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没办法——毕竟应时肆有个晚宴要参加,祁纠第二天要出差,忙也就算了,偏偏时间还对不上,连躺到一张床上的时间都不够。
短暂碰头的那两个小时,趴在沙发上的一条小白狼,满背火罐磨牙霍霍,就差把沙发挠个窟窿。
高兴的就只有系统:“对提成有好处,你看,咱们兼职也挣得这么多。”
应时肆的路走得很稳当,狼崽子有他的先生看着,一步都没走歪,踏踏实实往上跑,大火也只是需要时间。
主角发展越好,代理人自然也跟着挣提成,他们家狼崽子眼看就要给别墅再挣出个同款装修回去了。
系统举着望远镜,拉着祁纠聊天:“猜猜你家狼崽子在干什么?”
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在候机室,正等着登机,祁纠给应时肆的字帖都写完了,也没什么事做。
祁纠想了想:“恐吓狗仔?”
系统:“……就不能想个好的?也不能天天龇牙啊,再说——”
再说应时肆今天肯定不能被狗仔盯上——毕竟有些狼崽子已经快武装到牙齿了,一副墨镜遮半张脸,甚至还特地找化妆师弄了点换头术。
系统刚要把望远镜递给祁纠,就对着眼前的画面陷入沉默:“……”
祁纠整理了下袖口,放下电脑起身,走出VIP候机室,绕过一扇闪闪发亮的玻璃。
应时肆一手拎着个面如土色的狗仔,一手拿着相机低头看,确实武装得挺严实,就是后脖颈上还有半个通红的火罐印。
系统认出来这人的脸:“这不是写小作文黑你,说你谋权篡位、转移澜海资产,打压艺人发展的那个?”
这种事实在太多,真干预了反而显得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放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他们没特地管,有几个倒是越来越嚣张,像是鬣狗一样追着不放。
应时肆拔SD卡的作风依旧不减当年,发现有几张偷拍代理人的照片不错,就把相机抛回去,那张储存卡在指间一晃,收进口袋。
狗仔吓得抱头就跑,机场大厅的地面太滑,跑出几步还摔了个跟头,狼狈到不行。
应时肆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转身,就被威风凛凛定在原地:“……”
代理人也戴了墨镜,本该跟着出差的总裁助理没在,一只裹得严严实实的狼崽子寸步不离跟着,硬邦邦晃尾巴:“先生……”
代理人坐在沙发上,挺沉稳地打开电脑。
“字我都练完了,单词也背了。”狼崽子扒拉他胳膊,“别的课都线上学,台词我路上练。”
应时肆实在不放心:“出差的地方下雨,你腿不好,让我跟着去……”
祁纠不逗他了,给狼崽子发了块润喉糖,合上笔记本电脑:“劳逸结合,给你放个暑假。”
应时肆没正经上过学,愣了愣:“暑假?”
祁纠点了点头,摘下墨镜收好:“夏天了。”
他答应过的事就会做,抬手揉了两下狼崽子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看得应时肆怔了下神。
……夏天了。
夏天了,先生的身体就会好。
祁纠开会的地方有块私人海滩,虽说下雨,风景也挺不错,很适合短期度假:“走吧。”
“夏天了。”祁纠笑了笑,“先生带你出去玩。”
“救不了”黑衣少年问。
殿内供奉着不少神龛,孱弱的灯火落在上面, 有种血样的颜色, 看不清上面的字。
跪在他面前的人一身出尘仙袍, 本该器宇不凡, 此刻却战战兢兢,紧张恐惧到发抖:“救, 救不了, 上神,这累累血债, 我等寻常凡人……”
“我不是上神。”黑衣少年垂着眼,“带祝尘鞅来。”
被推出来的影子褴褛,手脚重锁,脸色苍白近于寒玉,叫人推搡着踉跄站稳。
黑衣少年手里的刀掣过他胸口, 一捧心头血跟着迸出, 血雾覆住神龛。
伤口新鲜张着, 仍有殷红血液不停涌出,滴滴答答淌落,浇在黑衣少年手中的刀上。
那是柄很特殊的刀——它甚至不像是把刀,简直是未加打磨的破烂生铁, 通体漆黑, 既无刀锋也无刀鞘, 被布缠住几圈,就算刀柄。
因为没有刀锋, 那道身影几乎是被硬拖曳着生生豁开,伤口异常粗粝,皮肉外翻鲜血汩汩,颇为怵目。
刀身仿佛有生命一般,察觉到有新鲜血气,立时吞噬夺取,那些血尚未淌过刀脊,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森森寒霜蔓延,铁链锁着的身影跟着微微一颤。
“还申诉吗?”
系统发愁:“没人理我,前面几十次都还没处理。”
合理推测……总部可能只剩这种剧本了。
祁纠经脉冻结,呛出一口带着冰碴的血,在内线回复:“来都来了。”
来都来了,这个世界的提成很丰厚,任务也不难。
系统提前打开缓冲区,支上了变态辣火锅。
“算是比较久远的仙侠题材……洪荒时期的,巫妖量劫。”
系统把剧情传给他:“你叫祝尘鞅,主角叫陆焚如,是你徒弟。”
巫妖量劫,巫、妖、人,世上其实共有三族。
只是人族弱小,道魔之争仅仅过去了百余年,尚未衍出百教、圣人未出,只在夹缝里求生,看什么都像是上神。
而巫妖两族不共戴天:前者是上九天古神后裔,生来就有天赋神力、神血神骨;后者是得天地灵秀的万灵万族,不甘被镇在下方一隅,要争一席道统气运。
“祝尘鞅”这名字,过去几乎没人敢叫,更没人敢这样对他不敬。
落到主角手里之前,他是九天楼镇青岳峰的战神,再无法无天的狂妄之徒,也只敢规规矩矩叫一声“尘鞅君”。
“陆焚如是你捡回去的孤儿。”
系统说:“你骗了他不少——可以说他落在你手里,就是落进了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身上没一样是真的。”
名字是假的,身世是假的,所谓的师徒情谊也是假的。
在陆焚如阴差阳错、侥幸逃脱之前,已经几乎死在了祝尘鞅手上。
“你们现在待的这地方,是青岳宗的大殿。”
系统翻了一页:“青岳宗、青岳峰,这片山里本来住着几支妖族,都叫巫族杀光了。”
九天楼下镇九峰,青岳峰为首。此处得天地造化,险山峻岭绵延数千里,尽是奇花异草,处处山灵水秀。
人族在这一片山脉中的宗门,就叫青岳宗。
“你从上九天下来,奉命镇这片山,受青岳宗供奉,地位一直尊崇无比。”
系统:“为了撑门面,这青岳宗的掌门时常带奇珍异宝来求你,重礼难却,你偶尔也收徒。”
“陆焚如是你的徒弟之一……只有他从小跟着你,不是掌门塞进来的。”
系统翻过一页:“你对他说,你见到他时,人间正燃战火,你路过一片烧焦的村庄,见他一息尚存,善念萌动,就把他捡了回来。”
这话一分真九分假,因为烧焦的并非人间村庄,而是青岳山脉深处的黑水洞。
陆焚如是实打实的妖族,黑水洞上下二百余口,尽数被诛杀干净,栖居之所付之一炬,离火焚天灭地,烧了三天三夜,只剩一片焦土。
这就是“焚如”——离卦第四爻,爻辞: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祁纠忽然问:“这事是我做的?”
系统还没细看,愣了下,往回翻了好几页:“没细说……这是上一部的内容。”
穿书局有不少这种套装书,上一部和下一部虽然角色一样、剧情相连,但权限不互通,没法跨书查看。
不过他们这一部书是作者断更多年之后的续作,前面埋的伏笔、设定的人设都忘了大半,几乎就是重新写了一遍,差不多可以看作是本新书。
“反正在这一部的剧情里,你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八成是你做的。”
系统翻剧本:“因为收陆焚如做徒弟,本来就是你的计划之一,你养着他,是因为妖族的一种特性。”
妖族传承,不靠血脉、更不靠言传身教,而是种相当神秘的代际传承——死后血气汇入妖魂,而族群积攒下的全部魂力,都会庇佑本族的后代。
换言之,像陆焚如这种情况,几乎举族上下都被屠戮,作为那个仅存的后代,他的内丹里天然就蕴有整族的魂力。
“再往前就没有了,这本书的剧情就是从这开始的。”
系统翻了翻:“他被你捡走的时候,就被你封了内丹,以人形长大。”
祝尘鞅几乎拿陆焚如当大号充电宝用——这比喻或许不大恰当,但就是这么回事。
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法力炽烈过剩,催动到极点时,虽强悍无匹,却也反噬这具身体,必须要借妖物的天赋力量强化肉身,否则命不长久。
陆焚如那颗内丹险些叫他抽干,又或许是已然抽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在某一次鏖战中,祝尘鞅掣肘之下,便随手将这没用了的小妖物击下弱水深渊。
主角的机遇也就从这开始。
陆焚如坠入弱水,昏死数日,居然自己醒了过来,周身伤势也好得七七八八。
巫妖两族力量并不相通,祝尘鞅为了更快地汲取他内丹妖力,以气化刃剖肤切骨,和人间凌迟也差不出许多。
如今这些伤势都痊愈,叫祝尘鞅那一掌击碎的经脉也尽数复原,体力充沛,行动得心应手,修为更是比受伤之前更强了不知多少。
“他的内丹本就空耗到了极点,挨了你那一掌,直接碎了。”
系统翻了一页:“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破丹成婴,成了妖族第一个参透新境界的,进境一日千里。”
之后的剧情就再常规不过——修炼、出山、复仇,陆焚如回了青岳峰,没花多少力气就将青岳宗纳入囊中。
此时的人族,圣人未出暗弱混杂,夹在巫妖两族愈演愈烈的纷争之间艰难求生,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墙头草,哪个强就跟从哪个。
“陆焚如发现,祝尘鞅变弱了不少。”
系统举着剧本,给祁纠念:“或许是没了妖族内丹,身体承载不了强横霸道的神力。又或许只是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变得比祝尘鞅强了。”
系统翻过一页:“陆焚如要复活他的族人。”
“可青岳宗只能活死人肉白骨,妖族救不了,于是陆焚如就换了办法。”
——也就是他们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直接进入的剧情。
既然祝尘鞅这具身体,已经吸收了内丹里的所有妖力,那么这些妖力定然淌在血里,藏在骨头里。
陆焚如要把这些都收回来。
他难以克制焚骨噬心的恨意……假如一开始祝尘鞅不骗他、不装模作样,就算是直接抓他剖丹,陆焚如都未必会这么恨。
陆焚如其实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是妖族。
他也一直都清楚,祝尘鞅动辄假作受伤、体弱,诱他贴身照顾,就是为了夺他内丹中的妖力。
可祝尘鞅对他好,愿意做他的师尊,愿意养他。陆焚如没见过像祝尘鞅这么好的人……他心里想,这人要妖力,便给他罢。
陆焚如是真的想过,就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他也愿意。
他跟着祝尘鞅,跟到自己没用了、实在跟不动的那天,就偷偷溜走。
“可他没想到……”系统念到这,忽然停下,拉着祁纠过来看,“对,你看,‘他没想到,居然是祝尘鞅灭了自己满门’。”
陆焚如被弱水送回黑水洞,他尚未记事就被祝尘鞅带走,从不曾回来过,从没见过这片怵目焦土。
碰到染血褐黑的焦土那一瞬,尚未彻底熄灭的余火,就让陆焚如五雷轰顶,错愕呆愣在当场。
他太熟悉这种温度了。
黑水洞阴风凄凄,似有呜咽不绝于耳,漫天寒星烁烁,映进死水般静默的深潭。
……竟像是一只又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是解不开的死仇。
在后续剧情里,陆焚如一路修炼到妖圣,仍不肯放过祝尘鞅。
他不叫祝尘鞅活,也不叫祝尘鞅死,直到修为再度突破,足以扭转轮回,才将几乎已没了人形的祝尘鞅碾作一捧血雾。
神血神骨被尽数献祭,复活了黑水洞中的妖物。
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巫族,巫妖之劫最终演变成旷日持久的鏖战,两族死伤不计其数。
至于大巫怒杀金乌、巫祖与周天星斗大阵同归于尽,两族斗得俱伤衰落,人族趁势崛起封神……那就是都后来的剧情,跟他们彻底没关系了。
这是一套书,相当漫长的故事,他们只是这个故事中的一段插曲,一个漩涡。
青岳宗。
祝尘鞅的胸口震颤,一口合着血的水喷出,竟是眨眼结出煞白薄霜。
陆焚如看了看自己的手,将那碗渗着寒气的水放下。
他松开祝尘鞅的衣领,这人就没长骨头似的,软绵绵倒回石室墙角,躺在那一动不动。
陆焚如弯下腰,发现那双眼睛并不看自己,像是越过了他落在半空,神色漠然。
祝尘鞅在巫族的身份极高,一身神血神骨精纯得前所未有,做了这么久的战神,又受青岳宗供奉,只怕的确没受过这种委屈。
“师尊。”陆焚如说,“这是弱水里的寒毒。”
三千弱水深,鹅毛尚且沉。他从弱水里活过来,身上就带了这淬骨的寒毒。
妖族血脉自然不怕毒,对陆焚如来说,反倒是极有力的助益,这毒被他炼化吸纳,叫不少人吃了苦头。
可寒毒跟着混进去,就没办法了。
陆焚如只会用毒,还不知道怎么把这毒收起来。
陆焚如看着眼前的祝尘鞅。
绝大部分时候,祝尘鞅对他都相当和蔼、温柔有加,不会摆出这一副冷淡漠然的架势。
陆焚如取了方素帕,蹲下来,替他擦拭唇角血迹:“师尊,你其实是这种脾气?”
祝尘鞅其实是什么脾气不好说,祁纠确实不是——这得追溯到上个世界,虽然记忆暂时封锁,但他们很显然是带了不少伪装数据。
严肃淡漠类,不苟言笑,只要套上这么个壳子,立马变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移动冰山……数据这东西,混久了就很难立刻摘干净。
他们在上个世界停留的时间恐怕相当长,系统现在还在排查,累得头晕眼花。
“不用这么提防我。”陆焚如垂着眼说,“我暂时不会杀你。”
陆焚如的确是好心给他喂水。
——祝尘鞅不能这么快就死,祝尘鞅还得活很久,久到他弄明白怎么跨冥河、逆轮回,把惨死的同族救回来。
陆焚如把那碗水拿过来,放在祝尘鞅手边,又打开血迹斑斑的破烂衣领,看了看那道粗粝伤口。
祝尘鞅的呼吸在这时顿了顿。
陆焚如抬头,这人的视线已经再度移开,那双眼睛慢慢闭上,合了一会儿再睁开,看着还不如巴掌大的透气窗。
祝尘鞅这人的确有几分骨气,落在他手里,也不见低头,不论弄出什么样的伤,都像是不知道疼。
陆焚如按在仍止不住渗血的伤口上,掌心阴冷寒气汹涌,原本温热的血液迅速冷却,结成冰碴。
伤口附近的皮肤被冻得泛青,那道伤更是变得乌紫,但不论怎么说,血是止住了。
“师尊。”陆焚如问,“你想吃什么?”
祝尘鞅仍不说话,似乎被这一遭折腾得不轻,蹙紧了眉闭着眼睛,整个人都叫薄薄寒霜覆住,眉睫发白。
陆焚如也不是话多的秉性,蹲在地上,很耐心地抬头等着。
他知道这么点寒气奈何不了祝尘鞅,就算被他以九幽陨铁锁住手脚、弱水寒毒封住气海,祝尘鞅这一身神血神骨,全是熄不灭的火。
这些火是会一直烧着的,就像黑水洞,一切都已化为了焦土,火星却还没熄灭,一碰就会灼着飘起来。
这就是离火,祝尘鞅的火会附着在任何东西上,直到它被灼烧殆尽。
这样静默了不知多久,祝尘鞅才慢慢睁开眼睛。
陆焚如在他眼睛里看见金色,这是祝尘鞅动用神力的表现,巫族毕竟并非真神,这种金色并不明亮,搀有浅褐,透出种近于力竭的透明。
陆焚如不上他的当,祝尘鞅最擅装模作样,如今这演技甚至比过去更逊色了不少。
祝尘鞅单手撑住身体,调息良久,才缓缓抬起眼睛,目光落在陆焚如身上。
……到了这时候,那双眼睛里冷峻退去,又知道摆出温和的架势服软了。
陆焚如抱着那把刀,等他开口。
“我不饿。”祝尘鞅说,他的嗓音因为沉默过久而有些沙哑,但因为咬字轻缓,反倒给人以某种闲聊般的错觉。
祝尘鞅说:“给我看看你的刀。”
陆焚如看他的视线倏地转冷,那是种完全不具温度、仿佛浸透了弱水的冷,深处却又有火星。
火星是仇恨的火星。
陆焚如恨祝尘鞅,想把他抽筋剥皮、杀之后快,想把他拖去黑水洞祭枉死的同族。
陆焚如去查过巫族干的勾当——这些人自诩上神,随手诛杀妖物,只为夺地掠宝,毫不知悔。
可妖族早已得天地灵秀、开灵智、化人形,又与另外两族何异?
黑水洞全族被诛那日,是陆焚如的周岁生日。族长幼子满周岁,举族聚在水洞中宴饮,全无防备,几乎是瞬间就叫无妄之灾灭了门。
陆焚如盯着他的瞳孔转为深黑,紧紧抓着那一块几乎无法被称之为刀的生铁——这是黑水洞里唯一剩下的东西,离火炼不化,里面附着浓烈怨气。
抓住它的时候,陆焚如就能听见凄惨的嚎哭、不绝于耳的呻|吟。
就在陆焚如几乎无法克制,要用它捅穿祝尘鞅,搅碎这人仍死不肯摘的面具时,忽而听见门外有隐约人声。
“……上神。”青岳宗的人小心翼翼,“宗主想请您过去坐坐,备了、备了上好酒菜,万望赏光……”
陆焚如和祝尘鞅同样清楚,这是要做什么。
如今大运混乱,不止是巫妖两族,人族的兵戈同样四起,杀伐不停。
人族圣人未出、功法未明,宗门要立稳脚跟,必须要抱一颗大树——而事到如今,俨然已是只管根深叶茂,顾不上抱的树是哪一棵了。
过去祝尘鞅是座上宾,如今强弱倒转,被恭敬请去的立刻变成了陆焚如。
而祝尘鞅被关在这阴暗湿冷的石室里,重镣重锁不说,衣难蔽体、饭食馊冷,实在演尽了人走茶凉。
“看来你不饿。”陆焚如说,“那我就去赴宴了。”
他抓着那柄漆黑的生铁刀,起身要离开,被祝尘鞅在背后唤住:“焚如。”
陆焚如停下脚步,攥着那柄刀,苍白的手用力过度,青筋凸起,脸上却全无表情。
“过去的事,我暂时不能确定。”祝尘鞅说。
他的声音冷静平缓,有种奇异的稳定,一时居然压制住了陆焚如耳边的凄厉鬼哭。
陆焚如转过身来盯着他,瞳孔漆黑,凝定不动,仿佛动一动就能叫这一片覆满寒霜。
祝尘鞅靠在墙角,抬头看着他:“但我想,或许有种可能,不是我灭的黑水洞。”
这话显然不会有什么好后果——没等系统紧急变块石头绊陆焚如一跤,漆黑的刀影已经闪在祁纠胸口。
紧随其后的,是陆焚如冰冷到极点的黑眼睛。
这把刀被祁纠手腕上的锁链绞住,摩擦出刺耳的尖啸,异常沉重的陨铁与这把刀更加沉重的去势并在一处,叫这具身体的手腕立即勒出刺眼血痕。
祁纠腕间血痕累累,瞳底的浅金色变得更透明,脸色苍白得仿佛薄冰。
他慢慢放松力道,解开对陆焚如的定身术,咳了口血,冷汗湿透衣襟。
“师尊年纪大了?”陆焚如的声音轻下来,撑着石墙贴近祁纠,反而有种诡异的空洞,“我回青岳宗找你的那天,你亲口对徒儿说……黑水洞是你做的。”
祁纠的确不能完全确定。他之所以有这种推测,是因为刚和系统排查任务记录,发现上一部书的祝尘鞅也是他负责。
这种情况很常见,局里更倾向于把成套的书交给同一个员工。只是旧世界的记忆会被封存,系统在申请解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回执。
祁纠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个,是因为这把刀古怪,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刀折磨的对象就变成他。
那些森森的怨气,凄厉的呻|吟哭嚎,对复仇的执念,都一股脑转向他。
陆焚如耳畔变得清净,眉峰蹙紧,攥着那把刀四处扫视。
“这个世界有点麻烦。”系统被鬼哭狼嚎吵得不行,跟祁纠一人一副耳塞,提醒他,“至少在现有剧情里,祝尘鞅对陆焚如非常不好。”
祝尘鞅几乎是明摆着利用陆焚如,为了骗取陆焚如的妖力,装病、假装受伤、假装走火入魔轮着来,半死不活都有好几次。
只有最后一次,祝尘鞅嫌陆焚如给他妖力给得太慢,以气化刀,几乎将陆焚如整个人活活剐碎。
妖力被汲取一空后,陆焚如就这么被祝尘鞅击碎内丹,经脉寸断,被随手扔进了弱水。
……有了这些做前科,陆焚如已经相当有免疫力,加上对祝尘鞅的实力有数,很难会有什么心软。
祁纠知道,毕竟他正被陆焚如掐着喉咙,按在石墙上。
“我留着你,是为了你的神骨和神血。”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得不进一丝光,“少耍花招。”
陆焚如实在想不通,祝尘鞅究竟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心平气和地将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矢口否认。
他早就已经不再相信祝尘鞅说的任何话。
“早晚有一天……你会跪下来,求着我让你死。”
陆焚如反肘欺近,重重压在祁纠胸肩上,碾过结冰的伤口:“师尊,明白吗?”
他走得很快。
耳畔那些阴风惨惨、凄厉鬼哭不见了,并没让他变得轻松,正相反, 陆焚如的眉头已经蹙得死紧。
陆焚如走到门口, 又倏地折回来, 垂眸看祝尘鞅。
他攥着那把漆黑的刀:“你刚才做了什么?”
祝尘鞅暂时没法回答他, 被他扔在地上的祝尘鞅在咳嗽,弱水寒毒阴森透体, 任何人都不会好受, 即使是祝尘鞅。
弱水三千里,无物不沉, 在天堑之内日夜奔流,吞噬天地造化。
陆焚如方才激怒之下,将整条手臂压上祝尘鞅的伤口,汹涌寒毒将这人一身护体神力冲得支离破碎,盘踞心肺, 少说也要难受几个时辰。
祝尘鞅接连呛出几口透着冰碴的血, 单手撑住地面石板, 冷汗渗透衣襟,又转眼叫寒气冻成薄冰,白霜覆过眉睫。
他要回答陆焚如的话,在这种情形下, 却实在难操控这具身体做出有效反应, 不得不运转真元:“放心。”
“只是普通的定身术。”祁纠撑起身, “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死……总得拦一拦你这把刀。”
祁纠还得多留一阵,趁着还没死, 抓紧时间查清楚一些事。
任务其实简单,总共两条:第一条是将神骨神血留给陆焚如,第二条是保证陆焚如突破妖圣,活过巫妖大劫。
不考虑最后一句,祝尘鞅落在陆焚如手里那一刻,其实基本上就算是把金手指塞完了。
只要祝尘鞅一死,这两件事就都能做到。
陆焚如身上的弱水巨毒,不仅仅是寒气这么简单,弱水吞灵气神力、噬天地造化——只要两人有所接触,祝尘鞅这具身体里的神骨神血,一身离火真元,就会源源不断被陆焚如吞噬。
如今祝尘鞅活着,这种进程没那么明显……等到魂飞魄散灵识消泯,陆焚如轻轻摸一把,祝尘鞅差不多就没了。
要真是这么简单的任务,其实犯不上特地派他们来一趟,所以最后那句“活过巫妖大劫”,就很值得揣摩。
“下次要我的血,可以换个办法。”
祁纠将薄冰白霜化去,看了看陆焚如手里的生铁刀:“这刀有蹊跷,多半能要我的命。”
陆焚如盯着他,瞳孔黑沉,似有嘲讽:“照这么说,我岂不是现在就该用它捅穿师尊?”
……他居然看见祝尘鞅笑了下。
祝尘鞅其人,惯会伪饰、惺惺作态……此时垂了视线,显出的那几分笑意,竟又与旧日温和随意隐隐重叠,一般无二。
陆焚如盯着眼前这个人,他无法不将这视作挑衅,无法浇灭胸口的滔天恨意。
陆焚如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生铁刀,这柄刀在不停震动,又或者是他的手在杀意的冲击下发抖。
杀意在叫嚣着,想要捅穿祝尘鞅的胸口,钉住祝尘鞅的周身大穴,寸寸凌迟抽筋剥骨,叫这人再说不出半个字。
“先别忙。”
祝尘鞅缓声说:“会有这个机会,眼下不是时候。”
陆焚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问:“师尊知道,徒儿在想什么?”
他每天都在劝自己克制,劝自己忍住不杀祝尘鞅……神骨神血在刚死那一刻,效用才最强,他不能这么早就叫祝尘鞅解脱。
这种杀意充斥他的全身,平时被他牢牢压制,但只要一见到祝尘鞅,要不了多久,就又会沸腾。
所以陆焚如暂时松开这把刀,他此刻但凡持有一点凶器,就会忍不住动手。
祝尘鞅被一头狼灵重重扑在墙角,利爪刺穿肩膀,汩汩涌出来的血被狼灵舔舐去大半,仍有不少洒在地上,一片鲜血淋漓。
狼灵含住祝尘鞅的脖颈,森森利齿只差一线,就能将堂堂战神毫不留情地撕碎。
“师尊。”陆焚如的声音从狼灵喉咙里响起,“如果让我知道,你对这把刀做了什么,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那些凄厉哭嚎森森怨气,是黑水洞枉死的妖族,是提醒他复仇、不准他忘却血债的日夜催促。
如今什么也听不见了,陆焚如不可能不疑心祝尘鞅。
祝尘鞅倒在墙角,闭着眼一动不动,散乱额发遮住眉宇,侧脸苍白平静,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