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的寂静取代了风声呼啸。
司机训练有素,沉默得像个不会说话的影子,发动机轻微响了响,车窗外的景色就开始移动。
肆依然蹲在车门口,黑眼睛盯着祁纠,眼底深处渐渐透出警惕。
“我没成年。”应时肆说,“什么也干不了。”
——这当然是谎话,他成年都一年多了,冬月过完就满二十,身份证上也是这么写的。
但撒谎又没什么大不了。
街头长大的野小子,坑蒙骗偷都没少干。应时肆从会说话起就会骗人,打架是日常便饭,谎话这东西张口就来。
“身份证上登错了,他们给我办的,瞎写的生日。”
应时肆低下头,让额发垂下来,显得年纪更小:“骨龄其实没到。”
他说完这话,车里也依然安静——太静了,静得几乎有些过了头。
这里面像是还装了什么东西,能滤掉杂音,只剩下发动机运转的细微响动……就连这动静也轻到极点,一不小心就能忽略。
这种过分的安静,最容易滋生出不安跟焦躁。
应时肆迟迟得不到回应,攥着指节,喉咙动了动,皱紧了眉抬头。
看清对方的脸色时,他却忽然愣了下。
——封敛好像并没在听他说什么。
刚才这辆车启动时,其实已经相当平稳,没有任何颠簸。如果不是看见窗外的灯光倒退、变得越来越远,应时肆甚至没注意到车已经开了。
但即使这样,轮椅里的人依旧不算好受,眼睛紧闭着,后背抵住轮椅的椅背,屏了呼吸,连嘴唇都发白。
应时肆下意识扶了一把轮椅,发现这轮椅卡得相当牢固,还有专用的安全带……扶不扶好像也没多大区别。
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应时肆才看见祁纠稍微变换坐姿,撑着手肘调整呼吸,慢慢睁开眼睛。
祁纠从口袋里取出个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干咽下去。
“有点晕车。”祁纠撑着额角揉了揉,看见应时肆还蹲在地上,就示意对面的沙发,“刚说什么?”
“……”应时肆忘了:“没什么……我瞎嘟囔。”
这话不算客气,甚至不算规矩,但一个脏兮兮破衣烂衫的野小子蹲在轮椅边上,本来也没什么规矩可言了。
应时肆看了看干净的沙发,假装没懂祁纠的意思,依旧蹲着,数自己的影子有多少根头发。
才数了几百根,扎手的毛刺就被一只手慢慢碰了两下。
力道很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风。
应时肆不习惯这个——被教了三年也不习惯,瞳孔缩了缩,倏地抬头。
应时肆:“……”
他以后没事就不该抬头。
藏在眼底的森森冰冷,等到看清眼前情形,就不知道往什么地方放。
祁纠靠在轮椅里,对着车窗外出神,一只手垂下来,随着车行进就微微晃,也说不上是有心还是无意。
说不定人家根本没打算摸他头发,是他自作多情。
应时肆皱着眉,咬了咬腮帮里的软肉。
即使在明亮的灯光底下,这人脸色也实在算不上有多好,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连呼吸都清浅。
这么休息了一阵,大概是晕车的劲儿差不多过去了,祁纠才挪动手臂,重新调整了姿势坐直。
车里面暖和,轮椅里的人稍撑起身,折好膝上盖着的毛毯,暂放在一边。
祁纠给应时肆指了下方向:“医药箱在第二个抽屉,我看看你的伤。”
应时肆一眼看见那条空荡荡的裤管。
盯着不礼貌,他皱紧了眉,把视线挪开。
应时肆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理解,这人说的“伤”……就是那几个破烟头烫的红印。
这算哪门子伤,应时肆不太能理解——要是换了他,连腿都断了,只能坐在轮椅里,肯定不觉得烟头烫出来的印子算什么伤。
但顶嘴是大忌,应时肆还指望从他身上多捞些钱,没必要拧着干。
应时肆起身过去,拿了那个医药箱回来。
祁纠接过医药箱,打开放在桌上,拿出一摞酒精棉片。
应时肆蹲在轮椅边上,看着他拿过自己的手臂——脏得不行的胳膊,酒精棉片上去一抹,就是一片黑。
应时肆脑子里轰一声,脸都烫了:“……”
“妆造,演员都要化的。”这人像是猜到他想什么,开口转开话题,“怎么没贴假皮?”
应时肆低着头,把脑袋埋在胳膊中间,半晌才闷声说:“雪太大,湿了就掉了。”
没脏过的人……才会当这是妆造。
夹着尾巴在街头找食的野狗不会。
一不小心叫人套了项圈,拴在垃圾场挣不脱,就更不会。
应时肆咬着后槽牙,盯着地上的影子,说什么也不肯抬头,不看用掉了多少酒精棉片。
要不是听见了车门落锁,他现在可能已经拉开门跳下去,打个滚爬起来直接跑了。
祁纠把他胳膊上的烫伤清理干净,涂上药膏,往那些麻绳捆出来的伤上也涂了点药:“第三个抽屉有吃的,拿点去沙发上坐着吃。”
“我有这个爱好。”祁纠想了想,又补充,“喜欢装好人,演得与人为善,假装好相处。”
应时肆知道有人有这种爱好。
像这种人,多半都喜欢先把人高高捧起,再猝不及防踩进泥里——也不为别的,就享受那一瞬间撕碎一切的感觉。
知道归知道,还是头一回见有人这么直白承认。应时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匪夷所思抬头。
“他们叫你来,应该已经教过你。”祁纠说,“需要配合我。”
祁纠把胳膊还给他,从消毒柜里拿出湿毛巾,擦了擦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应时肆收回视线,盯着“第三个抽屉”,喉咙动了动。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抽屉里拿了两个面包、三根火腿肠、一瓶水,回头看祁纠。
……他觉得,这人像是趁他不注意,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
但这只是个直觉,应时肆的直觉时灵时不灵——比如现在,祁纠明明没笑,甚至没在看他,只是垂着视线,在翻不知道从哪多出来的一本书。
“洗手,吃饱。”祁纠翻过一页书,“回家就没饭吃了,我家不开火。”
应时肆迟疑了两秒,磨蹭着按照这人指的方向,过去拧了拧水龙头。
居然真有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车,还是个会跑的房子。
应时肆在水龙头底下洗手,趁着这个机会,又按出不少洗手液,把胳膊和脸也全洗了一遍。
他边洗边回头,确定祁纠真在看书,稍稍放心,一直洗到流下来的水干干净净,才把水龙头关严。
吃东西是吃东西,要吃饱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应时肆火速又拿了五个面包、十根火腿肠、两瓶水,满满当当抱着去沙发里,撕开一个面包的包装就往嘴里塞。
他饿疯了,这一整天都没吃什么,又在雪里冻着,饿得天灵盖都发麻。
应时肆大口咬面包,这面包好吃,上面有一整层厚肉松,还有鲜甜的奶油跟蛋皮,他过去在小卖部最贵的那个货架子上见过。
后来被带进这行,应时肆本来以为就能有钱了,起码也能养活自己……谁知道合同签得亏了,钱没到手,饭也不给吃。
那些人不给他吃饱饭,说是要他保持体型,保证荧幕形象、上镜好看,可上的都是哪门子镜,应时肆一个也没看着。
他三两下就啃完了一个面包,咬开一根火腿肠大口吃了,又拧开矿泉水瓶灌水,把这些全冲进肚子里。
这么吃到第三个面包、第五根火腿肠,他的速度才稍微慢下来,慢慢拧开第三瓶矿泉水。
祁纠还在看书,应时肆几乎不看书,也不知道什么书这么好看。
应时肆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是个流浪着长大的黑户。被送去那个孤儿院也是民办的,不正规,管了他几天饭,发现他胃口太大,就把他轰走了。
这么乱七八糟长大,应时肆能识字都算是个奇迹——还是因为跟他打架的混混都上学,他不识字就混不进学校堵人,这才捏着鼻子硬学的。
后来再被按着补习,就是十六岁以后的事。因为要跑通告、去剧组,不能露怯得太严重,好歹要把九年义务教育学完。
学到这,应时肆已经半点耐性没有,一页书都不想再读,看见字都头皮发麻。
这还是第一次……他好奇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叫这人连晕车都不怕了,看得这么入神。
正琢磨这事,祁纠那边就又叫他:“过来。”
应时肆把半个面包捏扁了,全塞进嘴里,起身过去,接过祁纠塞给自己的书。
八成是拿书拿累了。
应时肆按着祁纠的吩咐,拿了个垫子坐在轮椅旁边,心想这也不奇怪。
——要是他坐轮椅、身体这么差,大半夜还出来折腾,拿着本书看这么半天,早该累了。
应时肆帮他拿着书,等祁纠抬手点一点页角,就给他翻页,一句话也不多说。
这么当了半天没有感情的翻页机器,应时肆忍不住偷偷探头,跟着看了看书上的字。
是本小说……可能该叫“外国名著”,里面都是外国名字,讲侦探破案的。
应时肆过去没耐心看什么小说,宁可看电视,有人有画还有声音,比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可这会儿实在没事可干,他还得随时翻页,索性也探着脖子,跟着一起看。
祁纠靠进轮椅里,稍稍低头,看盯着书上的字、恨不得一个一个念着读的应时肆:“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应时肆刚读到第三百七十二个字,愣了下,抬起头:“就……这么过的。”
他看书看得头晕眼花,揉了两下眼睛,把困劲儿压下去。
到目前为止,应时肆其实没吃什么大亏——虽说被辗转送了好几次,可也没什么人从他身上真占着便宜、吃着甜头。
拴着的野狗也是会咬人的,应时肆被这些人“教化”的时候装乖,等真被送去了,有的是办法不配合。
大不了就是挨打,被教训“长记性”,小混混天生骨头硬,教训吃了,记性一个没长。
要不是现在莫名其妙洗干净了手、吃饱了饭、又在这看了半天书……应时肆可能已经缩在角落,对着祁纠龇牙了。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
应时肆觉得封敛这个喜好不错,他只要小心点,别真上当陷进去,就不会有问题:“还看吗?”
祁纠点了点头,应时肆就又把书摊开。
他估算了下距离,一手扶着轮椅,一手托着书脊,让摊开的书页稳当点停在这人面前。
其实看书也没想的那么难。
应时肆甚至都没从头跟着看,没头没尾这么读了一会儿,就觉得也挺有意思。
侦探挺聪明,其他人就挺笨,死者眼看就要被气活过来,开口说话了。
应时肆看着有意思,不知不觉就入了迷,跟着祁纠一口气看了大半本。
看到侦探召集所有人,马上就要跳出来宣布真相,这本书就合在祁纠手里。
应时肆:“……”
“到家了。”祁纠把书收起来,“推我下车吧,把吃的带上。”
应时肆愣了两秒,忽然回过神,飞速过去,收好面包矿泉水火腿肠。
他身上没什么装东西的地方,抱着这些推轮椅又不方便,正在犹豫,祁纠已经把那几个面包接过去。
应时肆头一回见这种金主,推着轮椅下车,看见祁纠抱着的面包,就忍不住绷了下嘴角。
这笑纯属忍不住——毕竟西装革履挺像样的一身,抱着一堆面包,实在怎么看怎么奇怪。
应时肆还记得自己的立场,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推着祁纠下车,按祁纠的吩咐打开密码门。
输完祁纠说的密码,应时肆才反应过来:“不怕我跑吗?”
祁纠看起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会跑吗?”
应时肆早就想跑了,每天都想。
是那些人用合同吓他,硬说他跑了就算违约,要被抓去坐牢。
——这事应时肆并不全信,但他拿不到自己的合同,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也不敢太莽撞。
要是能从封敛这儿偷到身份证,再弄一笔钱,跑得远远的。估计就算有合同,这些人也拿他没办法。
应时肆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藏得结结实实。
他推着祁纠回了家,关门落锁,按着祁纠的吩咐开了灯,不由怔了怔。
比起那辆车……这个别墅甚至显得有些冷清过了头。
几乎就是个样板房。
没什么人住过的气息,高亮度的白灯把客厅照得通明,反倒叫人觉得冷。
怪不得这人说家里不开火,让他把吃的带上。
祁纠操控着轮椅,把面包放在茶几上,又放下一管烫伤膏、一盒活血化瘀的药。
应时肆回过神,快步过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低头等他说目的地。
祁纠笑了笑,靠在轮椅里,稍稍仰头,给他指出衣柜、浴室和洗手间的位置。
“我的卧室在二楼,有电梯。”祁纠抬头说,“一楼的房间你都可以住。”
“累了一天了。”祁纠说,“休息吧。”
应时肆在衣柜里囫囵找了件T恤套上,攥了攥指节,低头看着自己洗干净了的手和胳膊。
——这该是他盼着的待遇。
以前每回被送出去,应时肆都是靠自己挣来这种待遇,有个清净地方躲着,直到被甩脱麻烦似的再送走。
这次这种待遇第一天就上门……他反倒没来由的不自在,怎么都不舒服。
弄得好像他是冲着封敛的面包火腿肠来的一样。
“来。”祁纠解开西装外套,操控轮椅,稍稍转回,“开个价。”
应时肆愣怔一瞬,不由自主皱紧眉,瞳孔无声沉了沉。
原本有些轻松的念头烟消云散……又或者不如说,直到了这个时候,应时肆才总算松了口气。
该来的躲不掉,还是要来。
他并没碰到什么太离谱的人,眼前这个人和别的人也一样。
这让应时肆觉得轻松,他环顾一圈,扯了个沙发垫子,咣当一声跪下去,往后坐在小腿上。
“我没成年,先生。”应时肆找回那个本来该撒的谎,“身份证是错的,生日印错了。”
祁纠问:“生日是什么时候?”
头一回见人关注点是这个,应时肆愣了愣,扫见不远处的挂历,信口胡编:“冬月——冬月二十七。”
祁纠点了点头:“三天后。”
应时肆:“……”
他想重新编一个。
装十七岁已经是极限,装十六岁就是不要脸了。
但话说到这,再吞回去就更可疑。应时肆垂下视线,捏了捏手指,开始盘算着三天内能不能跑得掉。
“那就陪我在客厅待一会儿。”祁纠说,“来帮我翻页,我们把那本书看完。”
应时肆有些错愕,微仰起头,黑眼睛里写着“就这样”。
——就这样?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次的力道轻缓,不是误碰,这次的狼崽子也忘了躲,光是怔怔盯着他。
三秒后,被按着脑袋的应时肆才回过神。
为免祁纠失去平衡,他先把这人的手拿下来,放回腿上,用力按实,然后倏地向后弹开。
应时肆盯着他,周身溢出浓浓警惕。
祁纠保证自己没笑,只是在看书,慢慢翻过一页:“女士们,先生们。”他轻声念,“我们已经听完了证词。侦探说……”
有相当警惕的人竖起了耳朵。
这么念了一会儿,马上就要念到真相揭晓,祁纠合上书抬头。
角落里炸毛龇牙的狼崽子闷闷不乐,咬着后槽牙一步一步挪过来。
他拽着那个沙发垫子,坐在祁纠的轮椅旁。
“我假装对人好的时候。”祁纠把书交给他,“喜欢多聊天,有什么说什么。”
应时肆垂着头,脊背起伏,耳朵和脖子都有些泛红——多半是气的,因为说出来的话,也像是从咬着的牙缝里钻出来:“……故意的,先生。”
祁纠坦然承认,点了点头:“我不就喜欢这个?”
应时肆没话可反驳。
确实没错。
按那些人的说法,封敛可不就是喜欢这个。
说不定这会儿跟他和风细雨,下一刻就往他身上烫烟头,还要他畏惧、要他发抖,否则就不停。
应时肆看着轮椅里的祁纠,很难想象这人这么干是个什么样子——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再温文尔雅的人,内里也说不定有一副禽兽心肠。
反正封敛都能装,他有什么不能的,装一装就有饭吃,还有小说看。
应时肆闭了闭眼睛,把那本书翻开,还照之前那样托好,找到祁纠读的部分。
他看得慢,尤其到了真相揭晓的部分,因为前情没看全,甚至比祁纠读的速度还要慢些。
这么一门心思挨个字读,看了十几页,应时肆才想起祁纠看书不该这么慢。
——正常人都没这么慢,他这是底子太差。
这念头一起,应时肆脸上就又有些烫。
他咬了咬后槽牙,抬头看祁纠,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该抬头——每次抬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冷冰冰警惕提防,都不知道放什么地方。
毕竟就算再见血不眨眼的混混,对着一个轮椅里看着身体就不好的人,也是不知道该碰哪的。
应时肆心想,他要是还在街头跟人打架,有今天没明天地混日子……冷不丁看见这么个轮椅在眼前,已经拎起来的酒瓶子,多半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抡。
……废品回收站吧。
应时肆含混着咕哝了句脏话,烦躁地晃了晃脑袋,踉跄着站起来。
他其实不习惯这么坐,屁股把腿压麻了,走路都不稳当,站着都摇晃。
但还有比他更不稳当的,应时肆一把扶住了祁纠,两只手架在这人肋下,拍了拍祁纠的背。
哪个动作都不敢喘气,哪个动作都不敢用劲。
应时肆扶着他,生怕哪一下不对,就把这人弄散架了:“醒醒——没事吧?”
祁纠的脸色微微苍白,呼吸清浅,微垂着额头抵在他肩上,听见声音就支撑着想坐起来。
不算成功。今天这通折腾的确不轻,这具身体的体力没这么好,晕车药又相当容易叫人犯困。
“不用管……没事。”祁纠说,“把我放这,去睡吧。”
应时肆:“……”
应时肆觉得他这话是故意的。
这人自己坐都坐不起来,一松手就栽下去了。
他真把人放这,就得跨过躺在地上的祁纠,走来走去、洗漱睡觉。
应时肆只谋财不害命,干不出这么缺德的事,两只手架着祁纠,小心地帮他往轮椅里靠回去。
他看祁纠蹙眉,眉宇苍白渗汗,猜这是受不了太大的声音——那辆车就是,声音轻得都有点离谱。
应时肆只能把声音也放轻,他活了快二十年,这辈子都没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人说过话:“送你上楼。”
“好了,好了。”应时肆扶着他,实在不知道有什么有用的办法,只能小心地轻轻给祁纠拍背顺气,“活该。”
他还用了个书里学的词:“自作孽,不可活。”
拿个破书逗他,没想到他看这么慢吧。
应时肆莫名生出点骄傲,又觉得这骄傲相当离谱,自己摇了摇头,扶着祁纠靠回轮椅。
他不敢立刻松手,祁纠身上的西装微敞,衬衫板正扣到最上,微垂着头颈,整个人靠在他穿了T恤的肩膀上。
应时肆愣愣站了一会儿,摸索着替这人顺气的手停了停,自己的气不太顺了,深吸一口慢慢吐出来。
斯文败类……也总得有个度。
应时肆小心地揽着祁纠,让这人在轮椅里别晃,单手拨着轮椅,送他去电梯。
这年轻东西。
都长成这样了,怎么就不是个好人呢。
别墅不错, 电梯四面都是玻璃的,被白光一照,显得相当通透。
祁纠闭着眼睛,胸肩前横着应时肆洗得干干净净的胳膊, 头靠着轮椅颈枕, 看起来很安静。
但也仅仅只不过是看起来。
这么离得近了, 稍微仔细, 就能看清鬓角的冷汗。
祁纠微仰着头,苍白眉宇全是薄汗, 似昏似睡一动不动。一只手垂在轮椅旁, 瘦削得筋骨分明,衬衫的板正衣领在灯光底下, 投落一大片阴影。
应时肆要扶着他,只能皱紧了眉,保持这个姿势,右手拦在祁纠胸前,左手扶着轮椅, 哪条胳膊都不敢乱动。
这样一来, 他就几乎不得不贴在了祁纠颈侧。
于是应时肆发现这人并不舒服。
祁纠的胸口在吃力起伏, 偶尔控制不住低咳——偏偏咳嗽也没什么力气,每次都只是胸腔微微震动几下勉强了事,脸上更没血色,冷汗也慢慢渗出来。
应时肆忍不住低头, 揪起自己身上的T恤闻了闻。
干净的, 没有烟味。
没烟味正常, 毕竟这是封敛的T恤。
别墅像样板房,别墅里的衣柜也很没趣, 一水的素色衬衫、一排不同用处的领带,几套看着就价格不菲的西装。
幸好还翻出来几件T恤——这人太瘦了,应时肆都不用试,就知道那些衬衫自己不可能套得上。
应时肆皱着眉头,琢磨着看了看自己。
衣服是别墅里拿的的,肯定没有烟味,但他身上别的地方说不准。
身上手上头发上说不定带了,说不定他自己闻不出来,对烟味敏感的就受不了。
待会儿还是得整个冲个澡,多刷几遍肥皂,全弄干净,省得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触了什么霉头。
不等念头转完,余光里,应时肆就扫见提示灯亮了亮。
电梯没有提示音,连上升运行的感觉都不明显,相当平稳地停在二楼,缓缓打开门。
这样轻微的响动,还是让祁纠醒过来,睁了睁眼。
“到二楼了。”应时肆想了想,还是加上,“先生。”
祁纠应了一声,音量很轻,要不是两个人实在离得足够近,应时肆几乎以为他什么都没说。
又过了半分钟,轮椅里的人才动了动,撑着手臂稍稍坐直,对应时肆说:“有劳。”
这就是不用继续帮忙的意思。
应时肆好歹听得懂,松开轮椅,也松开横在祁纠胸前的那条胳膊。
他正打算起身下楼,看见祁纠在地上的影子招手,就又绕回到轮椅前,蹲下来。
祁纠摸了摸他的头发,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两下,拿出样东西,放在应时肆手里。
应时肆低头,看着手里的润喉糖:“……”
叫他假装未成年。
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应时肆横了横心,仰着头,硬生生扯出了个符合人设年龄的单纯龇牙笑:“谢谢先生。”
……杀了他吧。
应时肆耳廓滚热,抬头撞见祁纠眼睛里饶有兴趣的笑影,眼前黑了黑,半秒钟都再待不下去。
应时肆攥着那块糖,面红耳赤脚底生风,头也不回逃离二楼。
电梯就在边上,他等都没等,拔腿冲到远在另一侧的楼梯,跳上螺旋扶手往下滑。
远远听见两声带笑的咳嗽,狼崽子就跟着控制不住地一哆嗦,险些直接脱手,把自己从半截楼梯上扔下去。
祁纠一不小心,把自己笑回了缓冲区:“总部给批了?”
“给了,这个好说。”系统刚煮好火锅,给他分筷子,“员工福利……现代世界就这点好。”
缓冲区还在倒计时,过会儿得给这具身体吸点氧,再吊瓶葡萄糖。
祁纠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涮了一筷子羊肉蘸麻酱,先给意识热腾腾垫了垫肚子。
——应时肆觉得这别墅像样板房,冷冰冰没人气,那就对了。
不是像样板房,它就是样板房。
封敛的别墅当然不这样。
封敛是个从泥潭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拼命向上爬,为的无非是这些东西。
金钱、地位、权力……想要这些,本来也是人之常情。
但总有人孜孜以求,仿佛永远也不够,非要不择手段,将所见的全握到手里才甘心。
所以封敛那个别墅,也是一样的风格。墙上挂满了合影、赠言、名家字画,到处都是博古架,客厅当中一眼望不到边的一幅《十全富贵图》。
祁纠实在看不下去,跟系统一商量,干脆用了员工福利。
系统就是去忙活这个——他们刚攒够一拨提成,正好买了套别墅,还没装修,等着这个世界的分红到位。
只要不影响剧情走向,局里允许像这样置换数据,把住所替换成他们那套刚买的别墅。
边做任务还能边琢磨装修,两不耽搁。
祁纠对住处其实没什么要求,能睡觉就行,狼崽子喜欢垒窝筑巢,倒是挺适合干这个。
“确定没找错?”系统举起望远镜,“你家狼崽子这回挺活泼。”
祁纠接过望远镜,跟它一起看了看:“没错。”
是挺活泼。
浴室里蒸汽缭绕,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泡沫。
应时肆站在花洒底下,一脑袋小短毛刚洗干净,叫热水浇塌了,还在为自己刚才急中生智的“单纯龇牙笑”疯狂捶墙。
这么捶了一会儿,应时肆又委顿着蹲下去,继续玩命往脑袋上、手上、身上堆泡沫。
被泡沫埋了的狼崽子,奄奄一息躺在找不着地缝的防滑瓷砖上,侧着脑袋,盯着那颗润喉糖发呆。
……看来装未成年的打击确实不小。
祁纠笑了一声,及时刹住,免得在外面不好装:“我先去吸个氧。”
这具身体的问题不少,但其实没有原发性病灶,都是后来受的伤。
受伤原因没什么可说的,像封敛这种人,活得这么不择手段,总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