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by诗无茶
诗无茶  发于:2025年0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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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光学这一样就学了三天。
起先只有阮玉山一个人陪他练,九十四拿带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轻步子,从各个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来,九十四被摸了个遍,没一次赢过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澜不惊,夜里回房,拿出被子开始重新打地铺。
阮玉山靠在门框笑他,说他输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输得起,那我打地铺,你急什么?”
阮玉山一声不吭了。
随后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铺边,一个不经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挣扎,只是没枕枕头。
他把枕头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间隔出个楚河汉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双手抱拳给他赔罪:好啦好啦,本老爷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没懂个循序渐进,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气。
九十四信他个屁。
等正儿八经开始练功了,九十四拿着绑带把两个眼睛一蒙,才发觉今日阮玉山当真用起心来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轻,轻到九十四最终听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围哪一个位置,但出招时的动作却有在刻意放缓加重,如此,九十四只要屏息辨别风向,就能预判阮玉山的落点。
这一天,两个人胜负四六开。
阮玉山胜六,九十四胜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头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胜六,阮玉山胜四。
九十四午觉会把脑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间的头发琢磨:后头还有那么多天要练,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能做两回。
于是云岫被拉过来做陪练了。
第四天便要开始站桩子。
毕竟身要足够轻,脚得先够稳。
到了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云岫也是要来陪练的。
九十四总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对一过招。
否则到了齐且柔那边,那些人还能允许九十四跟他们挨个挨个打不成?要到动手的时候,势必是一窝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云岫,两个人拆成四个人用,精力分散开来,大抵便是齐且柔那边四五个高手的实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练演练。
三个人先站三尺高的桩子。
上了桩子,阮玉山便发现九十四在这方面有极强的掌控力。
当年阮玉山练这一套时不满六岁,爹娘还没死,要趁他年纪小体格轻好叫他练轻功,守着他上桩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强站稳,小半个月才能单脚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脚下无根的野猫似的,轻飘飘立在桩子上,不过两天便穿梭在各个落脚点来去自如。
三尺的桩子没难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后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几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桩容易,那就来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云岫开始在桩子上跟九十四过招了。
此时距离一指天墟开张还不到十天。
云岫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输。
到了阮玉山这儿,却是跟九十四来真的。
拳头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伤,阮玉山不让云岫动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练轻功的九十四伤得不轻。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卖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把九十四给捕进笼子的假象。
可齐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头发一通乱抹能暂时把他瞒过去,届时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齐且柔接过一看,发现九十四浑身除了衣裳头发哪里都干干净净滑溜漂亮的,他还能不觉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势必得先做出累累伤痕来。
至于怎么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门道了。
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
九十四忽然在他胸前叹了口气:“阮玉山。”
“嗯?”
“我以前不是这样。”
阮玉山当然知道九十四指的是哪样。
以前在笼子里,哪有受了点伤就翻来覆去硌得疼,还睡不着觉的情况?
以前的九十四——别说九十四,饕餮谷随便哪个蝣人抓出来,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要被告知能闭眼休息,就算是刀山火海也敢躺下去呼呼大睡。
九十四认为自己被养脆了。
他没认为自己这是被养娇气了。
他不娇气,他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甚至一点都不怕回到笼子里。
只是好像身体已经不顺应他的心了。
现在随便受些伤,这副皮囊便四面八方地提醒他有多疼。
这让他想起当年百十八第一次吃他托驯监买来的饴糖,吃过之后,第二天他拿来一只在斗场下捡到的死秃鹫,百十八便怎么都不肯吃。
那时百十八还小,吃过一次甜头还想吃一次饴糖,可当时初上斗场的九十四已没有足够的钱托驯监再买一次。
他捧着空空的钱袋有些自责,百十八隔着笼子看了他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拖走地上的秃鹫,主动拔了毛,将大半的尸身分给他,此后再也没有闹过脾气,九十四给什么就吃什么。
可是九十四知道,若是可以,百十八自然更乐意吃糖,他也更乐意顿顿给百十八买糖。
怕的就是人活一世,总是情非得已。
“以前的日子不会再有了。”阮玉山闭着眼,轻轻拍他的背,“以后的日子总要慢慢习惯。睡不着觉,不该怪自己的身体,而是该去找更好的床和枕头。人要往上走,你的回头路是断头崖——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九十四想起这一幕时,云岫已将他从笼子里带了出来。
他还想再摸一次脑后的朱红发带,便听见云岫在探身进入笼子将他封口时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得罪。”
随后便被云岫刻意用粗暴的力道从笼子中拉扯出来,拴在卖台的架子上。
底下的看客席黑压压一片,人头满座。
九十四低低垂着脖子,沉默地扫视着台下的人群,没有看见齐且柔。
一指天墟的阁楼比起当日齐且柔将他骗去的石室后方那处卖场要大上两三倍,九十四缓缓抬头,本意是想看向远处二三层的看台,却在仰起脸露出五官时,听到台下的吸气声和一些起哄与惊叹。
台下的人口音各异,说的并非阮玉山日日教他的官话,九十四只能断断续续听懂一些只言片语,不过是些什么“难怪易三老爷也要卖”“真是好货”“不知花落谁家”的言论。
九十四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评价,仿佛回到当年在饕餮谷,他和百十八总是被驯监们推着笼子和许多蝣人一起在卖场被摆成数排随那些远道而来的主顾挑选的岁月。
前来采买蝣人的客人们总是很挑剔,对蝣人的身体、品相,甚至牙口都十分重视。
他和百十八总是被一眼挑中。
那些主顾们说着和如今台下的人差不多的话,一遍遍地打发小厮去跟大驯监交涉,然而从来没人能把他和百十八从饕餮谷买走。
九十四知道,谷主不愿意太早地将他们两个卖出去。
他和百十八被摆出来,只是作为一个漂亮的噱头,好让那些对他们无法得手的主顾顺利听从驯监的意见再看看别的跟他们差不多条件的蝣人。
他是谷主用来售卖他族人的工具。
阮玉山在最顶层的阁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用回忆过往的痛苦来不断警醒自己保持清醒的方式是很不错,可九十四偶尔太过沉迷此道,这并非好事。
阮玉山轻轻扬起手,对卖台上的云岫示意。
云岫得了眼色,快速地打发身后一应小厮鱼贯下台,给每一个看客送去纸笔。
待卖场安静下来,他亲自走到九十四身边,面向外部:“诸位——”
竞价开始了。
一指天墟大货的唱卖与别的场次不同,每位主顾只有一次竞价机会,小厮送来一纸一笔,客人在纸上写下自己愿意付的价钱,写完以后纸笔送回台上,最终卖场会以全场最高价卖出货物。
这便是“一纸天墟”的名字由来。
此法虽薄情,却很容易逼出一些愿意为了自己心仪之物孤注一掷的顾客,错过一次便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绝大部分人会直接亮出底牌。
果然,全场出价最高的主顾来自二层看台的“溪字第一号”雅座,价纸上的落款名字叫齐且柔。
阮玉山对台上的云岫点了点头。
云岫亮出阮玉山写了五十四万金的价纸,公布本次竞价最高者是来自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的玉老爷。
没人会疯了一样花五十四万金的价格去购买一个蝣人,齐且柔也不例外——五十四万金,同样的钱在饕餮谷能买到近乎五十个上等品质的蝣人。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三层天字第一号雅座。
见到的只有层层叠叠放下来将里头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锦帘。
云岫卖完这一场便悄然离去,看客席中有些许顾客离场,剩下的大多是继续参与下一场唱卖的客人。
齐且柔在意料之中被云岫请到三楼天字第一号雅座时面色不霁,然而却也不敢对里头的人拿乔,只能拧巴地在嘴角挂着笑,一进去便对里头的人喊道:“易三老爷。”
意思摆明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指天墟在捣鬼。
阮玉山此时戴着面具。
他稳稳坐在屋子里那方紫檀木茶桌边,戴着一副崭新的墨色羊皮手套,披着厚厚的貂皮领披风,明明才刚入冬,他旁边却摆着一个火炉,浑身上下就差一双眼睛没捂住。除了身形过于高大难以改变,整个人的姿态伪装得很有一副弱不禁风的虚弱模样。
齐且柔鼻子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哼笑,似乎是在讽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阮玉山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喊道:“纪小老板,请坐。”
燕辞洲第二大黑市的主人,姓纪,叫纪慈——至少在燕辞洲是叫这个名字,就像阮玉山来了这里叫易三一样。
至于齐且柔么,只是一个化名之外的化名。
这一声“纪小老板”可把纪慈气得不轻。他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明晃晃地感觉自己收到了轻视与侮辱,却因自己先发夺人喊了易三老爷的名号而无法回击。
“不必了。”纪慈用拒绝的姿态表示自己的反击,“家中事忙,易三老爷有话请讲。”
“哦?”阮玉山对此表示很感兴趣,“是忙着叫人埋伏在敬河河道以免错过下一批军火?”
敬河,便是数月前纪慈联络大渝一批水军在半路拦截阮玉山两船军火的地方。
一指天墟出了细作,有纪慈的内应。
纪慈提供军火经由的时间地点,渝军负责抢劫,阮玉山的人没有防备,被偷了两船货物不说,还被渝军偷袭杀了大半。
大抵是没料到阮玉山会发现此事背后有他捣鬼,纪慈脸色白完一阵又红一阵。毕竟军火贩卖在燕辞洲是很寻常的交易,为了避免对方生疑,他甚至这个月才把那批货物拿出来倒卖。
不过目前阮玉山并未拿出实证,纪慈要开口抵赖:“我听不懂您在说什……”
一语未了,被阮玉山抬手打断,示意他不用讲了:“听不懂就回去找个先生多看书认字,免得下次走错河道淹死在水里。”
阮玉山终于从手上的茶杯中抬起视线,朝自己身后挥了挥手。
小厮从屏风后将带着手脚镣铐的九十四推出来。
纪慈眼风扫过九十四身上的伤口,冷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装模做样咳嗽了两声再缓缓起身走到纪慈身边,抬手拍了拍纪慈的肩:“听闻纪小老板前段日子不慎搞丢了一个蝣人,我便打发人给你寻了回来。”
纪慈正要开口辩驳,又被阮玉山打断。
“日后纪小老板多加小心呐,毕竟是命根子一般的生意。”阮玉山冲纪慈笑了笑,完全不给人说话的机会,“倘或再有下次,可就得纪小老板自己去寻了——或者来找我,我若是有空,也能帮帮。毕竟你找不到的人,我找到了;你卖不出的价,我也卖了;你唯一能做的生意,说不定哪天,一指天墟也做了。届时大家都是同行,如有不周,也得请你念在我此次送了蝣人多担待。”
纪慈一记眼刀飞向阮玉山,却只能看见这人脸上冰冷的银色面具。
“多谢易三老爷提醒。”他凉阴阴地盯着阮玉山的侧脸,咬着牙对身后的随从道,“拿着货,走。”
阮玉山放下手,从云岫手里接过擦手的锦帕,慢悠悠擦着刚刚摸过纪慈肩膀的手:“笼子在外头,慢走不送。”
纪慈风风火火地带着九十四走了。
人刚一走,阮玉山便丢了帕子,将披风解开,手套扯下来,对一旁小厮道:“火炉子撤下去——热死了。”
云岫给他倒了茶。
阮玉山接过茶杯,歪身坐在椅子里,靠着扶手笑道:“你说他这次回去,要把他身边的心腹换走几个?”
云岫摇头,表示自己无法猜测,只道:“只怕那日亲眼目睹阿四公子在他手下逃脱的人都会被他疑心是我们的眼线。”
阮玉山一声哂笑:“到底还是年轻。”
说起九十四,他又歪头凝神沉思了一会儿。
刚才是自己第一次在九十四面前戴上面具。
为此阮玉山还特地挑了所有面具中最好看的一个。
哪晓得九十四被人从屏风里推出来时看都不看他一眼,要么装得低眉顺眼,要么就伺机盯着齐且柔。
那他今天一身打扮岂不是白白便宜给齐且柔看了?
阮玉山心里很不高兴。
他左思右想,最终取下脸上的面具,在手心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于是他举着面具问云岫:“我这面具不好看?”
云岫说:“好看。”
阮玉山:“那他怎么不看我?”

第55章 疑心
云岫自小在阮玉山身边长大,也算半个玩伴,此时只是面不改色地说:“阿四公子有正事。”
阮玉山上下打量他一遍:“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云岫:“老爷教导有方。”
阮玉山笑了一声,同他也说起正事:“飞票换得如何了?”
“燕辞洲内所有的现银都换成了娑婆各国的飞票,日后再渐次暗中兑成大祈的钱币,最后一批货也会在今晚卖场脱手。行李车马皆已备好。宅子里的人今日启程去码头,待您一走,我们留在洲内的暗线就去变卖地契。”
云岫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
阮玉山:“说。”
云岫:“席莲生,我们的人跟丢了。”
“哦?”阮玉山挑眉,“果然丢了?”
他对此并不意外。
席莲生有蹊跷,因此他打发跟去的人是一定会跟丢的。
人留在易宅,阮玉山也做不到一天到晚把席莲生盯着,与其让他在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倒不如放出去看看在失踪的片刻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
阮玉山啜了口茶,问道:“怎么丢的,在哪丢的?”
云岫说道:“三天前,在燕辞洲往北的路上,一家过路客栈。丑时二刻,席莲生进了房门就再没任何动静。”
阮玉山思索道:“门窗如何?”
“完好无损。”云岫说,“我们的人后一步在他隔壁进房,店前店后也安排了人手盯梢,自他关门就听不到任何动静。事后进他房中查看,也不见暗道机关。他既未出门,也不曾跳窗。好像只在进门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知道了。”阮玉山放下茶杯,看了看屋里的刻香,“时候差不多了,纪慈这会儿走出一指天墟,你跟上吧。”
云岫拔腿便走:“是。”
“欸,”阮玉山叫住他,补充道,“跟踪的时候不用刻意收敛玄息,让他们察觉到你的存在便是。纪慈为了甩开你,势必会叫人竭尽全力拖住你。届时你便缠着他们,不必下死手,但也不让他的人脱身,以免他们回去妨了阿四的事。”
云岫颔首:“我都知道。”
阮玉山起身,抓起一旁的披风,抖擞抖擞,自己也准备离开:“你去吧。对了,他的新衣裳,也一并收进行李了?”
“收了。”
云岫走了。
如阮玉山所料,云岫跟上纪慈和对方身边的人时,九十四刚被塞进笼子带走。
此时天色已晚,纪慈用帷布遮住了笼子。才走出一指天墟没多久,刚要变道时,纪慈在原地顿住脚,冲自己斜后方的某个位置招了招手。
片刻后,云岫感知到了三道渐渐逼近的高阶玄气。
他止步在此,同对方缠斗起来。
而纪慈便趁机改了道,眨眼间同自己手下的人一起消失在分岔口。
纪慈此刻心情并不美妙。
他大半个月前到手的蝣人从自家地盘跑了,还是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将他打得屁滚尿流的方式大摇大摆地跑的。
如今他拿不下的货物,被他一直以来视作对手的一指天墟拿下了。
不仅拿下,还借此机会把他摆了一道——这蝣人已经在一指天墟公开唱卖过,燕辞洲凡是混迹唱卖行的,不管顾客还是老板,都见过了九十四这张脸。
并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个蝣人在一指天墟以五十四万金的价格高调卖出去了。
现下蝣人到了他手上,过些日子再拿到他的地盘卖一遭,旁人怎么看他和在一指天墟匿名买下蝣人的那个主顾的关系姑且不论,同样的蝣人,在一指天墟能竞卖出五十四万金的天价,到了他手里,若是卖不出五十四万金,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可这世上只要不是疯子,压根没人会花五十四万金去买一个蝣人。
一指天墟能卖,那是他们监守自盗,想抬多高的价就抬多高的价。
他纪慈总不能对外公开说买下蝣人的天字第一号玉老爷就是易三老爷,到时候众人知道这蝣人是易三老爷送他的,被他转手卖了,还卖出个低于五十四万金的低价,岂不是更为人所不耻?
纪慈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易三这一招实在是狠毒。
这摆明了是在羞辱他!
到底是谁给一指天墟透露的消息,告诉一指天墟他那日弄丢了这个蝣人?!
思及此,纪慈眼神发冷,暗暗逡巡了一遍周遭的随从,看谁都像奸细,简直恨不得把所有人抓起来挨个拷打一遭。
待回到石室,他便一个也不肯留。
“都退下吧!”他带着赌气的语气命令道,“全部给我滚得远远的。”
石室中只剩笼子里沉默的九十四和纪慈。
纵然只过去短短半月,纪慈再一次把九十四困在石室里,心境却和上次大不相同了。
上次他看九十四是煮熟的鸭子,是赚钱的宝贝,现在他只觉得这个蝣人是烫手的山芋。
倘或非要赚钱,九十四也不是不能替他赚。
好歹是一个体型矫健,身体成熟的蝣人,就算是肢解了,论斤论两地割肉放血,拿到黑市去卖,那也能挣不少价钱。
可是纪慈心里恨,简直恨得牙痒痒——笼子里那么好的一张脸,不能让他拿去竞卖,在一指天墟那里过了一趟,再拿回来,就作废了!
他不能卖一指天墟卖过的人,那九十四这张脸还不如毁了!免得他看得见卖不出,唯有心烦。
纪慈绕过笼子走向悬挂满了刀具的墙壁,指尖拂过一排排样式各异的杀器。
他背对九十四,自顾自开口:“你说你,逃了便逃了,既然能从我手底下逃出去,怎么还叫他给拿住?逃出去晃荡一圈又回来,除了一身伤,又得到了什么?”
九十四低着头,乱糟糟的卷发遮住了他的脸,整个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纪慈冷哼一声,停住脚,终于挑到一把趁手的屠刀,将其从墙上拿下。
“倘或那日你在我手下束手就擒,本不用吃什么苦,还能洗洗干净享受一番极乐再死,这下好了——”他拿着刀突然转身,盯着静静坐在笼子里的人,眼神狠辣,步步逼近,“我也留你不得,也不推你上唱卖台了,你就在这,变成一斤一斤的人肉再出去吧。”
笼子里突然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然而纪慈盛怒之下,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个短暂的动静。
他打开笼子门,粗暴地拽出九十四,将九十四往那个宽大的沾满干涸血迹的石床——或者说是屠宰台上走去,接着,他听见九十四轻声问:“你不想知道,我那天怎么得到极乐的吗?”
纪慈隐约意识到不对,转过头:“什么——”
话音未落,九十四猛然抬起头,在纪慈愣神的当儿用双手绞飞了他手中的屠刀,随后举起两只胳膊,一把将手上锁链套上纪慈的脖子,再双臂交叉,将套锁死,随后拖着纪慈疾步冲向不远处的石台,将人一把摁在石台边缘。
这剧变来得太迅速,纪慈猝不及防被铁链勒紧了脖子,还没来得及挣扎,便又被拖拽向前,双脚乱了阵法,跟不上九十四的脚步,没两步便左脚绊右脚地双膝跪地,小腿摩擦着地面,一路被九十四带到石台前。
此时他已被铁链勒得面色赤红,呼吸不畅,才跪倒石台边,又被九十四抓着后脑勺猛地往台子上磕了一个响头。
“这里死过多少蝣人?”
九十四将手腕脱离已经被他用解磁石开锁的手铐,一手握紧绞住纪慈脖子的链条,一手按着纪慈的后脑,再度把对方的额头往石台重重一磕!
他在谈及族人的死亡时眼角不自觉地抽搐:“把你的头磕碎了,你数得清吗?”
纪慈被撞得眼冒金星,疯狂挣扎着想要解开脖子上的套索,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吸气声,当再一次被九十四掌控着头颅撞到石床上时,他幻觉般的闻到一股淡雅的异香。
接着是九十四离他离得极近的脸。
他被强行地扭过头看向九十四,就算距离那么近,九十四那张冰雕玉刻一般的脸上也找不出任何瑕疵。
那股异香就此似有若无地缠绕在纪慈的鼻息间。
他的耳边嗡嗡作响,头颅阵阵不止的剧痛使纪慈认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九十四在下死手地揍他,而且不打算让他活着出去。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瞳孔外包围着一圈淡蓝颜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的声音宛如耳边一缕轻飘飘的幽魂,渗着刺骨的寒意:“古卷残石,在哪?”
纪慈飞快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生路。
他急促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充血得快要爆开,指尖不断地敲击在脖颈处冰冷的铁链上,示意九十四先让他透一口气。
九十四又将他绞紧了些。
直到纪慈整个人脸色发紫,眼珠上翻,九十四才微微松开铁链,半是坐半是靠地挨着石台,仍维持着套住纪慈脖子的姿势,晃了晃手里的链子,就像在随意地拉扯脚下的一只牲畜。
纪慈乍然捡回条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吸了口气,喉咙嘶哑得仿佛筋脉被刮得稀碎,一口气咽不下去,反倒呛咳了一阵。
咳到一半,他忽感觉脖子处的锁链再次收紧。
“我说!我说!”纪慈匍匐到九十四脚下,抬起手,“我说……”
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吃过这种苦,被教训了一回,九十四再随便吓唬吓唬,他能把家底都给招了。
平心而论在看见石台上的血迹前九十四杀他的欲望并不强烈,即便是现在,九十四也在考虑要不要放他一条生路——尽管眼前这个人一定杀过不少蝣人。
可这世上杀过蝣族的人太多了,没杀过的才是少数中的少数。蝣族在寻常人眼中不是人,是同人参熊掌山珍海味一样的补品,这风气在娑婆根深蒂固两百年,早已无人去辩论其中是非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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