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纠拿起碗筷,涮了颗青菜,“D类,过度警觉。”
系统被吓了一跳:“这就弹回来了吗!”
祁纠也没办法,按照设定,他已经昏过去了:“开副牌,得两个小时。”
封敛的设定在这本书里不算全,又被他们利用员工福利删减了不少,大量融合了祁纠自己的数据。
——所以在系统实在太好奇,想连通一下视听效果的时候,还没开始实践,就被祁纠拦住:“不看比较好。”
系统坚决听劝,回来吃火锅打牌:“这么吓人?”
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受主观意愿控制,会因为某些刺激,闪回重现创伤时的场景。
系统要是现在连通,看见的就是祁纠过去的经历。
祁纠自己不这么认为,但看这具身体的反应,系统最好还是别看:“考虑承受力,每个人都不一样。”
这世上可怕的经历多了,有些时候,一场无力反抗的自然灾难,就足以留下终生无法修复的意识创伤。
更何况是断了条腿、切除半边肺叶这种伤。祁纠上一次这么惨,还是被砸在坍塌的矿坑里,断木刺穿了左肺,腿叫乱石死死压着,在一片漆黑里听了三天三夜鬼哭狼嚎的凄厉风响。
“……”系统不想看闪回了,给火锅换了个红烫的牛油锅底:“你还下过矿?”
祁纠干的工作多了,他学什么上手都算快,十几岁的时候为了挣钱,什么都干过:“下过,我还拔过火罐。”
系统:“……”
系统也知道他想拔火罐,难得这是个现代世界。
可这人不是亲手把狼崽子放跑了,想拔罐也没后背啊,系统又不能变个假人给他过瘾。
想起这个,系统就又举起望远镜:“对了……车可越开越远了。”
第二站是小站,只隔了十来分钟,其实距离不远,算是从城东到城南。第三站就不一样,要坐一个多小时,停车就出省。
他们说话的工夫,这趟车已经开过了第二站,汽笛声响彻夜色,雪落下来就融化,火车轰鸣着继续向前飞驰。
祁纠这会儿倒是接望远镜了,看了一阵那列夜色里疾驰的火车。
系统问:“什么感想?”
“挺好。”祁纠说。
他捡着狼崽子的时候,怀里的小狼球就没地方可去了,跟着他相依为命,有什么东西就分一口吃。
这回他们来得晚,狼崽子已经跌跌撞撞长大了,心里有主意,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固执判断,对封敛这个身份又天然抵触。
路都放在那,让狼崽子自己选,这样就最合适。
如果有天应时肆想回来,那也是一个自由的、张牙舞爪的狼崽子,理直气壮回来。
祁纠就只有一个小问题:“人呢?”
系统:“?”
系统抓过望远镜,在车厢里扫描:“人呢??”
半小时前还在车上的!
系统火速搜索了一圈,既没在原位置看见应时肆,也没在原行李架上看见编织袋。
倒是捡着了揉烂的票。
第二站的出站口外边,掉在雪地里,软趴趴的一张。
边上是一串越来越深的脚印,叫新下的雪埋了一半。
看得出人跑得越来越快,偶尔有编织袋拖在雪地上的痕迹,偶尔有停下来站着的更深脚印。
停下来站着,应该是为了问路。
应时肆没怎么自己跑出来过,大半夜从火车站往回跑,不可能不找人问路。
可大半夜又下雪,路上人稀少到不行,想问清楚怎么走,简直难如登天。
系统打开了全局搜索,好不容易找着了祁纠家这个乱窜的狼崽子……应时肆大口喘着粗气,正站在路灯底下,用力跺冻僵了的脚,拎着编织袋四处张望。
“你等着……我去变两个路牌。”
系统把望远镜扔给祁纠,想了想,还是把祁纠也拖上:“一起去吧。”
反正两个小时内,祁纠也没法从缓冲区出去,系统其实也不认路。
一家就祁纠一个人形自走指南针,能不分昼夜看地图。
系统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祁纠怎么能在哪一站,就分出是南是北……靠切割磁感线?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黑漆漆的下雪天,路标至少最实用。
应时肆找着了正确的方向,照着系统及时杀过去变的路牌,一刻不停拔腿狂奔,一路跑回了别墅。
羽绒服的确保暖,他热得满头是汗,拎着那个不离手的编织袋,弯腰摁进门密码,用力摁了好几次。
手冻僵了,门锁感应不灵,数字怎么都摁不对。
应时肆急得不停打转,听着刮得鬼哭狼嚎的西北风,用力抹去脸上的汗和融化的雪水。
他一边跟这个破锁较劲,一边不停抬头,往那扇窗户看。
窗户的灯是灭的,不知道别墅里有没有人,也不知道……如果有人的话,是什么情形。
应时肆本来坐在火车上,盯着窗外嚼生面条,反复告诉自己,这才是对的。
这才是对的,那就是个装好人的骗子,骗子自己都承认了。
这就是设好的圈套,等他跳进去,再把他撕碎。
有人就是有这种乐趣,应时肆其实知道,封敛就是有这种喜好……因为是亲手捧高、亲手砸碎的,所以看碎裂的纹路就觉得满意。
封敛手里的烟,就是用来描这些碎开的裂痕的,越描越深,越深越满意——所以应时肆得学会发抖。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应时肆盯着外头的雪,把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反复回想这些。
他反复让自己清醒过来,不让这个印象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干扰。
人是能伪装的,他是演员,他难道还不明白这个?
有的是人能演出温文尔雅、春风拂面,连眼睛都能演出来。
他才跟祁纠相处一天,不过就是叫人家给了点好处、好好对待了一点,难道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应时肆想不通,他过去被送人,也不是没有过更好的待遇,住过相当豪华的总统套房,吃过不知道怎么用刀叉的西餐,吃好喝好穿好……脑子都清醒得很。
他一直知道自己真正的处境,知道眼前的东西越好,后头的陷阱就越深、越可怕,一头栽进去就再没活路。
应时肆往手上呵了好几回气,终于把数字摁对,听见门锁“嘀”地一声响,悬着的心重重落下来。
……没改密码。
应时肆拎着编织袋进了门,他一进这座别墅,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把全是雪的鞋换在门口。
别墅里静得像是没人……应时肆宁可希望这里没人,这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什么都是假的,祁纠现在正舒舒服服住真正的豪宅——那种全是古董、宝贝,金碧辉煌的大豪宅,门前恨不得有两个石狮子的。
他回来看一眼,要是别墅没人,立刻就跑,跑回车站再买下一趟车。
应时肆也提防着有人抓自己,提防着随时可能亮起来,照得他无所遁形的白炽灯。
这些应时肆过去都遇见过。那些人就是这么一次一次,不停磨他、逼他老实认命的。
什么都没有。
没有刺眼的灯光,没人等着抓他。
应时肆有些茫然,在一楼慢慢转了一圈,甚至觉得没什么变化。
……有变化。
他留的那摞便签不见了。
应时肆忽然察觉到这件事,他愣了几秒,忽然沿楼梯往上跑,找出祁纠昨晚去的房间。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半点声音,轻手轻脚弄开那扇门。
应时肆擅长这个,他过去在街上流浪,饿疯了去偷东西吃的时候,最凶的大狗都发现不了。
就看一眼,应时肆对自己说。
他就是莫名心慌,昨天祁纠明明没关灯的,他猜这人不喜欢关灯。
今天的灯没亮,应时肆从门缝里看见了,但听声音,里面又不像是没人。
门锁极轻微地“咔哒”一声响,锁舌弹开。
应时肆收起小铁丝,屏着呼吸,小心翼翼推开门,向里面看了看。
他愣怔了下。
祁纠靠在轮椅里,没躺在床上,也没看书。
灯是熄的,窗外雪地反射月光,风把树影搅得嶙峋狰狞,落在房间里的地毯上。
应时肆不信祁纠每晚就这么睡觉。
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轮椅旁,抬头看着轮椅里的人:“先生?”
应时肆把手在胸口焐得不凉,把祁纠额前的碎发拨开,他把这个动作做得极谨慎,犹豫了一阵,才轻轻触碰祁纠的额头。
祁纠的额头比他的手更冷,没有任何反应。
应时肆还想说话,先被砸过来的黑影吓得心惊肉跳,僵了几秒回神,才想起来这是窗户外的影子。
应时肆慢慢吐了口气,心说这是什么破屋子,好人住在这地方,也要憋出病。
他试着挪了挪祁纠的轮椅,才转过半圈,轮椅里的人就倒下来。
应时肆早有防备,扑过去把人接住。
这一折腾,祁纠在他肩头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见他醒了,半高兴半担忧,扶着祁纠靠回轮椅里:“没事吧?”
他看着祁纠,隐约觉得这人和平时不一样,又说不出有什么地方不对。
当然不对,这具身体这时候仍困在闪回里,创伤应激障碍的BUFF还在,祁纠要是非得离开缓冲区,就得回坍塌的矿坑底下。
乱石参差、碎木嶙峋,漆黑视野里偶有乱影,风声凄厉呼嚎。
祁纠摸了摸跑回来找他的狼崽子,把半化不化的积雪扫下去:“冷不冷?”
应时肆肩膀僵了僵。
他扶着轮椅,用力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没说话。
……他宁可这是个圈套了。
哪怕他一上来,封敛就说他偷了钱,要把他送去蹲号子,也比这句话强。
应时肆弯腰,他把手上的力道放到最轻,拿过一旁的毯子,替祁纠盖在身上:“不冷,先生。”
“我跑错路了。”应时肆说,“回来晚了,对不起。”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本来模糊,听见他的声音,就稍微努力清晰了些。
祁纠笑了笑:“去睡吧。”
“别睡阳台。”祁纠说,“家里有床。”
应时肆垂着头,死死咬住腮帮,几乎尝到血腥气。
他发现这样一点都不好受……他恨不得去睡雪地。
这种强烈的抗拒,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恐惧,或许是种本能的自保。
这人给他挖下了个极深的陷阱,离得越近,越缺乏逃掉的力气。
……祁纠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应时肆倏地惊醒,连忙扶住轮椅里的人,替他小心顺抚前胸后背,抓起一旁的氧气面罩给他戴上。
肯定不是只戴上就行,应时肆盯着氧气罐,不敢乱拧,慌得手都冰冷发僵:“往左还是往右?拧多少?这个——”
话还没说完,祁纠已经把手挪到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向右。”祁纠说,“一格,别怕……”
话被打断,应时肆立刻接住祁纠的身体,抱着祁纠靠在自己肩上,伸出一只手去拧氧气罐。
这人咳嗽得说不出话,冷汗不停向外渗,本来想要安抚的手悸栗着紧了紧,无意识攥牢了应时肆的手。
……可也仅仅是一瞬。
不等应时肆回过神,那只握上来的手就又松开。
祁纠闭上眼,摸索着撑住轮椅扶手,向后抵住轮椅的椅背,把喉咙里的闷咳尽力压回去。
这么缓了一会儿,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恢复透彻,重新清明过来。
祁纠吸了一会儿氧,就摘下面罩,放在一旁。
“没事了。”祁纠说,“有劳。”
应时肆原本一动不动的肩膀,在这句话里悸了下,倏地抬头。
祁纠正低头看他,迎上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就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是个测试。”
“钱,身份证。”祁纠想了一会儿,“看你跑不跑。”
应时肆死死盯着他,黑眼睛里某根已经绷到极点、几乎断掉的神经,这一刻才陡然松下来。
就好像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这是他唯一想要的答案。
应时肆重重松了口气,到这时候才觉得浑身脱力,扶着轮椅撑了几次,居然都没能站起来:“要怎么罚我?”
“不罚了。”祁纠说,“继续对你好。”
“还没到火候,你还不够信任我。”他慢慢地说,“我们这种人……”
祁纠思考了一会儿:“我们这种人,给好处,至少要给足三天。”
应时肆慢慢攥了下手掌,黑眼睛盯着祁纠,似乎在衡量这句话的可信度。
他不想欺骗祁纠:“多少天也没用,我不会信任您,先生。”
他说:“我不可能信任您。”
祁纠知道:“嗯。”
应时肆盯着祁纠,确认了这人状况远比刚才好得多,总算勉强放下心,撑着膝盖起身:“我去客厅睡,有事叫我。”
“明天想吃冻山楂。”祁纠说,“加一点蜂蜜,怎么样?”
应时肆没买蜂蜜:“……我明天去买。”
祁纠问:“阳台好修吗?”
“……好修。”应时肆攥着门框,“我后天去弄点塑料布。”
他身后又有人轻声笑,夹着咳嗽,气息放松。
笑得一只狼崽子恼羞成怒、龇牙炸毛,把满满一袋子灶糖全掉在了祁纠门口,同手同脚下了楼。
火车上摇晃的记忆清晰过了头。
应时肆几乎没坐过火车,除了被从长大的地方带出来,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 身边全是人, 应时肆看谁都警惕, 都像不怀好心。
他紧紧抱着那个大编织袋, 蜷在座位里看外面的夜色,只觉得这条路长得走不完。
应时肆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下车的, 只记得到了第二个站台, 灯光刺眼地涌进来,有人说“就要出省了”。
有人说“下一站长得很”, 又有人说“这下走远喽”。
应时肆盼着走远,他因为这个消息雀跃,又因为这个消息难过。羽绒服暖洋洋裹着他,应时肆愣了一会儿,扒拉开编织袋, 盯着那袋红彤彤的山楂看。
这一站停靠的时间不短, 有人下去抽烟, 站台上灯火通明,烟雾缭绕,人们高声交谈,车内外都很热闹。
应时肆什么也听不见, 盯着祁纠的红山楂。
他想不通这东西有什么好吃, 火车车厢里暖和, 山楂没那么硬了,好像比刚才更红更鲜亮。
应时肆迟疑半天, 拿一个在袖子上蹭一蹭,放进嘴里一咬,眼泪就被酸得飚出来。
难吃、难吃,这才叫难吃。
祁纠没吃过好的,一定是没吃过好的。
怎么会有人想吃这东西,又觉得润喉糖难吃?
幸好他买了灶糖,可惜火车非得今晚开,不是他非要走,火车非得今晚开,可惜有些人吃不着了……
应时肆用力咽下山楂,掰了一大块灶糖,塞进嘴里嚼,头昏脑涨地这么想了一会儿,听见哨子声。
这是列车员提醒要关车门的声音。
应时肆还在嚼灶糖、还在被酸得掉眼泪……他不知道这一会儿自己在想什么,回过神就已经拽着装满了灶糖、山楂、阳春面的编织袋,踉跄着坐在站台上。
火车轰鸣着跑远,应时肆盯着跑远的火车,觉得自己有病,多半是病得还不轻。
他扭头往回跑,怕冻山楂化了味不对,跑出火车站就掰了好几根冰溜子,塞进塑料袋里。
回来这一路,应时肆来不及细想。回到别墅,摸去楼上找祁纠,一样来不及。
等到把自己塞进浴室洗干净,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蜷在沙发里,应时肆才被火车缓慢的摇晃占据。
他逐渐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意识到,火车上那种吞噬他的感受是什么。
他在想家。
……很荒唐。
比有人爱吃冻山楂还荒唐。
他在想一个待了一天,空荡荡连人气都没有的,样板房一样的破别墅。
应时肆当初被带走,离开出生那个地方,走得头都没回——活了十九年头一次想家,居然是在清晰地想念一台轮椅。
一只狼崽子蜷在沙发里,藏在羽绒服底下,花了几个小时,慢慢想明白这件事。
他能睡着的地方,是祁纠的轮椅旁边。
祁纠正在给灶糖们分类。
被摔碎的捡出来,用来当日常零食,给应时肆解闷。
还算完好的留下,用来在过年的时候摆盘。
系统正在偷吃龙须酥,察觉到动静,就提醒祁纠:“你家狼崽子又来了……带着枕头。”
祁纠听见了,抬起头,放下手里正在叠的糖纸。
这具身体对声音很敏感,这是创伤后过度警觉中的一种——当人潜意识里认为,没能避免危险的原因是“不够警惕”的时候,就会不受控地长期维持这种警惕。
应时肆所固执保持的状态,其实也和这种道理类似,只是没这么失控。
毕竟狼崽子没进门……只是带着枕头,拎着羽绒服,闷不吭声地准备在走廊里打地铺。
系统:“……”
这是幢别墅啊。
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的?
祁纠也开始反思,他原本对居住条件没有要求,但狼崽子这回脾气犟得很,的确该做出些适应性调整:“把隔壁收拾出来?”
别墅的二楼做了适病化改造,他这间卧室有不少医疗设备,隔壁其实是陪护房,方便来照顾病人的护工暂住。
祁纠没请护工,一来是实在不习惯,二来也是这具身体的状况他们毕竟有数。
缓冲区有身体数值的实时监控,条目类别相当清晰具体,祁纠自己就随时能调整,按情况及时给药就行了。
这具身体差归差,祁纠一个人其实能照顾妥当。
就算应时肆今晚不跑回来,也不要紧。
把他放在这儿一个人待两个小时,等闪回发作差不多过去,也就好了。
系统给“收拾隔壁房间”投赞成票,顺便开赌局:“等你家狼崽子养熟了,会因为这段发言咬你几口?”
祁纠笑了笑,扔了两个骰子进数据转盘,操控轮椅过去,抬手开门。
应时肆刚裹着羽绒服躺下。
狼崽子洗了澡,没好好擦头发,一脑袋短发乱糟糟竖着,整个人僵在门外。
应时肆越紧张越没表情,人都不会动了,脸上还冷冰冰,漆黑的眼睛一言不发盯着祁纠。
弓着后背,肩膀绷紧,是个异常警惕提防的架势。
“今晚请假。”祁纠温声说,“来。”
应时肆仍紧盯着他,皱了皱眉,低声重复:“……请假?”
祁纠点了点头,撑着门框,转过轮椅,换了种更明确的说法。
他说:“过来,让我抱抱你。”
应时肆因为这句话僵住。
他还是没听懂什么叫“请假”。
他猜祁纠是说今晚他们请假不冷战、不互相提防了。
祁纠暂时不当坏金主,他也先不用防备……可这也太离谱了。
太离谱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是什么手段,是为了麻痹他的意志,还是放松他的警惕……
应时肆发现身体远比意志诚实。
他明明还在想这些,可看见轮椅里的人朝他张开胳膊,就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挪过去,伏进那个怀抱里。
他伏在祁纠腿上,不敢用力,轻轻碰那条空着的裤管,察觉到颈后有陌生的温柔抚触。
祁纠身上有很淡的药水味道。
应时肆不喜欢这种味道,他皱紧了眉抬起头,拢在颈后的手就揽实,安慰地轻轻揉他后脑。
祁纠低头看他,神情很认真,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映着他的影子。
应时肆没法挪开视线,胸口开始起伏,眼睛酸得像是吃了山楂。
“我本来能跑的。”应时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你抓不住我。”
他的嗓子哑透了,一定也是山楂的错:“我能跑的,我差点就跑了。”
祁纠摸了摸他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
应时肆闭紧了眼睛,心想祁纠根本就不知道。祁纠差一点就吃不着灶糖、吃不着山楂、吃不着阳春面了。
这人自己住这个破别墅,肯定不会自己找好吃的,不会自己想办法住得舒服,每天就吃一堆药、弄一堆营养剂。
这么有钱的大老板,不会花钱不会享受,挣钱干什么?就存着?
应时肆小心把手探到祁纠背后,摸到硬邦邦的腰背脊椎,他屏着呼吸按了几下,就听见轮椅里的人滞住呼吸。
“不舒服。”应时肆轻声问,“腰酸是不是?”
他同意祁纠的意见,半夜请假,夜里他们不较劲……这人要真在这时候都骗他,他认了。
应时肆很少会想到“认了”这个念头,他长到快二十岁,从没认过什么事,从没信过有什么逃不脱的命。
这是头一遭。
应时肆跪在轮椅前头,身体前倾,环抱着祁纠。
轮椅里的人弯下肩背,靠着他,额发静静垂下来。
“一点点。”祁纠说,“还好。”
应时肆不信他,空着的手小心拨开这人额前的碎发,擦拭祁纠额上泛出的冷汗:“怎么还不睡,在忙什么?”
祁纠想了想:“睡不着。”
应时肆有些愣怔:“怎么会睡不着?”
——他原本想问“怎么也会睡不着”,因为应时肆也睡不着,翻来覆去都是,所以才会带着枕头来走廊。
他想着,要是睡在这,祁纠有什么情况,肯定立刻就能听见。
这是——是为了掌握敌人的弱点。
掌握了敌人的弱点,他就能在这别墅里来去自如,想离家出走,买张火车票,随时都能走。
“是不是卧室不舒服?”应时肆想起自己刚才进去时看见的情景,“你这卧室……你这别墅都该改一改,风水有问题。”
祁纠问:“能代劳吗?”
应时肆愣了下:“我?”
祁纠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摞支票,交给他:“我报销。”
应时肆上一刻还在想祁纠吃不着阳春面,下一刻就被这种豪气震撼:“……”
“我不擅长装修。”祁纠说,“术业有专攻。”
祁纠对生存质量的要求就是能活,要他徒手搭个小木屋,弄得舒服暖和能住人,这倒是没任何问题。
但絮窝不归他管,就算是很久以前,絮窝这活也是狼崽子的。
应时肆把那些支票攥在手里。
……这上面都签了名、盖了印章,随便他填数字,就能生效。
拿了这个,他以后就跑得更容易了。
应时肆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一场测试……他希望是。这样他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弄走封敛的钱,在这人暴怒着回过神来之前,拍拍屁股逃之夭夭。
应时肆这么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祁纠是怎么“暴怒”的,没说话,把厚厚一摞支票折了折,草草揣在口袋里。
这会儿工夫,祁纠其实已经有些精神不济,靠在他身上阖目养神,呼吸渐渐变得轻缓。
被应时肆的动作牵扯,轮椅里的人跟着醒过来,睁开眼睛。
应时肆算是彻底不信他的话了:“睡不着?”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顺着颈后向下拢,将应时肆揽进怀里。
一只狼崽子撑着轮椅,被圈进怀里,抱了个正着。
这个距离太近了,应时肆不适应,险些就要挣动,又生生忍住。
……他挣了,祁纠是真会松手的。
应时肆绷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贴在祁纠胸口,他听见这人夹着轻咳的轻促呼吸声,就忍不住小心顺抚祁纠的背。
应时肆忍不住猜测:“你一个人,也会觉得不舒服,是不是?”
这话让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思索,这种思索看来并不容易,没多久就叫微眩的倦色盖过去。
应时肆被他抱着,双手扶住祁纠的身体,察觉到这人渐渐向下沉,连忙将人抱实。
祁纠换了家居服——这人的家居服也都是极保守的款式,外面再搭上件厚睡袍,恨不得比衬衫露的还少。
应时肆扶着祁纠,帮他把轮椅推回房,严严实实拉上窗帘,挡住外头几乎是狂魔乱舞的树影。
窗帘拉严、灯再打开,这卧室倒也不至于有多阴森。
应时肆小心地扶祁纠上床睡觉,中间这人又醒了一次,但没再跟他说彬彬有礼的“有劳”,只是撑着应时肆的手臂,很熟练地把自己挪到床上。
“你晚上……有时候,跟白天不一样。”应时肆替他盖上被子,趴在床边轻轻摸祁纠的脸,忍不住轻声问,“为什么?”
倒不是说哪个好、哪个不好……只是晚上有些时候,祁纠的话会明显变少,视线的落点不一定在他身上,有时候会很模糊。
这时候的祁纠,显得比白天更不设防,那种透彻的清晰暂时被隐藏,让应时肆总是放心不下他。
“是一种心理问题,叫‘闪回’。”祁纠想了想,“会不定时发作,因为我的个体情况,晚上发作的情况多。”
应时肆听不太懂,但想来抱着能好受些,他把晚上和病发的祁纠和平时分开,踢了拖鞋爬上床。
管他什么问题,反正现在他在呢。
他可以陪祁纠说话。
应时肆抱着祁纠,慢慢替他按摩在轮椅里坐僵了的腰背,顺抚祁纠的脊背,给他讲自己出去长的见识。
“火车很快,说跑就能跑。”应时肆说,声音越来越含糊,“两个小时……我能跑得你再也找不到。”
祁纠相信:“嗯。”
困懵了的狼崽子张牙舞爪:“天涯海角。”
祁纠相信,摸了摸狼崽子的后颈,拉过被子替他盖上。
应时肆在梦里周游全中国。
大半夜跑上二楼、操心照顾人的狼崽子,困得眼皮一坠一坠,缩在祁纠怀里,一不小心就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