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就在这儿,他还能怕它不成?
阮玉山总是这样,乐此不疲地试探九十四,乐此不疲地提醒九十四,又乐此不疲地把九十四从陷入混乱的边缘拉回来。
九十四的视线终于又回到三尖戟身上。
射向阮玉山的锐光悄无声息撤回了。
平心而论九十四并不热衷于强人所难,可他也不傻,堂堂一柄镇山神器,难不成真是他随便逮两下便束手就擒的废物?
他把踩在三尖戟上面的脚拿开,蹲下身问道:“你不想认我?”
三尖戟温和地闪烁了两下,朝九十四的脚尖滚了滚,又拿刀柄轻轻压了压他的鞋面。
挨挨又蹭蹭的,显然不是排斥他。
更像在撒娇。
“那就是愿意。”九十四问,“可刚刚又躲什么?”
三尖戟戳碰他鞋尖的动静顿了顿,又懒洋洋地朝远离九十四的方向滚了滚。
九十四想了又想,凝视着它:“你是发脾气?嫌我冷落你。”
三尖戟不动了。
九十四认为这三尖戟很不好伺候,而自己也不喜欢整日靠揣度旁人心思度日,那样的日子他在饕餮谷的驯监手下已然过够了。
神器有神器的脾性和傲气,古往今来,举凡和“神佛”一类的词话相关的物事,都不是甘为平庸与人俯首帖耳的命。
即便是教他认字的老头子,没什么学识,也能信手拈来几个类似的民间故事。
九十四理解,但也不想惯着。
故而他起身,背过去,一挥手道:“你走吧!我们不合适。”
只留给地上的三尖戟一个卷发乌浓的冷漠背影。
说完他便要抬脚去找自己昨夜没看完的话本子看。
岂知还没伸出脚去,就听后面的刀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着响,九十四侧头睨眼,发现这东西追着自己脚后跟窝窝囊囊地滚过来了。
他置之不理,毫不留情地走向自己昨夜的地铺,哪晓得他走到哪儿,三尖戟就撵到哪儿。
明明是冰冷威严的神器,却好像有一副比阮玉山还厚的脸皮。
九十四蓦地顿住脚,蹙眉呵斥道:“你到底要什么?”
三尖戟开始在原地死皮赖脸地滚来滚去。
阮玉山忍不住笑了一声。
九十四双眉紧蹙的眼睛从神器身上转移到阮玉山身上。
阮玉山忽感不妙。
他轻咳一声,在九十四的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前及时开口道:“阿四,你知道自古以来,神器认主的第一步,是什么?”
九十四:“叫主人?”
“非也。”阮玉山耐心解释道,“是取名。阿四,它想要个名字。”
这么一说九十四就理解了。
当初他刚对阮玉山有所改观的第一步,也是想让对方帮忙取个名字来着。
没有名字,他可以是蝣人一号,蝣人二号,蝣人三号……是饕餮谷分批圈养的货物之一,没有独立的人格与灵魂,有了名字,他便有彻底与货物区分开的资本了。
就像三尖戟,没有认主之前,它只是无相观音经受过的成千上万把神器之一,可既然认他做主,那他理应取个名字的。
九十四忽然认为这三尖戟闹别扭闹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阮玉山不给他名字他尚且还想要了阮玉山的命,三尖戟没得到名字也只是在这一亩三分地跟他欲拒还迎一下而已。
九十四态度平缓下来,对脚下的神器问道:“你想要名字?”
三尖戟急促地闪烁了两下。
“想要什么名字?”九十四背着手又开始绕着它转,一边踱步,一边思考。
既然是神器,那就应该要个威武神仪的称号!
九十四停下脚:“天霸?”
三尖戟叮铃铃响了两下,猛烈地快速来回滚动,对此表示着强烈的抗议。
九十四认为这是由于自己吧三尖戟的称号取得太空洞,兴许对方更爱具象些的。
他又想了一个:“大刀?”
“……”
神器要死不活地持续滚来滚去。
“小尖?”
“……”
滚来滚去。
九十四细细思索,又考虑这三尖戟是否喜好与寻常人不同。
忽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两眼微微一亮。
“翠花?”
“………………”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
阮玉山在床头默默听着,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纵使他这辈子没资格给九十四取个名字了,但以后也坚决不能让九十四自己给自己取名字。
九十四被神器三拒,未免心生颓丧,但又认为这并非自己的问题,进退两难之下,说出来的话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我没读过什么书。”
他斟酌着,不知神器能听懂多少话,接着道:“所以我也不贸然给自己取名。可你想要,我便竭尽所能去迎合你的心意。难在你无法开口,我也不是大能。我尚且身在泥潭,未能破命,没见过好风景,也难为你想个好名。”
神器突然散发阵阵青光,刀柄拍打着地板,围着九十四振动起来。
像是九十四刚才的话里说中它某样心事。
九十四凝神注视着它的振动。
半晌,试探道:“……破命?”
三尖戟再度猛烈抖动,刀头与地板发出叮铃铃的轻快撞击声。
“破命?”九十四又独自呢喃了一遍,察觉出其中的好意味来,抬眼道,“破命!”
三尖戟刀刃上迸发出耀目神光,从地上旋身而起,周边三尺之内卷起猎猎罡风,屋内帷幔催动,门窗摇响,朱红刀柄上的金雕神纹浮光奔涌,恍惚如流水般缠绕蜿蜒向柄尾金锥。
俄顷,一道碧光倏忽在空中破开,满屋乍见万千金色梵文,层层叠叠悬在房中,瞬息万变。
满室华光。
九十四颅内响起一道低微的细语,那不是此刻面对他的谈话,而是谁曾对着三尖戟下令的痕迹,如今跨越了千百年的时间,在神器和九十四的灵魂共振的这一瞬,使他得有一个刹那窥到天机。
那道声音让九十四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还在饕餮谷的弟弟,百十八。
待他再要细细看过空中的经文时,满壁浮光骤然消散。
三尖戟回到了他的手里。
这东西拿在手里少说二十斤重,比得上阮玉山十几杆木枪。
九十四单手接着,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还不大适应。
阮玉山的声音从后方传过来:“怎么了?”
九十四闻言看向阮玉山,方知刚才的情形此人大抵是看不到的。
他拿着破命走过去,将破命定在地上,神器柄尾的金锥与地面发出浑厚的撞击声。
“破命以前有主。”九十四说,“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哦?”阮玉山心不在焉,只顾着从头到尾细细打量这个收服了神器的九十四,“他说什么了?”
九十四低头沉吟片刻,照着记忆思索道:“他说……奉魂,地出,有命,无克,一千零九。”
阮玉山默默记下,再对九十四解释道:“那不是破命的前主。”
他穿过堂屋到屏风后拿到自己惯用的那柄红缨枪,且行且道:“或者说,那不算是破命的前主——那是创造它的天神,无相观音。”
阮玉山知道九十四对这些神佛鬼怪的传说一向很感兴趣,一边擦枪,一边将这三尖戟连同杀佘关的由来传说事无巨细地将给九十四听。
从过山峰,到山下村中恶民与小县令的斗智斗勇,再到佘家寨的出现,矿山的发掘和自家老太爷与老太太的故事——提到阮家,阮玉山便不免将许多事刻意隐瞒。
不过好在这些事情与蝣族并无关联,加上九十四对故事本身听得津津有味,他便隐瞒得不漏痕迹,到最后,他直接把自家老太爷的骨珠元神在矿洞中托付给他盂兰古卷一事,索性全说完了。
整个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在九十四许多东西从未听过,得要阮玉山挨个解释:比方说什么叫赋税徭役,又比方说各城与天子之间权力交织的关系,再比如说为何一座矿山,许多人都争着想要,发散到矿山中的矿石平日里能起个什么作用,这一说就说到了正午。
九十四捧着饭碗,两个眼珠子彻头彻尾就没离开过阮玉山。
阮玉山在左,他的脑袋就往左偏;阮玉山在右,他的脑袋又朝右看,生怕错过阮玉山说的每一个字,漏掉什么自己没听过的词。
阮玉山给他夹菜,讲两句便要提醒他:“好好吃饭。”
九十四拿着筷子——自打住进四方清正,他便使筷子吃饭了,这对九十四而言并不难,阮玉山怎么拿,他就怎么拿,只是夹菜的动作还不熟练,夹一口饭,能送进嘴里的就五六粒米,又因为急着听阮玉山讲故事,那么一小撮米饭够他嚼个半天。
阮玉山这是明白了,九十四没条件的时候,吃饭就只是个慢,但好歹还知道好好吃;一旦有条件了,不用再为一口饱饭拼命的时候,这人就开始磨磨蹭蹭,干什么都比吃饭有劲。
九十四是既不对做饭感兴趣,也不对吃饭感兴趣。
果腹的吃食,九十四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对付对付就完事儿的姿态。
他打小在饕餮谷的小蝣人们面前表演不爱吃东西,时间久了,好像真的不爱吃了。
阮玉山原本怕他吃不惯精米精面,特地叫小厨房做了些粗糙的主食,哪晓得一顿饭下来也不见九十四吃多少。
他便问:“有什么想吃的?”
九十四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儿,突然被这么一问,急着想听下文,便把心里一闪而过想到的第一样东西说了:“包子。”
“包子?”阮玉山一琢磨,便知他的意思,“羊肉包子?”
那是九十四离开饕餮谷后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其实不管那顿是什么饭——包子也好,馒头也好,小二的碗里装着什么递给他,他就对什么终身难忘。
阮玉山还在心里研究去哪儿找个会做羊肉包子的厨子偷偷师,就听九十四问:“县令呢?”
“什么?”他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什么县令?”
“过山峰下的小县令,拿自己的月俸替百姓填补赋税的那个。”九十四提醒他,“被天子以官匪勾结的罪名下了大狱后,放出来了么?”
阮玉山说:“自然是死了。”
九十四怔了怔。
“阿四,这并非话本故事。”阮玉山放下碗筷道,“真正的世间,从来不是好人就有好报。”
半个月后,易三老爷的一指天墟开张了。
说是一指天墟,不过一个雅称,实则是个唱卖场所,同齐且柔那间密室后方金雕玉砌的大楼一个性质,但规模远胜于齐且柔的地盘。
阮玉山所承接的,无论是顾客还是唱卖的物件,来路都比齐且柔宽泛。
能让齐且柔从他牙缝里撕下点肉来赚钱的只有一个空子——一指天墟不做蝣人买卖。
而蝣人是黑市里最值钱的行货,买卖的利润非同小可,足够养活齐且柔的一整个唱卖行。
所谓唱卖,就是让人竞价买货的意思。
东西拿出来,先吆喝展示一圈,对货物中意的主顾就打发身边的小厮喊价,谁出的价高,最终货物就归谁。
一指天墟,取一个“纸”的谐音,易三老爷觉得“一纸”听起来太过薄命,不吉利,毕竟做生意讲究的是个长久,便把第二个字换成了“指”。
至于为什么取这个“纸”字,那还是跟店里边的经营有关系。
比方说今晚。
一指天墟做了那么多年唱卖生意,第一次提前三天放出消息——今夜的唱卖行,要走大货。
燕辞洲黑市通晓的大货,就是蝣人、军火、和朝廷垄断的药材这三样,大部分出手的人手中货物来路不明,急着脱手,加上这三样利润丰厚,在市面上相当抢手,久而久之便被抬级为大货。
军火和药材就不说了,世道越乱,这两样东西就越值钱。至于蝣人,那是娑婆一个特殊的存在。
只拿大祈举例,蝣人买卖,朝廷虽没明文规定,可这生意,几乎是被饕餮谷垄断了。
除了谷中自己繁殖圈养的蝣人外,举凡是在大祈境内被发现和捕捉到的野外蝣人,捕猎者也要按各州律法统统上交到州府,再由州府向朝廷申请批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统一送往饕餮谷进行豢养。
一旦发现私藏或是自行交易者,杀无赦。
这不是摆明了整个国境从上到下都默认只有饕餮谷能做蝣人生意?
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话,蝣人买卖的油水太大,饕餮谷垄断,那便是朝廷垄断。朝廷支持饕餮谷,是因为谷主挣的钱最后也得上供给天子。
为什么饕餮谷对每个卖出去的蝣人都要想方设法打上烙印,甚至面对阮氏这样的大主顾,恨不得一路护送回府,正是由于一只蝣人从售卖出手到最后拿给主顾享用的途中面临的风险太大,一路都是虎视眈眈的黑手贩子企图下手偷盗抢夺,再把抢来的蝣人卖去黑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举风险虽大,利益也高。
蝣人这样的大货,进了黑市,价格只会比饕餮谷更翻一番。
再往上,那些“顶货”,便同神佛怪力有关了——九十四一把破命,谢九楼一副龙吟箭,这些宝贝拿到市面,那就是顶货中的顶货,自来是有价无市,几十上百年也难在黑市出现一个。
今儿入冬,为了搏个开门红,易三老爷早几日放出风声来:这次的大货,是个蝣人。
这就不得了了。
要是一般或者普通上品的蝣人,能让易三老爷动心,给一指天墟开先河?
那得是蝣人中的蝣人,上品中的上品才行。
是以几天时间,但凡是混迹黑市的,全都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档子事儿倒腾了个遍,硬是没一个人倒腾出易三老爷要卖的那个蝣人是多少底价,什么模样,此时又被关在何处。
大家伙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只琢磨出易三老爷放的那一口风,就是今晚要卖蝣人。
那个蝣人此时正关在易三老爷的床上。
阮玉山坐靠在床头,九十四枕在他腰上睡得正香。
自打那晚过后,这床就被九十四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还是阮玉山后来据理力争,才得到跟他一人一半平分枕席的资格。
最开始睡的那两天阮玉山是操碎了心。
九十四一睡着就跟个熟虾似的蜷到床角上,两只手也是死死扒拉床杆不松开。
还是阮玉山调教了好几天,才让这人勉勉强强学会了平躺睡觉。
不过阮玉山看得出来,九十四愿意平躺睡,那完全不是被他调教会的,那是被他摆弄烦的。
头两天九十四一睡着,阮玉山就展平了他的胳膊腿要摆直,一次两次就算了,九十四数不清第几次被阮玉山扒拉醒的时候,差点就一脚给人蹬下床去。
脚还没蓄力,阮玉山就凑到他耳边说:“好端端的人,睡在床上哪有你这样?又不是锅里的虾。日后把你族人救出来了,让他们个个学你的样子睡?”
九十四一对长眉压得低低地瞪着阮玉山,两颗蔚蓝色的眼珠子一半是怒意一半是困意。
最后他没吭声,也没把人踹下床,只是一个翻身,又抓着床杆蜷起来睡了。
阮玉山不怕死地继续伸手去扒拉,非要他睡得舒展才像话。
九十四懒得管了,阮玉山把他摆成什么样就睡什么样,反正后半夜自己再蜷回去会有阮玉山伸手过来把他摆好。
如此数日,九十四憋着一口想发不能发的脾气学会了好好睡觉。
只是手还会从阮玉山看不见的地方伸出被子去抓栏杆。
“欸。”此时阮玉山任他枕在自己坚硬的腰腹上,用手指缠着九十四的卷发丝儿玩弄,“这还没下雪,怎么你就冬眠了?”
九十四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嘀咕了两句蝣语,懒洋洋翻了个身,表示不想听阮玉山说话,下一刻,被阮玉山扒回来,自个儿又软绵绵地接着睡了。
阮玉山算是发现了,九十四是真爱睡觉。
成天除了吃饭、看书、从他那偷师、再把从他那儿偷师的招式拿来打他以外,满脑子就是睡觉,入了冬尤甚。
整天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就支楞看书和练功那会儿。
书一看完,沾枕头就睡。像是要把前边十八年没睡够的觉全在阮玉山这儿补回来。
原本阮玉山对此很是不满,但是自己私下来一想,这蝣人到了冬天就是得睡觉的。
蝣人不比寻常人,普通人冷了能加衣,饿了能进补,冬天大寒的节气,冷风一吹,大雪一下,蝣人除了睡觉没别的补充体力的办法。
不仅要睡,还得睡得比往常更多更久,否则身体经不起亏损,只会一年比一年差。
饕餮谷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会在严寒时延长他们的休息时间。
冬天是蝣人买卖最旺盛的季节,太多达官显贵或者高阶修行者需要在冬天进补一些蝣人来暖身或是练功,在冬天把蝣人养好些,也更好卖出去,谈个好价格。
不过饕餮谷的仁慈仅限于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的觉。
蝣人的生存条件顶多从天还没亮便要苏醒变成天蒙蒙亮就要起来,添衣加饭那是想都别想。
九十四冬眠的习惯在饕餮谷养了十八年,朝夕之间也改不了。
如此,阮玉山又劝着自己想通了。
未几,外头传来云岫的声音:“老爷,东西到了。”
话音一落,九十四睁开眼。
不等阮玉山催,他便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踩着被褥轻脚下了床,落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了两步,九十四忽觉着后背一凉,暗暗打了一个激灵。
他脊骨僵硬地顿脚,沉思片刻,回头,一脸平静地在阮玉山幽幽的视线下行云流水地穿鞋。
再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潇潇洒洒走出去。
开门便见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笼子上还有血色的斑驳痕迹,不知是经年未洗去的血迹,还是陈铁借着上头的血液生出的铁锈。
云岫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每人奉一托盘,分别盛着三十斤重的手脚镣铐。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风虽刮得大,却仍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气。
九十四打直了身子站在四方清正刺目温暖的阳光下,看着面前这个血迹斑驳的铁笼子,冥思般地猜想着这里头曾经关过他的哪一位族人,自己能否凭血迹把人认出来。
他一动不动盯着托盘里数十斤的铁链和镣铐,猛然想起自己离开饕餮谷不过一月,笼子里的生活却好像已经故去许久了。
阮玉山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温暖宽大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缓慢地游走抚摸着:“早说过了,不想进去,云岫替你——看台离得远,没人会发现。”
九十四摇了摇头,走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依次接过托盘道了谢,再拿起脚镣套到自己两个脚腕,咔哒一声扣住。
扣完脚拷,他又去扣手铐,偶然瞧见手铐内侧还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拿到自己鼻下闻了闻,不知是不是这血迹斑驳太久的缘故,九十四发现自己如今已无法通过血液的气味去辨认自己的某一个族人了。
一个月原来也可以很久,久到他被四方清正的熏香渐渐抹去了身上的尘灰与血腥气,身上柔软的罗衣险些斩断他和族人之间共同的烙印,让他快要忘记十八年来某些夜以继日的痛苦了。
九十四本打算开口问问这笼子阮玉山是在哪儿搞到的,可是转念一想,到底没开口——阮玉山什么东西搞不到?
他把手铐拷到自己的手腕,低声问:“你说齐且柔会来吗?”
“会的。”
阮玉山把一早准备好的解磁石塞进九十四的手心,再把匕首连着刀鞘插进九十四的靴子里,接过云岫递来的枪,枪头在地上搅了一圈灰,再放进小厮提来的桶里,沾上暗沉的狗血,将九十四一身上好的睡袍刺得稀烂:“即便不是为了看一指天墟开先例的热闹,也要来确定你是不是那天他弄丢的蝣人。”
九十四正撕扯自己的袖子,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落魄些,营造出一番曾经奋力挣扎过后还是落在阮玉山手里的假象,听到阮玉山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会出多少钱。”
“多少钱也买不下你。”阮玉山往他身上抹着灰,狡黠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只会被易三老爷以最高价钱买下,再当作见面礼送给他。否则一切太过顺利,齐且柔必定起疑。”
九十四觉得阮玉山画蛇添足:“你把我买下再送给他,他就不起疑了?”
“我可不是白送。”
阮玉山给九十四的衣裳抹完了灰,悬着两只胳膊,预备对九十四的头发下手,可事到临头,看到九十四一头被他养的顺滑发亮的卷发又舍不得,便维持着双手悬空的姿势,努力说服自己。
同时道:“他们那边的黑市这两年在暗里做大,笼络各个朝廷,这也罢了,无非是看天下局势动荡,想当个墙头草,审时度势地找人投靠。可最近买卖伸手到我这边来了,敢抢我的军火。再不敲打敲打,赶明儿我也得跟他齐且柔姓。我得让他们知道,有些生意,他们能做,是我让他们做;我要是不想,燕辞洲地缝里扫出一粒铜板都得是我阮玉山的。”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忽问:“阮玉山,你原本是哪里的?”
阮玉山装听不懂:“什么?”
“你是哪里来的?”九十四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娘胎里来的。”阮玉山绕着圈地跟九十四打太极,狠下心随便抓了抓九十四的头发,给人头上弄了些灰,勉强看得过去,便道,“好了,你进笼子试试。”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刚要弯腰进笼子,就听阮玉山说:“这次我陪不了你了——云岫会暗中跟着,他轻功好,你放心。”
“为什么?”九十四动作一顿,转头问道。
阮玉山轻笑一声:“不管齐且柔是谁,我同他打过照面,都会叫云岫跟着你——那你猜,他会不会派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宅子待着?”
“不。”阮玉山说,“齐且柔手下有高阶玄者,云岫届时会被他们拖住,你无人暗中照料,我放心不下。所以我会先回宅子,摆脱了齐且柔的眼线,再同那罗迦一起从暗门出来寻你。在我赶来之前,你护好自己。”
九十四低眼:“不能直接……”
“当然可以。”阮玉山知道他想问什么,“齐且柔的眼线玄境再高也不够我打,可是解决他们太浪费时间了,阿四。我得早些来找你。”
九十四扶着笼子的门,垂着眼睫静默半晌,回头朝房门内看了一眼。
他蓦地转身回到屋子,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架,取下上面悬挂着的一条朱红锦带——那是之前阮玉山在村子里为了给他包扎伤口裁下的一截披风,九十四当初一直缠在手腕上,后来到了四方清正,他洗澡时一并洗了,这些天一直晾在架子上。
九十四解开阮玉山原本为自己缠在后背的发带,将自己散落的头发学着阮玉山为他束发的模样胡乱扎了一半,再拿这条朱红锦带绑起来系在脑后,就当阮玉山陪他了。
他潦草地绑好锦带,生疏的手法倒是让他的头发比片刻前看起来更乱了些。
接着他走回笼子前,脱了鞋,弯下腰,赤脚踩进冰冷的笼中,端正坐好道:“走吧。”
一指天墟到了。
易三老爷在燕辞洲没有露过面,阮玉山出入易宅从不走正门,宅子中数条暗道分别通达易家的钱庄、唱卖场、货仓、酒楼甚至码头。
九十四的笼子亦是从暗道送出,径直抵达一指天墟的暗室。
进了暗道,便有卖场的人在前方接应。
阮玉山疑心重,平日易宅里伺候的人数量不多,却全是阮府自家园子里带出来的心腹,出了宅子,哪怕是自家卖场的人,他也并不完全放心。因此才会让九十四从四方清正出发时便钻入笼子,让整个卖场从里到外都以为九十四真的是货物。
掩盖着整个笼子的巨大帷幔被掀开,九十四下意识摸了摸靴筒里阮玉山为他藏的匕首。
这匕首他已使了半个月。
阮玉山不教他枪法,理由是枪这个东西,九十四到了卖场也不能随身携带——总不能易三老爷卖蝣人,还允许这个蝣人随手拿杆子枪,顺带把蝣人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让蝣人也把枪带走。
这跟直接对齐且柔说“我们两个打埋伏杀你来了”有什么区别?
要使,就得使点便宜又方便隐藏,不容易叫齐且柔察觉的。
一是暗器,二就是匕首了。
暗器这东西对九十四而言不好上手,动作间讲究一个轻、快——最重要的是得熟练。
云岫是使暗器的高手,但那是人家从四岁就练起的功夫。
九十四唯一会使的暗器是石子儿,最大的战绩是十五岁那年拿石子儿打下来一只飞过笼子上空的大雁。其他的暗器他一概不知。
如今他只学半个月功夫便要上卖场,被阮玉山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给搜一次身,只有能藏在靴筒隔层中的匕首最适合九十四这半个月拿来练手。
九十四就这么在阮玉山的说服下暂时放弃了学枪,改练短刃。
任何功夫要想学好,都逃不过两个基本:一是内力,二是轻功。
九十四内力充沛,唯一的不足是目前还无法运转自如。
但在轻功上,由于从来没有经受过内家的训练,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好在他手脚灵活,脑子也灵光,天天跟在阮玉山身后有样学样,阮玉山伸胳膊他绝不蹬腿,阮玉山抬脚他决不弯腰,又有云岫做陪练,半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比得过行家功夫,但乍一看也还算有那么回事儿。
要学轻功,得先会判断旁人使了几分,也就是这功夫要入的第一道门槛——听声辨位。
一个使轻功的人,如果连对手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又怎么闪躲和进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