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快么?
上一次在省城听见火车的汽笛声,阿笙心里头除了对北城之行的忐忑之外,更多的便是好奇,以及对头一次坐火车的新鲜。
如今,时隔数月,再次听见这汽笛声,他只觉这汽笛声像是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全然没了最初的新鲜,唯有满满的不舍。
“爷爷,快,快——火车要来了!阿笙哥哥马上就要走了!”
不远处,买了吃食回来的小石头跑在前头,他转过头,一个劲地催促着小跑地跟在他后头的爷爷。
听见小石头的声音,阿笙险些又要落泪。
此去南下,不知道再见会是什么时候,不知道到时候小石头会不会还记得他这个“阿笙哥哥。”
火车马上就要进站,谢放只能拣最紧要的说:“我已经提前修书给明诚,待你到了繁市,明诚会亲自到车站接你。除了明诚以及明诚的人,任何人你都不要轻易相信。”
其实这些话,在路上谢放便已说过,阿笙深知,二爷无非是出于对他的担心,才又叮嘱了一遍,他脸上并未有半分不耐烦,依旧听得认真。
谢放又转过头,对福禄、福旺叮嘱道:“阿笙我便暂时交代给你们了,若是在繁市遇到什么难处,阿笙若是张不开口,你们一定要去找明诚商量。”
福旺拍着胸脯,“放心吧,二爷,我们会替您照顾好阿笙少爷的!”
福禄则道:“是啊,二爷,您便是信不过福旺,也该信得过我啊。”
福旺听了哥哥福禄的这句话,可不满意,他双手插着腰,“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字面上的意思啊!怎的,听不懂北城话了?”
“听懂了!我就是听懂了才要你把话给说清楚,怎的叫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你,我哪里就不可信了?”
阿笙听着福禄同福旺两人拌嘴的声音,心里头的不舍同感伤倒是多少冲淡了一些。
小石头总算气喘吁吁地赶到,“给,阿笙哥哥。给,给你路上吃。可,可好吃了!”
阿笙的手里,被塞了好几个用荷叶包裹着的热气腾腾的玉米。
阿笙吃了一惊。
小石头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拿这么多的玉米的?
“阿笙小心点,玉,玉米烫手着呢,别烫着。”
虞清松追着小家伙的后头,可把他给累了个够呛,他将自己的帕子,递给阿笙,“来,用帕子再包一层,会好一些。”
谢放将自己手中的帕子递过去,笑着对老爷子道:“还是用我的吧,您的帕子这会儿给出去了,一时半会儿的,可没法再还给您了。”
“不过是一条帕子,什么还不还的。”
话虽是这么说,虞清松还是将自己的帕子给收起来了。
倒不是当真舍不得这一条帕子,是忽地想起,他这帕子给了阿笙,阿笙回头洗了之后,还得找个地方收着。以阿笙的性子,兴许还会惦记着,这帕子什么时候才能还给他。
南倾给的帕子可就不一样了,阿笙可以收起来——
睹物思人。
手里的玉米确实有点烫,阿笙见有帕子给他递过来,也没注意老师的换成了二爷的,就给接了过去,用来包在外头,果然不再烫手。
火车到站,周遭的旅客纷纷往各自的车厢涌去。
“别着急,玉米我先替你拿着。”谢放接过阿笙怀里的玉米,牵过阿笙的手,同时转过头,对福禄、福旺两人道,“福禄你将阿笙的行李拿上、福旺你寻阿笙所在的车厢。我同阿笙跟在你们后面。”
这是为了以免像上回在省城火车站那样,因为旅客太多,被人流给冲散。阿笙不会说话,一旦被人流冲散,连呼喊也不能。
“是,二爷。”
“是,二爷。”
福禄、福旺两人同时应了一声。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小石头一定要送阿笙上车厢,虞清松扭不过他,只好牵着他的手一起,随在阿笙同谢放两人的身后。
福旺顺利找着他们所在的车厢。
他伸手扶了阿笙上了火车。
福禄也跟着上了车。
谢放将手中的玉米给阿笙递过去,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背,“阿笙,多保重。到了繁市,记得拍电报给我们报平安。就当是为了我,千万要多保重。”
阿笙再一次红了眼眶,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二爷也是,也千万千万要多保重!
因着怀里头拿着东西,便是他想要比划,都不能。
“阿笙哥哥,到了繁市,一定一定要给我写信啊!”
车厢人多,阿笙很努力,方才转过身,露出一个脑袋,用力地仰起头,朝小石头以及老师挥手。
阿笙一直挥着手,直至火车开始发动。
不再在车厢入口多做多留,阿笙拼命地去找自己的位置。
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将手里的玉米暂时塞给跟在他身后的福旺。
他的脸贴着车窗,他轻敲着玻璃,用力地挥着手,朝二爷挥别。
二爷也在挥着手,同他作别。
二爷的眼圈也有些红。
一个月还有三十天呢,二爷可不许哭。
他想将二爷看得清楚,再清楚一些。
火车缓缓地向前驶,阿笙还能瞧见小石头同老师,以及二爷挥着的手。
阿笙的心里头涌上一股冲动,恨不得现在就跳下火车,不走了。
福禄将行李都给放好,见阿笙还将脸贴在玻璃车窗上,他的手在福旺的手臂上戳了戳,以嘴型道:“你去劝劝阿笙少爷。”
要换作平日里,福旺少不得得问上一句,为何福禄自己不去,偏要他去说。
这会儿却是二话没说,他将手中的玉米暂时交给福禄先拿着,走到阿笙的旁边,轻声地道:“阿笙少爷,您要不先坐在位置上休息一会儿?”
“阿笙少爷——”
福旺说第一遍的时候,阿笙没听清,待到说第二遍,他这才回过神,赶忙低着脑袋,用手背揩了揩脸颊。
等阿笙再抬起头,去看窗外,二爷同小石头以及老师的身影竟都看不见了。
阿笙怔怔地看向窗外。
福旺在一旁劝道:“没事的,阿笙少爷,您同二爷定然很快就会见面的。”
福禄听了干着急。
福旺可真懂得如何劝慰人,这个时候提什么二爷!
福旺再迟钝,也意识到了这会儿提二爷不是什么好主意,他赶忙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一块粽子糖,递给阿笙,“这是小石头给我的粽子糖,阿笙少爷您要不要尝上一块儿?”
阿笙瞧着福旺递过来的糖,想起从省城去北城的火车上,小石头也是给了他一块糖。
眨去眼底涌上的热气,阿笙从福旺手中将粽子糖接过。
入口的粽子糖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甜味似乎将心里头离别的愁闷也冲淡了一些。
阿笙瞧见了站在福旺身后,余光一个劲地瞥向他们这边的福禄,他看着福禄同福旺两人比划着,“我没事了。你们也赶紧坐下休息休息吧。”福禄、福旺还替他拿东西,可比他辛苦多了,更需要休息才是。
福禄见阿笙总算不再一个人执拗地盯着窗外瞧,恶意愿意同他跟福旺两人“说话”了,顿时松了口气。
他可是答应过二爷,要好好照顾阿笙少爷的。
买的三张坐票,可只有两个座位是连着的,福禄自己坐到前面,他将玉米给了福旺后,便自己坐到前面去,让福旺同阿笙坐在一起。
福禄曾疑惑,福旺这家伙贪嘴又爱躲懒,二爷让福旺跟着他们一块南下做什么,这会儿倒是有些明白二爷的用意了。
二爷多半是知晓福旺同阿笙少爷亲近一些,有福旺在,路上阿笙少爷能不那么孤单。
譬如方才,若不是福旺,他还真没那信心,能够成功劝说阿笙少爷坐下休息。
福旺是个嘴闲不住的,他一会儿问阿笙要不要喝水,一会儿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福禄:“……”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觉着福旺跟着一块来是一件好事!
忍无可忍,福禄探过伴身子,压低着嗓音,对福旺道:“福旺,你能不能稍微安静一点?整个车厢就你最吵!”
福旺瞪着他,“我又没问你。等会儿你肚子饿了,别跟我要吃的!”
吃的东西,全在他这儿,回头让福禄饿肚子去!
福禄回他:“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贪嘴?”
眼见两个人又要吵起来,阿笙赶忙指了指福旺怀里头的玉米,比划着:“福旺,我想吃玉米。”
“瞧见没?瞧见没?阿笙少爷肚子饿了!”福旺得意洋洋的睨了哥哥福禄一眼,转过脸,笑呵呵地给阿笙拿了一根玉米,“阿笙少爷,给。”
阿笙这会儿才注意到,玉米外头的帕子,竟是二爷的。
福禄、福旺这一路也辛苦了,阿笙便比划着,“你和福禄也吃。”
福旺一点都不想搭理福禄,可阿笙已经发了话,福旺便只好勉强给福禄拿了一根——挑了个最小的!
“阿笙少爷让我给你的。”
因着是阿笙让福旺给拿的,福禄也便没有拒绝。
两个人吃着玉米,总算是相安无事,阿笙的耳根子也得以清净了许多。
“阿笙少爷,你这么不吃啊?这玉米可香了,您尝尝看。”难为福旺吃得正投入,还能注意到阿笙。
阿笙其实没什么胃口,为了不让福旺担心他,阿笙也便只好低头咬了一口。
这玉米果然很香,只是上头还沾了点水,他一咬,便有汤水往下滴,阿笙赶紧用接了接。
福旺瞧见了,随手将包在玉米外头的帕子给阿笙递过去,“来,阿笙少爷,擦擦手。”
阿笙微微一怔,他接过帕子,擦去手上沾的水。
擦过了手后,阿笙将帕子轻捏在手里,仿佛这上头还有二爷的温度,仿佛二爷还陪在他的身边。
从北城去繁市,没有直达的火车,中途得转车。
阿笙为了打发路上的时间,也为了能够不让自己太想北城,想老师同小石头,还有……二爷,阿笙同来北城时一样,拿出画具,在位置上画一些沿路风景同沿路见闻。
阿笙画画时,福旺并不会打扰他,只会在阿笙忙完的时候,陪他说话解闷。
有福旺这个小话痨在,阿笙路上才不至太过孤单。
“阿笙少爷,火车等会儿就进站了,咱们要不要下车去买些吃的?顺便出去透透气。”
一整日都坐在火车上,可把福旺给憋坏了,见埋首画画的阿笙总算抬起头,福旺赶紧出声问道。
火车等会儿便要进站了么?
阿笙是觉着渴,想要拿水壶来喝水,闻言,他转过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阿笙吓了一跳……
这是哪儿?怎的火车站这般多人?
福旺方才只瞧见火车要进站,没注意到月台上站着的人,他顺着阿笙的视线,朝前头看去,这才瞧见月台上人山人海的场景。
这还下什么车?
这要是下去,还不被人群给挤散了?
“不去了,不去了。阿笙少爷,人太多了,咱们还是先在车上坐着吧。”回头要是阿笙有个什么闪失,他拿什么跟二爷交代?
福旺转过头,问福禄:“福禄,这外头,怎的这么多人啊?”
他们沿路也不是没有再其他站停过,可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要坐火车的。
福禄方才也注意到了,事实上,不止是他们,车上不少人也在纷纷议论,何以这个站会有这般多在等火车的旅客。
“我也不知道。”福禄从座位上起身,他低声对福旺吩咐道:“你陪阿笙少爷坐在这儿,看好咱们得行李,我去前头问问。”
福旺点头:“好。”
火车靠站,福禄还没回来。
福旺谨遵二爷的吩咐,路上不能离开阿笙的身边,纵然纳闷福禄怎的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回来,也还是陪阿笙在原地坐着。
“没有的票的下去,下去!”
“这位爷,行行好。让我们上去吧。”
“实在是买不到票啊,这位爷。我们都很瘦的,在火车上挤一挤便成,占不了多少地儿的。”
“是啊,让这位爷,我们上去吧。”
“没有票,你们还想上来?!下去,下去——”
阿笙听见,车窗外,传来粗犷的呵斥声。
阿笙的脑袋探出窗户,他瞧见后面几节的车厢,有男男女女怀抱着小孩儿、婴儿,挤进车厢,却又因为没有票,被赶下车去。
妇女的哀求声,列车员的呵斥声,孩子的哭闹声交织在了一起。
“阿笙少爷,您做什么?”
阿笙在掏腰间的荷包,福旺瞧见了,将手压在阿笙的荷包上,瞪圆了眼睛。
阿笙比划着,他想将替那位待孩子的母亲将车票钱给出了。
观那位母亲以及孩子的衣着,想来应当不是当真买不到票,而是囊中羞涩,不得已只能趁着人多,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混上列车。
“阿笙少爷,这个口子不能开。一旦开了,咱们只怕都到不了宁城。”福旺总是笑吟吟的圆脸上,这会儿少见的严肃。
在路上,最忌讳的就是漏财,阿笙少爷要是替那位母亲出了车票的前,那母亲身边还有他的家人呢,他的家人会不会围上来?
其他人瞧见了,会不会也都围上来?到时候若是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
宁城便是他们要转车的地方,他们得乘火车去宁车,继续南下,再换水路,水路转火车,如此最终才能抵达繁市。
倘若宁市都到不了,更勿论繁市。
阿笙紧抿起唇,难道便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那位母亲同孩子了么?
就在这时,火车汽笛声响起,火车再次上路。
“福禄回来了!”
福旺喊了一声,阿笙下意识地转过头。
待他回头,再去看那位母亲同孩子所站的地方,只见被一张陌生面孔所取代,那妇人同孩子,不知道被人群给挤去了哪里。
“福禄,你打听到了吗?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福禄一回来,福旺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福禄手捂在胸口上,一副后怕模样,“福旺,幸好你方才同阿笙少爷没下去!这地方可吓人。你们知道三等车厢涌上来多少人么?当真是站都没地儿站。”
原来火车停靠的这个地界,地方军强行征兵、征粮,还跟其他的武装打了起来。这自古兵家争地盘,遭殃的永远都是百姓。
这也是为什么月台上会挤满了人的原因——都是逃难的。
“这些地方兵真是可恨,他们不去同东洋人打,偏要同自己人打!一开战,就要征兵,还要强行纳粮!连年开战,百姓自己都食不果腹了,哪里有余粮养活这群兵匪!”
“有什么法子?!这帮人,对着咱们百姓枪杆子那叫一个硬,对着东洋人,嘿,就成镴枪头了!”
前去打听消息的,显然不止福禄一个,阿笙听见周遭其他客人的议论声,了心里头更加难过。
什么时候,他们兵一致对外,将东洋人赶出他们的国土,而百姓能够得过上安生的日子呢?
之后,火车又途经几个站点,不少站,竟跟之前的“齐城”站点一样,月台上挤满了人。
阿笙曾经在报上读过,哪个地方又开战了,哪儿哪儿又爆发动乱了,可沿途乱糟糟、闹哄哄的景象,令他头一回深切地感受到战乱带给百姓的痛苦。
阿笙心中的苦闷无处宣泄,他便将他沿途所瞧见的逃难的百姓的凄楚同无助,悉数画在了画纸上。
直至快要抵达宁城,沿途的站点才总算不再试闹哄哄的挤满逃难的百姓,站台再次响斥着叫卖声,阿笙心里头才总算舒坦一些。
到了宁城,阿笙、福禄以及福旺一行人,换了火车,又转过水路,在宣市搭乘火车直达繁市。
几经辗转,历时数个昼夜,终于,阿笙同福禄、福旺三人抵达繁市,
“嚯!不愧是繁市,这月台都格外地气派!”
“是啊,比咱们北城的月台瞧着都大!”
福禄、福旺两人手里头拎着行李,陪着阿笙从火车上下来,两个人仰起脸,瞧着气派的繁市月台,微张着嘴,活脱脱像是刚从乡下进城似的。
阿笙也环顾着这繁市的月台,繁市的月台确实好大。
他还以为北城的月台已经够大的了。
“阿笙小兄弟——”
阿笙的思绪被一道热情的声音所打断。
阿笙寻声瞧过去,只见人群里,有一位年纪同二爷相仿,身穿西式衣、裤,头上带着绅士帽的男子,朝他们这边走来。
“阿笙小兄弟!太好了!终于把你给接上了!”
一开始,阿笙并没有认出,脸上蓄着两撇胡须,面皮白净的人便是从前在二爷的隆升担任经理的薛晟,还是福禄惊讶地喊了一声,“薛先生?”阿笙这才将人给认出。
阿笙惊奇地瞧着无论是从衣着打扮,还是外貌都像是变了一个人的薛先生。
福旺上上下下打量着薛先生,心直口快,“薛先生……您现在怎打扮得这般摩登了?您的长衫呢,黑布鞋呢?”
薛晟虽说换上了洋装,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似的,面对从前便相识的故人,性子同从前一样,还是有些拘谨同腼腆,他白净的面皮微微有些涨红,解释道:“没法子,在繁市,须得这样打扮跟吃得开一些。”
至于胡子,也是因着他瞧着太嫩,同人谈生意,总是不太镇得住场子,他又不像南倾那样出身世家,年纪轻轻便一身气度,只得靠这胡子“唬唬人。”
“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吧?我已经替你们提前物色好一处位于租界的小洋楼了。”说罢,转过头,对阿笙道:“走,阿笙小兄弟,我先带你去小洋楼休息,回头再带你好好在繁市逛逛。”
在来繁市之前,阿笙曾经在报纸上见过它的繁华。
当真身临其境,才发现,报刊删所登载的,竟不及它的千万分之一——
林立的西洋式建筑,往来不绝的洋车,摩登时尚的男女撩得人眼花。
阿笙眼睛望向窗外,心底的震撼久久未曾平息。
这便是繁市么?
他还以为,北城已是够富庶的了,未曾想,繁市竟不遑多让,只是繁市的这种繁华,同北城相比,又是不一样的气派。
“跟符城比起来,是不是像是像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阿笙一直瞧着窗外,听见薛晟说话的声音,方才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
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是不是叫薛先生见笑了?
薛晟同阿笙一样,都是来自符城,他哪里会笑话阿笙。
薛晟望着窗外的西式建筑,回忆自己第一次踏进这片土地时的情景,“我第一天来到繁市,和你一样,也是一个人,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和符城相比,繁市实在太大,太繁庶。”
那种震撼,足以令他毕生难忘。
最令薛晟难以忘怀的,还是繁市给他带来的冲击。在见到繁市之前,他很难想象,这般摩登、时尚的繁市,竟和他的家乡符城一样,都并存在这片国土之上。
繁市就像是西方金发碧眼的漂亮女郎,只一眼便叫人再难忘怀。同繁市比起来,府城就像是来自上个世纪的姑娘,温婉、端庄,然而到底是有些过时了。它没能同这个时代一起发展起来,它被时代给抛在了过去。
这并不意味着,他爱上了金发碧眼的漂亮女郎,而开始嫌弃温婉、端庄的东方姑娘,他只是头一次意识到,原来即便共生于这片土地,地方与地方之间,竟有着这样的千差万别。
阿笙去过北城,北城也很大,很气派,只是那种气派带着皇族的雍容同庄严,而繁市是另一种摩登的气派。
只是到底他不像当日薛晟那样,冒然从一个相对闭塞、僻静的江南小县城,忽然来到繁市这样的大都市,那种一瞬间的冲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阿笙顺着薛晟的视线,不自觉地点点头。
繁市真的很大,很繁华。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符城,他喜欢符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符城有爹爹,有师父,有长庆楼,最为重要的是……府城令他遇见了二爷。
不知道二爷是否来过繁市。
想到二爷,阿笙情绪便难免有些低落。
不知道二爷现在此时在做什么。
车子在一处绿荫掩映的小洋楼前停下。
福禄、福旺坐的另一辆汽车,在薛晟同阿笙下车后,两人的车子也到了。
北城也是有小洋楼的,只是规模不大,没有像是繁市这样,成片,成片的。
福禄、福旺两人都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洋楼,福旺仰起脸,盯着眼前的小洋楼看了好一会儿,“薛先生,这便是给阿笙少爷住的小洋楼吗?”
阿笙也被这洋楼的气派给惊着了。
这,这会不会也太大了?
他数了数,足足四层,这里头能住多少人?
便是加上福禄、福旺包括他自己在内,满打满算,也只是三人,会不会太过浪费了一些?
薛晟笑着点头:“对,南倾在信中说他日后亦会前来繁市,且会在繁市久住,我便想着,既是久住,那定然房子开阔一些,住得也舒心一点。来,阿笙小兄弟,我先带你进去熟悉,熟悉。”
阿笙跟在薛先生的身后,手下意识地去摸挂在腰间的平安香囊,心跳不由地漏跳一拍。
薛先生的意思是待二爷来了繁市,也会,会在这小洋楼落脚么?
北城,谢府。
夜色浓重,汽车的前大灯照亮威严的大门。
司机老徐打开后驾驶的门,扶车里头的二少下车,“二少,担心些。”
晚上有应酬,都是北城的大人物,谢放推脱不得,少不得喝了一些酒。
自从谢放获得东郊铁矿的独立开采权,谢家二爷在北城是一下名声大噪,成为各大权贵名流的座上宾。同他自符城回来的那段无人问津的时日,对比鲜明。
人情冷暖,谢放早已看透,不重要的应酬都推了,他要兼顾公司同东郊铁矿那边的事宜,本就很忙,可总有些应酬,推不得。
譬如今日,北城市长林宗海的五十岁大寿,谢放不得不去。
老徐知道二爷自打去年在符城大病了一场,便碰不得酒,很是有些担心。
谢放从车上下来,沉声道:“我没事。老徐,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尽管二爷的眼神瞧着清明,全然不像是喝醉的,可老徐哪里能放心?
谢放太长时间没有碰过酒,今日只喝了几杯,反胃不说,头也有些晕,也便没有拒绝老徐的好意。
“少爷,您回来了——您这是……喝酒了?”
陶管事候在屋子里,听见脚步声,迎出去,尚未走近,便闻见了二爷身上的酒味。
谢放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嗓音略微沙哑,神色却是有些冷,“喝了一些。”
陶管事有些惊讶,少爷向来不是会挂脸的人,今日林市长的宴会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帮着老徐一起,扶二爷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陶管事试探性地问道:“我去让厨房给您煮点醒酒茶?少爷您喝了再睡,第二日起来头不会那么疼。”
谢放点了点头,“嗯。”
老徐告辞道:“二少,那我先回去了。”
谢放:“好,晚上有劳徐叔。”
“二爷您客气了。”老徐躬身退下。
陶管事见二爷在闭目养神,他跟上往外走的老徐,拉着老徐的胳膊,走到院外,压低了嗓音,“老徐,在今日林市长的宴会上,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是什么人不长眼,开罪二爷了?”
老徐一脸为难,“这……这我也不清楚啊。您知晓的,这种主子的宴会,我一个司机,哪里进得去。不过陶管事你这么一说,二爷今日神色瞧着是比平日里要冷上一些。我还以为是二爷喝了酒,身子不是舒服呢。”
陶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要是福禄还在就好了,这小子机灵,一见二爷神色不对,定然会想办法向林府府邸的下人打听。
从老徐口中没能打听出什么,陶管事便让老徐先回去了,他去了厨房,吩咐厨房煮点醒酒茶。
陶管事回到大厅,见二爷还靠在椅子上休息,他轻声地走上前,“少爷,可要扶您先回房休息?”
“不必。”谢放松开揉着太阳穴的指尖,他抬起头,“陶叔,繁市那边可有来信?”
“有。今日的信件我都收拾好了,在您书房放着呢。少爷,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您又喝了酒,也没法回信,不若我们明日一早再……”
陶管事的话尚未说完,被谢放温声打断,“有几封繁市的来信?”
陶管事一听,便知晓二爷这是要连夜看信了。
看来,他得让厨房将醒酒汤送到二楼书房。
距离阿笙少爷去繁市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以来,只要是繁市那边来信,无论二爷多晚到家,无论第二日得做早起,第一件事,准是读信、回信。
只是今日二爷喝了酒,实在不宜太过劳累。
可陶管事心里清楚,阿笙少爷不在,这北城哪里还有能劝得了二爷的人,便只好如实地道;“一共两封。分别是阿笙少爷同薛先生寄来的。对了,二爷,符城那边也有来信。应当是方掌柜还不知道阿笙少爷去了繁市,依然给寄咱们这边过来了。”
“我去看看。”
说着,谢放的手在椅子扶手上撑了一下,站起身。
陶管事忙走上前,“我扶您过去……”
小厮送来醒酒茶。
谢放坐在书桌后头,提笔在给阿笙回信。
福禄、福旺随阿笙南下繁市区了,现在的小厮是陶管事新招的。
新来的小厮不像福禄、福旺那样,敢在二爷办事的时候出声打断二爷,只敢在一旁候着。
“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去休息,等二爷将醒酒茶喝了,我端下去。”
小厮感激地看了眼陶管事,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