过,练什么功呢?反正破命也不使了,后边的功夫咱也不练了!待日后我想法子救了你,你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穿花洞府,别当蝣人了,当我钟离善夜的少爷,这不舒坦?”
钟离四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去,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显然是心中情绪隐而不发。
钟离善夜心里像是被剜了一下,很快将这苦痛化作对阮玉山的悲愤,一狠心接着道:“练什么戟,赢什么无方门?抢什么铃鼓?救什么族人!饕餮谷那些人的生死与你何干?你是钟离四又不是九十四了,捣鼓这些东西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重要嘛!”
哗啦一声。
钟离四推开椅子站起来,甩开了钟离善夜的手,居高临下俯视着钟离善夜,神色已是万分阴寒。
他的五指紧紧抓在桌子的边缘,五个指甲都因手上力道而完全泛白,清瘦的手腕上条条软筋暴立,连指尖都因用力而隐隐抖动。
钟离善夜还是弯眼笑着看他,好似浑然不觉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错处。
然而心中已暗暗将阮玉山斩首示众。
最后,钟离四瞥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梅花花瓶,忍住了打翻桌子的冲动,只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开,走得脚下生风,就差把地皮给掀了。
钟离善夜一眼不眨地目送人离去,一直到钟离四彻底走出院子,他才如获大赦抱着花瓶往椅子里一躺,缓了几口气,摸摸幸存下来的花瓶,再摸摸自己被汗浸透的里衣,有气无力道:“来人,换件衣裳。”
钟离四并不很想回自己的别院。
他从钟离善夜的园子出来,刚跨过院门,回头看向院子的牌匾,上头写着“清凉池”三个字,想来老爷子是很怕热的人。
这牌匾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又不失秀气,比起阮玉山的豪迈笔风更多了两分沉静自如的味道。
钟离善夜写不出这样的字,阮玉山也写不出。
钟离四盯着那三个从容飞逸的大字,想到桌前钟离善夜紧张得逐渐涨红的脸,难免思考了一下对方刚才一场谈话下来后背究竟流了多少的汗。
而钟离善夜没事儿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钟离四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阮玉山。
这段日子阮玉山总是神神秘秘,早前瞅准他要练功,一到时间就消失不见,活等到他练完了功回到宅子才出现。
后来他跟破命闹脾气,阮玉山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似的动不动跑出去个大半天。
穿花洞府修得又大,宅子里的回廊小路更是如同九曲河湾,钟离四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把宅子的路认全,更没去过几个其他院子,生怕一不注意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