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们需要真正全力以赴地对自己的同族下手,否则抢不到食物的蝣人就会在明天中午发粮之前都一直饿着肚子。
起先每个人意识到今日彼此间只能恶战时还只是面面相觑,当场管手中第一只野鸡被扔进斗场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卯足了力朝野鸡扑去。
场面一旦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数十个蝣人争先恐后瞄准那一个小小的目标,很快开始对彼此大打出手。
第一个拳头抡出去,后面就不管了,力道也不控制了,族人也不是族人了,谁手上落空,谁就没得饭吃。
极端的环境往往会滋生愤怒,蝣人自古在体力方面天赋异禀,虽然被带着束缚玄力的镣铐削弱了几百年,到了这一代,他们的体型和力量甚至大部分不如普通玄者,但在极度饥饿的身体状况与失望愤怒的情绪下,场子里还是一会子功夫就见了血。
九十四把百重三挡在身后,站在斗殴中心三尺之外,静静看着场面走向失控。
他的族人总是杀红了眼,这没办法,不拼尽全力就要饿死,就连曾经最听话的百十八在面对一顿需要争夺的口粮时也失控过,谁也无法在生死关头保全人性——即便这世上除了九十四自己,谁也不会把蝣人看作是人,包括他的同族。
他是不可能这时候逞能跑过去以一敌众的,脖子上的颈枷不是摆设。自己再厉害,能制服失控的一个,也管不住失控的一堆。
九十四双眼繁忙,密切追随场上每一个族人的动作与行迹,举凡瞧见有支撑不住的,他就眼疾手快把人拽出来拎到一边,若那人还想再去,九十四眼一横,对方也就一个激灵冷静下来,不敢动了。
这些经常上斗场的蝣人最听九十四的话。
就连一开始,意识到今日有场硬战时,他们也最盼着九十四早些出手。
只要九十四出手了,他们就不必血拼了。
饕餮谷任何一个蝣人拿到斗场的战利品都有可能忍不住独享,唯独九十四不会。
九十四会把每一次到手的食物做出最大限度的合理划分:先从小蝣人分起,保证饿肚子的小孩儿得到适当的补给后再拿剩下的部分让年长的蝣人分食。
一次斗场打下来的战利品和奖励的粮食加起来不过两三只野畜,它们在九十四手里总会变得恰好够在场二三十个人得到属于自己的一份口粮。
哪怕一口鸡血,一根鸟骨头也好,都不至于让人绝望地空着肚子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些别人都做不到。
饿了整整两天,再打得筋疲力尽,饥荒时求生的欲望和本能会吞没一个人的理智,早就接受自己兽化的蝣人更没有把食物大方分给别人的自制力。
只有九十四会。
自在谷中长大以来,他以一种偏执的态度捍卫着那点没人瞧得起的、属于蝣族的人格和尊严,用自己能做到的所有办法阻止他的族人变成兽性的奴隶,即便他们的处境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和牲畜没有区别,他还是用一种孤勇的姿态反驳世人投射到蝣人身上的目光。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百十八在十三岁那年在斗场失控险些为了食物对同族痛下杀手时,被九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当时九十四抡起拳头打得他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才让饿昏头的百十八彻底长了记性。
后来回到笼子里,九十四一边把手里那只野雉最肥的鸡腿和半块生狗肉撕下来喂给百十八,一边对百十八说了这句话。
“拳头可以挥在自己人身上。但别让他们为你而死。”
说完以后九十四还是那样狡黠地对使了一个眼色:“不要变成野兽,不过可以演给他们看。”
那时刚满十三的百十八一边舔着自己被九十四揍出来的鼻血,一边接过对方递来的还带着皮毛的生鸡腿,两眼发亮地啃着生肉,对九十四不停地点头,望向九十四的双眼中满是打心底里的依赖和信服。
斗场上九十四保护过的小蝣人不计其数,他们大多听不懂九十四这些话的含义。但仍会记住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九十四的话,即使听不懂,记住也不会有错的。
一个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分给族人的蝣人总不会有错。
估摸着台上的贵客看得尽兴了,九十四冲进还在互殴的人堆里,先一把抓出几个打架下手最狠的,挨个给了一巴掌,扇得人趴在地上爬不起来后,再解决其他下手没那么重的。
九十四的巴掌看着简单,手劲儿可不是盖的,光是单手把大他一倍体型的同族从疯了一样扎堆的人群里拉出来还不够,一掌扇过去能再把人甩出半丈远。
对于那些没那么疯狂的,他便拎出来,一脚踹地上,坐过去抓着人脖子放轻力道左右开弓,把人扇清醒就算完了。
蝣人打人没有章法,都是靠日复一日的实操和自相厮杀里赤手空拳练出来。九十四没有练武行家的那些身段手段,这是他能做到的最有效地控制局面的办法。
若是有行家将其自小规训,内外兼修,那九十四势必能将一身筋骨练得登峰造极。
可惜了,是个蝣人。
阮玉山将一切尽收眼底时,脑子里便浮现这么一句话。
是个蝣人,一切都免谈了,唯唯诺诺地等死是他们唯一的结局。
他高居看阁,起先注视着场中众蝣人为了这点果腹的口粮抢得头破血流,只是端茶不语,目光平静,后来的视线便渐渐定在了始终静默在外围的九十四身上。
阮玉山清晰地看到九十四的一举一动,看到他先是观战不动,待打架的人都耗尽了力气,再扎进人堆里,逮住一个就是一巴掌,再抓一个还是一巴掌。
巴掌的力度拿捏得很好,既不至于要命,又刚好够挨打的人没力气再往人堆里冲。
阮玉山对着那一幕不动声色地扬眉,神色变得感兴趣起来。
只是有意思的场面没进行多久,那些被扇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看清来者是九十四后便不怎么进行反抗。
直到九十四把最终抢到手的野鸡扔给身后的百重三,这一场斗兽算是即将落幕,阮玉山也收回了目光。
谷主并一众小厮侍立左右,因估摸不准阮玉山的情绪,便将视线转向场中,做欣赏姿态道:“要论精彩,往日的斗场再如何,也不及今日十分之一了。”
说完,眼珠子一斜溜,等着看阮玉山的反应。
岂知阮玉山并不作答,既没迎着话讲下去,也不驳回,只是反问道:“听闻谷中斗场看台,加上阁楼看座,可容纳多达近四千人?”
此话一出,旁边的林烟先是神色先是一变。
作为自小一起长大近乎手足的亲随,阮玉山的脾气林烟最清楚。
虽说这人生来脾气倔性子傲,可若真是打心眼瞧得起什么,要夸出口的话,阮玉山决不吝啬,一向直来直去,称赞之词于言表中一眼可知。
但论起骂人,阮玉山便有百十来种绕着弯去折损的法子。
尤其是面对饕餮谷主这种没眼见还硬邀功的人。
奈何阮玉山肚子里的坏水,在场诸人,林烟知道,其他却不知道。
那谷主听阮玉山开了尊口,问的又是正中他心意的话,当即恨不得把心肝亮出来,在阮玉山面前显摆个十成十:“‘多’倒算不上。我这看台,比起西阮东谢,城主府邸,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要说容纳人的数量——倘或天气不好,看客不多,少则也有四千余人;若是天气好了,场中坐满五千人,也不在话……”
“下”字还没出口,便听阮玉山打断道:“五千人?那岂不是要劳烦谷主,从谷里找四千九百个填进去?”
这下除了林烟,其余人皆是一愣。
林烟则低头在心里叹了口气。
“老爷这话……”谷主面上赔着笑,心里最先明白过来,却又琢磨不准阮玉山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只得先解释道,“若说饕餮谷徒有虚名,找人充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咱们的看座,光是最便宜那一挂,放到外面去,涨十倍价格也难求!更别说即便如此,每次放场,仍旧座无虚席——”
“哦?”阮玉山一声哂笑,又将人的话斩断,“我竟不知世间真有活人爱看这等糟粕。”
说这东西是糟粕,并不代表阮玉山是在替场中蝣人悲哀或是愤怒。
反正蝣人不受这样的折磨,也总有那样的苦去吃。他还没大发慈悲到去心疼与自己祖辈世代为敌的蝣人。
阮玉山说这话,纯粹是觉得台下的东西难看。
蝣人夺食,肮脏粗鄙,丑态百出。
无趣,无聊至极。
“斗鸡遛鸟尚有两分趣味,舞伎歌姬也姑且能称赞一声婀娜。这东西,我竟找不出半分可圈可点之处。”
阮玉山拂了拂杯子水面上的茶叶:“把人饿两天让他们抢饭吃……这种蠢主意能被创造出来已是匪夷所思,一想到真有人采纳我便更觉可笑,偏偏还真有那么多人头猪脑削尖了脑袋来看,我便只能纳罕:世间蠢人竟不在少数。”
最后他总结道:“蠢货的脑子赚蠢货的钱,也算物尽其用。”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古往今来所有看客和饕餮谷的人全骂了个遍。
谷主的笑真挂不住了。
不过饕餮谷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做生意的血。
阮玉山的脾气早已臭到天下皆知,与阮玉山的脾性一同闻名天下的,还有他的军队和他的身家。
若不是出手阔绰,加上阮家兵力强悍,就凭阮玉山这张嘴,但凡投胎错了人家都是一出生就被掐死的命。
谷主略作思量,认为在阮玉山的嘴下众生平等,并非只有自己被故意针对,于是乎再次挂上微笑,搬出一个谁也不敢得罪的人:“就连天子,也曾对此地斗场赞不绝口来的。”
“是吗?”
阮玉山闻言,很给面子地朝谷主乜斜一眼,做出一个诧异的神色,接着说道:
“龙头猪脑,更是稀奇。”
“……”
看来天子也不能在阮玉山的嘴里找到活路。
谷主心里更平衡了。
“好了。”阮玉山对台下斗场看得兴致缺缺,并且在心里认定这次买完蝣人后下辈子都没有再来的必要,“带上来吧。”
监首和场管自以为他要见最后夺得战利品的百重三,正转身对下方候在场中的驯监示意时,又听见阮玉山把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
“我是说——”
他们听见阮玉山不紧不慢地开口。
“全部。”
沉重的锁链在楼台中哗啦作响,数十个蝣人带着在地上滚得漫天飞舞的尘沙上来了。
被他们一同带到看阁的还有一股独属于地牢的、夹杂着血腥气的寒湿味。
蝣人们灰头土脸,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皮肤,更别说模样,通通的只瞧得见两个跟脸一样黑的眼珠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眼白里转悠。
阮玉山自小通读史书,对这一张张布满血水和泥沙的脸下遮盖着怎样秀丽的面容最清楚不过。
他们并非天生如此难堪,恰巧相反,蝣人端正美丽的相貌在许多年前曾名扬天下。
蝣族尚未没落时,中土甚至有大把大把的旅者不惜一切代价以身犯险,想方设法踏入蝣族领地,只为一睹这个种族在天下都独一份的绝妙风华。
两百年前史书对此便有过记载:
“远北蝣族,英姿矫健,性坚毅,素爱美,胎体生香,容貌姣好,男女同相,明眸如月,神采熠然。若得见之,华光之下胜绝琉璃颜色。”
如今琉璃扑了灰,也就成了破砖烂瓦一片片。
阮玉山买蝣人不是为了娶媳妇,而是为了拿回去当祭品。既然是祭品,容貌如何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驯监把抓着野鸡的百重三扯到阮玉山跟前,阮玉山眼皮子也不抬。
管事只当蝣人失礼,将百重三的膝窝狠狠踹了一脚,致使他整个人跪倒在地。
纵使匍匐下去,百重三的手也还是死死抓着野鸡不放手。
驯监逮着百重三肩上的衣服往阮玉山脚下拽:“老爷,这只蝣人就是今天的魁首。”
阮玉山扫过在百重三手里扑腾的那只野鸡,只是轻笑一声,点评道:“小鸡崽子抓小鸡崽子。”
他方才在这上边看得清清楚楚,这小孩儿一直躲在同场另一个蝣人的身后,最终能拿到这只野鸡,不过是伸一伸胳膊,坐享其成罢了。
真正的赢家,此刻站在蝣人堆里,正低眉不语。
阮玉山抬手,正打算让人把那个编号九十四的蝣人带过来,忽瞥见百重三的手足,虽然皮肤皲裂,布满灰尘,但意外的是指甲都磨得很干净。
蝣人打从出生就被当作待宰的家禽般关在特制的笼子里,没人教他们穿衣吃饭,整理毛发。冷了就一身腥臭的狗皮衣裳,热了还是那身狗皮衣裳,谁都不会闲到去教一群待宰的牲畜爱美讲干净。
聪明的畜生才会思考吃喝之外的事情。
显然百重三还是手生,会磨自己的指甲,却磨得残缺不齐,连同指腹的部分也起了一层层的痂,想是多次把自己磨得血肉模糊才会如此。
阮玉山招了招手,百重三颤巍巍地膝行过来。
他指指百重三的手脚:“指甲,自己磨的?”
百重三听不懂,旁边的驯监拿鞭子戳了戳百重三的手指,再用蝣语把阮玉山的话重复了一遍。
谷里的人都会中土话,但为了避免蝣人自小耳濡目染将说话的本事学了去,两百年前老谷主便立下规矩,所有驯监在蝣人面前都只能说蝣语。
究其原因大概是刚刚在谷里建好卖场那几年,老谷主招人不精,让关在地牢的蝣人听多了驯监们谈话,学会了用中原人的发音,久而久之,蝣人们找准时机,蛊惑当时的驯监,竟诱使其打开了笼子和镣铐,数十个驯监一夜丧命,若不是老谷主及时赶到,就连饕餮谷也快被一把火烧了。
自此,这在蝣人跟前不准说中土话的规矩立下来了不说,每每谈及此事,老谷主更是咬牙切齿,说蝣人尽为“生性凶猛,残忍狡诈”之辈。
百重三听完驯监的传话,先是没敢吭声,只伏在地上点头,后来又怕挨打,忙用蝣语补上了回答。
阮玉山听他叽里咕噜说得含混不清,便问驯监:“他说什么?”
驯监答道:“他说‘是’,老爷。”
阮玉山又问:“用什么磨的?”
驯监传了话,百重三含含糊糊地用蝣语说:“石头。”
阮玉山换了个姿势,身体微倾,双肩与脊背依旧端正,只耐心听完驯监的转答后,再问:“石头磨指甲……自己会的?还是别人教的?”
这下百重三不回应了。
蝣人们一个个表面做呆头鹅,实际上心里门儿清。到了这个地方,站在这个位置,面前的人十有八九是饕餮谷的大主顾。
主顾来这儿是做什么的?是来买他们的命的。
大家都不说,其实谁都明白,只要是被买走,就代表着活不长了。
阮玉山这样子一看就是对百重三感兴趣,这个关头,他百重三要是把别人供出来,不就是送自己的族人上砧板吗?
蝣人命短,但从不做让同伴替死的活计。
他不吱声,驯监们就急了:红州城主岂是饕餮谷一个蝣人可以得罪的?
一个呼吸间,便有鞭子挥到了百重三的背上。
“哑巴了?”驯监的呼喝声大得震天响,“谁把你舌头割了?!”
皮鞭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打出噼啪一声,仿佛直接抽在骨头上。百重三仰天痛呼,手里的鸡再抓不住,将身子往地上一倒,疼得蜷缩起来。
饶是如此,他也只敢哭痛,不说别的。
眼见驯监还要再打,人群中传出一道清亮而沉稳的声音:“是我。”
九十四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蝣人,拖着脚上的锁链和镣铐走出来,用蝣语说:“我教他的。”
话音未落,一根鞭子挥到九十四的脸上,血淋淋的红痕毫无偏移地从他的耳下蔓延到嘴角。他别过脸,顺着着这个方向抬眼,恰好瞧见一旁谷主阴寒的脸色。
言谷主训斥的声响不大,语气却比驯监恶上三分:“问的是他,几时轮到你出风头了?”
阮玉山坐在圈椅中,终于得见九十四真容,只靠着椅背,默不作声地打量,从头到脚,从眼睛眉毛到手脚伤疤,细细把人看了两遍。
他向来自认目光毒辣,一眼就能将人看个七七八八。这人乍看与谷中其他蝣人无异:脏污的脸,衣衫破旧,手腕脚腕全是多年来被三十斤镣铐和枷锁磨出的一圈圈旧痂。
一旦细看,便会发现无论是指甲头发还是皮肤,九十四都比别人干净得多——虽然只是和蝣人比起来。哪怕才在斗场滚得满头满脸的尘泥,拍一拍也就落下去了,不会粘在身上。
他的指甲比起百重三倒是磨得稍规整些,想必是更熟练的缘故。事实上阮玉山猜得也不错,九十四对身边的小蝣人自来是手把手教会一切,但顶多亲自上手两次,叫人看会了,便要他们自己动手。
石头磨指甲,手生了把指腹磨得血肉模糊也没关系,多磨些日子就熟练了,教的人心软不得。
毕竟蝣人朝生暮死,学东西和教东西的人都没法慢慢来,今日倾囊相授,明日就天各一方,凡事都说不准。授之以渔方是长远打算。
光看脸,其实九十四瘦得有些凹了进去,这一点因着他面颊上扑了灰便更明显,挨了鞭子的侧脸此刻血流如注,血痕上的那双眼睛倒是漂亮——天然一副长眉秀目,垂眸好似神像阖眼,凝眉自有三分冷意,恍惚却见眼波微澜。
分明是多情的眉目,偏生了高高的眉骨,给他平添了两分英气,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总透露着难以掩盖的冷硬坚韧,仿佛生来这世间便带着一股要强与敌意。
这一点上因没沾着灰,叫人看得很是清楚。
正因看清楚了他高挺的眉弓和鼻梁,旁人一眼能分辨出那不全是中原血统的风味。九十四这张脸,隐隐透露出极北异域雌雄莫辨的美丽。
阮玉山的视线在九十四眉眼间停驻半晌,随后敛起神色,片刻不语。
北蝣出美人,风月无颜色,看来两百年前史书所言的确不假。
明珠蒙尘依旧是明珠,聪明人也不会只在一个地方体现出聪明。从起初在斗场发现那个身影,到九十四中从人堆里现身,见到人的那一刻,阮玉山心中隐约生出“不出所料”的感觉。
打量完他又在心里自觉好笑:区区一个蝣人,哪里就值得他费心思引出来非看这一眼?
想罢他收回目光,将手随意一挥,指向九十四:“就他了。”
谁成想这下谷主犯了难,半天支吾不出声。
阮玉山已是个起身离开的姿态,刚提腿下楼梯,见这场面又停下脚步回头,人高马大地站在谷主跟前,凤眼低瞥间生出一阵威压:“怎么了?”
统军之人眼风横扫便利如刀锋,言谷主被阮玉山审视着,犹豫不及,只能实话实说:“九十四……谷里不打算此时卖的。”
饕餮谷分批圈养蝣人,以年过十三为界,到了这个岁数,就要戴上颈枷,非但要隔三岔五准备上斗场拼命,寻常时候,每日过午便要在地牢团训,以中原最顶尖的死士为标准进行培养。
毕竟前来购买蝣人的主顾形形色色,有的不专是为了买回去剖珠做补,大部分还会在蝣人寿险将至前,与他们结下血契,做几年随身护卫用。
谷中会根据每次训练结果,筛选出天赋最为拔尖那一批蝣人,二十岁以前都不做售卖,而是等到养至十八岁,便拿去配种。
定时灌药,强迫其与不同的配偶进行繁衍,整整两年不间断,以保证新出生的蝣人幼崽能继承最上等的品质。一直配种到二十岁,蝣人临近大限,才会被放出来,以稍便宜的价格卖给主顾。
如果今天阮玉山没提,不日九十四便会被送去试药配种。
这也是为何方才谷主见九十四出头会如此恼羞成怒——一旦九十四真的引起阮玉山的兴趣,那事情就变得棘手了。
一个蝣人拿去配种再繁衍后代能带给饕餮谷的价值可比直接把人打包卖出去高得多。
阮玉山再如何眼高于顶,也是讲道理的。到了生意场就要遵守生意场上的规矩,饕餮谷对他的尊敬并非平白无故,一大圈子人陪着笑脸跟他消磨时间,为的可不是一场赔本买卖。
在这个地方,从来都是钱货两讫。
阮玉山听过缘由,脸上未见任何异样神色。
“最高的价钱,”他开出买走九十四的条件,古井无波道,“我出三十倍。”
此话一出,满场骇然。
一两银子顶一千文,一两金子顶十两银子。饕餮谷的蝣人,寻常价格一整个是三千金,个头稍小的又或玄级稍次的,便是一千金,若要挑上等品相的,没五千金下不来。
生意场的门打开,金子像流水一般涌进谷主的口袋,白花花的银子都入不得眼。
卖得最高的,是一年前以一万八千金的价格被江湖道士买下的一个蝣人。阮玉山再出三十倍,那就是整整五十四万金。
飞帖拿去钱庄实打实地换做金子,堆成小山也不为过。
别说一个蝣人,就是把九十四丢进春药罐子里跟谷里所有异性蝣人生两年的孩子,全拿出来也卖不了这个价。
阮玉山本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蝣人如此一掷万金,偏偏他不喜欢将就。
他看中的东西,哪怕只是个祭品,也一定要选自己合眼的那个不可。
林烟手里拿着飞贴,只等谷主一个点头,便把票子送到对方手上。
除了听不懂中原话的蝣人,站在这里的无不睁大了眼等着看五十四万金的飞贴票子长什么模样。
蝣人里,为首的九十四先低身将百重三扶起,听到阮玉山的话,手上动作难以察觉地顿了顿。
披散杂乱的头发遮住了他嘴角掠过的那抹略带讽刺的笑意,当九十四扶好百重三抬头时,却正好对上阮玉山看似不经意的一瞥。
阮玉山的皮肤是在战场经年风吹雨打下来的古铜颜色,与之相衬的还有脸上轮廓硬挺的五官,由于生得太过冷峻,连带着唯一一双称得上柔和的丹凤眼也只剩下无尽的锐利目光。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有一瞬交错,九十四同其他蝣人一样,借着一副听不懂场面的神色,自然地将眼神错开。
阮玉山的双目却在看向九十四时多停留了片刻。
这个蝣人他非要不可。
他就要把这颗聪明的脑袋和漂亮的脸带回去,砍下来挂在他阮家的鬼头林里。
百年后雨雪风霜吞噬了皮肉,鬼头林里成千上万的蝣人头颅变作骷髅白骨,最完美的那颗也得是他阮玉山亲手选的。
小厮从林烟手里接过飞贴票子,这生意就算成了。
谷主拿走近侍奉上的取血刀,为表对那五十四万金的诚意,亲自上手道:“烦请阮老爷伸手,让老夫取点血。”
林烟作势要拦,阮玉山抬手挡住,只问:“取血做什么?”
谷主解释:“蝣人大多狡诈奸猾,身负神级玄力,若没有饕餮谷的锁链加以束缚,势必反动杀主。有的主顾不愿带走锁蝣笼子,也嫌镣铐挂在蝣人身上十分繁琐,饕餮谷便给卖出去的蝣人套上颈枷,再往他们身上刺入加了主人血的刺青。
“血液随着刺青散入蝣人身体,在饕餮谷咒法的加持下,双方就算连接了血契。蝣人认了主,百里之内,主人可感知蝣人方位;一旦蝣人脱离主人百里之外,一个月内,便会受到反噬催心而亡。无论何时何地,一旦主人性命有恙,他们也必死无疑。这样,只要略加看管,蝣人便无法擅自逃脱了。”
饕餮谷成立数百年,针对蝣人制成的秘方法术数不胜数,阮玉山见对方点到为止,便知道往多了不可再问。
林烟听了倒是灵敏地察觉过来:“那这法子对主人家……”
“阮老爷放心,”谷主一听就明白他担心什么,“此法只束缚蝣人,对血契主人绝无任何作用。如若不然,我饕餮谷的招牌岂非百年难立了?再者,您何等身份地位,就是借十个胆子给我谷中上下,也没人敢乱打主意。”
说着,便直接拿取血刀往自己掌心划了一道口子,向阮玉山证明道:“就连这取血的匕首,我都先替老爷试过。如何?”
五十四万金的力量,如此强大。
下人奉来镀金水盆,谷主将取血刀在水里洗过,又来回擦拭数遍,才再度示意阮玉山伸手。
阮玉山没动,小厮被谷主使了个眼色,举着盛血的酒杯和取血刀过来,跪在他旁边。
他头也不低地往匕首和杯子里瞧,一眼察觉不对劲:“这杯子里还有那罗迦的血?”
谷主笑道:“都说老爷博古通今,老夫今日才算见识了。老爷既能查出来,老夫也不瞒着——这取血作咒好比熬药,大人的血也好,法师的咒言也罢,终归都是一味味让蝣人应咒的药材,真正的药引,便是一滴那罗迦的心头血。”
那罗迦,传闻中原是千百年前一处西方佛国的王,因为生性暴虐,残忍嗜杀,引得天怒人怨,神灵下凡,最后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天神一同诛杀。
又因为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杀死后心有不忍,猝然落泪,那一滴泪将他感化。
在他去世后,佛国无主,极速衰败,昔日繁华的国土渐渐变成了一片废墟。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废墟中生出一种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动物,獠牙三寸,青眼竖瞳,拥有不死不灭的肉身,穷凶极恶,好战残暴,那便是那罗迦残存在这世上未被感化的灵魂。相传只有找到自己的母亲,那罗迦才能终止在人间游荡,结束没有尽头的生命。
这东西本就是世间极度诡异的生灵,光是肉身不死不灭便使多少人闻风丧胆。有心之人自然也想利用——也不晓得饕餮谷走了什么旁门左道,竟然连那罗迦都敢去抓,甚至连用处都能钻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