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西已是大祁边关,骑虎营更是修建在丘陵之上,这里就连最普通的夜风都带着萧索肃杀的气味。
云岫和阮铃的人马才到五十丈外,便有游骑和哨兵前去通传,待到营门十丈时,便被拦下。
“云岫公子。”营门都尉一眼认出来人,先行了个礼,仍未放行,直到云岫拿出阮玉山亲手给的符节,仔细检查过后,才打发人前去替他们取下行李,做出迎入的姿态。
俄顷,便见右将军陈维快步前来相迎,边走边抱拳道:“临近年关,云岫公子亲自前来,可是州主有什么吩咐?!”
云岫虽是阮玉山的侍从,但自小与阮玉山一同长大,在阮府便是半个公子,到了军营,阮玉山在的时候,他便位同副帅;阮玉山不在,他手中持节,众军见他便如见阮玉山。
“右将军。”云岫回礼,侧身后退,朝陈维介绍道,“这是老爷的世子,单名一个铃。”
“世……”陈维愣了愣,盯着阮铃嗫嚅了两下,连招呼都不会打了,显然是对阮玉山短短一年不见就找时间造出个十几岁的儿子这事儿有些无所适从。
云岫没给他太多过渡和寒暄的机会,先是转头对阮铃道:“还请世子先去营房休息,属下与右将军商议片刻事宜,随后就到。”
阮铃初来乍到,并无二话,只随着云岫安排的人手进了营地,前往营房。
“右将军,”云岫一直等到阮铃走远,方对陈维道,“借一步说话。”
边防风大,气候严寒,火炉子端进营房不过大半个时辰便要添上新炭。
右将军陈维的营房中私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第一堆炭火渐渐熄灭时,云岫才从营房出来。
“属下愚钝,还请云岫公子再给个示下,”陈维送云岫出门,且行且道,“既然要世子在军中历练,那……”
云岫停下脚步,侧目道:“当年老爷不过九岁便被送来骑虎营,彼时你已是从军五年的兵油子。老爷在营中如何受的历练,一步步你都看在眼里。如今老爷把世子送来,你们如何自处,还要我教?”
陈维方知自己这是问了个蠢问题,为化解尴尬嘿嘿笑了两声,随后愈发恭敬道:“属下明白。”
当年阮玉山才被送来军营,陈维也才十几岁,那会子仗着自己年纪大,老太太又往军中放了话,不必顾及对方世子的身份,为着这,军营里没几个人没霸凌过阮玉山。
阮玉山自小个高劲儿大,送来时虽说九岁,可体型比得上寻常人家十四五岁的健壮孩子,因此当时军中许多人对其并未生出呵护或怜悯之心,只把他当同龄进来的新兵蛋子看,可着阮玉山欺负,陈维便是其中之一。
后来陈维被阮玉山报复,一脚踹进粪池,险些没被溺死,打那以后吃了教训,才知道九岁的小世子不是好拿捏的料,也就是从那时起老老实实跟在阮玉山身后,一路做到了右将军的位置。
云岫又走到近前,沉着脸色,伸出手指挑了挑陈维的衣领,用他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世子年纪还小,心性急躁,老爷既下了狠心送来,便是要让他日后成个样子。你们……也别掉链子。”
陈维一听,便知其言下之意,又通晓云岫其人平日从不做半句玩笑,使起手段来自有三分阮玉山的影子,于是也正了神色:“遵命。”
云岫退了一步:“年初听你们猎了一只上品墨狐,老爷让狐皮不急着送。今天可以拿来,我带回去。”
陈维道:“属下这就打发人去取。”
云岫不再多言,转身朝阮铃的营房走去。
阮铃正在营房看书。
数月前钟离四在燕辞洲的小岛上救下他,彼时他在这片举目无亲的大地上已经流浪逃亡了许多年,像个野兽一般大字不识,每天两眼一睁就只能思考如何活命。
后来钟离四把他带到穿花洞府,要他做了阮玉山的世子,打那以后他有了自己的居所和名字,有了每日可以勤换的新衣;别院有什么吃的,他那里一口也不会少;知道阮玉山对他严厉,钟离四便从不肯对他说一句重话——不,钟离四那样的人,除了阮玉山,谁的重话他都不肯说。
偶尔阮铃在自己的院子里和那罗迦玩闹,隔着几堵红瓦砖墙,会听到回家的钟离四和阮玉山在石板路上你来我往地斗嘴打诨。
他有时也会想象钟离四用那种戏谑揶揄的神色对自己说着许多只有在阮玉山面前才会说的毫不客气的话语和警告,可更多时候到了他面前,钟离四只是摸摸他的头发,让他好好念书,多识些字。
阮铃读书刻苦,这是穿花洞府满宅子的人公认的事实,就连阮玉山在这一点上也挑不出毛病,甚至特意为他从山下请了最好的教书先生住在宅子里教他认字。
只有他知道,他刻苦念书并非出于对阮玉山的畏惧。
钟离四的嘱咐,哪怕只是随口而出的一个字,他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云岫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给盆里夹了一块新碳:“世子看书看得入神了。”
阮铃闻言如大梦初醒,从对钟离四的思念中抽离出来,想起自己手上的书已是大半天没有翻页。
他下意识往营房外看了看,正巧撞见有人端着一件油亮亮的墨狐皮递给云岫守在房外的随从,便合上了书起身道:“狐皮拿到了?那——”
“那属下就不打扰世子军中历练了。”云岫说着,抬手握剑行了个礼,便从容麻利地退出去。
“等等,”阮铃脸色骤变,没听明白,可有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忙不迭追出去道,“历练,什……”
那边云岫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攥紧缰绳,居高临下看着阮铃,语气冰冷威严:“老爷有令,命世子阮铃于州西骑虎营驻扎操练,服令期间一切听从右将军陈维之命。三年之内无令不得出营,回府归期不定。”
说罢便调转马头,就要启程离开。
阮铃被这变势打得措手不及,在寒风中愣了片刻,竟抬脚追马上前:“云岫,云岫你等等!”
云岫停下马,没有回身,只是微微侧头,颔首以示尊重:“世子还有何吩咐?”
阮铃褪去血色的双唇颤了颤,似乎有许多话想问,可大抵是知晓云岫留给他的时间不多,而他留在军中一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便只问了一句:“四哥他……知道吗?”
云岫沉默一瞬,毫不留情地说道:“有关世子之事,老爷决策前势必会先征求四公子首肯。”
阮铃的面色登时煞白了。
“既然是他的主意……”阮铃浑身萎靡下去,睫毛颤抖了两下,随后毅然回身走向营房,“那我就留在这里。”
云岫凝视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唇,在阮铃踏入营房前的最后一刻道:“世子不必灰心。骑虎营是老爷自小长大的地方。红州三大营,骑虎营为首。老爷既命我带世子来此,必是对世子寄予厚望。”
阮铃的脚步顿了顿,没有给出回应,径直进入营房不再回头。
穿花洞府位于红州东侧地界,比红州略近江南。
而红州城的主城处于州东南部,因此当云岫处理好阮铃的事务连夜赶回洞府时,比他晚出发半天的林烟早已提前两三日抵达阮府,趁夜拜见了佘老太太,将阮玉山的“临终遗言”一字不落告知了老太太。
次日,佘老太太举办家宴,在席上既未透露阮玉山死于山崩之事,也没拿出阮老太爷的骨珠,仅仅以阮府目前唯一话事人的身份宣布,阮家即将废除蝣人活祭旧制,择日烧毁鬼头林,自此不再用蝣人祭祀。
这一刀切的决策下得突兀又决绝,若当真实施,不知得触动多少人的利益,故此家宴之上自是一片哗然。
甚至有不少年长于阮玉山的上一辈仗着群情愤慨开始对老人家出言不逊。
“他们骂得可难听了。”林烟回来第一晚上就在阮玉山书房关起门来告状,“阮峰那死老头子,直接指着老太太说她年事已高,不适合再插手族中事务,叫老太太安安心心在来凤仪养老便是,还说什么,这等大事,别说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她丈夫,当年的阮老太爷亲自来了,大家也不见得答应。”
外头又下了雪,阮玉山不紧不慢给还没脱下兜帽的林烟倒了口热茶:“老太太不是不让你现身?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当然在屏风后头!”林烟在屋子里熬过了一阵冷意,才把披风和兜帽脱下,将勉强回温的手放到火炉子边烤着,一边搓手一边道,“如此闹了两日,他们见老太太不表态,便是不改变主意的意思,竟一面打发人去守着宗祠和过往百年的那堆采买簿子,一面把过往老太太安排在鬼头林的人手全换成了自己的人,还集结了族里大批不同意此事以及过去跟老太太有过节的长辈宗亲们去来凤仪闹!又是撞门又是大声叫嚷,好上不得台面!我瞧着府里老爷你不在,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老太太蹬鼻子上脸了!”
阮玉山面色仍未有太大波动,甚至还笑了笑,顺便把炉子里的炭火翻了翻,又加了几块新的到底下:“去北园来凤仪闹的,有多少人?”
“那可不少。”林烟道,“除了几支平日同老太太交好,也与老爷表过衷心的嫡亲,那些太爷的侄子侄女,甚至还有些外侄们,我瞧着能来的都来了,其中除了觊觎活祭一事利益的,还有不少早年被老太太得罪过的外戚,大多是您说年轻时往外头买卖阮家消息,透露阮家军火还有生意,最后被老太太罚得太重,几乎赶出府的人。”
“还有呢?”阮玉山问。
“还有……”林烟想了想,“哦,还有一些,既不为利益。也不为报仇,平日里也与老太太亲近,也不争强好胜的叔伯,此番也前去苦口婆心地劝老太太,说旧制废不得。尤其是峙叔公,头发都花白了,杵着拐也要去找老太太。我瞧着,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鬼头林起着大作用,既安抚了先灵,又庇护了咱们阮家,为此因着鬼头林剖心晒胆,在老太太跟前苦苦哀求。唯利者蝇营狗苟,唯心者众志成城——我看这些人,才最不好处理呢。”
“阮峙那老头子……”阮玉山盯着炉火低低呢喃了一声,却不见后话。
俄顷,又听他开口。
”你说得不错。”他放下夹碳的钳子,脸上却不见任何愁色,反问道,“这时候,老太太该叫你拿着骨珠出来了。”
“您怎么知道?”林烟有些诧异,惊喜道,“正如老爷所说,堂下闹得不可开交时,老太太打发人来命我去她书房取了太爷的骨珠,当着众人的面揭开,还让我端着骨珠一面绕堂而走,一面大声说出老太爷的遗愿。您是没看到那场面,真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一个个目瞪口呆,张着嘴巴话都不会说了!”
说到这儿,林烟两眼放光。像是还没回味够似的抓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可算是治住了他们!不过您说,老太太怎么不一开始就叫我这么做呢?”
阮玉山笑而不答,又问:“想必那天过后,他们也还是不死心。”
“正是呢!”林烟说,“没两天他们就回过神来了。想来废除旧制的事还是太大,牵扯到太多人的利益,老太爷的骨珠做不得假,他们就从遗言上找麻烦,说谁知道这些遗言是不是老太太自作主张杜撰的,要我们拿证据。”
阮玉山嘴角微微一翘:“这时候,就该把我的衣冠拿出来了。”
林烟点头:“老太太在宗祠召集了众人,拿出老爷你叫我带回来的头冠和你的马,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你的死讯,并且对他们说,太爷的遗训,就是由你我亲自见证的,还说,已经打发人去向天子呈报了你的死讯。后来红州大办丧事,族里他们也就消停了,可我看,他们还是不服气,总有一天,会缓过气来再闹上几次的。我本想留在红州守着老太太,可她却把我赶回来了,说用不上我了。”
“当然用不上你了。”阮玉山道,“再过些日子,该我回去了。”
林烟正给自己倒茶,听见这话,险些把茶壶磕在茶杯上:“您?您不是死了吗……”
话没说完,又觉得太不吉利,赶紧捂住嘴。
“老太太懂我。”阮玉山含笑瞥了他一眼,忽考问道,“林烟,平日你同我一起读了许多兵法,兵法中最浅显简单的一条,连稚子也背得朗朗上口。你可知是哪一句?”
林烟脑子里想起太多兵法册子,一时拿捏不准,便道:“您提醒提醒我。”
阮玉山说:“当年齐国攻鲁,便如今日阮府废除旧制之争。仅仅是太爷的遗言带回去,不足以让那些人从命。那帮老东西只打击一次,是万万放不倒的。要从一开始,先给他们一击,叫他们气势汹汹来找麻烦却在你拿出老太爷骨珠时候吃了亏,耗泄他们一半气势之后,再等待他们第二次反击;第二次他们垂死挣扎,又被我的死讯和佐证所震慑,底气便去了八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让他们彻底服从,咱们就得留着最后一招。”
林烟愣了愣,好像明白了:“最后一招,便是等他们还剩一口气作妖的时候,老爷亲自出面镇压,既恐吓了他们,又更一步坐实了太爷的遗命。如此攻心,他们便再没力气掀起风浪了。”
阮玉山默默一笑。
林烟一拍桌子:“这是曹刿啊!”
他拍完桌子,不知想到什么又委顿下来,试探道:“那届时老爷回去,阿四公子……”
“阿四留在山上。”阮玉山的笑倏忽消失了,凝重道,“他还不能跟我回去。到时候云岫回来了,跟我一同回阮府解决那帮老古董,你留在这儿看着他。有任何动静,书信联系。”
林烟听着阮玉山的话,反反复复地想,认为阮玉山这法子也算是天衣无缝,即便有什么疏漏,只要瞒住钟离四便可。
毕竟自家老爷捣鼓出那么大的动静,大半原因都是钟离四。
事情虽要紧,可解决鬼头林看似正本清源,实则是扬汤止沸,关于阮氏的一切,只要捂住钟离四的眼睛和耳朵,鬼头林的麻烦也便成次要的了。
阮玉山的手忽然拍上他的肩,林烟一个哆嗦,抬起头时发现阮玉山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来了。
“林烟,”对方神色凝重,“切记守口如瓶。你要记住,让阿四留在洞府,是最重要的。”
“怎么老把最重要的交给我啊。”林烟眉头一皱,嘀嘀咕咕,“还不如让我跟您回府里去呢。”
“阿四跟你亲些。”阮玉山看他愁眉不展的模样便忍不住笑笑,“云岫太守规矩,到了阿四面前,是不行的。否则阿四随随便便耍点花招,云岫碍于规矩,反容易被耽误了。”
林烟也知道他说的在理,只能认命道:“好吧好吧。”
“话说回来,”阮玉山走到不远处的书架上,开始翻翻找找今夜要给钟离四带回去的话本子或是古文册子——找这些东西时阮玉山可讲究,尤其是那些关于神话又或是史传的书,他既要尽可能多的寻找记载了关于蝣族的本子,又要避开提及红州阮氏的内容,因此每次找这些书时,阮玉山都额外认真,“老太太身体如何?”
“头发白完了呢。”林烟从桌上碟子里拿起糕点填肚子,“老太太身强体壮,原本咱们还是能在她头上找出一些黑发的,这次回去,自打我把老太爷的骨珠给了她,也就一个晚上不见,老太太的头发全白了,人也少了些精神。”
他又咬了口糕点,嘿嘿一笑:“不过对付那些老顽固,还是绰绰有余!”
阮玉山也跟着发出了似有若无的一声哼笑:“人还是得有念想吊一口气。难怪老太爷不怎么乐意我把骨珠带回去。”
林烟眨眨眼,猛地回过头:“您真见到太爷了?还跟他说了话?”
阮玉山仍在低头找书,语气淡淡:“不然骨珠我怎么拿回来的?”
“我以为你就是去矿山拿了颗珠子呢……”林烟舔舔唇,又好奇道,“那太爷他长得是不是很俊俏?”
“俊。”
阮玉山先对太爷的容貌做出了肯定,随后翻翻找找,终于找到本满意的古籍,拿回来坐下,又补充道:“比我差点儿。”
林烟撇撇嘴。
远在红州阮府来凤仪的骨珠静静躺在锦盒里,闪烁了一瞬,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光芒。
佘老太太靠在床头,拿着虎头杖把盒子砰一声盖上:“变成珠子了还打什么喷嚏。”
锦盒里的骨珠:“……”
“对了。”阮玉山对自家高祖父的容貌调侃完,又问道,“叫你返程路上打听了慧的消息,结果如何?”
“说起这个,”林烟脸上浮起一抹困惑,“才短短数月,大渝樊氏张贴在大祁各州的通缉令都不见了,难道了慧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不见了?”阮玉山听了倒是新鲜,“那阮铃可要遭麻烦了。”
“世子?”林烟一头雾水,“怎么扯上世子了?”
“离大渝最近的一个营,便是州西骑虎营。”阮玉山说道,“既然了慧找到了,那我的仇家,也该差不多知晓我的身份了。”
林烟骇然:“阮玉山的身份已经不够您拿去招惹全天下的人了?”
阮玉山瞅了他一眼,卷起手里的簿子就往林烟头上敲:“显着你了。”
林烟耍完嘴皮子,摸摸脑袋:“那咱们是先解决府里的事儿,还是先去骑虎营照看照看世子啊?您惹的仇人,来历大吗?”
“估计不小。”阮玉山说得风轻云淡,拍拍衣摆上飘落的碳屑准备起身,“咱们接下来,就等等看,看哪边的消息先传过来吧。”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还坐在原位狼吞虎咽的林烟,看不过去,又回来把人扯起来:“你要实在是饿,去小厨房叫人给你煮点,别天天吃这些零嘴。”
林烟闷闷不乐应了一声:“四公子晚上也吃呢……”
“还学会顶嘴了你!”
阮玉山胳膊一抬,林烟抱着脑袋就尥蹶子似的往外头跑。
阮玉山无奈,看着外头漫天大雪,高喝道:“打伞!”
林烟早没影了。
这场雪日夜不息,一直下到了十二月十九,也就是佘老太太的书信送到穿花洞府那天。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短短两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大局将定,亟待亡音。
阮玉山得走了。
一天也停留不得。
这些日子钟离四正抱着钟离善夜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本《两界异兽奇谭》看得津津有味,整天练完了功胡乱吃两口饭便披着两层披风坐到摇椅上看到深夜,院子里的摇椅被他搬到了屋檐下,有时候钟离四连火盆也要抱出去,为的是在外头看书能节省屋子里的灯油。
阮玉山也曾因为好奇去瞅过两眼那本奇谭,里边并未讲太多奇闻异事,更多的是一些驯兽技巧和远古兽语的传授,伴随着一些典故或传说,方便看书的人实操和理解。
大抵是钟离四太想学会如何跟那罗迦有效沟通,以至于最近阮玉山动不动大半天玩消失他也不管了,一头扎进书中世界,不把驯兽的法子学个透彻誓不罢休。
阮玉山倒是很乐意他把椅子和火炉都搬到屋檐底下。
比方这夜,阮玉山就坐躺在摇椅里。
钟离四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披风,对坐在他身上不断起伏。
两个人身上的衣裳都挺厚,光是披风就重重叠叠堆在椅子上,遮遮掩掩中,根本找不到阮玉山的手放在哪儿,只看得见钟离四放在阮玉山肩上的五指白中泛青——那是手上太用力的缘故。
钟离四仰着头,下颌沾着几缕湿发,细长脖颈上的喉结若隐若现,还有那对英气的长眉,因为阮玉山的动作时展时蹙,最后他艰难地呵出一口气,渐渐腰酸,本打算低下头去寻找阮玉山的胸口靠一靠,才一俯身,便感觉到腰间的那双手将他用力把住,不让他挨近。
钟离四不明就里,茫然看向阮玉山,只一瞬便对上对方戏谑的目光。
他皱了皱眉,想要打开阮玉山抵在他腰间的手,奈何自己的手一旦从阮玉山肩上拿来就失了支撑,只能再次蒙头往阮玉山怀里钻。
阮玉山又一次推住了他的腰,不让他靠下来,非逼着他挺直了身板,自己则舒舒服服躺在椅子背上,似笑非笑地欣赏他这副模样。
钟离四凝视阮玉山片刻,抿了抿唇,并不开口恳求,而是别开脸,不再往下靠去。只是眼角渐渐泛出一层薄红。
阮玉山还嫌不够,眼中笑意突然恶劣起来。
椅子摇动的声音越来越刺耳急促。
钟离四握在阮玉山肩上的手愈发用力,实在承受不住,便闭上眼,咬着牙,不愿发出一丝示弱的声音。
终于,阮玉山看见钟离四紧闭的睫毛悄无声息地湿润了。
他猛地坐起身,把钟离四拥进怀里,伸出手去,擦了擦钟离四的眼角,再把手缓缓抚过钟离四的脸,最后停留在钟离四唇边。
猝不及防地,钟离四张嘴咬了他的指尖一口,在他的指腹留下几个浅浅的齿印。
“阿四牙口生得好。”阮玉山笑了一声,抱着钟离四往自己身上贴,紧紧把脸埋进钟离四胸前,“……生得真好。”
摇椅在一声绵长的“吱呀”过后停止了摇动。
钟离四睡在阮玉山身上,不知想到什么,伸手到头顶去摸阮玉山的下巴。
阮玉山攥住他不安分的手,笑吟吟道:“怎么?想扎腿了?”
钟离四累得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阮玉山揉了揉掌心那只冰冰凉凉的手,刚要放回披风里松开,钟离四的手又抬起来追过去,不让他松手。
“我说,”阮玉山拍拍他的背,“糍米糕也不见那么黏人吧?”
钟离四在他胸口含糊了两声,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意思是这话他不爱听。
阮玉山便一直捏着他的手,又抓到嘴边吻了吻钟离四的手心,对着屋外的大雪看了半晌,忽道:“阿四,我要走了。”
钟离四乍然睁眼。
他眨了眨眼,把上半身从阮玉山怀里支起来,正视着阮玉山。
阮玉山静静和他对视,等待他开口的第一句询问。
“走?”钟离四目光木然,“去哪?”
“红州。”阮玉山说,“府里有人要造反,想动老太太的位置。我得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钟离四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问:“几时走?”
“明天。”阮玉山说,“雪停了就走。”
钟离四沉默了片刻,忽然左顾右盼,挣扎着要从阮玉山身上起来。
“做什么?”阮玉山按住他,“要去哪?”
“收拾行李。”钟离四这时候身手狡猾起来,谁也按不住了。
他一骨碌从阮玉山怀里滑下去,伶伶俐俐落了地便要匆忙往屋子里去,边走边嘀嘀咕咕:“什么都还没收拾。”
“等等,阿四。”阮玉山坐起来牵住他,摇椅发出快速地一声吱嘎响,“你不能去。”
钟离四迈出去的脚停在原地。
他扭头看着阮玉山,眼里划过一丝茫然,似是没听明白:“什么?”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又重复了一遍,“你留在这里等我,阿四。”
钟离四怔怔看着阮玉山,张了张嘴,脑子里把这话过了一遍,像才听见自己不认识的中土话似的,好一会儿才又木讷地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捏捏他的手,温声细语道:“阮府上上下下男丁八百,加上他们的亲眷子女,四面围墙里住着上千人丁,光是姓阮的便有百人以上,鱼龙混杂。此番他们在府里闹事,我顾着老太太,怕护不住你。”
二人之间又是半盏茶的静默。
末了,钟离四别开头,听明白了却不愿明白,愠怒道:“我不用你护。”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儿。”阮玉山语气中满是耐心,话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等我回来,咱们去无方门拿了铃鼓,解了你族人的诅咒,就回红州成亲。”
钟离四始终没有转头。
他在饕餮谷待了那么多年,最先明白的一条法则就是永远都不相信任何人的口头承诺。
二人之间隔了一臂的距离,钟离四的一只手一动不动地让阮玉山牵着,良久,他回过头,目光狠辣:“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微微笑着看他,表示默认。
钟离四垂下眼,长长的睫帘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俄顷,他蓦地甩开阮玉山的手:“你是不是从来不想让我去红州?”
阮玉山道:“这是哪里的话?”
“中土的话,蝣人的话,钟离四的话!”钟离四指着他问,“我问你,你此次一去,几时回来?三天,十天,一个月?”
“我不知道。”阮玉山说,“府里人多手杂,我得把麻烦彻底解决了才能安安心心带你回去。”
“好一个安安心心。”钟离四冷笑,丝毫不吃花言巧语那一套,“你的意思,就是归期不定。那你的麻烦要解决多久?一辈子也有可能!”
阮玉山无奈:“阿四……”
“阮玉山,我最后问你一遍。”钟离四打断他,“你当真不带我走?”
阮玉山摇头。
他还能不明白钟离四这些小心思?
无非是虚张声势,想把动静和脾气闹大了,叫他以为这事儿会把钟离四惹出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怒火,一步步逼他,最后让他将将就就地带着自己出发。
若说真的失望决裂,那是万万没有的。
钟离四心里想什么,他阮玉山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这次阮玉山真的迁就不得。
惹人一次失望和惹人一辈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心再软也不能让钟离四看见红州的鬼头林。
“我不能带你走。”阮玉山毫不犹豫地重复道。
钟离四指着他的那只胳膊僵了一僵,随即收回手,背在后背,见自己一计不成,便在椅子旁边来来回回地焦急走了两圈,最后又停在阮玉山旁边,看得出是对阮玉山的决定束手无策因而怒不可遏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钟离善夜说得对,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说什么永结同心明媒正娶决不辜负,如今把我骗到手了,连出门也不让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