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屋试试衣裳,我还给你做了两身衣裳。”
陆杨回屋,看见炕,又困了。
他晃晃头,闹不明白。
怎么跟瞌睡虫上身了一样?
衣服不试了,他趴炕上,随便扯过薄毯搭着后背,浅浅眯一会儿。
赵佩兰听屋里没动静,猜着他是睡了。没到屋里喊他。
谢岩放学回家,推门进院子,就感觉家里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从环境上来说,很明显。院子里有一滩滩的水,还泡着一盆衣裳和几双鞋。
灶屋里有炒菜的声音,是锅铲与铁锅接触的声音。
人心情不同,干活时呈现的状态也不一样。
抡锅铲也是,会有木木的铲两下,和激情的挥舞之别。
谢岩当即喊人:“娘!我回来了!”
赵佩兰应声,人还在灶屋,就让他小点声:“杨哥儿累着了,你别咋呼!”
谢岩眉开眼笑,走两步,左右脚打架,一边想着先到灶屋看看,一边想着先回屋里看看,差点把他绊倒了。
赵佩兰从灶屋出来,两手捏着围裙擦擦,让他去屋里看看。
“杨哥儿该是睡着了,你先别吵他,我待会儿留些饭菜,等他睡醒了热热。”
谢岩“嗯嗯”应声。
陆杨回家了,人没在院子里参与这次短暂的聊天,就给家里带来了无限活力。母子俩说话嗓音压低,却比平常说话都更有力,脸上笑着,眼睛亮亮的,走路都带风。
谢岩进了堂屋,推门之前,还跟做贼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试图从门缝里窥见些什么。
陆杨都没点油灯,外头天色晚了,屋里已有暗色。他什么都没看见。
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小房间就这点好,推门进来就是炕,炕上趴着的人被谢岩看到眼里。
他心都踏实了,进屋的步子更加轻,摘书包都不敢碰到衣物,怕摩擦出声响,惊扰到陆杨。
他注意到了桌上的两块石头,稍看一眼,就先关了窗。
陆杨怕他学习的时候有虫咬,会分神,特地去买了纱绢,叫人修过窗格,做了夹层,透光不透虫。
家里熏艾草频繁,房门常关着,里头只有一两只蚊子在飞舞。
陆杨不傻,睡觉放了蚊帐,这一觉睡得可香。
谢岩蹲炕边看他,两手落炕沿上,只敢一点点的朝蚊帐里行进,也只敢碰碰陆杨的头发。
他夫郎回家了。
他的心完整了。
家中环境让陆杨极尽放松,轻手轻脚吵不醒他,谢岩不小心磕碰到桌椅,也没吵醒他。
晚饭过后,谢岩匆匆洗漱回房,点上油灯,陆杨还在睡着。
谢岩把椅子搬到炕边坐着,两手捧本书看,看个几页,就要侧目看看睡着的陆杨。
过会儿,他要写功课了,才走到书桌前研墨。
谢岩常说文章无定式,于科举文章来说也一样,同样的格式里,同一道题,可千变万化。可在他的脑子里,这些文章可以批量书写。
这都有固定的套路,他太熟悉,太了解,落笔就是一篇好作文。
好作文,是满足了格式要求、紧扣题目又十分点睛的文章。
让他心动的文章,则是行文之中,能感到文字活力的文章。这些文字如潺潺溪流,也如奔涌的河水,它们汇聚在一起,有着蓬勃的生命力。或许有些地方太窄,或者有些地方莫名有了分支,更有拥堵其中的大石,让人直叹可惜。但这样的文章,很难让人忘怀。
谢岩教乌平之写作文的时候,告诉他,想要平庸取中,是三分套路七分文思。要想名列前茅,他一定要找到他的文心。
文心如泉,一口活水能汇聚成海。
文心是什么?谢岩很难讲清楚。
对他来说,文心是十分的活气。
他要一些生机,才能写出前后通达,文理俱惬的好文章。
他这儿挥洒笔墨,陆杨在炕上悠悠醒转。
陆杨还懵着,看屋里光线,和落在墙上的影子,才慢慢回神。
他趴着睡,脖子发酸。撑着身子坐起来,单手拖着脑袋摇晃纾解,看他家状元郎奋笔疾书的样子,笑眯眯望着没说话。
等谢岩放了笔,他才出声:“阿岩,你忙完了吗?过来让我抱抱。”
谢岩早在等他了,闻言都没思考,立马回身往蚊帐里钻。
陆杨只是眨眨眼,就被谢岩紧紧抱住了。
他笑容扩大:“你看你猴急猴急的,我头发还散着呢,别压疼我了。”
谢岩两手摸索着,把他的头发拨弄到手背之外。
这番摸索,让陆杨感觉好痒。
他看谢岩脸上有两个蚊子包,给他挠挠,用指甲掐个十字印。
“该死的蚊子,竟敢咬我家状元郎的帅气脸蛋,看我不打死它!”
谢岩没笑,一开口竟有哭腔。
“就是,你要为我做主。你不在,它们都咬我!”
陆杨想笑,听着又心酸,稍微推推谢岩,谢岩怀抱就松开一些。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陆杨看他眼圈都红了,眼泪说流就流,心疼得很。
“我下午还跟娘说你孩子气,你瞧瞧你,这就哭了。”
谢岩说:“我又没到外面去哭。你瘦了好多,我好不容易给你养出一点肉,你都跑没了。”
陆杨跟他说:“夏天没胃口,是这样的。我这回可没亏待自己,顿顿有肉,牛肉我都吃过了,三钱银子一盘呢!但吃不下多少,没法子。你再给我养养就好了。”
谢岩的手在衣服外面摸,又到衣服里面摸,摸他的肋骨,摸他的脊骨,越摸眼泪越多。陆杨只好跟他说荤话:“你这样不好,哪家男人摸夫郎,摸着摸着一点兴趣没有,只有两包眼泪的?”
谢岩跟他顶嘴:“谁家男人这时候有兴趣,就是没心肝儿的。”
陆杨亲亲他,拍拍他的手:“快别摸了,一把骨头,我都寒碜。我饿了,我想吃饭。”
谢岩擦擦眼睛,说去给他热饭。
家里有菜,炒菜不麻烦,谢岩打算给他现炒两个菜。米饭就热一热。
还有米汤,米汤滋润,谢岩到灶屋,看米汤温温热,还热乎着,先给陆杨端了半碗,让他润润喉咙。
陆杨确实很渴,喝了米汤,就下炕找头绳扎头发。拿了艾草熏房间。
这儿熏完,他去灶屋找谢岩。
灶屋熏艾草也没用,房门总在打开,窗户没关严实,总有蚊子进来,在这里待一会儿,全是“啪啪啪”的声音。
陆杨问谢岩:“这阵子好不好?家里好吗?学业好吗?”
谢岩点头:“都好,就我心里不好受。老惦记你。”
陆杨让他收收酸情:“再说,我牙齿都酸倒了。”
谢岩哼哼:“我说的是实话。”
实话也酸。
陆杨捧着脸,一副护着牙齿的样子。
“行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谢岩夸他可爱。
这真是稀奇了。
陆杨都不威武了,是可爱了。
炒个菜的功夫,两人叽叽喳喳一箩筐。
等到回屋,陆杨吃菜多,米饭只吃两口。
太干了,他依然吃不下。
这季节时蔬多,谢岩特意少加一些盐,入口有味儿,不算下饭,陆杨可以大口吃菜。还是饿,也为着他那只可怜的胃袋,他细嚼慢咽的,吞了几口饭垫吧。
谢岩去看石头,陆杨让他在皮包里找小荷包。
“里面还有别人给你祝寿的份子。”
小荷包也是皮制品,只够放些碎银、几个铜板。
谢岩拿出来数,有七文钱。
陆杨跟他逐一报名字,听到余老板也随份子了,谢岩弯弯眼睛,很是惊喜:“你真的到登高楼摆酒了?”
陆杨白他一眼:“我会骗你吗?我阔气得很,拿十两银子下定的,不过我们就吃了二两银子,吃完退了八两。”
谢岩喜滋滋的:“我那天也吃了长寿面,还带寿包给乌平之吃了!”
他说着,想起来一件事,从炕柜里拿出木匣子,拿出小布包,解开给陆杨看。
“净之,你看看这个,这是鸳鸯扣,乌平之送给我的生辰礼。他说这个可以做竖领衣裳的扣子。我想要,你跟我一起穿好不好?”
陆杨还说好奇,这也不用好奇了。他家状元郎在他面前没有秘密。
他笑眯眯的,故意逗谢岩:“乌平之送你的生辰礼,为什么要我跟你一起穿?我给你做两身衣裳,你换着穿!”
谢岩抱着他撒娇,还知道从后面抱腰,不耽搁陆杨吃饭。
他说:“你跟我一起穿,我们是一对鸳鸯!”
真是黏人。
陆杨笑得不行,放下筷子,拿起这对鸳鸯扣打量。
他还没用过这么漂亮的盘扣,两对扣子是两对鸳鸯,扣到一起,是鸳鸯交颈。相互依偎着,很是亲密。
这种扣子,谢岩竟然要缝到衣裳上穿出去。
陆杨想了想,劝他一句:“我做两件常服,平常在家穿,上学就不穿了。也就一身衣裳,不够替换的。”
谢岩只要跟他一起穿,陆杨答应,他就答应。
陆杨让他看看桌上的石头,“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那块露出一块白玉的石头是你,旁边那块灰扑扑的小石头是我。”
谢岩聪明,当即想到来历。对他更是爱,抱着不愿意松手。
陆杨让他去抱石头,谢岩不去。
石头看看就行了,还是要抱着夫郎才好。
陆杨再去漱口,谢岩就去洗碗。
回来躺平,他还是要抱着陆杨,手放他腹部揉着。
一个习惯搁置一段时日,就该放下。
谢岩却没有,总记着陆杨的肚子不舒服,睡前要给他揉一揉。
陆杨自己都没这个耐心,出门在外,他睡不着觉,宁愿平躺着想许多事情。
屋里还没熄灯,他过会儿还要再吃个丸药。
他歪过头,跟谢岩说:“其实我在府城的时候,都不敢想你。”
谢岩说:“你不知道吧?你其实很想我。”
陆杨“哇哇”惊叹,“你又知道?”
谢岩点头。
“你爱操心,说不想我,肯定处处惦念我,怕我这不好那不好。事都办了,还说不想?”
心意能被人发觉并珍视,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
陆杨一时无言,万千情绪堵在喉间,他数次张口,竟然也憋出眼泪,侧身抱住谢岩,靠在他颈窝里蹭蹭,承认心意。
“对,我很想你。”
黎峰回家这天, 陆柳正在烤菌子。
夏日的太阳足够晒,落雨就收回来,放晴继续晒, 只是雨季的晴天难等, 他们要做这个季节的生意,需要做一些旁的准备。
冬季的时候,家里会在炉子上放铁板、铁网、石板之类的东西,用来烤食物。他们家是铁网。
陆柳第一次尝试,大获全败。
他把菌子烤熟了, 烤得香香的。闻着很好吃,他试了试, 味道有点淡,蘸酱也能吃。
夏季住山下, 温度很适宜。往年的夏季,陆柳都没这么舒坦过。只要不怕虫子,哪哪都好。
他都没感觉有多热,早晚还要多披一件褂子。
这会儿跟顺哥儿一起烤菌子, 两人吃得满嘴香,褂子就穿不住了。
陆柳打算去写信,告诉黎峰, 烤菌子挺好吃的。
至于为什么烤菌子,他就不说了。这个失败的方式,太可笑了。
两人说着话, 听见外面有声音, 一些远而熟悉的声音。
先是王猛喊酒哥儿,再是大强跟黎峰说话,然后是黎峰的应答声。
陆柳抬头, 眼神有些迷茫。
天上有一轮大太阳,应当不是梦。
他又侧目去看,在挑拣菌子的陈酒放下手里的活,往外走去。
顺哥儿也匆忙起身,到院子外看,果然是他大哥回来了。
他冲着院子里喊:“娘,大嫂,大哥回来了!”
比他们先冲出去的是二黄,它在后院乘凉小睡,不知是听见了声音,还是闻见了味道,猛地冲出来,像一阵黄色的风,倏地一下,就在人前闪过,听见它的叫声,都看不见狗。
陈桂枝擦擦手,从小铺子里出来,里面三两个来买油盐的客人跟着出来,语气满是羡慕。
“桂枝啊,你家大峰有出息啊!到山里能挣钱,到府城还是能挣钱,满寨子转转,哪家儿子这样能干啊?”
“儿夫郎也能干,嫁来才多久?一怀怀两个!”
“大峰还不知道这事吧?挣了钱,多个娃,双喜临门!”
只是几步路,陈桂枝听了满耳朵的恭维话。
她都是笑着点点头,应话含糊。要么“嗯嗯”,要么“那是,那是”,要么一串哈哈哈。
她看陆柳还在路子前坐着,过来拉他一把。
“顺哥儿也是,跑那么快做什么?”
陆柳是自己没动的,他肚子还没大到不能动的程度。
他不知怎么了,明明日日期盼着黎峰早点回来,听见他回来的消息,都快要到门口了,他却失了反应,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他说:“我让顺哥儿先去看看的。”
陈桂枝先把炉子周围的木柴踢远一点,免得待会儿忙乱乱的,这处起火了。
客人们往外走,在小路上跟黎峰遇见,看他满车的货,都问他是不是发财了。
“这是从府城买回来的吗?”
黎峰摇头,说:“这都是县里拿的货,油盐酱醋酒,府城东西贵,我哪买得起?”
见他都没从府城买东西,有些人撇撇嘴。
黎峰也不跟他们多说,赶着骡子车往屋里走。
二黄在车子侧面打转,汪汪叫个不停。
黎峰也没给它买大骨头,只叫它名字,多喊两声,二黄都狂摇尾巴。
到门口,顺哥儿迎他进屋。
“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大嫂都成大才子了!”
黎峰听得乐呵:“怎么大才子?”
他还以为陆柳会哭成泪人呢。
顺哥儿说:“他天天拿着纸笔写写写,字是越来越漂亮了,写的字也越来越多了,我问他写什么呢,他说给你写信。我说你识得几个字?能写这么多吗?他说写着写着就会了。你看看,他是不是要成大才子了?”
陆柳都在院子里听着呢!
他不让顺哥儿说了,“我没有成大才子!”
陆柳早没去迎黎峰,这会儿见了人,心中莫名的怯意突地消散,他看见黎峰就笑起来,两眼弯弯,眼睛亮亮的。
“大峰!我刚在吃烤菌子!”
黎峰好久没见他,早把他的模样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刚看见陆柳,他就感觉陆柳的肚子大了些。
他下车,一手压住二黄脑袋,不让它跳起来,两步走过去,摸摸陆柳的腹部。
“肚子怎么长这么快?”黎峰问。
陆柳笑容更大了,他说:“因为你又要当爹了!”
黎峰没听明白,他也就摸一下,转而喊娘,简单说了下这次的府城之行,再把陆柳牵到一边,先把车上的坛坛罐罐卸了。
这些货很重,他自己来。
顺哥儿还跟着他挤眉弄眼的,“大哥,你没听见大嫂说的话啊?”
黎峰听见了,“我本来就要当爹了。”
陈桂枝看他们兄弟聊得好,也不提醒,转去灶屋烧水,给黎峰洗澡洗头发用。
找衣服不急,陆柳就在小铺子门外,两只眼睛跟着黎峰的身影跑,听顺哥儿逗他。
终于,货卸完了,黎峰两手得空,给顺哥儿一巴掌。
“什么毛病,跟拉羊屎蛋似的,半天凑不齐一根屎。”
顺哥儿:“……”
“哈哈哈哈!”陆柳笑得很大声。
黎峰还想跟夫郎亲热亲热,使唤他拉羊屎蛋的弟弟把骡子牵到畜棚里喂喂,他过来揽着陆柳,带他回屋说话。
陆柳变化明显,见面之前有些怯,都没出门。
见了黎峰又是笑,两人挨着坐一处,他人都软了,不怕热,不嫌脏,挨着男人贴着。
黎峰看看窗户,大白天的,不好关上,就抓着陆柳的手亲了两下。
“怎么个事?你给我说说。”
为了不拉羊屎蛋,陆柳说得明白。
“我怀了双胎!前阵子摸脉知道的,你又要当爹了!”
原来是这个又当爹。
黎峰看看他,又看看他的肚子,伸手再摸摸,跟拍西瓜似的。
摸孕肚有说法,不能绕圈揉,他们平常摸摸,就是手掌落上去,顺着往下滑一点。
黎峰是要摸两个娃,就摸了两次。他又好奇,低头凑过来听。
陆柳垂眸看,问他:“听见什么了吗?”
黎峰说:“你肚子叫了。”
陆柳不高兴。
黎峰抱着他,好一阵笑:“可能是壮壮饿了,也可能是老二饿了。”
陆柳又笑起来,跟他说取好的名字。
“叫小麦好不好?我想了很久的!”
黎峰说好,念叨了几次“壮壮小麦”,很是高兴。
他还仔细看陆柳的眼睛。他家小夫郎很好,今天都笑眯眯的,眼睛里没有泪珠,这让黎峰更加高兴。
他不想陆柳哭,他想陆柳开心。
陆柳是爱分享的人,黎峰还没问,他就叽叽咕咕说了好多。
先是说怎么发现怀上小麦的,又说他怎么取名字的,再说最近的一些琐事。
“咸鸭蛋做好了,大强去县里送货的时候,我让他捎带着送到铺子里。给哥哥和哥夫吃。这也不够,我找二骏夫郎买了几个。
“我最近食欲好了,没怎么吐了,每天吃得可舒坦,吃饱了有力气,能帮着家里干些活。娘还是不让我帮忙收菌子,说收菌子要经常弯腰,一袋袋的可沉,我肚子大,以后腰酸的日子很长,让我没事就闲着。我哪里能闲着?我就抓紧把布都裁了,每天做做针线活。现在是两个孩子,碎布头我也抓紧整理了,到时候小被子都要做两床,小衣裳都要做好多,怪忙的。
“我也会帮忙料理些菌子,比如帮着挑拣品相、翻面、装袋之类的。装袋我是扯着袋口。平常做饭是我来。可惜我还是有些闻不得鱼味,不然给你炖鱼汤喝,你爱喝鱼汤,这阵子辛苦,可以喝鱼汤补补。”
说着说着,陆柳的眼圈红了。
他还是爱哭的,见面时的迟钝,不影响他哭。
他反应过来了,眼泪啪嗒啪嗒掉。
“我好担心你,你在外面好不好?”陆柳问他。
黎峰说好,他手上粗糙,刚干完活没洗手,让陆柳自己擦擦眼泪,跟他讲府城的二三事。
府城很繁华,街上热闹,人挤人的走。
“本地人可能还没有外地人多,我以前都没想过这世上有这么多商人。”
都说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哪能想到奔出去做生意的人多如牛毛。
陆柳倒是很能理解,穷得都吃不起饭,人要饿死了,还管什么户籍与地位。
他讲了很多府城的事,就是没有说到陆柳想听的。
陆柳再问他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
黎峰以吃喝为主,出门在外,还是鱼龙混杂的地盘,陆杨在伙食上很舍得,一定要他们吃饱了,身上力气足。
他们不惹事,要装孙子,但也不能没有自保之力。
陆柳就明白了。
“住得不好?”
黎峰说他是聪明蛋:“客栈很贵,我们去的人多,一伙人就住大通铺。环境说不上差,太差了闷出味道,传到前面,堂食的生意不用做了。只是里面没有洗澡的条件,有些人是一身臭汗的进来,闷一晚上,比死鱼的味都冲。住大通铺的一般都是男人,打呼噜磨牙,放屁说梦话,有的不知做什么梦,还要扑着抱别人。像个死鱼蒸笼,时不时有条鱼拿尾巴抽你一下。”
陆柳没被逗笑,还说他:“我就说了,让你拿些银子在手里,这也没差多少,母鸡开始下蛋了,以后都能捡鸡蛋卖,我会挣到钱的。”
黎峰看他一会儿,起身关了门窗,亲了他很久很久。
热水烧好,黎峰先去洗澡洗头发,陆柳在房里待了会儿,拍拍脸,擦擦眼睛和嘴巴,他摸到洗澡间,去给黎峰搓背。
黎峰看他过来,跟他开玩笑,说:“我身上没很臭吧?”
说着,黎峰自己笑起来。
“上次回家,你怀了壮壮。这次回来,发现你怀了小麦。我再出去一趟,还能再多个孩子?”
陆柳哼一声:“想得美,郎中说了,只有两个。”
两个也挺美的。
黎峰问他:“怕不怕?”
陆柳都怕完了,他现在不怕了。
黎峰握他的手,说:“小柳,你真勇敢。”
陆柳笑道:“这有什么?娘生了三个孩子呢。我爹爹也是生的双胎。”
要说怕,他不怕生孩子了,他就怕养不起。
想到这里,他才明白,为什么他会盼着黎峰,又在见面的时候心里怯怯的。挣钱和顾家是不能兼得的事,他无法确定,他会不会拖后腿。
陆柳没把这话说出口,抓紧给他搓背,再洗洗头,趁着还有日头,可以晾干头发。黎峰看他许久,没出声。
饭菜是娘做的,黎峰回来已经过了中午的时辰,沐浴一番,身子舒坦了,又饿了,先吃了一顿。
顺哥儿已经把骡子喂了,还把骡子也洗刷了一番。
二黄趴在黎峰脚边,被搭着喂了一碗狗饭。
黎峰的背篓里有银子和铜板,还有三张图纸。
吃过饭,晾晾头发,他把图纸拿出来给陆柳看。
“是麦穗,我让首饰铺掌柜的画的,没要钱。”
“没要钱”三字逗笑了陆柳。
他捧手上看,每一幅图样都看得仔细。
这掌柜的功底扎实,麦穗的颗粒都画出来了,粒粒饱满。
簪子上还有麦秆的长条纹路,手镯和戒指上没有麦秆,对麦穗的刻画更加细致。
陆柳没见过金子,知道金子贵,他看的时候都不敢表现出喜欢,怕黎峰二话不说就拿银子去买。
挣钱很难,出去一个月,睡大通铺,来回奔波,家里人都耗在了山菌上,才得了这点银子。还要再拿一半出来,继续收菌子,实在不易。
黎峰问他要不要数钱,“二骏和四猴他们什么都没买,换了一堆铜板,说回家让夫郎数一晚上。”
陆柳不要数钱,他要抱着黎峰睡个好觉。
黎峰就问顺哥儿要不要数钱。
顺哥儿还新鲜着,他要数!
娘不数钱,黎峰改天去县里,再给她买猪肚吃。
夏日白天长,忙活一阵,过得也快。
今晚吃饺子,做的猪肉大葱馅儿。
黎峰记得,陆柳嫁过来以后,做过煎饺吃,他想吃煎饺。
陆柳等饺子煮好,把锅里的水舀出来,铺饺子,盖上锅盖,用灶里余火去煎烤。
他给黎峰做了一盆素汤,菌子打底,往里加了肉丝和蛋花。盛出来后,特地把菌子和肉丝夹走,这样黎峰能白口喝汤,喝个鲜甜滋味,让他好好润润嗓子和嘴巴。他都干得不行了。
他下午吃过饭,先喝汤等着煎饺,缓一缓,肚子空了,吃上饺子,人饱了犯懒,靠在椅背上,半天没动弹。是累了。
晚上不用陆柳洗碗,他取水过来,让黎峰漱口,回屋躺会儿。
黎峰还是没动:“我坐会儿。”
吃饱了不睡,过会儿睡。
陆柳就陪他坐着。
黎峰一阵阵的喊他名字,喊了不说事,只是叫叫。
陆柳一直望着他,应着应着,眉眼间都是笑。
“大峰,你好像喝醉了一样。”
黎峰清醒得很,人到了家里,感到安全、踏实,就会懒洋洋的。
黎峰跟他说:“你安心些,我养得起家,也养得起孩子。再多生几个也没事。”
陆柳抓着他手,摸着上头的粗糙老茧,差点又哭了。
“我知道的,我没说什么……”
黎峰反过来抓着他的手揉捏,“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看得出来。”
陆柳鼓鼓脸,问他:“我现在在想什么?”
黎峰瞎猜:“你肯定在想,‘臭男人,要让你知道厉害,猜中什么都是错的’。”
陆柳没忍住笑,他确实有这个想法,他没这么干。
他跟黎峰说甜话:“我在想,我家大峰这么累,我要做点什么哄哄你。”
这话真是甜,黎峰不干坐着了,起身漱口,等陆柳洗漱完,两人一起回房。
屋里东西都没藏着,陆柳的笔墨纸砚都在桌上摆着,他写好的信也在桌上放着。
反正寨子里没几个人识字,娘跟顺哥儿的识字量还没跟上,他不怕被看见。
至于黎峰,信本来就是写给黎峰看的。
人上炕,信也上炕。
黎峰怀抱着陆柳,手里拿着信纸,夫夫俩一起读。
出门这阵子,黎峰学业略有荒废,连蒙带猜的读,还让陆柳跟他解字,有些圈圈,他还猜不出来。
陆柳红红一张脸,全给他说了,听得黎峰心窝软软的,总要亲他。
写信很慢,看信却很快。
灯油都没熬多少,信就看完了。
陆柳才发现,他根本没写多少字,那些记录下来的日常,原来寥寥几笔就足以讲述。
只是记录下来的文字,果然跟他想的一样,把心都展示到黎峰眼前,让他那时的迷茫、不安、喜悦、害怕,都完整保存,被黎峰细细体会。
他感叹会认字写字真是太好了,黎峰也这样想。
黎峰有些后悔,他说:“我也该给你写信的。”
他没有取笑陆柳的心事,陆柳神态自然了些,靠他身上眯起眼睛,笑道:“我给你写就行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要总牵挂我。”
山下的夜色是吵闹的,虫鸣蛙叫,交叠不休,听习惯了,像一首安眠曲。
陆柳想要抱着黎峰睡,因肚子大了,抱不了了。
他要侧身抱竹枕,只能让黎峰从后面抱着他。
这让他很委屈。
没人说过,怀孩子是这样的。
幸好黎峰体型高大,后拥过来,都把他包裹住,腿脚一抬,把他完全束在怀抱之内,手从他腰侧搭过去,可以被他抓着、抱着。
陆柳这才好受些,催着黎峰快快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