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在血雾里喊师尊,不是如今这冷冰冰的憎恶口吻,反而跟场景里的一模一样,尽是慌乱无措。
这也没办法……系统分析了半天数据,发现陆焚如那个狼灵胃口挺大,把祁纠封印的一半元神给咬走吃了。
他们两头解封元神的速度差不多,要论力量强弱,陆焚如那一身强横妖力,梦见的画面或许还比他们这个更清楚逼真。
第一次突破,陆焚如的年纪还小,耳朵尾巴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吓得魂飞魄散。
要在这天灵地秀的宗门养一只妖物,哪可能半点风声都不走,无非是祝尘鞅实力斐然,早突破了搜魂拿魄的境界,知道怎么封印记忆罢了。
陆焚如捂着耳朵,被宗门几个弟子指着喊“妖物”,不由分说便要冲上来打杀。
他尚且不懂人间道术,只知道浑身忽然动弹不得,脸色惨白闭紧了眼睛,才嗫喏了声师尊,便被祝尘鞅袍袖罩住。
祝尘鞅抚过他发顶,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将他抱起,带回离火园。
这之中的事,陆焚如早已不记得,只知道那几个弟子后来被逐出山门,记忆也少了一大块。
……看着梦里的祝尘鞅,陆焚如忽然发现,记忆里总觉得强悍无匹、沉稳岿然的祝尘鞅,这时候也还很年轻。
祝尘鞅这一身神骨神血,天赋太过强横,自幼降妖、十三岁化出本命离火,十五岁就被九天楼派下来,坐镇青岳峰……几乎没什么人记得这些。
毕竟九天之上煌煌战神,挟天地赫赫威势,叫人直视都心惊胆寒,哪敢多想这些——更遑论巫妖两族本就不同人族,所谓年岁几何,无非弹指一挥间。
梦中幻象,祝尘鞅抱着陆焚如,匆匆回了离火园。
化去战铠的祝尘鞅,肩背还有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单薄清俊,没了人前不怒自威的凌厉气势,倒有些手忙脚乱。
“不哭,不哭。”祝尘鞅在袖子里摸了摸,拿出人间的拨浪鼓,想分散陆焚如的注意力,“没事了,师尊在。”
他见人间小孩子喜欢玩这个,跟着研究一路,回来试着做了。
要是不管用,离火园内其实还有别的……祝尘鞅是真考虑过,劝说陆焚如在挑选本命武器的时候考虑弹弓。
堂堂战神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哄孩子。
祝尘鞅抱着陆焚如来回走,在背上轻拍,想尽办法柔声逗哄,额头都微微冒了一层汗。
这么点的小妖物,突破境界没什么难的,祝尘鞅趁着陆焚如不注意,将一线头发丝细的真元渡入陆焚如经脉,轻轻一戳,屏障也就开了。
陆焚如哭累了,紧抱着那个拨浪鼓,抓着祝尘鞅的袖子,透彻心扉的惊惧仍盘踞不散。
祝尘鞅蹙眉。
他将手掌覆在陆焚如眼睛上,阖目感应,层层血雾骤然浮现,将他师徒两个一并裹住。
一道凄厉血光直奔陆焚如,被腾起的烈烈离火阻住。
祝尘鞅似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种东西,单手护着陆焚如,真元流转与之相持,额间渐渐渗了细密冷汗。
又过了许久,那血色骤盛,要钻入陆焚如体内时,祝尘鞅也倏地睁眼。
他瞳底金光凛冽,与那血色铿地撞在一处,双方俱是巨震,祝尘鞅单手撑住地面,屏息不动,看着血雾缓缓散尽。
陆焚如已经昏死过去,蜷在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拨浪鼓。
祝尘鞅缓了口气,撑着地面想起身,一时竟没能站得起来,又坐回去。
“好了,好了。”祝尘鞅攥着袍袖,擦拭陆焚如满脸的汗水泪痕,“没事了。”
他能想出的安抚极为有限,几句话翻来覆去,最后就剩下“师尊在”。
祝尘鞅单手揽着陆焚如,盘膝坐在地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没忍住捏了捏那一对毛绒绒的尖耳朵。
……幸而离火园内此时并无外人,没人看见堂堂战神在这研究小徒弟的耳朵。而祝尘鞅休息片刻,就已调息停当,撑着地起身,将陆焚如抱回室内。
系统看得相当感慨:“这是你什么时候接的任务?”
“很早了。”祁纠觉得自己这会儿表现得已经挺好,这时候他也跟祝尘鞅的年纪差不多大,还刷新了金手指外卖部的优秀员工年龄记录。
只不过有些可惜,这段记忆仍旧有限,这时候的祝尘鞅也不清楚这血光是什么,只知道强悍异常。
极少有人知道,祝尘鞅眼中的金光,是他本命神力,用一点少一点,没法再靠修炼补上。
能跟这金光势均力敌的,绝不是什么等闲对手。
祝尘鞅对这神力用得谨慎,就连跟陆焚如对战时,也不曾动用过,否则谁胜谁负还不好说……不过他不动用,想来也未必是因为对着旧徒弟心软。
“是真剩得不多了。”
系统查了查余量,提醒祁纠:“省着点用,小心魂飞魄散。”
等这金光彻底耗光那天,元神也就自然溃散,就算是古神亲自来,只怕也救不了分毫。
祁纠有数,点了点头,离开缓冲区。
陆焚如已在血雾中困了不知多久。
他无法确定着梦中幻象是什么,是祝尘鞅设下的另一桩骗局,是编织得诱他心软的圈套,还是某段过往。
是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样。
陆焚如瞳底深黑一片,淡淡血雾蔓进他体内,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血脉贲张,透出近乎妖异的赤红,剧痛远胜凌迟,仿佛要夺去这具身体。
是黑水洞的怨灵按捺不住了,还是别的什么?
陆焚如至少知道自己的进展慢了,那些凄厉怒吼在嘶声责骂他,催他更不择手段,催他复仇。
陆焚如头痛欲裂,身上撕裂般的痛楚更远胜头痛,血红细丝勒住他的喉咙,缠住他全身,往他身体里钻进去。
……然后这一切都骤然消散。
陆焚如脑海中腾起模糊的记忆,他曾经做过很多次这个梦,金色的雨化成雾,将他笼罩其中。
陆焚如无法在这场梦里睁眼,他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他知道这场梦会怎么往下发展,如今的他已不需要这些温情幻象安抚,又不如说,越是见了这些,越叫他恨得激烈难抑。
祝尘鞅永远不会知道,他有多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可死,也盼着这些是真的。
他宁肯祝尘鞅直接杀了他,让他在茫然无知的时候就死透,魂飞魄散,尘归尘土归土。
“去死。”陆焚如低声切齿,“去死,滚开,去死……”
梦里的人温声道:“再等等。”
金色的雾又将他罩住了,陆焚如咬牙喘息,挣扎着要退走,脊背却被揽住。
血丝不甘褪去,卡住多日的境界骤然松动,摇摇欲坠,要不了多久就能突破。
有人止不住地低咳,陆焚如闻见神血的味道,大片神血在感官里漫开,几乎将他淹没。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陆焚如周身巨震,倏地跃起,却发现石室内依旧干净。
是幻象。
祝尘鞅仍在原本的位置,脸色依旧苍白到透明,微垂着头,靠在粗糙石墙上,安静得仿佛睡去。
陆焚如看着他垂落身旁的那只手。
梦中的记忆难以持久,幻象崩解,细沙似的汩汩流逝。
幻象的尽头,有人忍不住伸手,捏他的耳朵。
“问题倒是不大,他在闭关。”
系统变的假刀还在陆焚如手里,用不着望远镜,给祁纠实况转播:“应该是不想再被你动摇心神……他老怀疑有人摸他耳朵。”
祁纠有点遗憾, 调整了下刻刀的方向, 吹了吹浮粉。
祝尘鞅其实没有什么本命兵器。
一来不经用, 离火无物不可炼化, 再金贵的兵器法宝,只要注入些许神力, 用不了多久, 自己就要融化损毁。
二来也的确没这个必要,祝尘鞅这一身真元就已足够强横, 以气化兵更方便——近了就使剑,远了就换戟,不近不远的时候,祝尘鞅更习惯化刀。
不是长刀。
三寸七分长的小刀,很趁手, 尤其是拿来雕刻东西。
祝尘鞅用它给陆焚如做拨浪鼓, 做弹弓, 刻下相当繁复的巫族符咒,做护身的玉符。
也同样是用它,幻化出万千赤金刀雨,将陆焚如剖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将周身经脉寸寸斩断……不留半分余地。
陆焚如的妖丹毁在这样一把小刀上, 利刃贯穿丹田气海, 妖丹碎裂崩毁,化成齑粉, 只是须臾间的事。
只是须臾间的事。
至于那击在胸口的一掌,只是为了将陆焚如击入弱水,相比之下,其实倒算不得什么了。
“他现在还老是做噩梦。”系统给祁纠剧透,“半夜还会惊醒,丹田也还是会疼。”
“是旧伤没好,等我死后就不会了。”祁纠说,“单一元素确实不够结实。”
陆焚如当初被击落弱水,就被寒毒瞬间蚀去大半,现在这一身血肉,尽是弱水所化,轮强度和祝尘鞅这具身体也差不多。
风水轮流转,当初祝尘鞅要夺陆焚如的妖力裨补自身,如今陆焚如也要夺他的神血,才能维持肉身不损。
等祝尘鞅魂消道陨,这一身神血神骨都归了陆焚如,重塑不死金身,就不会再有任何后患。
系统忍不住打听:“你那元神解码得怎么样?”
祁纠摇了摇头。
没什么进展,陆焚如那一夜突破实在凶险异常,祝尘鞅这具身体已岌岌可危,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神力,连法力真元也不行。
弄点神血,幻化出来柄小刀,刻点东西解一解闷、打发时间,就已经是极限了。
“这是什么符,安神的?”系统对着参考图仔细分辨,“上面这个是入梦,下面这个是搜魂……你要把陆焚如的记忆带走?”
祁纠的确有这个打算,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具体情况是什么样:“忘了最好。”
系统愣了半天,叹了口气:“……也是。”
说实话,系统其实还是不大相信,祁纠真能做出这种事——但这也很难说,毕竟有时候再不愿意也没办法,剧情就是这么设定的。
主角只有掉下山崖,才能捡着秘籍脱胎换骨,才能得旁人得不着的神秘造化,一朝腾云化龙……这都是惯常套路了,那总得有人负责把主角扔下去。
在穿书局里,刚来送金手指外卖的员工,最容易被派去干这种难度很低、不容易出错的反派金手指派送工作。
毕竟这种工作看着吃力不讨好,其实反而最轻松好干,只要按剧情走,再罪有应得以死收场,就算完成一单,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像祁纠这种没死透,还得来第二部售后的,反而是极少数。
系统赞同祁纠的计划,这回祝尘鞅身死,不论前尘往事究竟有什么秘密,能把陆焚如的记忆打包带走,就还是打包带走……带得越干净越好。
毕竟这两个人纠缠不清,往日师徒恩情犹在梦中,偏偏灭族之仇、千刀万剐之恨又解不开,两相纠结挣扎,好人也要堕魔。
更何况陆焚如本来就是妖。
系统又扒拉了一会儿祁纠刻的另外一堆碎铁片——那日陆焚如激怒之下,妖力崩碎了九幽陨铁锁链,倒是留下不少材料。
祁纠闲着没事,刻了不少。除了这种相当复杂,惦记着叫陆焚如忘却前尘的,剩下的都是护身咒。
这东西祁纠刻得相当顺手,用不着细想,这边跟系统聊天,那边就刻出一堆。
毕竟在上本书里,祝尘鞅就没少刻这东西。
自从那日陆焚如暴露妖族身份,险些被青岳宗弟子当妖物打杀,祝尘鞅就总给陆焚如身上带几枚玉符,上面全刻了护身符咒。
每枚玉符里都封着一滴神血,遇着险境,只要用力砸碎,就能冒出威风凛凛的离火护罩,把陆焚如护得结结实实。
这东西被祝尘鞅亲手做出来,看似简单寻常,落到人间却是至宝——毕竟巫族符咒密不外传、神血更难得,硬碰硬时,这护罩能硬扛大妖王一击,人族宗门那些道术,不可能有攻得破的。
青岳宗看得眼馋得很,几次备了重金厚礼来求,都无所获,很是不甘心。
想起青岳宗,系统想起件事,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杂乱脚步声。
说青岳宗,青岳宗就到。祁纠收起铁片,化去手中刻刀。
“走不走?”系统跑到一半,回来撺掇他,“吃火锅吗?”
来的不是陆焚如,就用不着特地管。
这些人跟主剧情无关,一群炮灰,要不了多久就得自取灭亡,用不着伺候。
祁纠打开自动托管:“走。”
系统跟他配合默契,火速卷起那一堆叫神血泡透的碎铁,回了缓冲区。
陆焚如咬紧牙关,紧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涧下水中。
雪水冰寒刺骨,峰谷幽冷,同样是寒气逼人,他却反倒自若,磅礴妖力凝聚,重重撞向早已摇摇欲坠的屏障。
轰地一声如闷雷炸响,整片山谷都仿佛跟着晃了一晃,树木摧折,涧水倒流,万物都覆上一层白霜。
这般悍然威势,陆焚如睁开眼睛,却全无喜色。
三日三夜,一无所获。
陆焚如摊开手掌,一团金光由掌心浮出,徐徐转动。
这是祝尘鞅被狼灵咬去的那一半元神。
他根本不想再管这个,可冥冥之中,却又有种预感,倘若不炼化这元神,就要永远卡在这动弹不得。
巫妖两族各得神异,巫族承古神遗泽,妖族夺天地造化,后者灵感更强,这“冥冥之中”通常都是准的。
非要逆天行事,只怕真要不得寸进。
陆焚如盯着这一团金光,瞳孔愈深,胸口起伏渐渐激烈,恨意汹涌,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
他看见祝尘鞅赴青岳宗的宴。
祝尘鞅的身份地位,本不必赴青岳宗的宴。
巫族原本就是上九天主宰,派祝尘鞅下来坐镇青岳峰,受青岳宗供奉天经地义,和陆焚如这妖族余孽不一样。
之所以要同这些人虚与委蛇,卖这些人一个面子,是因为……他要养陆焚如这个妖族余孽。
“此事,此事若是让九天楼知道了,只怕不好。”
宗主陪着笑,语气恭敬到极点:“我等是盘算着,倘若上神能庇佑我青岳宗一二,此事也好遮掩……”
这话哪怕说得再客气、再恭敬,也任谁都能听出其下藏着的隐隐要挟。
祝尘鞅自然也听得出,他知道这些人想要什么,却不能给:“神血落入人族,是祸非福。”
人族要出自己的圣人,要寻自己的登天梯。这是天道,是冥冥运数,再过百余年,人间就有圣人出,解伏羲八卦演《易》传世。
这血给出去容易,乱了人族强弱平衡,尝着了一步登天的滋味,反倒坏了这一场机缘。
这些都是百年之后的事,与青岳宗眼下无干。宗主仍不甘心,赔了笑还要再劝,忽地被焚天灭地的热浪逼到眼前,悚然一惊,连连后退。
祝尘鞅垂眼看他,瞳底灿金慑人,鎏金明铠烈意灼然。
宗主虽敬畏他强横法力,却毕竟当他年轻,此刻竟慑得心惊胆战,半个字都说不出,脸色煞白着无声嗫喏。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祝尘鞅开口冰冷,逐字逐句,“你等该清楚,约束好你手下弟子。”
祝尘鞅缓缓道:“别叫他们再打我徒弟的主意。”
宗主哪敢再多说话,低了头不迭应是,心中正叫苦不迭,却又见祝尘鞅手中化出长戟,朝外走去。
宗主猜出端倪,又惊又喜:“上神!上神莫非——莫非是要除那害兽穷奇?”
如今运道大乱,数不清的害兽为祸人间,无恶不作。青岳宗就叫一头穷奇缠上,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祝尘鞅刚替青岳宗护送宗门至宝回来不久,奔波数月不得休息,又在数日前入九幽寒潭,取了上万斤陨铁,就是为了换青岳宗的独门灵药。
这灵药只青岳峰主峰有,能掩盖陆焚如身上的妖气,也能治噩梦惊悸。
自从那日突破后,陆焚如就总是做血光噩梦,祝尘鞅想了不知多少办法,就只有这灵药还有些用,又苦得很。
神血不能给,妖总还是能除的,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不叫这些人狗急跳墙,陆焚如的身份总能瞒住。
祝尘鞅深谙对付这些人的办法,一言不发,提戟便向外走。
宗主欢喜不已,将他远远送走,折回大殿,才换了副脸色。
陪酒的长老也满脸不忿,重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耀武扬威什么?”
“就是!”另一人道,“豢养妖物,这是什么罪名?还是妖族余孽!他就不怕巫族当真知道?!”
又有一人将酒杯掷在地上,寒声道:“就该告诉巫族,叫他好受。”
“还不是时候,还有用到他的地方。”
宗主摆手:“将他逼得急了,灭了我等的口,难道有谁跑得掉?”
人族与妖族本就混居,最擅分辨妖物。以这些宗门长老的境界,日日看着离火园内妖气分明,想不注意都难。
这样朝夕相处,祝尘鞅就算拿魂搜魄也搜不过来……于他们来说,这是好处也是坏处。
好处自然是能以此要挟祝尘鞅,赚些甜头回来,可坏处也相当明显。若是祝尘鞅哪日叫他们逼急了,灭掉青岳宗上下满门,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养得那妖物,一身的反骨,注定养不熟,来日有他吃亏的时候。”
宗主神色阴沉,语气隐有冷嘲:“早晚有天,他要死在他养的这东西手上。”
宗主环顾一圈:“等到那时……那一身神骨神血,我等岂非唾手可得?”
其余人听得痛快,大笑起来:“到那时,非狠狠掼这小儿几个巴掌!”
他们并不知道祝尘鞅的神识广袤,以为祝尘鞅走了就是走了,还特意将这些话藏在山门护法大阵里说,却根本没想到,早就被听的一清二楚。
幻象晃动了下,一张张丑陋面目也跟着扭曲变形,骤然消散。
陆焚如站在原地,四溢妖气盘旋,挟着罡风剧烈冲撞,瞳孔漆黑,盯着那一片乱石。
……祝尘鞅曾被他击落九天,坠在这一片乱石上。
这话也不准,应当说此处本是片连绵险峰,只是如今已看不到了。
祝尘鞅力竭狠坠,山石碎裂烟粉盈天,森寒妖气卷开一片迷雾,露出祝尘鞅苍白的脸。
他追下来,看见祝尘鞅躺在嶙峋碎石上。
神力所化的护体铠甲尽散,已看不出身上哪伤了哪没伤,只知道血流如注,顷刻间便将那一片碎石染得血红。
祝尘鞅似乎撑着想要起身,却已没这个能力,身体坠回去,血从口中不住向外涌,胸腔在剧痛下痉挛。
……可偏偏到这时候,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叫血污染透,却还是平静的。
祝尘鞅的视线已力竭涣散,微睁着眼,不能视物,眉宇居然仍有几分柔和错觉。
陆焚如察觉到他要说话,就以生铁刀撑地,压低身体,凑到他耳边。
他以为会是什么恶毒诅咒,又或者是临死前的求饶,可都不是。
祝尘鞅在叫他走。
“……走。”祝尘鞅其实已发不出声,喉中气声破碎,“将尸身……带走,炼化……”
陆焚如瞳孔凝缩,将他的衣领拎起来:“什么?”
“……险恶……”祝尘鞅负痛,胸肋震颤,更难说得完整,“青岳宗,不可留……”
这话被更多的血打断。
祝尘鞅仰在他手里,失去知觉,血仍顺着嘴角不停涌出。
陆焚如已经不太能记起,自己听见这话时,是什么反应。
大概是愤怒,祝尘鞅想得太便宜了,新仇旧恨尚未了结,怎么可能这一战就痛痛快快地死。
他此时仍这么想,只是有种滔天的尖锐杀意,更鲜明地涌向那一张张丑陋面目,涌向昨日折辱祝尘鞅的那几个弟子,涌向派人下毒的宗主长老。
这是他和祝尘鞅的恩怨,仇是他和祝尘鞅的,折磨祝尘鞅也该由他亲手来做。
这些蝼蚁,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觊觎祝尘鞅的血?
陆焚如定定站着,他不知想起什么,瞳孔忽然剧烈跳了下,倏地回身,纵身跃上山巅。
他料错了事。
不该把重伤的祝尘鞅留在青岳宗。
陆焚如一刻不停地向回赶,神识这东西只有巫族才有,他没办法探知数里之外的情形,只觉似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烧。
焚心灼肺,陆焚如咬紧牙关,瞳底杀意激荡不休。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赶回那石室,只知轰碎石门闯入时……那些畜生正按着祝尘鞅放血。
祝尘鞅的神血没那么多了,割破手腕放出大半殷红,才有星点金色,立刻被立在一旁的人影截住,满脸贪婪兴奋地收入玉瓶之中。
“陆长老!”宗主一见他,连忙换了笑容,竟腆着脸上来表功,“我们正替您拷问他,我们问他,有什么复活黑水洞英灵的法子,这卑鄙小人什么也不说——”
他话音未落,眼中忽露惊惧,踉跄着仓皇后退。
黑风红砂……这是三天前那一宿,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幻境。
被困入这幻境之中,寸步也动弹不得,黑风将人寸寸凌迟,叫红砂沾身,立时便要化为血水。
宗主醒来后余悸不休,冥思苦想三日,也没将这事与突破在即、必须闭关的陆焚如联系起来,还当是有什么凶兽趁虚而入,这才急着来弄神血。
……怎么会是陆焚如?!
他们做这个,难道不是顺陆焚如的意,为何这喜怒无常的妖物,竟又觉得不满了??
宗主已没机会想明白这些,边上的人也一样,幻境中的浓郁杀意远胜上一遭,只须臾工夫,撕心裂肺的惊惧惨叫就已回荡在石室之中。
陆焚如听得心烦,封了这些人的嘴,快步过去,要替祝尘鞅止血。
才走近几步,他的双脚却似被钉在地上。
陆焚如从未有过这样的体会,哪怕他根本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寸寸寒意顺着脊背蔓延,他第一次觉得冷。
哪怕坠入弱水,叫寒毒溺毙,也没这么冷。
祝尘鞅醒着。
陆焚如走过去,握住祝尘鞅的腕脉,向这具身体里注入妖力,先将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愈合。
他不知道祝尘鞅流了多少血,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些畜生都对祝尘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陆焚如看着那双眼睛:“……师尊。”
祝尘鞅并没昏厥过去,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如纸。
“师尊。”陆焚如扯着这人手腕,将祝尘鞅拉向自己,强行挤进那双同样平静、平静到甚至有些空茫的眼睛。
“你不该这么做。”陆焚如说,“有伤天和又怎么样?你该杀光他们。”
陆焚如不想看见这样的眼睛,他箍住祝尘鞅,凑近这人的翦密眼睫,舔舐啃咬,迫使它们闭上:“难道你觉得……我会叫他们折磨你?”
他日夜苦修,生不如死,才终于有了今日,好不容易得来亲手复仇的机会,却险些让这种蝼蚁不如的畜生给糟蹋了。
陆焚如这样解释几乎冲破胸口的躁郁,他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杀意,抱起祝尘鞅,离开石室。
在他身后,妖灵大阵轰然炸开,无处容纳的浩荡妖力涌出方寸间的石室,涌出青岳峰主峰,直至将整个青岳宗的护宗阵法取而代之。
数不清的惊慌惨嚎声四起,陆焚如抱着祝尘鞅,回到独居一隅的离火园。
浓郁到几如实质的妖气,里三层外三层,将整座园子层层包裹。
陆焚如将祝尘鞅按在榻上。
他将玉瓶捏碎,被抢走的神血刚滚落,就被妖气裹住。
陆焚如坐在榻边,按住祝尘鞅腕脉,用妖气裹着这几滴血,撬开祝尘鞅的唇齿。
“师尊。”陆焚如说,“你看,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
他不懂脊骨处覆着的寒意是什么,他还冷得发抖,这种悸颤很叫人心烦,陆焚如皱紧了眉,妖力流转全身,迫使双手恢复稳定。
他将这几滴神血强行送入祝尘鞅的喉咙,迫使祝尘鞅吞下。
这具身体实在安静得过分了。
明明活着,明明有心跳有呼吸,却即使是这样,也没有任何反应。
陆焚如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扔下祝尘鞅,起身自去闭关。
他闭关了三个时辰,依旧不得寸进,满心焦躁出关,来看祝尘鞅的反应:“师尊。”
祝尘鞅仍旧是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仿佛任何声音都没法将他惊醒。
陆焚如回去闭关,这次两个时辰就又出来,翻上床榻,双手撑在祝尘鞅的身体两侧,森森盯着这人,生铁刀悬在祝尘鞅心口。
刀身虽未触及祝尘鞅,但寒毒吞吐不定,凌厉刀气已挑破素白衣衫,点点血痕洇出来。
祝尘鞅依旧不醒。
陆焚如垂着眼一动不动,盯他半晌,收起生铁刀,一步步走出房间。
他抱着刀,坐在石阶上,坐到日落月升,满天星斗,银白月色下现出幻象。
幻象里的祝尘鞅还是少年模样,抱着玩拨浪鼓的小徒弟,往高举再落下,笑声恍惚在耳。
祝尘鞅蹲下来,把栓了细细红线、坠了流苏的玉符挂在他脖子上,揽着他讲,以后若受人欺负,就把玉符扯下来摔碎。
这里面有神血,威力无穷。
“随便摔,师尊有的是。”祝尘鞅说,“要做多少都够……”
陆焚如听见屋子里的细微响动。
陆焚如扔下刀,身影迸射,已闪回房内,瞬息间掠至榻上。
他在心中冷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诓他回离火园,用这些陈词滥调动摇他,再诱他心软……
陆焚如攥住祝尘鞅的衣领,要将这人从榻上扯起来,却忽然怔住。
一模一样的细微响动又传来……是风过窗棂。
叫他扯着的人容色淡白,静阖着眼,这一惊动,那点淡金色的神血便从唇角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