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低头笑了笑。
他把九十四这俩字在心里回了一遍味儿,抬起头接着问:“那谁才是这椅子的主人?”
九十四闷声片刻,不再叫阮玉山起立,而是拿过碗,一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喝完药正准备把空碗放到桌上,才瞧见那桌子太小,搁了一个灯笼便放不下其他。
若是要放,便得到别处去放。
九十四眼珠子一转,又原封不动塞回阮玉山手里:“你是主人,你的碗,你放。”
阮玉山接过碗,目光随着九十四细瘦的五指看向手腕,随后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猛地拽住九十四的胳膊,一把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坐在他一条大腿上。
九十四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开始跟阮玉山对抗起来。
阮玉山不恼,只是把碗转手放进另一边的暗台上,胳膊像铁索一样箍着九十四,歪头在九十四耳后笑道:“真是奇了怪了,小蛇自己想盘窝,真抓进窝来又咬人。”
九十四听到这话,动作先是一滞,随后沉默地陷入思索。
九十四思索时便是这样一副神态:面无表情,眼神木然,其实心里早就九转十八弯。
半晌,他仿佛是想通了什么,当真不动了。
阮玉山了然微笑,大腿一颠,给九十四调了个舒坦的位置,圈在九十四腰上的手往后一按,让九十四顺着躺到自己身上。
九十四端端正正坐他大腿了,他又“啧”一声道:“饕餮谷专给你们喝西北风了?浑身就剩骨头架子。”
坐腿上都硌人。
九十四想也不想,随口道:“那你呢?你专啃黑泥巴?”
这话似乎是有意嘀咕得含糊,专叫阮玉山听不清:“什么?”
九十四不搭理他,暗自扬了扬唇,顺着阮玉山的手朝后躺。
后背刚挨着阮玉山的胸口,九十四又觉着自己这样太逆来顺受了些,于是装模做样地在阮玉山怀里草草挣扎两下。
直到阮玉山轻轻拍打他的侧腰:“别乱动。”
九十四终于心安理得躺着了。
他由于人太单薄,阮玉山套在他身上的衣裳又稍大了些,加之后头的人胸膛健壮,绝不是皮包骨头的单板身型,九十四这么躺着,竟有几分陷在阮玉山身上的意思。
一股淡雅的熏香渐渐围绕着他,九十四周身被阮玉山的气息包裹着,这气味他闻着安稳,像又回到了昨晚在马背上靠着阮玉山熟睡的时候。
摇椅再这么一晃,九十四简直舒服得有些迷瞪了。
两个人四只脚交叉着放在摇椅的脚踏上,九十四浑身被阮玉山圈得严严实实,前所未有的踏实感使他再度昏昏欲睡。
于是他枕在阮玉山的胸膛,眼皮子不知不觉打起架来。
阮玉山瞧他要睡,便知是汤药里的酸枣仁和合欢皮起了催眠作用。
夜里风大,九十四体内残留的兽药尚未完全解除,需再得发几场汗才行。
眼下这当头若是随他睡了,指不定雪上加霜又要着凉一场。
按道理,以蝣人的身体,应该不至于抵挡不住如此简单的药效才对。
阮玉山抓过九十四的胳膊探了探脉搏,又把手掌挪到九十四背后骨珠的位置,用玄息感知一番,当真是玄气不足,气血两亏的脉象。
前一晚在矿洞中,他怀疑金钩陷阵法的最后一步并不一定非要用神器达到镇压的效果,毕竟三尖戟和自家老太爷的骨珠,两者光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自带强大的玄力。
所以阮玉山当时诱使九十四借助木枪蓄满玄力后往阵法七寸之地掷去,不出所料,那一掷果真起了作用。
怪就怪在九十四太实在,出招时当真下了死手,耗费太多玄气。
更重要的是,阮玉山怀疑那把木枪上头的符阵短时间内杀过太多异灵,被杀的妖灵给木枪开了智,悄无声息吸了九十四太多玄气积蓄在自己法器本身,而九十四没有察觉。
这也是阮玉山方才给九十四把脉时才想通的。
否则光凭九十四一次蓄力,也不大可能起到镇压整个阵法的作用。
是那木枪无声无息间已汲取了九十四太多力量,化作了半把神器,恰好又被打入了阵法,促成了整个金钩陷的结阵。
这又恰逢第二天九十四出门一趟被人下药,阮玉山短时间内要给九十四解开那么猛的兽药,自然他开的药方也得下些猛料。
九十四前一日被木枪所吸收的玄气亏空还没填上,立马又吃了阮玉山给他疏解气血的烈性解药,这身体就是再怎么抗造,一时间也补不起来。
况且阮玉山是看出来了,九十四这人,只要受了累,又或是玄气受了亏损,便得靠睡觉来补。
亏多少就睡多久,比如初到目连村遭遇迷雾那晚,九十四是一气不歇地到第二天睡了个日上三竿来着。
加之今天喝的两顿药里还有催眠的几味药材,要他不打瞌睡也难。
偏偏这会儿还睡不得。
“欸。”阮玉山用胳膊勒了勒九十四,把人强行唤醒,“你同我说说,这次出门,谁给你设了埋伏?”
九十四半梦半醒,正在阮玉山身上困得十分死去活来,这会子被摇醒,压根没听见阮玉山说什么,只带着浓浓的鼻音应了一声:“嗯?”
阮玉山就听不得九十四这样。
他偏着头凝视九十四困得迷糊的侧脸,听着这动静嘴角就翘起来,心里头被这一声回应哄得天花乱坠,当即附过去拿嘴唇挨了九十四的脸一下。
九十四陡然睁开眼。
阮玉山这回没等来拳头。
他看见九十四维持着睁眼的动作,目光看着前方空中,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木然,仿佛定住一般。
阮玉山心里发笑。
这是什么意思?
被他一下亲懵了?
还是亲一口就变木头了?
阮玉山抬头挠了挠九十四的后脑勺,命令道:“蝣人九十四,说话。”
九十四睫毛动了动。
他那双边缘泛着浅淡蓝色的眼珠迟钝地瞥向阮玉山,定定对着阮玉山盯了片刻,又转回去。
此时九十四的目光已不是木讷的茫然,阮玉山清晰地瞧见,此人的眼珠在几个转动间隐隐透出一点狡黠的光芒,满脸一副在脑子里思索或总结什么的神情。
接着,九十四再次睨向阮玉山。
——很显然该检索的东西已经检索完了,接下来要准备付诸实践。
他朝阮玉山的方向偏了偏后脑勺,碰到阮玉山的额头,眼角凝视着阮玉山,重复地模仿着方才的鼻音道:
“嗯?”
呢喃过了这一声,九十四的视线就在阮玉山脸上逡巡,似乎在等待阮玉山给出他预计之中的某种后续。
阮玉山挑眉。
这次他心里是结结实实被挠了一下。
九十四的试探有点像一条悄悄卷上阮玉山手指的蛇尾巴,悄无声息但严丝合缝地贴着皮肤,冰冰凉凉,绞住手指时带着点欲擒故纵的意味。
缠得紧,但只绕了阮玉山半个指尖便停止不动。尾巴尖儿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擦阮玉山的皮肤,似乎在等着看阮玉山是勾勾手指头将他的尾巴逮住,或是视若无睹,任凭九十四自己进退。
阮玉山可不止想逮尾巴。
他还想捏捏蛇肚子。
看看小蛇是会哈气还是伸出信子舔他。
他含笑注视着九十四,伸出带着玉扳指的拇指,按住九十四的唇角,指腹缓慢地摩挲到唇中。
常年练武而生出薄茧的手指把九十四病中苍白的嘴唇擦出了一抹淡淡的红色。
九十四垂下乌长的眼睫看向自己唇中的那根拇指,忽地想起阮玉山下午把手放在自己口中搅弄的情形。
他张了张嘴,看起来想把阮玉山的拇指含进去。
可最后只是抿唇,喉结微微滑动。
阮玉山把他的唇中揉得嫣红,又因那点刺青符咒的缘故,九十四唇上的红色久难消退。
他捏住九十四的下颌逼迫九十四扭头看向自己,随后仰头,先用鼻尖蹭了蹭九十四的嘴角,又将嘴唇覆过去,学着九十四的模样张了张嘴唇,像是要咬,却压根没吻下去。
“我说,”阮玉山的视线从九十四的嘴唇转移到那双蓝色的眼睛上,“到底谁给你下的药?”
九十四的目光从阮玉山点到为止的嘴唇上掠过,克制地黯淡了一下眼色,带着几分不满地别开脸:“不知道。”
“总记得住长什么样。”阮玉山瞧他的反应,暗自笑了笑,“否则就这么放过了?我记得你不是个大度的人。”
九十四听阮玉山这意思是暗指他此时此刻表现得气度也小,便又回过头,只是同阮玉山的脸保持了些距离,笑着反问:“告诉你,你要如何?”
阮玉山的笑还是挂在嘴上,他那双丹凤眼的眼尾由于微笑的神色,带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纹路,凝望着九十四的眼神还是饱含似有若无的轻佻,说出口的话却是四两拨千斤的力道:“我杀了他。”
九十四注视他半晌,收回视线。
随即仰面躺回阮玉山的胸膛,脚下稍微用力,两个人便随着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他放空了双目,望着高高不见尽头的夜空,忽问:“什么在叫?”
“蟋蟀。”阮玉山的手放回他腰上,收紧了胳膊,在心中暗想这人的腰怎么如此不盈一握,难不成是自己的手太大的缘故?
“还有呢?”九十四静静听着。
“油葫芦。”阮玉山说,“叫声像蛙。”
“什么是蛙?”九十四问。
阮玉山相当耐心,九十四问什么他答什么:“长在田里的东西。”
“那一定不好吃。”九十四原本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蝣人都是这样,有许多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他们许多想法一旦说出口,便会得到驯监一顿酣畅淋漓的鞭打。
因此蝣人总是沉默寡言。
可此时陷在阮玉山怀里,他想到什么就开口说什么:“我以前吃过蚯蚓。”
九十四声音低沉,语速缓慢:“下过了雨,土地变成泥巴,就会长出很多蚯蚓。它们不好吃,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和百十八会捡一些尝尝。教我认字的老先生说,田的样子,就是四块泥巴拼在一起。”
说到这儿,他仰头问阮玉山:“蛙长在田里,是不是比蚯蚓更不好吃?”
话音刚落,他又低头:“忘了。你没吃过蚯蚓。”
“以后下雨,不止有蚯蚓。”阮玉山低头,嘴唇久久地挨着九十四的头顶,嗅到九十四身上的熏香,发觉自己的气息已将九十四的胎香遮掩了,“还有种子发芽,老树开花。”
“花和芽都能吃。”他把九十四的头发挽到耳后,偏头看向九十四的挺翘的鼻梁,“届时我陪你尝尝,看哪个好吃。”
九十四眸光微动。
他没见过花,更没见过种子发芽。
这十八年他同阮玉山一起见过最多的是天上挂着的一轮月亮。
月光如水水如天。
九十四身上穿着阮玉山上好的衣裳,任深秋的夜风怎么吹都不觉着冷。
他以前不喜欢寒冬腊月,连带着预示冬天即将到来的深秋也不喜欢。
秋冬太冷了,他没工夫欣赏天寒地冻时的蛇虫鼠蚁,更无法用冻得麻木僵硬的脸颊感受晚风有多温和。
自打阮玉山待在他身边,他好像就再也没感觉到寒冷。
原来这世上除了紧巴巴地苟活,也还有许多事可以留意。
“你没吃过蝣人。”九十四低声道。
这话不像是疑问,更像是陈述。
之前那一夜争吵,阮玉山居高临下地告诉他,蝣人九十四不配得到堂堂阮老爷取的一个名字,他几乎一夜未眠,坐在窗下看了半晚的书,实则头痛欲裂,痛得时时刻刻都恨不得冲出去跟阮玉山同归于尽。
直到第二晚他在矿道外计划着杀阮玉山,一时失手被阮玉山抓回去丢进锅里。阮玉山吓唬他,说今晚本老爷就要尝尝,蝣人到底是什么味道。
这话让九十四想起他们初入目连村的第一天,阮玉山把他按在地上,在他后肩咬出一个带血的牙印,那时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
九十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阮玉山不仅一口蝣人肉没吃过,连蝣人血也一滴没尝过。
这是本应该的事。
可世上有太多本应该的事从来无人遵守:蝣人本应该自由、长寿、矫健勇猛地活着;修炼本应该各凭本事,不借助蝣人的血肉助自己得道飞升;天地万物共享日月,本不应该有限制力量的锁链和笼子。
这些本应该,不也是两百多年从未发生吗?
兴许是从那时起,他对阮玉山滔天的恨开始有些动摇了,连同跟阮玉山吵完架后痛了一天一夜的头也安生了。
“还挺聪明。”阮玉山用手指打理着九十四的长发,又打趣道,“记仇的蝣人都这么聪明?”
九十四没理他,只懒倦地躺在他身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杀过蝣人吗?”
阮玉山的指尖顿了顿。
俄顷,他说道:“倘或在两百年前,你们侵扰大祈边境,兴许我能有点机会。”
他并未欺骗九十四。
阮玉山从出生到现在,从未亲自动手杀过一个蝣人。
其中很大一部分有老太太严格教导的缘故。
红州跟蝣人自古以来有血海深仇,两百多年前的阮家对蝣人更是到了除战场外其余任何时候碰一下蝣人都嫌脏手的地步。
以至于蝣族没落,阮氏对其仍是抱有“非祭祀时不得触碰”的规矩。
就连外邦平日进入红州,也有明文律法禁止他们以一切方式携带蝣人相关踏入州界。
两百年来,阮氏子孙对蝣人的恨意早已随着岁月的冲刷渐渐淡化了。
只是以蝣人祭祀的规矩在阮家传了下来,其中利益交织,轻易也难以作废。
原本佘老太太嫁入阮家,也曾有心同当年的阮老太爷一鼓作气将这些旧习俗剔除,岂知还没来得及大刀阔斧地改,老太爷便死在了矿洞中。
而老太太当年虽是一家主母,到底才嫁入阮家两年,没站稳脚跟,废除蝣人祭祀一事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后来阮玉山落到她手上,由她亲自带大,更是轻易不可草菅人命。
蝣人也好,汉人也罢,老太太打小告诉阮玉山“笼中非畜”,即便阮家甚至整个中原曾经深受其害,与蝣族有着世仇,那也不是常人能随随便便对着蝣人茹毛饮血的理由。
人是不能吃人的。
开了这个口子,心就没底线了。
十四岁时阮玉山上了战场,那些年他杀的人多了,手上沾满数不清的血,也仍是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癖好。
整个红州的军队皆以此为禁令,一旦发现有兵以人为食,下场便是个死。
这律令不是为了保护蝣人,而是为了红州阮家的士兵。
至于族中祭祀,阮玉山自来兴致缺缺,懒得去废除,也并不热衷。
府里年年祭祀,他若在家,便出席一次;他若不在,更是招呼都懒得打发人捎去家中。
大祈之中,从小到大不杀蝣人的世家,有两个。
发自谢九楼之心,是因为仁慈;从阮玉山而言,是由于他对此冷漠。
不过阮玉山做事,自来秉持一个论迹不论心的原则。
他没杀过就是没杀过,阮玉山有理有据,理直气壮——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总归他是半点没撒谎。
九十四不知道什么是撒谎。
他与他的族人从来没有过欺瞒与撒谎,他们彼此之间没机会,外界的众生更是不屑对他们编织任何谎言——现实对蝣人如此残酷暴虐都让他们两三百年地苟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谎话能击倒他们?
不懂何为欺瞒的九十四望着阮玉山。
静谧的夜空加深了他眼珠周围的蓝色,那圈蓝色中有一阵彻底的波涛在滚动汹涌,他像在自己的爱恨中进行最后一步抉择。
他紧紧盯着阮玉山,十八年来从未生出过的一份私心关在淡蓝色的瞳孔中,只差临门一脚便要冲破出来。
那样的眼神叫阮玉山看过一次便剥去了肝胆永远不敢辜负。
“真的?阮玉山。”九十四问。
阮玉山面不改色:“绝无虚言。”
九十四的眼珠又慢慢转到一边。
末了,他脑袋一仰,全身往阮玉山怀里瘫去,没骨头似的陷在阮玉山身上,说:“阮玉山。”
“嗯?”
“什么是盂兰古卷?”
阮玉山目光一凛。
“谁告诉你的?”阮玉山的掌心包住九十四的手,察觉这人身体在渐渐升温,便把另一只手探进九十四的后衣,往背上一摸,果然是在发汗了。
九十四敏锐地听出点什么,想蹭起身,又被阮玉山一把按回去,只能用脚踩在阮玉山的鞋上,无声地表达些许没用的反抗:“你知道盂兰古卷?”
“我什么不知道?”阮玉山任由九十四踩着,还把鞋尖调整了方向,方便九十四的脚掌严丝合缝地叠在他鞋面上,“更该问的是你。你是打哪儿打听来的?”
“给我下药的人。他一来就问我是不是找盂兰古卷。”九十四后背发着汗,又被阮玉山按在怀里,里衣汗津津地粘着身体,便在阮玉山怀里不安分,“热。”
“待会儿洗。”阮玉山圈紧他,不叫他乱动,“这会子发着汗,夜里风冷,钻了身子,赶明儿就着凉。”
九十四热得难受:“我不会着凉。”
“你不会的事多了。”阮玉山做出呵斥模样,“出来了不也都学会了?”
这话九十四听着顺耳。
他眼神略带几分傲然地飘忽了一下,学着阮玉山的习惯挑了挑眉,安分不动了。
阮玉山在他身后无声一笑,拍打着他的腰,接着说道:“盂兰古卷这东西,本是一样孤宝,世间知晓的人并不算多,如今流传在民间的,大多不过是盗本或是盗本残本,也没人去深究它们的作用,顶多当个三流话本子人手传阅。你是做了什么,才叫贼人盯上,且一来就问你古卷相关?”
九十四带着一丝毒辣的眼神瞅了瞅阮玉山,好似趁这一眼的功夫又在心里把阮玉山骂了几句:“我做了什么,你的人不是很清楚?”
阮玉山即便被戳穿跟踪一事,神态也依旧波澜无惊,可见此人一向是厚脸皮惯了:“他们办事不利,顾头不顾腚,跟丢了你,我已挨个罚了几大板子。”
九十四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将这话琢磨琢磨后,一下子蹭起来,扭过头,面色怪异道:“我是腚?”
“……”
阮玉山无言以对。
他许多时候都认为九十四这中土话学得太过死板,害得九十四与人交流也不够灵活,此刻更是在心里打定主意要给人找个专门的老师。
再不济,自己时时盯着,教导改正,也免得出去闹笑话。
阮玉山不担心九十四闹笑话。
九十四闹笑话没什么,值得担心的是那些笑话九十四的人。
毕竟不是谁都跟他一样铜皮铁骨,扛得住蝣人的巴掌拳头。
于是他循循善诱:“阿四,我不过打个比方。”
“你打比方。”九十四想了想,眉毛拧得更深,踩着阮玉山的脚尖也不自觉用了两分力,“你觉得我像腚?”
阮玉山没觉得九十四像腚。
他只觉得有个巴掌很快就要呼到自己脸上了。
于是他欣然按住九十四的双手:“我说错了,阿四。”
阮玉山一脸认真地纠正道:“是‘顾头不顾尾’……不,是‘顾尾不顾头’。”
九十四是个事事要强的性子,这回听见自己好歹占了个头,便不再计较,又舒舒服服靠回去,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不过去书摊前问问有没有能学习兽语的书,齐且柔便过来,问我是否在找盂兰古卷。后来他引我去食肆院子里的地道,谈到古卷,与你所言相差无几……不同的是,我记得最后他提到,古卷并不是书。”
“齐且柔想来是化名。”阮玉山在心里回忆了一遍这个名字,毫无熟悉感,“古卷不是书,而是石头,不仅是石头,还是残石,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这就奇了怪了。”九十四今夜听阮玉山说过这话——奇怪不叫奇怪,偏要叫“奇了怪了”。
他默不作声地听,默不作声地记在脑子里,现在默不作声地又捡到了自己嘴里。
“奇了怪了。”九十四念着很是新鲜,一边思索一边又重复了一次。
“连你都是第一次听说,他为何会一来就问我这个?”他话音一顿,一瞬间想到了答案,“齐且柔在试探我。”
阮玉山微微一笑:“不错。”
饕餮谷的、带着浓烈那罗迦血液气味刺青的蝣人。
一个在众生眼中低劣如同牲畜的人种,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燕辞洲的大街,并且衣冠整洁,坦坦荡荡,还能与人用流利的中原话沟通。
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
“齐且柔想刺探我的底细,看看我有什么背景,身后是否有人庇佑。”九十四说,“难怪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哦?”阮玉山一听这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好奇,“怎么会问到我?”
九十四解释:“他问我名字,我说我叫易四,他便又问我,同玲珑钱庄的易三老爷什么关系。”
“易四?”阮玉山一下子抓住重点,言辞意有所指,“你为何给自己取名易四?”
九十四微微一怔。
他本是不打算把这事儿告诉阮玉山的,怎知刚才沉思于盂兰古卷,一时嘴快,便抖搂了出来。
自己化名易四的事,是绝不能让阮玉山知晓的。
否则此人的尾巴能翘到天上。
不过就算不小心说了,九十四也有法子把阮玉山的尾巴摁住。
“自然是因为,”他眼珠一定,对阮玉山报以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我没有正经的名字。”
阮玉山的笑容凝滞在嘴角。
他定定注视九十四少倾,期望对方给他一个刚才不过是玩笑话的宽慰。
可是他没等到。
阮玉山低头,摸了摸九十四的手指头,忽然发现这人指甲长出来了一些。
“阿四。”他语气淡淡的,“你还在怪我。”
墙角的蟋蟀和油葫芦又叫了两声,阮玉山圈住九十四的双臂悄悄松了,这让寒风无声无息地透进九十四的衣裳。
九十四感到了一丝寒意。
看来阮玉山说的没错,发着汗,是不能吹风的。
他没回答阮玉山的问题,只是往阮玉山怀里蹭了蹭,又抓起阮玉山的手圈在自己身上,觉着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了,方开口道:“阮玉山。”
“嗯。”
“我在书上学过一句话,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九十四说,“我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但也绝不小气。”
阮玉山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接住话茬:“哦?”
“我喜欢阿四这个称呼。”九十四话音刚落,便感觉腰间的胳膊又把他抱紧了,他继续道,“所以化名易四,是我自愿。只是姓阮,非我所愿。”
阮玉山终于把脸抬起来,得寸进尺把下巴靠在他后肩:“那姓易又作何解?”
九十四睫羽微颤,片刻后垂下眼帘,含笑将他一瞥:“赏你个面子——姑且暂用。”
“那我可得报答你的赏赐之恩。”阮玉山心中有几分无奈,但也认了,扯了扯嘴角,“烦请阿四公子同我讲讲,试探你的齐且柔,是个什么模样。”
九十四问:“你要杀他?”
阮玉山:“不错。”
九十四:“他不能杀。”
阮玉山觉着不公平了,当初自己不乐意给人取个名字,都差点没命,这个给九十四下了猛药的齐且柔倒轻而易举得以赦免:“谢你个赏恩,你还真要大赦天下了?他齐且柔也沾上我阮玉山的光,让你不想计较了?”
“自然不是。”九十四有理有据,“齐且柔认出了我是个蝣人,且在心中先入为主认为我不一般,是后续试探发现我一问三不知,才敢大着胆子对我下手。”
“可他既然要试探我,便有许多法子试探,为何偏偏要提盂兰古卷?”他且想且道,“最后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他为求一条生路,也是搬出古卷残石企图让我饶了他。”
阮玉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古卷残石中,有关于蝣人的秘密?”
“残石中有没有尚且难说,可齐且柔一定知道些什么。”九十四沉思着,只顾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我怀疑,他所知道关于蝣人的一切,也跟古卷残石有关——很可能是关于我族解除诅咒的法子。否则他不会一来就问我是否要找古卷。他最初必定以为,我是通过古卷——或是古卷的一部分,得到了不同于其他蝣人的自由和力量。”
“你不想杀他。”阮玉山发觉这人一动脑子,说话就相当流畅,“你想把他引出来。”
“可难的是怎么引。”九十四凝眉,“我记得他想对我下手的地窖是在一家食肆后头,由一条暗道连接。地窖再往前,是富丽堂皇的一处所在——像饕餮谷,有许多看客席。”
“看客席?”阮玉山偏头思索,对这种布置相当熟悉,“中庭主要位置,是否有个台子?”
“你知道?”九十四回忆道,“台子上还有张床——齐且柔对我下手,似乎并非出于私欲,而是准备把我弄到台子上。我一度以为,他是对蝣人有着非常的仇恨,想要在我出丑时开门叫人观看,以此来羞辱我。”
阮玉山听到这儿便确定了:“他不是想羞辱你,他是想卖了你。那地方是黑市,时常做蝣人买卖。”
他再度把手放到九十四的后背,发觉九十四的汗已经止了,衣服里一片干爽,便理了理九十四的头发,慢慢说道:“他们要觊觎不该觊觎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地方会做有人买卖倒是没出乎九十四的意料,毕竟只要去当时的大堂看过一眼,谁都能猜出来是个交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