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应时肆先醒。
短暂的“请假”结束,他们在白天恢复针锋相对。
比坏金主先醒的狼崽子相当骄傲,一大早就穿上羽绒服,大摇大摆出门,去买蜂蜜和新便签纸。
祁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发现窗帘全被严严实实拉着,一点光也不透。
灯倒是开得通明,连浴室的浴霸都开着。
“天气特别不好,多云,有雪,别开方框……可能是说落地窗。”
系统举着张支票,努力分辨应时肆的狗爬字:“大风蓝色预警,西北风七到八集,集写错了……”
祁纠把写满了铅笔字的支票接过来,对着光看了看:“家里能写字的纸少到这个地步了?”
“也没有。”系统其实看了应时肆的心路历程,“他不想翻你抽屉。”
应时肆过去从没觉得偷东西有什么不好。
这世界没好好对待他——没人教他,没人养他,他自己乱七八糟活。
这么个活法,有什么规矩好讲。
在火车上,应时肆看着用祁纠的钱买的一编织袋家当,穿着祁纠的羽绒服,嚼着祁纠的钱买的灶糖……心里第一次难受得要命。
这种难受叫他自己想不通,
祁纠甚至答应了让他花这些钱,也不会过问他是怎么花的。
应时肆几乎可以随便支配这些钱。
到了这时候……攥着大把钱的应时肆,居然反倒觉得烫手,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了。
应时肆在心里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
但就算这样,他在客厅绕了好几圈,还是没碰任何一个抽屉,找了根铅笔头,在支票上写了给祁纠的留言。
应时肆给祁纠留言,告诉祁纠,自己去买蜂蜜和便签纸,很快就回来。
祁纠如果醒了,就等一等他,他回来煮阳春面。
这种面要现煮现吃,热腾腾地吃满头汗才舒服。
要是祁纠低血糖头晕,就吃一点灶糖,这东西甜甜的,一点一点慢慢嚼,可好吃了。
狼崽子话碎到不行,一张支票差点没写下,最后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挤在角落里,写着“速归,勿念”。
——买蜂蜜是祁纠要的,便签纸是合理采购需求。
他这是公务出差。
这回抓着钱出门的狼崽子,穿着合身的羽绒服,在阴沉到云层快压下来的天色里,一样走得昂首阔步。
祁纠刚下单一批应时肆能穿的衣服,顺便给应时肆买了个手机,接过系统的望远镜,看了看雄赳赳气昂昂的狼崽子。
按照剧情,等再过几天,这场雪停了,应时肆有个T台要走。
系统觉得这就挺不错:“走得多好,跟去打劫似的。”
祁纠笑了笑,把望远镜放下,倒了杯温水,把今天的药吞下去。
雪越大,这具身体受过伤的地方就越难熬,今天祁纠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伤疤一热一热地跳痛麻痒,身上也有点低烧。
祁纠吃了镇痛片和退热药,还挺有闲情逸致,去浴室开着的浴霸底下晒了会儿人工太阳。
“要不还是雇个护工?”系统琢磨,又觉得苦恼,“也不好办,要是有了护工,应时肆可能就真跑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
应时肆放不下心的,是这么个住在别墅样板房里、生活单调乏善可陈,可能把自己饿到低血糖晕过去的家伙。
有了护工,祁纠生活起居都有人照顾,能生活得很妥当,用不着一个青涩莽撞、笨手笨脚的狼崽子。
祁纠倒是不介意应时肆跑,他单纯是不需要护工:“放心,我挺会照顾自己的。”
祁纠独居过很长时间,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不舒服了会吃药,如果他觉得这具身体有必要休息,那就会提前躺到床上。
之所以偶尔看起来像是需要照顾……大概是因为狼崽子在身边。
每回能帮上忙,狼崽子拱在他怀里,热乎乎地晃尾巴,抱起来就很舒服。
祁纠喜欢这样的时候,他也承认,有时候狼崽子在身边,他会相对不那么严格地掌控身体。
昨晚应时肆问他的问题,祁纠暂时没有想出答案,但不论怎么说,两个人的确比一个人舒服。
就比如现在,祁纠的确也在一边调整身体状况,一边期待。
期待一只打猎回来的狼崽子威风凛凛回家。
应时肆一路飞跑回来。
他不光买了蜂蜜跟便签纸,还买了春联跟窗花,买了新年的挂历,买了一看就精神的腊梅枝。
要不是手上的东西太多,应时肆甚至还想买一串冰糖葫芦,告诉祁纠这就是两个人味觉调和的极限了——冰糖葫芦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它有糖。
不能光吃冰葫芦。
外头的雪已经开始下,寒风呼啸,狼崽子一路精精神神跑回家,脸冻得通红,眼睛黑亮。
这种恶劣天气,能让“一路往家跑”这个行为的幸福指数,飙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应时肆被这种幸福冲得晕晕乎乎,因为脸被人认出来两次,一点都没烦躁,甚至还配合着龇牙合了影。
“回家,急着回家。”应时肆没过脑子,被问急着干什么去,脱口就胡说,“早饭还没做呢。”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但瘾都过了,嘴上痛快痛快又怎么了。
反正他自己说、自己听,说完就忘了。
反正今天是第二天,他等第三天过完,再继续保持警惕也来得及。
应时肆一口气跑到家才罢休,利落地脱羽绒服、换鞋,去浴室烤没了身上的寒气,才跑回祁纠的轮椅旁边。
一进这个范围,狼崽子就立刻刹车,变得轻手轻脚,蹲下来抬头:“睡得怎么样?”
祁纠笑了笑,把手盖在他冻红的耳朵上:“很好。”
应时肆忍不住扬了下嘴角,别开脸勉强绷住了,舒舒服服被祁纠焐耳朵,琢磨自己这算不算是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也没什么不好。应时肆心想,他可以只记得这几天。
这念头其实相当危险……应时肆察觉到,他是真的在考虑,能不能留下,等到这人露出真面目那天为止。
这种觉察像是盆冰水,浇在乐淘淘的晕头转向上。
应时肆不理它。
哪怕这种阴森森的寒意,高兴的时候忽略得多彻底,静下来找上门就多磨人……那也是静下来以后的事。
应时肆暂时不想理它,轻轻抱了一下祁纠,温声说:“蜂蜜给你,我去煮面。”
应时肆没吃过蜂蜜,不知道是什么味,但祁纠既然要,他就挑了最好的。
应时肆洗过了手,帮他把蜂蜜盖子打开,把洗好的冻山楂也拿过来,嘱咐祁纠:“千万别吃多了。”
他今天是打算给祁纠做一大碗阳春面的。
应时肆甚至买了条围裙,很像模像样地系在身上。
他带着昨天买好的调料食材去厨房,起锅烧水,跳得激烈的心脏才渐渐缓下来。
应时肆撑着灶台,看锅里的水慢慢由冷变温、咕嘟着沸腾,不自觉地走神,想如果自己是在这锅里。
如果他是在这锅里,什么时候跳出来最合适……什么时候还能跳得动,不会不知不觉被烫熟。
应时肆把面放下去烫,边点冷水边忍不住想,要是煮熟了会怎么样。
煮熟了是不是就能变成阳春面。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摇了摇头,专心煮面,炸葱油、点高汤,弄好热腾腾的两碗面,一起端出厨房。
祁纠正在捣山楂,听见响动就抬头,转动轮椅过去。
今天的坏金主没穿衬衫西装,虽然依旧是一丝不苟扣到顶的家居服,但宽松柔和……很衬外面的天气。
外面的天气有多阴沉,家里就有多暖和,应时肆放下手里的碗,快步过去帮他推轮椅,忍不住好奇:“是什么?”
“冻山楂泥。”祁纠说,“加了蜂蜜的,给你尝尝。”
狼崽子的脸还没转苦,就被白瓷小勺往唇上碰了碰,熟练从容地向里一送。
应时肆猝不及防,吃了一口,原本以为准保要酸上天,却没想到远比想象里好吃——山楂捣得细腻莹润,原来蜂蜜是这个味道,沁甜清香,跟山楂的酸中和得恰到好处。
“吃着玩儿。”祁纠笑了笑,把那个白瓷小碗给他,“闲着也是闲着。”
这本来是句很平常的话……但说话的人语气轻缓,窗外雪虐风饕,浴室里的灯暖洋洋照出来,隔绝阴云密布压下来的冷意。
这种时候,这话就叫人舒服到不行,只想一整天懒洋洋躺着什么都不干。
应时肆把那一小碗山楂泥接过来,攥着小勺子吃了两口,又忍不住抬头,看吃阳春面的祁纠。
这人好好吃点东西是真不容易,好像不仅仅是没胃口,多半是这破天气折腾得,身上也不算很舒服。
但即使这样,祁纠也仍旧吃得很认真。
吃面、喝汤,这么简简单单的事,骨节分明的手持筷拿勺,总有种应时肆学不会的有条不紊。
祁纠吃下一筷子面,喝了两口汤,看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狼崽子,有些好奇:“想什么?”
应时肆回过神,抹了把脸,把自己那碗面端过来,大口吃面大口喝汤。
想……糟糕了。
他可能要被煮熟了。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忽然想哭,是不是不该幸福的人偷来了幸福就会这样,越高兴越难过。
要不还是现在开始折磨他算了……不然的话,他总管不住自己的念头。
他想给这个自己一个人住空别墅的怪家伙煮很多碗面。
他想陪着祁纠,这人看起来该再有个人一起生活,一个就够。
“狼崽子。”祁纠说。
应时肆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他下意识抬头,迎上祁纠眼睛里的柔和温度。
……这人在“闪回”。
应时肆莫名就是知道,触发点可能是天气,可能是窗外的风声,可能是别的什么……不论是什么。
祁纠看起来非常正常,神色正常语气正常,身体很平静,但应时肆就是知道。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应时肆就觉得,祁纠在等自己回去抱他。
也不是必须等到,等不到也没关系。
但等到了就很高兴。
应时肆忍不住想,他和祁纠一定不止认识了一辈子,他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人,就跟上了这个人。
应时肆控制不住地扔下筷子,跑去祁纠的轮椅前,把这个人抱住,他抬头想要说话,却不由一怔。
隔着家居服的柔软布料,他察觉到隆起的硬痕,生硬烫涩地硌着,叫人心惊肉跳。
应时肆屏着呼吸,想去摸一摸,却被祁纠拦住。
“特别难受。”轮椅里的人拢着他,低下头轻声说,“是不是?这样也不解决问题。”
应时肆现在不想谈这个,他囫囵摇头:“先生,您说了,要好好对我三天。”
祁纠温声说:“我不是好人,不是好人,就是会喜怒无常,朝令夕改。”
应时肆想说的话全被这句话堵住。
他开始恼恨自己嘴笨,喉咙动了几次,都说不出更合适的话。
祁纠笑了笑:“别慌,又不一定往少了改。”
“我好好对你,到这场雪结束。”祁纠说,“我会一直装好人。”
“等这场雪结束。”祁纠把一张车票给他,“就走吧。”
应时肆在这句话里变得不会动。
他攥着祁纠的衣角,指节僵硬,泛出隐隐青白。
“我会请护工,会好好生活,吃饭睡觉。”
祁纠说:“出去玩玩,闯一闯……等想回来,再回家。”
比他自己买的好多了,在售票处,应时肆见过祁纠买的这种票。
不是绿皮火车, 跑得快, 座位舒服, 不冷不热也不晃。
这张票还是商务座。
应时肆听人说, 商务座更舒服,宽敞安静, 上车就能躺下。
车票是按天气预报说雪停的时间买的。应时肆今天早上还看了, 还给祁纠抄了“西北风七到八集”,现在他就开始记恨天气预报。
应时肆忘恩负义地盯着电视, 记恨天气预报,干什么只说雪还会再下一个星期。
雪就应该一直不停,他就不会被赶走。
应时肆攥着手里的火车票,自己都被这个念头吓到——什么叫“赶走”,明明是他自己要跑, 是他惦记着跳出这口正温水炖着他的锅。
应时肆手忙脚乱, 不停往袖子上擦眼睛, 反复告诉自己得冷静……祁纠这话里有不少漏洞。
有不少漏洞,祁纠亏本了。
这人怎么算的账,这不是完全亏了。
“您亏本了,先生。”应时肆迫不及待把疏漏挑出来, “这样安排, 您就来不及对我坏。”
应时肆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是不是?”
祁纠在雪不停的时候对他好, 在雪停的时候送他走。
那岂不是没时间折磨他了?
应时肆忙着掰手指头算数,甚至没时间觉得自己有病, 急着把这个漏洞给祁纠看:“对吧?没时间了,算错了。”
祁纠算了算:“还真是。”
应时肆一下就松了口气,扯了扯嘴角笑出来。
他摸了摸祁纠的手,怀疑祁纠正在低烧,想着一会儿就得去找个体温计,等祁纠稍微好一点就去。
现在不行,他不能离开祁纠,祁纠需要他。
他得陪祁纠说话。
应时肆把那张车票藏起来不看,先挑出这别墅最大的问题:“灯不好,需要暖光灯,客厅的灯应该用能变色的。”
祁纠稍稍欠身,摸了摸狼崽子的脸,摸到一手冰凉:“冷了?”
应时肆被他摸得心脏都疼,心想这人怎么这样,什么事都先想着他。
他冷什么,冷着的是祁纠。
应时肆摇了摇头,撑了下膝盖起身,把祁纠小心扶稳,慢慢推着轮椅去浴室。
浴霸的灯就很暖和,应时肆还带来了那条毯子,给祁纠仔细盖上,还带来了加蜂蜜的山楂泥,给祁纠喂一小勺。
应时肆小心地抱着祁纠,给祁纠调整轮椅的颈枕:“我觉得……您露馅了。”
他这话说得声音很低,很轻,像是自己都紧张。
祁纠在这种时候,会一直很安静地看着他,听见这句话,眼睛里就透出温温疑惑。
“……好人才会这么做。”
应时肆把一只手收回口袋,用力捏着那张车票:“好人才会给我买车票,赶我走。”
应时肆说:“好人才会算不明白账,算到亏本。”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朵:“没有赶你走。”
应时肆:“……”
他说的重点不是这个,但这话实在太好听了,一只狼崽子几乎在这话里生嚼了个山楂,眼泪差不多是飞出来的。
应时肆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脑子里乱成一团,死死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发抖。
一只手轻轻摸他的下巴,温暖的指腹抚了抚,隔开快被咬破的下唇。
应时肆不会动了,垂着脑袋,跟着祁纠的力道慢慢松开。
那只手的掌心覆着他的脸,帮他把眼泪抹干净,摸到应时肆的眉弓,碰了碰一条横着的疤:“怎么弄的?”
“叫人打的。”应时肆低声说,“我小时候给人骗了。”
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门亲戚”,嘘寒问暖假装对几岁的应时肆好,给他吃给他穿,给他屋子睡觉,无微不至了半个月。
应时肆留了个心眼,趁这些人不注意,趴在门外偷听,知道了他们是打算卖了他。
应时肆从小长得就挺不错,就是瘦得太厉害,只要喂到稍微壮实点,能卖大价钱。
“我就跑了,他们给我饭里下药,我没吃。”
应时肆盯着地面:“没跑多远,叫他们抓着了,打了一顿……饿了好多天。”
是真饿,饿到连幻觉都有了,梦见有人来抱他。
很温柔的影子,穿过风雪把他抱起来。
应时肆以为自己忘了这些,原来还记得,他好像就是从这时候起,开始不相信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这习惯救了他很多次。
应时肆一直骄傲,觉得自己足够警醒、足够机灵,从不会掉进任何陷阱。
拢在他颈后的手稍稍使力,应时肆自己就钻进祁纠怀里,贴着和幻觉里一样的温柔影子,忧心忡忡:“我完蛋了。”
祁纠轻声笑,紧跟着就咳嗽,咳得整个人出了一层冷汗。
应时肆连忙扶着他,摸祁纠的额头:“先生,我去找体温计。”
“不忙。”祁纠说,“让我抱抱你。”
这话百试百灵,像是个专门给应时肆的定身咒,一只狼崽子立刻从头到脚全变温顺,伏在祁纠怀里。
应时肆被祁纠抱着,也小心抱着祁纠,他怀里的人低声咳嗽,呼吸紊乱吃力,还在试图说话:“是季节原因。”
“夏天我会健康很多。”
这个人还要强调:“没这么严重……”
应时肆用力抹干净脸,龇着牙把笑扯出来:“那我等夏天。”
祁纠点了点头:“等夏天回来。”
应时肆的肩背僵了下,差点撑不住脸上挂着的笑。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发现祁纠垂着视线看他身后,知道闪回仍没结束,抿紧了唇假装没听见。
应时肆回头看了看走廊,决定先带祁纠去二楼吸氧,小心翼翼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咳嗽牵扯出眩晕,应时肆怕祁纠滑下轮椅,又怕祁纠难受,把轮椅推回房间,整个人已经紧张出一身汗。
吸上氧气的人看起来好了些。
安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睑被睫毛覆下一片阴影,胸口起伏微弱轻缓。
应时肆趴在床边,实在看得难受,伸手想替祁纠稍微解开领口,就被那只手轻轻按住。
“先生。”应时肆皱眉,“病人该听话。”
祁纠笑了笑,虽然闭着眼睛,还是微侧了头:“病人……感觉还不错。”
他声音很轻,在氧气面罩下听不真切,却又显得慵懒放松,叫人一点点跟着定下心。
祁纠温声说:“病人不太想动,想歇一会儿。”
应时肆看着两人交叠的手。
祁纠拦住他的手,力道很温和,但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这让应时肆明白,原来祁纠之前给他车票,的确不是要赶他走。
祁纠给他车票,是让他自己选,可以走,可以出去,玩累了随时回家。
祁纠给他车票,是叫他安心,安安心心地絮窝、安安心心地玩,不用提心吊胆等着事情变坏——因为坏金主算错了账,把这一段忘了,就算真有这么一天,应时肆拿着车票也立刻能跑。
而祁纠真正想要拒绝某件事的时候……是这样的力道。
哪怕很轻,哪怕那只手清瘦冰冷,低烧发的热被咳嗽出的冷汗盖过,力道几乎能忽略不计。
哪怕是这样,祁纠只要轻轻一按,他就不敢动了。
一只狼崽子垂着头,尾巴耳朵全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趴在床边。
祁纠休息了一会儿,敲敲床沿,右手半攥成拳。
应时肆愣了下,跟着磨磨蹭蹭挪过去,鼻尖碰了碰祁纠的右手,那只手就给他掉下一块包好的灶糖。
用了喜庆的红色糖纸,一小点细麻绳,叠成了个很妥帖的微型小纸包。
应时肆睁圆了眼睛。
“好吃。”祁纠慢悠悠说,“我们这种人……口是心非,又很难伺候。”
说难吃不一定难吃,说好吃一定好吃。
祁纠自己也吃了点灶糖,这东西他小时候吃过,后来就很少会特地买……粘牙是真粘牙。
一不小心能把牙粘下来。
但也确实好吃。
因为沾了一点北风的冰冷,只要搁进嘴里,就能让人想起过年。
应时肆听他这么说话,就知道祁纠已经恢复了,抬头迎上琥珀色眼睛里的清晰光芒,反倒忍不住扑过去,把人抱得更紧。
祁纠不赶他走,把扑到身上的狼崽子揽住,在背上轻轻拍,沿着后背慢慢顺抚。
应时肆就这么不知不觉钻进他怀里,缩成一小团,贴着他:“先生。”
祁纠刚把自己摸困了:“嗯?”
“你请护工的时候,找我帮你把关。”应时肆说,“干这个的有好有坏。”
有的不称职,光拿钱不干活,糊弄了事。
应时肆怕祁纠吃亏,这人怎么看都很容易吃亏。
祁纠没打算请护工,说那一句就是为了宽狼崽子的心,他要是真觉得自己状况很不好,就去住院了……这种事就不适合带着应时肆。
祁纠还是不想让狼崽子看见这个,把一小团狼崽球往怀里拢了拢:“好。”
应时肆蜷在他胸口,隔着家居服柔软的布料,察觉到那些硌人的旧伤在发烫。
他猜不出这得多难受,难受到祁纠意识稍微不那么清晰的时候,想要哄他先走。
哄他先走,等夏天再回来。
哄他别跟着难受。
……要不是和祁纠还没熟到那个地步,应时肆恨不得咬他。
“先生。”应时肆说,“我的秘密告诉您了。”
他给祁纠讲了眉弓上的疤是怎么来的,讲了自己过去的事,讲了自己为什么特别怕这种好。
应时肆的脑子里,已经几乎被种下了思维定势,好事后面一定藏着阴谋。更何况他对封敛的喜好、性格脾气都倒背如流……这两点现在都存疑。
应时肆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人拿错资料了。
是不是拿的是另一个封敛的资料,跟他的这个先生没关系,那些人到底有多蠢,这岂不是巴结错了。
应时肆乱七八糟想着,被一只手在颈后抚了抚,回过神抬头。
祁纠躺在枕头上,认真看他,呼吸让面罩稍稍泛起白雾。
祁纠在他手心慢慢画了个句号,等着他继续向下说。
应时肆用力闭了闭眼睛,他不再蜷着,伸手抱住祁纠,紧紧贴着祁纠的胸口。
“下次……再看到不好的事。”应时肆闭着眼低声说,“带上我,叫上我吧。”
应时肆的声音在发抖,他希望祁纠别把这误会成害怕。
他太难受了,他不想要车票。
他不想到夏天再回来。
祁纠的呼吸停顿了半秒,他在这半秒里思索,然后垂下视线,看着死死抱住他不撒手的狼崽子。
他的小狼崽喘着粗气,喉咙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咬碎了呜咽半吞半咽,有仇似的盯着他的衣领。
看起来想吃了他的扣子。
祁纠摸了摸应时肆的后背:“我们这种人……”
狼崽子看起来也想吃了这句话。
祁纠只好先不说,只是笑了笑,轻声回答:“好。”
他收回手,把扣子交给应时肆。
没料到事情会这么容易,应时肆睁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抬手去解。
第一颗扣子是横扣,应时肆解了好半天,越着急越解不开,额头都冒了层汗。
祁纠就摸了摸急得炸毛的狼崽子,自己一颗一颗解开扣子,应时肆盯着那里面露出的伤,忘记了怎么喘气。
祁纠习惯性想挡他的眼睛,沉吟了下,还是决定尊重狼崽子的意愿,只是补充:“看着吓人,不要紧。”
应时肆说不出活。
他甚至不敢用手碰,小心地靠过去,用脸颊轻轻贴那些发烫的地方,赤红色的纹路杂乱着把眼前的人豁开。
叫人无法不去想,它们曾经是怎么几乎把祁纠豁碎。
这些伤疤并没有好。
“快了。”祁纠告诉他,“再过一段时间就好。”
“要继续抹药,等它们变平,就不会再有感觉。”祁纠说,“现在还会因为季节,被天气影响。”
应时肆立刻说:“我去拿药。”
祁纠说了个地方,狼崽子立刻四爪生风地刨地冲刺,几乎是闪现过去,把系统紧急塞好的药膏拿回来。
应时肆专心致志地听祁纠讲怎么用,又把药膏上的字全看一遍,牢牢记住使用的方法和时间频次,记住用药提示和禁忌。
应时肆把手用力搓热,一点一点给祁纠上药。
他把手慢慢焐上去,生怕力道使得不对,让祁纠更不舒服,想要抬头看,一只手却落在脑后。
祁纠拢着他的后颈,力道温和稳定,像在安慰。
——就是在安慰,在这时候,祁纠依然在安慰他,让他别紧张、别害怕,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些早好了的伤。
应时肆低着头,眼睛又涨又疼。
他把药膏厚厚涂上一层,期望它们能快点生效,让这些伤尽快痊愈。
大概不论如何,至少有舒缓的效果……上过药后,祁纠显得更放松了些,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倦色变浓。
“睡一会儿,先生。”应时肆轻声说,“今天适合睡觉。”
祁纠本来想陪他絮窝,但低烧实在削精力,这会儿的能量条就只剩下红色的一小格。
冬天就难免这样,祁纠隔着氧气面罩,跟狼崽子商量:“出去玩玩。”
这样的坏金主实在半点威慑都没有,应时肆洗干净了手,趴在床边,还在轻轻摸祁纠的头发。
应时肆甚至敢顶嘴:“不。”
祁纠笑了笑,闭上眼睛。
“没赶你走。”祁纠隔着面罩说,闪回发作的BUFF不怎么容易说话,他那时候过于言简意赅了,其实没想吓唬狼崽子。
小狼崽把下巴搁在他掌心,闷不吭声点头点头。
“密码你知道。”祁纠摸了摸狼崽子的分量,“车票给报销。”
公费出去旅个游,多见点世面,看点有意思的东西,回来精精神神地给他讲。
多不错,怎么老想着在家陪个病人。
应时肆轻轻摸他的头发,低声说:“不。”
祁纠挺像样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挺像“他们那种人”,但因为太像了,反而一板一眼,一听就知道是有意而为。
应时肆就知道坏金主是在逗自己,绷着脸低头笑了,那点笑在嘴边沾了沾、碰了碰眼睛,就钻进漆黑眼底。
“别哄我了,最该被哄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