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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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阮老太爷在自己营里转辗反侧,第二天一大清早,跑到佘家寨门口,说自己带了聘礼要迎娶佘姑娘。
佘老大瞧他真没带兵,又听说他要求娶自己的女儿,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把人迎进来,往他身上打量,发现他两手空空,说带了聘礼简直就是胡话。
阮老太爷年轻时候一贯是油腔滑调,若是借着求亲的幌子诱骗佘家寨开门借此伏击也未尝没有可能,佘老大一眼把这人的底看了个透,因此心里又多了层防备,此刻更是简直恨不得拿鼻孔看人,哼着恶气问聘礼在哪儿。
二十出头的阮老太爷左看右看,先给自己寻了个座椅,往椅子里一座,翘上二郎腿,端的是波澜不惊:“您别着急。”
他解释道:“我这聘礼拿出来了就收不回去,您不管是什么,总之价值连城,连天子也垂涎三尺。我若是眼下就给您奉上,却入不得贵千金的眼,强娶也没意思。您不如给我两个月,准许我到这寨子里头献献殷勤,届时若有幸能做一回佘府的乘龙快婿,金山银山也不在话下。”
若不成,那就该见兵见兵,该见礼见礼。
这话很有暗示性,听着软和,其实态度很强硬,明明白白地告诉佘老大:你若是非要逼我现在就把聘礼拿出来,我收不回去,你女儿又不乐意嫁我,那我可不会知难而退,而是要强取豪夺。
倒不如各退一步,给个机会再说。
佘老大一听,再一瞅藏在门后边的女儿,算是默许。
阮老太爷当真就在山底下耗着兵马粮草整整俩月,成天往寨子里跑,一通死缠烂打,跟条哈巴狗儿一样撵在人屁股后头嘘寒问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真让佘姑娘点了头。
这下关于这矿山怎么分的事儿,就有得算了。
阮老太爷先表态:矿山里的东西,他一分不要,说了是聘礼,那就是送给佘家人的,他半点不沾。
不过即便是佘家人,也不能将矿山独占——天子和幽北,总有一方不能得罪。就算是阮老太爷自己,也没那么大的胃口,一个人吞得下一座矿山,毕竟这矿山不是长在红州地界上,天下便宜没有都姓阮的道理。
既然阮老太爷做了决定,要把矿山自己想吞占那部分拿给佘家作为聘礼,那必然就得背弃天子,拉拢幽北。他和佘姑娘先在佘家寨拜过天地祖宗成完婚,隔日就按自己最初的打算,去找幽北城主商谈。
其实此时阮老太爷除了与幽北合作,已没有了退路,不过好在对方并不知晓他与佘家寨的姻亲,于是乎当阮老太爷照旧拿出那套自己在城外安排了人往天子城送消息的说辞时,幽北城主仍然动摇了。
他趁机又添一把柴,说挖矿山也不是易事,中间耗费诸多人力物力财力,这些全都由阮家包了,你幽北只需要坐在坐等一半的矿送到城里来就行。
有他这么一说,幽北城主欣然同意。
当阮老太爷把这消息带回佘家寨,佘老大只摆摆手,说你小子天子幽北两头瞒,双方都不知晓你把这一半的矿送给了佘家的事,佘家收了你的聘礼,挖矿一事不占你的便宜,寨子里人够多,用不着阮家的兵。你带着佘家的女儿,回红州过日子去吧。
阮老爷也不推脱,只留下一批通晓天文地理的监事供佘老大使唤,随后带着一万阮家军和佘姑娘打道回红州去了。
待消息传到天子城时,已是又过了整整两个月,先太上皇得知阮老太爷这一通事,是又恨又悔,气得险些卧床不起。
不过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触怒龙颜,有违天道,幽北那矿道挖到一半就塌了,还正好塌在阮老太爷第三年孤身回到幽北探望自家岳丈那天。
未满三十的阮家家主,连同佘家寨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埋在了矿山地下,尸骨无存。
当年那事说来也奇怪,佘姑娘嫁给阮老太爷第一年生下了阮玉山的祖父,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病根,见不得风,只能在府里养病,又过一年,怀老二的时候,佘家寨一个炮头掌柜来了阮府,说自己星夜兼程是为了传话,让阮老太爷去救救寨子的人。
到底为何救人,那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仿佛人已糊涂了,说来说去就会麻木地重复那几句,眼神也浑浑噩噩不清醒,只说知道佘姑娘,也就是现在的阮家老太太,去年生了孩子见不得风,就不要去了。
这就顶奇怪了——能在寨子里做上炮头的,那都是二当家。既然是做二当家的,哪里还有传话都传不明白的道理。况且佘老太太产后不能见风的毛病,府里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要告诉佘家免得佘老大担心,这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惜当时不管是佘老太太还是阮老太爷都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对方赶路赶累了,忙把人留在府里休息,阮老太爷则自个儿连夜往佘家寨去。
谁曾想这个炮头二掌柜才在阮府住下的第一晚,就莫名死了。
头晚住的,第二天清早被人发现尸体,让仵作来验尸,得到的结果更是稀奇:从尸体状况来看,这人死了起码一个月。
那时阮老太爷已出门前往佘家寨一天一夜了。
老太太当即察觉不对,一方面安排府里做了法事,把尸体赶紧下葬,一方面打发人前去把阮老太爷给追回来。
可阮老太爷的马是整个红州最快最敏捷的坐骑,当下派人去追,已为时晚矣。
果不其然,追到佘家寨的人回来后说,早在半年前,那座矿山便塌了,整个寨子的人都在山上,无一幸免。可周围的村民说,每个月一到朔望日的晚上,就能听到山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远远地从村子里自家的窗子望出去,还是瞧见山头和矿道灯火通明。
有不信邪的村民凑热闹专挑那两天晚上去矿道里一探究竟,去了就没回来。
非但如此,村子里从此开始出现了瘟疫。
阮老太爷从红州远赴佘家寨的时候,瘟疫已经将整个村子杀得死了大半。
他抵达佘家寨的那晚正好是整个月的望日,进了矿道就再也没出来,只留下自己的那匹坐骑守在山脚。
佘老太太打发去寻阮老太爷的人在数日后的清晨赶到,从几个尚未感染瘟疫的村民口中打听了消息,有人说自己亲眼看着阮老太爷走进的矿道,连阮老太爷的模样打扮都说得清清楚楚,事情到这里,大伙都清楚,阮老太爷大抵是活不成了。
阮府的人不敢久留,趁幽北将此地封禁前,带着老太爷的马回了红州。
消息带回阮府时,佘老太太却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自打阮老太爷离开,佘老太太便总遇到旧人托梦。
一时是长长的昏暗的矿道里佘家寨的兄弟姐妹们睁着没有光泽的眼,一遍一遍叫大小姐带他们出去。地道太冷,山中不见天日,他们也想自由,想晒晒人间的太阳。
一时又是阮老太爷笑吟吟的脸,同往常一样满口不着调,油嘴滑舌地同她玩闹,过后靠在漆黑的石壁上,带着点歉意告诉她,说瑶英啊,真对你不起,我回不来了。
老太太就是打那起有了些通灵和占卜的能力。
只是这么多年,她对前往沙佘关寻回老太爷尸骨的事只字不提,一直到如今,当年的佘姑娘熬成了佘老太太,英年早逝的阮家主在众人追忆时称呼也变作了阮老太爷,半世春秋过去,佘老太太在得知阮玉山要北上的那天,突然交代了阮玉山这个差事。
她要阮玉山去矿道里,把阮老太爷的骨珠给带回来。
虽然阮玉山暂时也没想明白怎么搁置了半世之久的事儿如今突然落到他头上,不过老太太托付的事,阮家子孙理应只有争着抢着干的,没有推脱不想干的理。
江南风光好,从饕餮谷一路往南的路却不怎么轻便。
三人骑马,一路向东,先过了沙佘关,晌午才到一处河边落脚。
九十四照旧是和马拴在一块儿。
从被关进地牢到现在,满打满算他已是三天两夜滴水未进。
这处地方土壤肥沃草木繁茂,过路的旅客不少,当地村民隔个三五里地就在河岸支几张桌子摆摊卖点吃食。
也有专割了车马粮草装上几大板车停在路边卖的,也有专帮洗衣的妇人:支一个棚子,里头挂着干净舒爽的各类着装,什么尺寸都有,若有人需要洗衣,便支付几个银钱,再自行将脏衣脱了,去棚子里寻一件尺寸与布料相当的穿上。尺寸稍微不适,当场可改,衣服即换即走,脱下来的那件脏衣裳洗完以后就归那棚子与妇人,以供后来的旅客交换。
至于银钱补多补少,都不讲究,把洗衣的工钱付了,别的看着给点就行。来往过客能在这儿把衣裳换下来的,穿得都不贵重。
阮玉山爱洁,自己和林烟带够了换洗的衣物,自是不需要在这样的换衣棚落脚,只找了家看起来整洁清净的小店,下马便打发小二把坐骑牵了去喂草,一路朝店里走,回头看到九十四用手肘支撑着自己从马上下来。
自从上过一次马,又跑了这半日,九十四像是与他身下那匹马混熟了一般,做什么都一副驾轻就熟的姿态。
即便绑着手,下马的动作也相当流利。
阮玉山掸掸披风上的灰,一边摘下手上那副朱色菱纹墨狐皮手套,一边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换衣棚子,对林烟说:“带他去换套衣裳。”
林烟饿着肚子,正伸长脖子往店里打探有哪些吃食,蓦地听阮玉山这么一句,下意识道:“啊?”
阮玉山一个眼神还没斜过去,他又反应过来:“哦!”
接着忙不迭跑去牵了九十四,拉着人走到一半,又回来道:“老爷,那绳子……”
阮玉山说:“解了。”
绑了一上午,也够人长记性了。
林烟急匆匆的,为了自己和九十四快点吃饭,就近找了个换衣棚进去选衣裳。
守棚的是个体型丰腴的中年妇人,头上裹着块粗布巾子,皮肤粗糙却面发红光,嗓门也亮堂,一看来了客,赶紧放下手中布料和针线,熟门熟路地招待起来。
林烟哪是个会选衣裳的,跟在阮玉山身边久了,挑东西的标准只往阮府那一档子凑,当即便指着架子上一件翠底银丝竹叶纹的布绒袍道:“就要那件!”
平民百姓卖不得王公贵族的衣裳,什么阶层用什么衣料,各城各州虽有不同的律法,但都大同小异。这棚子里挂着唯一一件绒袍,那也是极普通的布绒。只是布料虽非上等,整件衣裳做工却十分精细,上头无论花纹还是缝合处的用针走线都是一流。
据老板说当初在此换下这套衣裳的人家中曾有人在天子府做过绣娘,只是那人偶然外出仓促,无奈才在此换下了这套衣服。怎知正是这衣服太精致的缘故,南来北往那么多人,期间在店里换衣服的无数,都不曾有人对这身着装有过想法。毕竟会在这等小摊上换买衣裳的,也出不起几个能买下的大钱。
林烟一听,更是要定了这套衣裳:“拿下来——我们老爷今儿就把这钱出了。”
九十四只是顺他所指瞧了一眼,便把视线撤下。
他看出林烟满身孩子气性,并不把这话当真——林烟愿意买,阮玉山可不一定。
衣棚老板也劝:“小公子要不再去问问你家老爷?”
林烟大手一挥:“我家老爷从不说废话,举凡是没特地交代的,那就由我们手下人自己做主。”
这倒确实是阮玉山的脾性。他向来不是思虑不周的主,打发了人做事,只要没提及,那便没所谓。
林烟掏了钱,老板欢欢喜喜地取下衣裳,递到九十四跟前。
这时他双手已解了绑,从手背到小臂都被麻绳捆出深深的红痕,红痕没消,还有一对沉重的镣铐和铁链拷在双腕。老板习以为常地将目光掠过他的双手,并不作怪。
如今天下动荡,妖物横生,百姓过得朝不保夕,对各类怪象都已麻木,区区一个戴着锁链的凡人,不足为奇。
反倒九十四伸手接衣时踟蹰了。
他抬头朝远处望去,衣棚后方的河流在萧瑟秋风下泛着灰暗的光。
九十四对林烟开口,提出了一个请求:“我想去洗。”

他的中土话不算流利,胜在语速缓慢,表达准确。
林烟见他满手灰尘,脸上血痕未净,这才想起从饕餮谷到现在这一路,九十四都还没洗过手。
“是该洗洗的。”他虽惊讶九十四一个从未出过饕餮谷的蝣人竟会如此清晰地表达中土语言,但第一反应还是先应下九十四的要求,“去吧,我同你一起。”
二人正要往河边迈步,老板将他们拦住,手里一边往衣料上绣着刺绣,一边神色如常道:“这河岸一直不太平,先不要去。赶明儿了慧小师傅来告了亡经,先把人烧了,将里头的东西超度,你们再洗。”
林烟转过来,愕然道:“烧人?”
——当他诚惶诚恐拉着九十四跑回去把这话转述给阮玉山时,阮玉山刚点好两大碗龙须面和两盘黄焖羊肉,听见林烟的话,也是这么问的。
平日在家里用膳,阮玉山是六个前菜,八个硬菜和十二个小菜一桌,点心与粥品另占一桌,若在秋冬,要吃锅子再立一桌。他自己做得一手好菜,因此在府邸吃起饭来就更挑剔,这会子出门在外,让他简单干净吃碗热面也过得去。
至于为什么自钟鸣鼎食之家出生的阮老爷竟然还会生火做菜,那得另说。
小二端上来面和羊肉,又拿两个空碗,林烟扭头瞅了瞅被拴在门口的九十四,回过头拿起小碗,准备把自己的面挑一半出来,却被阮玉山拦下。
阮玉山同小二吩咐道:“拿几个包子,羊肉的,要新鲜。”
又冲九十四扬了扬下巴:“给他送过去。”
小二面露难色。
阮玉山看出他因何为难,便道:“连同给他的碗,我一并付钱。”
因着九十四手腕间镣铐未取,袖子脱不下来,加上林烟忙着回来给阮玉山说事儿,他那身糟污的狗皮衣裳到底来不及换。
他一身囚犯打扮,又与马拴在一起,满头乌发乱得打绺,饭铺嫌他,怕他脏了碗,让别的客人晓得,生意做不下去,小二不好交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阮玉山既然肯连碗一起买下,那再好不过,小二到了老板面前也不会被挑错,自然伶伶俐俐地给九十四拿包子去了。
林烟眼珠子一转,忙道:“他还想洗手呢。”
说完便打量阮玉山的反应。
阮玉山对小二说:“让他洗。”
林烟生怕小二听不见,追着补充:“水盆的钱我们照付!”
虽说九十四只是买回阮家的一个祭品,阮玉山看不上眼,但还不至于在这些地方短了人。
小二忙不迭应声,跑去后院打水招呼。
包子是事先蒸好闷在笼屉里的,小二溜进后厨,先拿一个大海碗打了水,再捡了三个包子到另一个碗里。
关上笼屉转念一想,大堂的主顾只说给外头那人拿几个包子,却没说到底几个,于是一转身,又回去多拿了一个放进碗里。
四个拳头大的鲜羊肉包子,一碗澄亮的井水,端到九十四跟前时,九十四只是望着水不动。
这样干净的水,他从记事起几乎没有喝过。入口都是奢侈的东西,现今却只拿来给他洗手。
小二瞧他愣怔不语,又看见他皲裂出血的嘴皮,低声道:“喝吧,留点儿洗手。”
九十四略微错愕地抬头,小二端水的手已经抬到他嘴边,絮絮宽慰道:“那些老爷们不缺吃不缺穿的,听你要洗手,便只知给你水洗手,哪晓得这样好的水,真端到面前,比起洗手,还有更大的用处呢。家中高台筑,不见河边骨,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儿——喝吧,洗了手吃包子,我再给你打一碗水。”
他话没说完,九十四已低下头,先小口啜点儿水,再试着张嘴喝第二口。随后便就着小二的手埋头进碗里一口接一口地饮起水来,饮得喉咙中咕隆作响,一听就是久旱逢甘霖,渴了太久了。
一眨眼水碗见了底,小二眼疾手快地把碗抢过去:“剩两口洗手呢!”
九十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把手举到碗口下,静静摊开,等着小二往手里倒水。
第一口水倒下去,九十四把手心手背和手指的灰尘洗了个遍;第二口水倒下去,那些脏污便冲走了。
小二把那碗包子塞到他手上,九十四湿着手要去拿,手心又被塞了一张抹布。
“把手擦了吃,”小二指指那张原本搭在自己肩上的抹布,“干净的。”
九十四捏着比自己一身衣裳白净不知多少的抹布,终于开口:“谢谢。”
“什么?”小二凑过耳,没听清。
九十四抬眼,直勾勾盯着小二,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个好人。”
他有一对十分英气的长眉,沿着俊俏的眉骨细细地长到眉尾,莫名展露了一点秀丽。正是由于眉骨高的缘故,九十四的双眼额外深邃,但或许是饕餮谷的泥灰整日遮盖住他的面容,便很少有人察觉到他这双好看得仿佛生在异域的眼睛。
与他对视久了,会发现他的眼珠边缘带着十分浅淡的蓝色,若不观察细致,十分难以察觉。
小二冷不丁撞上他的视线,直直看进他的双眼,恍惚间有一瞬的呆愣,再回神时九十四已低头吃起包子来了。
小二抬起胳膊摸摸自己后脑勺,挡住耳尖后方的一点泛红,心里念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嘴上“嗐”的一声:“什么好人,都是乱世活命人。”
说完也不等九十四的回应,拿起水碗朝后院那口井去了。
蝣人一辈子生在笼子里,死在屠刀下,别说筷子,连碗都没摸过几次。阮玉山阻止林烟挑面给九十四,改让小二送包子,这倒还算思虑得周全,否则真得了一碗面,九十四还得现学怎么使筷子。
店里的包子不便宜,但用的都是真材实料,前一晚现杀的羊,剁下羊前腿和腹肉卤到早上,做饭的师傅天不亮就起来和面装馅儿,蒸出来的包子皮薄馅大,油亮油亮的,肉汁浸透了包子皮,一口下去全是入了卤味的羊肉。
九十四从碗里拿起包子,先轻轻闻了闻,再小心地咬一口。
包子入口时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接着睫毛颤了颤,嚼得更慢更仔细了。
羊肉汤汁沾到他的嘴角,他不自觉便抿唇去舔。
一道毫不遮掩的视线始终明目张胆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九十四舔过了嘴角的肉汁,忍无可忍,掀起眼皮对视过去——果然还是阮玉山。
阮玉山总用那样赤裸的目光盯着他,根本不在乎他是否会感到冒犯,也不在乎被他发现,就像看路上随手捡的猫儿狗儿。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力量和权力,知道就算把人惹急了,九十四的爪子也挠不到他脸上。
一路到头,从骑马到吃包子,明知许多世面九十四不曾见过,阮玉山还故意给他机会,就为了看戏一般瞧他的反应。
九十四真是不明白自己的反应有什么好看,没吃过饭的人吃到第一口饭也要被盯。
他被阮玉山盯烦了,皱起眉,忍住瞪回去的冲动,转了个身,背过面儿吃包子。
阮玉山坐在自个儿桌前,突然一哂:“装模作样。”
林烟正闷头嗦面呢,听见自家老爷莫名其妙笑了一下,还嘀咕了什么话,一头雾水地从碗里抬脸:“啊?”
“没什么。”阮玉山收回视线,从竹筒里拿起筷子挑面,“有人玩欲擒故纵——你刚才说什么?烧人?”
说话间他的眼神蜻蜓点水地朝九十四那边掠过,看见九十四背着他咀嚼时露出来的那点腮帮子停止了鼓动,随后像是悄悄把头往这边偏了偏,似乎也想听听林烟和他的交谈。
“哦,”林烟见他没事,又赶紧吸溜一口面才说,“方才衣棚那老板同我说,每月逢朔望之日,他们这河岸边入夜就有怪声儿。我问是什么声儿,她也说不清楚,只说像什么东西接二连三往河里跳。又问她可曾出去瞧过,她说没人敢。村里人都说这河邪性,没必要去招惹,到那两天连靠都不敢靠近。赶巧前些日子来了个和尚,到河岸边转了一圈,就瞧出这河水不对劲,又说自己能解决,只是要等些时候,让他回去做个人来烧了,才算了事。”
这话就很奇怪了。
河边一带的村民不说上千也有数百人,夜里听见怪声,若是单枪匹马不敢多看也就罢了,多几家人联合出去,再不济打着灯笼放鞭炮,还能被鬼屠了村不成?哪有数百人齐刷刷被孤魂野鬼压制的。
阮玉山察觉蹊跷,只是不点明,他挑面的筷子悬在空中,眼角骤然一紧,反而捕捉到林烟后半句话:“做人来烧?什么邪魔歪道的法子?”
“起先我也这么问呢,后来老板解释,说是那和尚所谓的‘做人’,只是从村子里每个人身上都取一滴血,拿回去混入泥浆,七天之内捏个泥人儿出来,做成小孩儿模样,再略使些手段——老爷以前同我讲过,说娑婆中原有一门子邪术,叫‘傀儡术’,便是用木头做成小人儿,背面刻上生辰八字,小木人儿便能活灵活现地变作肉身,任人操控,想来那和尚是不是用的这法子,捏了同孩子等身大的泥人拿去焚烧作法,也未可知。”
林烟说到这儿,忽然眉飞色舞,压低声音道:“可巧了,老爷您猜,那和尚的法号是什么?”
这天底下林烟认识的和尚拢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完,根本没什么可猜。阮玉山扫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黄焖羊肉:“总不能是净通那老秃驴。他舍得跨出舍春禅堂的大门了?”
林烟一拍桌子:“那倒不是,但也并非全无关系。”
他故意凑近道:“是他那个早年间不学无术,后来被赶下山的小弟子。”
阮玉山挑眉:“了慧?”
林烟努努嘴,点了点头,终于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安生吃面。
“这下有意思了。”阮玉山哼笑,“净通老和尚恃才傲物,假清高了一辈子,偏收了个徒弟败坏他名声。在山上成日混吃等死,贪财好色,下了山坑蒙拐骗,可怜了慧那好脾气师兄,下山寻他四年未果,今日倒叫我给碰上。”
“可不是么,”林烟啃着羊肉搭腔,“去年过节老太太还见天儿念叨呢,说——”
说到这儿林烟话语微顿,捏起嗓子学道:“云真那小兔崽子,早时年间有他师父教导,逢年过节还晓得来园子里瞧瞧我老婆子,陪我这个老不死的解解闷,自打他那师弟负气出走,他是师父也不要了,老太太也忘了,满天下地打转,找了两三年连他师弟的影儿都没见着,这也罢了,自个儿的音信也不传回来。净通倒是看得开,说生死有命,半点也不担心两个徒弟。难为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挂念,年轻人,这点儿都想不明白——他师弟躲他呢。”
说完,林烟又对着自己手边的碗作抚摸状,继续故作沙哑地模仿道:“林烟儿乖,林烟儿听话,咱可不学。哪天你家老爷为了谁离家不回,咱可别追,他要寻死觅活就让他去!反正我瞧他也不是能安分死在府里的命,这辈子做不成阮家的鬼。林烟儿你就留在园子里,给我这个老太太送终,啊?”
一通活灵活现地表演完,林烟嗓子快捏冒烟了。他喝了口水,自己对着刚才那番话乐个不停:“老太太整日死啊死的挂在嘴边,整个府里就她最长寿!那天金鹊还说呢,照老太太这么活下去,保不准以后还能给老爷你送终。
“不成想他嚼舌根子的时候老太太正好在后边,杵着拐杖就给他一脚,摔得他在地里滚了两圈,落进花园那个鸳鸯池,挂了一身发菜不说,起来还得自己去领十个板子!挨完了打回去还跟我们嘀咕,说老太太老当益壮,九十六的人了,踹起人来还那么得劲儿——老爷,您说老太太真这么活下去,最后会不会成仙儿啊?”
阮玉山素来不介意林烟口无遮拦地在他跟前说这些生死之事,毕竟家里老太太就总带头,久而久之,府里人对此都不怎么避讳。最后那句话他没答,只是带笑剜林烟一眼:“老太太的虎头杖三天不打你身上,你也皮痒。”
“不过话说回来,”阮玉山吃完面,接过林烟递的锦帕,擦了嘴道,“既然碰上了了慧,那我就留下来看看是不是云真要找的人。若真凑巧,这村子里要等的了慧小师傅就是净通老和尚那个小徒弟,在这儿使什么歪门邪道,就直接绑了。
“或是告知净通来拿人,或是直接杀了,叫净通来收尸。好歹舍春禅堂头上顶的是红州阮府监造的名头,断不能让了慧顶着禅堂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惹是生非。”
林烟觉得很有道理:“可是谁去请净通大师呢?”
阮玉山望着他扬唇一笑。
林烟:?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阮玉山说留下时只说了自己,并没有说“咱们”。
林烟默默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要去牵马:“那我去吧,老爷。”
阮玉山同他起身,吩咐道:“行李里的金银细软你一并拿走,路上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去买,若物色到合适的年货,也一同买了,不必吝惜钱财。倘或净通不愿踏出禅堂,你便问过他的意思,于我飞书一封送到此处,再一路玩到奉祥地界,与我会合。”
“哦。”
林烟闷闷应了,将自己一路为阮玉山带着的行李解下,挂到阮玉山的马上,转头看到正拴在旁边无言观察他的九十四,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我走了,往后就剩你和老爷了。”
九十四原本因为吃了顿饱饭看起来还不错的脸色微微一变。
林烟全然不觉:“老爷好性儿,只是嘴上不饶人。你别故意惹他生气,他必定待你不错。出门在外,他提防心重些,难免话不中听,你若肯顺他的意,也吃不了苦头。”
说完以后,林烟自觉也没什么可再交代的,便提胯上马,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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