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又是某位邪门歪道的法师授意,让饕餮谷坚信,有了那罗迦的心头血,蝣人身上的刺青才能生效。
谷主说着朝天抱了个拳:“老夫没什么本事,万般手段皆是仰仗先祖数高能。他老人家百年前偶然在极西之地猎到的一只那罗迦,带了回来。此物心头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了它,才保证谷里一道道用在蝣人身上的束缚咒足以世世代代流传下来。”
“还是饕餮谷厉害。”阮玉山意味不明地笑道,“那罗迦来了这儿都得替你们挣钱。”
谷主:“……”
阮玉山朝林烟摊开手。
林烟当即从自己身侧拔出随身匕首,递了过去。
主掌杀伐之人戒备心强,旁人递来的匕首,再怎么在他跟前自证,阮玉山信不过就是信不过。
“既然取血刀洗干净了,就不必再弄脏。”他随便拿句话打发了谷主,不动声色地拒绝了那把取血刀,用自家的匕首往掌心划开口子,鲜血淅淅沥沥滴落到杯中,“血够不够?”
“够够够。”谷主疾步过来拿走酒杯,左右立刻有人上前为阮玉山包扎。
他这些气不死人又能膈应人的臭脾气在场的全受了个满饱,因此包扎的人愈发小心包扎,言谷主更是忍气吞声,恨不能快点送走这尊大佛:“阮老爷稍等,老夫调制好刺青,即刻就能把货交到您手上。”
阮玉山衣摆一掀,大刀阔斧地坐到椅子里,抄起手慢悠悠道:“无碍,我不急。”
背对他走路的言谷主听到这话,趁他看不见的当儿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其他人各司其职,随谷主下楼的下楼,看守的驯监依次带走九十四以外的所有蝣人。
眼看着百重三也要被带离此处,九十四明白自己大概是回不到族群中去了。
他弯腰抓住百重三的双手,快速地、小声做最后的嘱咐:“回去把吃的分给百十八和别的哥哥们,我有一个钱袋,压在第三列第二行的两个囚车之间,你把它从土下挖出来,和百十八哥哥平分。
“记住,如果饿了,找驯监帮你们带馒头。一个馒头是一文钱,给驯监得一个碎银子;一桶水三文钱,记得要驯监帮你们打水,要常洗头发,不然会长虫子,驯监打水要一个银锭子。白糖是十文钱,除夕那天可以让驯监帮忙买一次,给他们得给一颗金圆币。
“以后上斗场,我不在,就跟着百十八——你还小,打架的时候躲在后面保护自己,叫百十八不要伤害族人。还有,实在不会磨指甲,让百十八再教你几次。”
他还想说再多,百重三已经被一旁的驯监扯着衣领拎走了。
九十四望着族人们离开的方向出了片刻的神,嘴唇微微张合着,似乎还在继续说着没对百重三念叨完的蝣语。
待族人的身影渐渐远了,楼上再也看不到一个蝣人,他慢慢直起腰,回头又对上阮玉山睨过来的视线。
那个人的眼神锋利而冷漠,简直能穿透他的眼睛,看到他藏在眼睛后的那个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要不了多久,他就是这个人的盘中餐了。
这是九十四唯一的想法。
他低眉垂眼,思考着自己最后会在对方的屠宰场中如何死去。
阮玉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圆椅里,闲得没事,以一种观赏的姿态静静盯着自己选中的祭品。
同时沉思着这样一颗脑袋要从脖子第几寸砍下来插在自家的鬼头林才最好看。
刺青师奉着药水和刺针上来,卑躬请示,打断了阮玉山的思路:“刺青的位置和图案,还请老爷指示。”
谈话间便有两个驯监一左一右过去羁押着九十四过来,繁重的锁链声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风后方跟随九十四的脚步一路哗啦作响,直到来到阮玉山面前,九十四的膝窝被用力一踹,人当即便面朝阮玉山跪了下去。
阮玉山还是那样盯着九十四的脸,嘴里随口问着刺青师:“你们以前都怎么刺?”
“看主顾的意思。”因上来前谷主才叮嘱过,对待阮玉山要格外好脾气,刺青师把腰又躬下去了些,“若主顾没意见,便刺在脸上,用饕餮谷的图腾——倘或货物半路从主顾手里跑了,凭借脸上刺青也方便抓些。”
“脸上不好。”阮玉山把搭着的脚放下来,起身走向九十四,“饕餮谷的图腾也不要,太难看。”
刺青师让开位置,忍着没翻白眼,只撇嘴,心道总算知晓为何谷主不上来了。
一把年纪,折磨老人。
九十四双膝平肩跪在地上,低着脖子,腰板笔直,身后二人其实没必要擒住他的双臂,他压根不挣扎。
待阮玉山走到面前时,九十四还是维持原状,并不抬头仰视这位主顾——偶有卖家多心,会把这当作挑衅。为了避免平白惹怒主顾,最基本的礼仪规矩,蝣人打小就听习过。
他看见阮玉山的羊皮靴子在自己眼前停驻着,对方没有叫他抬头,而是用五指摸到他的额发,指尖穿过发丝一路到他后脑勺。阮玉山干燥的指腹摩挲过九十四的头皮,在这个天高气寒的秋日给他带来一点仅够捕捉的温度。
接着九十四的头发被人抓住狠狠往后一扯,阮玉山用自己的暴力迫使他仰起了头。
九十四挺直了背也只到阮玉山的大腿——像检查一个货物一样,阮玉山腰都没弯一下,只是抓着九十四的头摆弄,待把这张脸仔仔细细看了个够,他蓦地松手,语气平淡道:“衣服扒了。”
左右很快上手撕扯下九十四的上衣,阮玉山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又把九十四面门朝下地按到地上。
被剐了衣裳,九十四露出与那身宽大肮脏的狗皮并不相配的身体。
他今年刚满十八,四肢生得舒展修长,因此并不难看出是个成年蝣人的骨架,只是体型有些纤细,即便被按倒在地,肋骨依旧明显,腰上更找不出一丝多余的肉,就连那根笔直的脊梁骨,也在皮肤下隐隐凸起,随手一摸就能触到骨节。
被人带到阮玉山跟前时九十四没有反抗,倒是现在大庭广众被扒下一件可有可无的衣裳,激起了他一丝愤怒,衣服被扯下的同时,九十四在驯监手里企图挣扎起来。
这点反应落在旁人眼中比不上两声狗吠,驯监一脚踹到他的肋骨处——想来那是九十四的共为人知的弱点,就那么一下,九十四一声闷哼,腰身微蜷,便抵着地板不动了。
阮玉山终于蹲下身。
他看到九十四挣扎过后微微扇动的蝴蝶骨,还有被此刻微弱呼吸带动起伏的腰窝,对着这两个地方凝视少顷后大手一伸,直接顺着九十四的后腰检查到后颈,好似看案板待宰的一只兔子,正在决定从哪里下手。
阮氏祖传好使长枪,阮家的子孙向来善攻此道,到了阮玉山这一代尤甚。
十八般武艺,枪为百兵之王。四岁那年阮父亲手给他做了一根红缨长枪,此后十八年,阮玉山练枪风雨无阻,到如今,他的枪术与无镛城那位谢九楼的骑射之术可并称天下第一。
长枪陪伴他的痕迹留到手上就是一层粗糙的薄茧,眼下这层薄茧跟随阮玉山的动作游走在九十四的后背,摩擦过处,都给身体的主人留下模糊的痛感。
最后,阮玉山把手停在九十四左侧蝴蝶骨的上方,扭头问道:“他背上怎么没伤?”
不仅没伤,连一块打斗留下的疤痕都看不到。饕餮谷每天把蝣人关在腿都打不直的笼子里,放出来就是为了训练打斗和挣钱,他可不信他们愿意每天给受伤的蝣人敷药祛疤。
刺青师很有眼见地过来解释:“以老爷的家世家风,不屑豢养蝣人,不知道这些个东西,也是自然的——蝣人天生体质非常,骨珠健壮,饕餮谷的镣铐和枷锁,一来是束缚他们的力量,免其伤人造反;二来么,便是遏制他们将玄气发挥到体外,如此,他们年纪越长,体内玄气就越充沛,骨珠就越纯净,待到屠宰剖珠之时,对人的滋补作用也就越大。”
就好比一个气囊,源源不断地往里头进气,却不给地方出气,待撑到极限时,也就是气囊爆破之日。
而饕餮谷的作用,就是把充当气囊的蝣人在承受不住体内玄气即将爆体而亡之前贩卖出去,方便客人及时从活体中剖骨取珠,在蝣人的骨珠玄气最充足时拿到手,用以裨补。
“正因如此,”刺青师继续道,“骨珠玄气越充足,蝣人的体质就越好,身体自愈能力也就越强。平日小打小伤,算不得什么,顶多不过半个月,见骨的伤都能愈合个半全,这腰腹处的擦伤,更不值一提,向来不留疤的。”
阮玉山听了,反笑道:“照你一说,对蝣人而言,受些伤流些血,反倒是释放玄气的舒坦方式了?”
刺青师恭恭敬敬,跟着陪笑:“天赋过高的蝣人,体内玄气太足,又有镣铐加以束缚,势必难受。有时自残,放血出去,也不失为延续性命,求以苟活的办法。”
阮玉山略一点头,对此客观点评:“蝣人天赋异禀,体质强健至此,放在饕餮谷,都还能个个瘦得皮包骨头,可见你们当真是敲骨吸髓,吝啬无比。”
刺青师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阮玉山见她不笑了,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们喜欢这种夸赞。”
“……老爷谬赞。”刺青师吞下一口窝囊气,顺着场面把话引回去,“当下还是为老爷选好刺青的位置和花样要紧些。”
她一提醒,阮玉山像才想起自己手底下还趴着个人,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按在九十四左侧蝴蝶骨上,谈话时不知轻重,指节按得用力了些,抬手就瞧见对方蝴蝶骨上留下了红印子。
蝣人天生身形健美,骨架优异,九十四的蝴蝶骨好看,留下印子更好看。
阮玉山盯着那处指印,头也不抬地朝身后刺青师招手,对方奉着刺青针和笔墨过来,他从盘中拿笔蘸墨,就着那处指印画了一株红珊瑚。
那是阮氏的家族图腾,一个祖上靠做土匪起家的氏族,图腾竟是明理艳绝的红玉珊瑚。
刺青图腾一笔挥就,阮玉山收手,小厮送来擦手的锦帕,他一面接过帕子擦手,一面起身欣赏自己留在九十四后背的杰作,下令道:“就刺这个,刺在蝴蝶骨上。”
刺青师来到九十四身后,放下托盘,洗了手,兑好药水和刺针,正要把针刺入九十四皮下时,九十四再次剧烈挣扎起来。
九十四挣扎的原因很简单。
他不要像牲畜一样被人在身上打什么标志,阮老爷的也好,硬老爷的也罢,谁都没这个资格。
他是个人,即便在这世上地位再低,阶层再低贱,也是个人,不是被分批圈养等着分配的畜生。
是人就不应该在身体被注入那罗迦的狗血!
阮玉山有一搭没一搭地擦手,听见动静扭头去瞧,正撞见驯监又扬起一脚踹到九十四肋骨处。
奈何这一脚不如上次管用,九十四无论如何吃痛,也没有停止动作。
驯监卯足了劲又是一脚,九十四蹙眉咬牙,嘴角溢出血丝来,还是不肯罢休。
双手挣脱不开束缚,他就以头撞地,拼尽全力反抗刺青师把针扎到他的身上。
阮玉山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九十四越是反抗,就越是让阮玉山对此感兴趣。
以至于旁边的圈椅他也懒得坐了,就这么意态悠然地握着锦帕,静看九十四如何做无谓的挣扎。
眼见着驯监第四脚就要踹下来,刺青师骤然按住九十四的后颈,用蝣语低喝道:“不要动了!挣脱了你又能跑哪去?”
九十四如有雷击,脸色刹的一白,僵住脊背不再反抗。
驯监悬在半空的最后一脚放下了,阮玉山顺着看过去,盯着那个给了九十四三脚的驯监若有所思。
第一针刺青扎入九十四的蝴蝶骨时,阮玉山听见极低的一声轻吟。
他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转目去瞧,发现刺青师一手按着九十四的背,一手正密密麻麻地往九十四皮下刺针,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其他人则屏息在侧,不敢妄动,仿佛蝣人的那声低吟真就像他的幻听。
再定睛看了会儿,阮玉山确定自己没听错。
九十四的额头死死顶着地面,头发从两边散落,发丝的遮挡模糊住他的脸,但他裸露的上半身正在细细地发抖,连同压抑的呼吸一起,起伏不定。
他不明白九十四为什么会有如此细微的颤抖,那一定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疼痛——再大的苦蝣人都吃过,不会因为这一点疼痛就颤栗不止。
是觉得屈辱?
阮玉山在心里觉得好笑:他阮玉山亲手画的图腾,旁人求还求不来,到了一个蝣人这儿,反倒成屈辱了。
草莽东西,不识抬举。
阮玉山睨着眼,说不清心里是不屑还是不满,顺着九十四因为清瘦而十分凸显的蝴蝶骨往上看,猝不及防对上九十四冷冷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看到那双眼珠子像一条淬满了寒意的毒蛇,藏在丝丝缕缕的青丝后,愤愤盯着他,像盯着蝣人身上背负了两百年的不公的诅咒,盯着日日夜夜将他们关起来的那个铁笼。
那道蛇信子般的眼神给九十四的瞳孔抛上一层尖锐的光,直指阮玉山的面门,照透他心中所有的轻蔑与不屑。
随后那光凝结下来,带着这场秋日席卷的愤懑和不屈,凝在九十四幽深锋利的目光下,凝成一滴具象化的仇恨,悬在九十四发红的眼眶中,轻轻一荡,忽的消失了。
……是泪。
九十四的眼泪只在眼尾打了个转,还没来得及滴落到地,就被那双眼睛的主人收走,连带着那片刻迸发的情绪一起,随着阖眼的瞬间强行泯灭。
阮玉山的心神猛然一晃。
不知道是因为九十四利剑穿心的那一眼,还是因为眼中转瞬即逝的那滴泪。
经年后阮玉山回忆起这一幕才缓慢察觉,自己青葱岁月地动山摇这一刹,九十四在恨他。
再一转眼,刺青完成了。
从此刻起,他们之间便有了生死牵连。
九十四的身体里同时留存下了阮玉山和一条那罗迦的血。
人的身体里永存着野兽的血,这是莫大的折辱。
驯监松开手,九十四捡起自己被撕烂的衣服套回去,再撑着地面爬起来,脸上已经恢复了低眉不语的模样,除了遮住眼尾那部分乌浓的睫毛还湿润着,其他地方已找不出半点片刻前愤怒的痕迹。
阮玉山也收回心神,驯监正拿着颈枷要把九十四身上的镣铐换下来,被他扬手打断:“别换了。”
他扫过九十四双手间沉重的锁链,为了故意惩罚对方刚才那一眼,不让九十四取下来:“让他戴着走。”
饕餮的所有挟制蝣人的铁具皆来自无镛城,无镛城有天底下最坚硬的钢铁和神力最通天的巫师,从无镛城运出来的一箱箱镣铐带着专门束缚蝣人玄力的诅咒,数百年来源源不断地供给到饕餮谷,每一副用在蝣人身上的都有二三十斤重量。
直到无镛城主谢家谢九楼这代,说一不二的谢小将军,继位家主第一件事,就是断了无镛城给饕餮谷的铁器供给。
虽然饕餮谷对此大为不满,碍于谢九楼的身份,也不敢多说什么,况且来来往往两百余年,谷中压制蝣人的铁器存货富余,再延续着用个百来年也不成问题,百年后谢九楼不在了,他定下的规矩有没有用还得两说。
两个驯监听了阮玉山的话面面相觑,虽有迟疑,却还是赶紧应道:“是。”
长年累月的特制手铐给所有蝣人四肢的腕部磨出两圈崎岖的血痂,即便他们的身体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也赶不上手脚三十斤镣铐磨损皮肉的速度。
九十四像无数个蝣人行走时那样攥着手里又长又重的锁链,依旧是冷冷淡淡垂着眼,听之任之。身后刺青留下的灼热痛感愈发强烈,小小的一片红玉珊瑚图重似千钧,就是阮玉山现在下令再往他身上加三十斤锁链他也不会有多余的反应。
阮玉山在他脸上扫过一阵眼风,心中暗发冷笑。
无足轻重的刺青以命相抗,数石铁锁却只晓得一味承受。
天生的蠢货。
这么想归想,他心里头的轻蔑却没升起分毫,反倒是好奇的火苗越燃越旺。
自己亲手选的祭品,越是让他捉摸不透,就越是让他觉得有意思。
随即他转向刺青师,鬼使神差地开口:“若要破了蝣人身上的血契,该怎么做?”
刺青师微诧,蝣人生意做得多了,让给蝣人刺刺青的主顾也不在少数,主动提及解契的主顾,阮玉山还是头一个。
阮玉山一面问着这话,一面挪眼观察九十四的反应。
果不其然,自打穿好衣裳就再也不见任何波动的蝣人此刻颤了颤眼皮,虽不敢正大光明地掀起视线打探后话,却是一副聚神细听的神态。
主顾问话必须及时回答,这是做生意人的本分。刺青师对阮玉山的问话虽感觉莫名其妙,但还是尽责解释:“要破这契,也简单。只需将主人的血与朱砂一并兑成水,在蝣人身体的刺青上画一道束约符,再由主人亲手执刃,刺破符文和刺青,这血契便解了。”
“束约符?”阮玉山饶有兴趣,抄着手道,“画给我看。”
后方的九十四终于忍不住抬头望过来。
刺青师嫌他表现得太过明显,瞪他一眼,九十四依旧是直挺挺地把目光往阮玉山那边看,颇有一股豁出性命也要把束约符看清楚的架势。
这回不光阮玉山,就连旁边的林烟一干人等也注意到这蝣人的意向了。
刺青师明面上过不去,对着阮玉山欲言又止:“要不老爷随我去隔壁……”
一语未了,听到阮玉山一声哂笑。
众人的注视下,阮玉山大摇大摆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九十四走过去。
他来到九十四身前,淡然垂眼,同九十四对视。
谁都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九十四望着比他高了近一个头的阮玉山,也猜不透。
忽然,阮玉山抬手掐住九十四后颈,将人朝刺青师桌前的方向一路押过去。
阮玉山手上没个轻重,九十四颈侧被他掐得青筋暴起,因为跟不上他的步子所以走得踉踉跄跄,行走间手中锁链碰撞得叮当响。
他单手捏着九十四回到原位,将九十四的脑袋往桌上一摁,对刺青师道:“就在这儿画——画给他看。”
这意思很明显——步步了然却依旧求之不得才是最痛苦的。他就是要这个蝣人记住这道符文,记住之后,再让对方搞清楚,弄明白,即便自己亲手教会九十四每一步逃生的法子,即便存活的办法就在九十四的眼前,区区一个蝣人,也别想从他阮玉山手里挣脱半分。
一辈子都不可能。
刺青师立即拿了纸笔按令照做。
符文并不繁复,毕竟饕餮谷做事样样都以主顾方便为先,最重要的是画符的落笔顺序,每一笔都得严格按照先后落墨,否则符咒便会失去效力。
这边一提笔,阮玉山就把九十四拎起来凑到纸面上,让他好好看着。
“慢慢画。”他似笑非笑盯着九十四的头顶,五指从九十四后颈移上去,抓紧了再往后轻轻一扯,嘴里同刺青师吩咐,“让他看清楚,一笔也别漏。”
他给了九十四机会,九十四也一点都不浪费。
即便被迫仰起了脸,九十四的视线仍紧紧垂下去盯着纸面,不管阮玉山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一心只管记住那道符文。
这个姿势使他挺起的脖子有些发酸,看了不过片刻,九十四脑后便一片酸痛。纵使痛得脖子发颤,他的双眼也一刻不曾离开纸面。
刺青师拿着笔,面露不忍,当真把画符的速度放到最慢,足以让九十四记住每一个笔画步骤。
等到彻底画完,九十四正在心里将那符文再默想一遍,忽然后脖子一紧,竟是被阮玉山拽到了腰前。
颈后的手劲押得他动弹不得,九十四皱紧眉,恨恨将眼珠子向上抬,瞪着阮玉山。
比起九十四波澜不惊地装死,阮玉山倒更乐意看对方这副样子。
他弯下腰,强迫九十四侧身靠在桌子边,以卑躬之态伏在桌面,又必须把头扭过来面向他。
阮玉山俯身,胸口压迫到九十四的肩,呼吸吹到九十四耳后,凑过去歪头道:“看清楚了吗?”
九十四用眼角睨他,很快又敛下眼皮,做顺服模样,默然不语。
“你听得懂中原话。”阮玉山将九十四往自己身前拉了一把,两个人严丝合缝贴着彼此,“别在我面前装蒜。”
他们俩挨得极近,近到彼此的神色只有对方能看见。
阮玉山盯着九十四看似逆来顺受的眉眼,只要颔首,他的鼻尖就能擦过九十四的脸。
突然,九十四在谁都看不到的视角冲他抬头,缓缓地弯眼笑了一下。
那笑凉阴阴的,毫无蛊惑之意,是挑衅,是从刚才的恨里抿出来的一点促狭。
九十四嘴角的血迹尚未擦去,阮玉山如此俯视,恰好看到他清癯的下巴和扬起的一点血红唇角,接着便是九十四挺立的鼻梁上那双更加醒目的英气又多情的眼睛。
这双眼中此时毫不掩饰的促狭使人不由得全然忽视他脸上不值一提的灰尘与鞭痕,九十四看起来像一只俏丽的狐狸,身上的隐忍顺从早已全无,眼神中透露出与阮玉山周身相当的嚣张气焰——阮玉山敢给他看这张符文,他就敢逃。
他一定会逃。
“这就对了。”阮玉山一声冷笑,当即松手,将九十四推开,拿起桌上的锦帕擦手道,“……蝣人。”
果然奸猾狡诈,心存七窍。
九十四生来便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野马,锁链锁不住他的心性,在饕餮谷关了十八年也关不老实,反而将他的脾性越养越烈,就算戴着镣铐,他也会无时无刻不盯着别人手里的钥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抓紧时机进行反扑。
而阮玉山恰好喜欢驯马。
尤其是别人驯不服的马。
他说不清自己跟一个蝣人暗暗地较什么劲,可只要目光一到对方身上,他就忍不住想挑开这个人的皮囊,看看那底下藏着的是个怎样又冷又韧的灵魂。
恰好九十四这种硬骨头,不较劲动真格,便不会让人靠近。
正如现在,被推到一边后,九十四后退两步站定在一侧,便收起眼神不再看他。
挑衅这种事,时间长短不重要,立竿见影才重要。
阮玉山擦完手,将帕子丢在桌上,冲林烟使了个眼色,后者当即移步到九十四身后,做押解上路姿态。
在场的驯监及刺青师见这尊活佛终于要走,恨不得以头抢地快快恭送,哪晓得送人的话还没出口,阮玉山朝楼梯走了两步又回来,径直来到其中一个驯监面前,一言不发地把人瞰着。
那驯监被无缘无故盯着,霎时冷汗直冒,朝左右使眼风,周围也无人敢上前解围,一干人等皆是低头回避,没胆子妄动。哪怕他立时折在阮玉山手下,他们也只有收尸的份。
良久,阮玉山总算开口:“我花钱买的人,你想踹就踹?”
那驯监听闻此话,一滴豆大的汗淌到地上,同时坠到地面的还有他那对突发性软若无骨的膝盖。
“老爷,”驯监对着阮玉山捧靴磕头,“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这才拎不清碰了您的东西。若是换了平时,就是给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往贵人们的物件上伸一个手指头!若非那蝣人野蛮难缠,小的也不会冲昏了头,忘了那是贵人的物件!还请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没等他说完,阮玉山提脚一蹬,将他仰面踹翻在地,语气仍旧轻慢,不见丝毫起伏:“照你的意思,是我人买得不对?”
堂堂一个城主,按理不会在一个小小驯监面前挑刺,今天阮玉山这么没话找话,纯粹是来坐了一圈,对饕餮谷举办斗场之类的行径实在看不上眼,好好的心情都给破坏了,于是干脆闲得没事,故意找茬。
九十四虽是要走的人了,但也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的驯监遭此羞辱,顿时大为新奇,遂侧过脸,对这场面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驯监遭了一窝心脚,捂着胸口痛得冷汗只冒,不知道身上骨头断了几根,正眼冒金星时,偏对上不远处刺青师使眼神,意识到面前一尊财神还没哄好,又赶忙翻过身,爬到阮玉山脚下,正正磕了几个响头,闭着眼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往自己脸上扇得啪啪作响:“小的万死!小的不会说话!小的万死……”
直到把自己扇成了一个猪头,脸上五指印纵横交错,皮肉早已麻木到不知疼痛,口鼻鲜血长流,才敢睁眼,发现阮玉山已带着林烟并九十四大步流星地下楼,只剩一片随风翩然的衣角残留在视野末端。
驯监正要松一口气,眼前忽地飞来一把快刀,发刀之人的力度把控极准,刀尖顺风直下,不偏不倚插中驯监踹九十四的那只脚。
正是刚才阮玉山用来放血的那把匕首。
一切只在一个眨眼,驯监眼睛看完了,脑子还没转过来,先觉得脚背凉丝丝的,低头一瞧,发现自己靴面上正汩汩冒出热血,钻头的痛感这才从脚底直冲天灵感,正要抱腿哀嚎时,又被刺青师一个眼神喝止了。
当即便听见阶下传来阮玉山的声音:“下不为例。”
按照往常习惯,红州阮家每年打发人北上采买祭品,饕餮谷不仅要全程陪着那年来的主顾挑选好品质上乘的蝣人,还得另外拨一批护卫和驯监陪同阮家派来的人一并南回,看守蝣人的驯监把阮家选中的蝣人用那个自小囚禁他们的铁笼子装好,再押送到阮家门口才算完事。
今年阮玉山亲自北上操办此事,一进饕餮谷就打招呼免了往年要走的那些过场,只吩咐他们把自己的马喂饱些,顺便走的时候让谷里再多牵一匹马过来——他骑马赶路,林烟也是,唯独买走的那个蝣人没有马骑,若是让其步行或是拖行,一来拉慢了南回的速度,二来西北黄沙漫天,气候恶劣,加上道路崎岖,让蝣人跟着马跑,只怕阮玉山还没到家举行祭祀,就先把蝣人给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