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目光相碰,男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不由自主地错开视线。
他掏出香烟点了一根,眼睛望着不远处停着的警车,一边抽烟,一边说:“你爸这个人呢,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说句难听话,他死了不是坏事。”
明慈喉结滚动,却深深地低下脸,牙齿用力咬住手指,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完全无法掩饰。
男人大概也意识到,无论明辉生前有多渣,在这个场合对明慈说这种话,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他扔掉烟头,拍了拍明慈的肩膀:“你以后的人生还长,往前看。别太伤心了,看开点吧。”
明慈一言不发,齿尖将手指咬出血痕也没有松开半分。
他不想失控,不想露出狼狈又无助的姿态,更不想为明辉流一滴眼泪。
他反复地在脑子里想,反复地告诉自己:
对,说得对,明辉死了不是坏事……就是个老混蛋,死了不是坏事……清醒一点,不准难过,不准……
偏偏这时候,怪物又来问他:“明慈,什么是伤心?”
“为什么,这个人类说,你伤心?”
弹簧被压到底就会反弹,气球被吹得太大就会爆炸。
明慈的情绪像被逐渐吹大的气球,此刻已经快要盈满到炸裂,偏偏怪物还来用针刺一下。
“明慈,你伤心?”它又问一遍,“什么是伤心?”
明慈松开咬出血的手指,转而捂住了脸,沉重的呼吸声闷在掌心里。
“我不伤心……”他的声音轻哑模糊,除了怪物没人听清,“我一点都不伤心。”
明慈没有回答后一个问题,而怪物也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它的注意力被他手指沁出的血珠吸引了。
它迫不及待地移到他的掌心,蠢蠢欲动,想要品尝腥甜甘美的鲜血。
在准备悄悄挪到那根手指的时候,它突然发觉明慈手心湿漉漉的。
温热的泪水从他紧闭的眼尾缓缓流出来,沾湿了脸颊和手掌。
一滴热泪晕染到它身上时,它无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明慈在干什么?
怪物愣了愣,开始搜寻以往的记忆,很快从见过的相似画面里找到了答案——这是哭泣、流泪。
明慈在哭。
紧接着,它产生新的疑问:明慈为什么会哭?
在它有限的记忆里,是看到人类孩童摔破腿皮,眼泪直流哇哇大叫,不停地说痛。
然后旁边的人类摸了摸他,将他抱起来,说:“不哭,不哭,宝宝乖,宝宝最勇敢了,不怕痛哦……”
所以,明慈现在很痛吗?
一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忽然搅乱怪物的思绪,让它忘记了鲜血,只想展开身体,将明慈轻柔地裹缠起来。
但它记得明慈说过,不可以在外面展开身体,要是被其他人类发现,会烧死他们。
它只能在他掌心稍微蔓延,像一片柔软的红丝绒,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覆盖他潮湿的眼睫。
明慈却像被烧红的烙铁猝然烫到,猛地捏住这片薄丝绒,将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它居然还……就这么急迫,这么贪婪吗?
他睁开双眼,垂眸盯着握紧的拳头,一字一顿:“滚、回、去。”
怪物有些迟钝地动了动,从拳头指缝里挤出一丝猩红,望着明慈湿润而乌黑的眼瞳,迷茫地喊了声:“明慈。”
它的举动简直像点燃引线的火星,明慈感觉脑中仿佛有颗炸弹,轰隆一声爆炸了!
旁边正好有个姓杨的警察过来,一眼瞥见他指缝间的猩红,张口就说:“你的手流血了,是擦伤了吗?”
杨警官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将明慈拉起来:“先去那边让医生给你——”
明慈重重挥开杨警官的手,犹如应激炸毛的野猫一下子躲得老远。
“不要碰我!”
他脱口而出,起身踉跄后退几步,嘴里喃喃自语:“滚,我让你滚回去啊!”
周围几个人都愣住了,杨警官脸色微凝,站在原地说:“你不要激动,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帮你处理伤口,然后作为家属和事故目击者,你还得跟我们回警局。”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亲和:“我能理解,你现在一定很难过,这种事情无论落在谁身上,一时半会都无法接受,我们只是想帮你。”
“不……你们谁都不能理解……”
明慈嘶哑的话音含混不清,腔调似哭似笑。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只是想、想正常地活下去而已……”
杨警官上前一步,神情诚恳地看着他:“明慈,你听我说。”
在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里,他们已经核实了遇难者的身份信息,以及眼前这个少年的身份。
“虽然今天你遇到了这样的事,但你才十八岁,一生还很长,你考上了南州大学,美好的未来近在眼前,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走近,试探性地伸出手:“明慈,不要怕,我们会帮你,不要怕。”
明慈低垂着头,指骨关节握到发白。
“你们不懂,压根没有人会帮我……”他哽咽呢喃,“没有人能帮我。”
杨警官一把揽住他,将他的脸颊按进自己的肩窝,安抚性地拍着他的后背:“好了,没事了,不要激动,不要怕,没事了……”
明慈牙关紧咬,胸膛不断起伏,一下又一下地深呼吸。
露在警察肩窝外的那双黑眼睛,睁得很大,直勾勾地看着摊开的手掌。
这个角度,只有他能看到,那抹灼目的猩红滑出掌心,贴着手臂内侧的肌肤,迅速滑进衣服里。
它在两秒之内回到胸口,悄无声息地蛰伏下来。
“没事了啊……明慈,让我看看你的手。”
杨警官还在安抚他,顺带拉过他的手看了一眼,发现没有擦伤,只是食指中间被咬破皮,有些渗血而已。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自己走路吗?”
明慈额发凌乱,脸色白得惊人,薄薄的眼皮泛着淡红,眼尾残留着湿润的泪意。
他浑身绷得很紧,慢慢推开对方,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能。”
在他走向警车的时候,怪物窃窃私语:“明慈,我滚回去了。”
“明慈……”
它隐隐感到不安,忍不住小声说:“我很乖很听话。”
明慈对怪物的声音毫无反应,脚步不停,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
“明慈……明慈……”
怪物越发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久久得不到回应,它开始发烫、蠕动,像一块融化的软糖沿着胸口往下蜿蜒,企图引起明慈的注意。
明慈弯腰跨进警车,沉默地坐到后排,脑子里却充斥着混乱而冲动的念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忽然抬手按住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服,指尖用力抵住蔓延流淌的猩红。
“小红,你想出来吗?”
他的嗓音又轻又哑,被汽车行驶的嗡鸣声掩盖,前排的两个警察压根听不见。
怪物停住,迟疑地回答:“小红不想出来,明慈说滚回去。”
明慈的嘴唇微微颤抖,语气怪异:“出来,我现在让你出来。”
三秒后,怪物缩成一片硬币大小的薄膜,滑落到他的手心。
“明慈。”
它探出几根细细的触须,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打招呼。
明慈捏起这片柔软的薄膜,眼底深处映出晦暗的血色,苍白的脸庞浮现出一丝难以形容的神情。
怪物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自然而然地问:“明慈,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警车开始降速,坐在副驾的杨警官扭过头:“明慈,前面就到了,你还好吗?”
明慈呼吸微顿,缓缓抬起头来,对上杨警官的目光,迟钝地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无声收拢,将怪物握在手里。
“唔……”
怪物想了想,决定乖乖待着不动。
几分钟后,警车徐徐停稳。
“对了,你还没吃过饭吧?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吃不下。”
杨警官从收纳盒里摸出几颗糖,下了车,递给明慈:“喏,吃点糖。不能什么都不吃,人会垮的。”
明慈摇了摇头。
“你这脸色看着实在不行,人死不能复生,你再伤心也不能弄坏身体啊。”
明慈低声道:“我没事。”
杨警官又不能把糖硬塞进他嘴里,只好叹了口气,将糖装进自己口袋里。
明慈一言不发地跟在两个警察身后,而藏在他手心的怪物却忍不住说话:“明慈,人类又说你伤心,伤心是什么?”
明慈沉默不言,它又接着问:“伤心,会弄坏身体?明慈伤心,身体会坏掉?”
等待了一小会儿,没有得到回应,它陷入沉思,企图自己找到答案。
一路上怪物想了又想,终于用简单的思维弄明白一个道理。
——伤心是一件坏事,是很坏的感觉,所以才会让身体跟着坏掉!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那种陌生又奇怪的感觉再次入侵怪物的思绪,让它分外难受。
此刻它渴望裹住明慈,或者像人类那样,轻柔地抚摸他。
“明慈,不要伤心。”它贴着明慈的指腹,微微动了动,“不要伤心。”
明慈抿着唇,始终没有出声,只是垂在身侧的左手握得更紧。
在即将踏进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住脚步:“我想去趟洗手间。”
杨警官转过身,点了点头:“可以啊,我带你去吧。”
洗手间离得很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杨警官站在门口等,明慈走到最里面的隔间,关上了门。
明慈摊开左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怪物。
此时,它已经变成了一只手掌的形状,软软地贴着他的掌心,细长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以这种十指交扣的姿势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明慈,不要伤心,不要怕,没事了……不要伤心……”
它甚至在刻板地模仿人类,说着那些安慰的话语。
明慈一动不动地看了它五分钟,直到杨警官在外面高声问:“明慈,你好了吗?”
他闭了闭眼,按下抽水马桶的按键,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对怪物说:“缩到最小,回到我的胸口。”
当天,明辉的遗体被警察收敛拉走。
法医出了尸检报告,按照规定,如果明慈和货车司机都没有异议,三天后就可以火化了。
接下来的三天,明慈过得浑浑噩噩。
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家里,除了警局,哪里都不去。
明辉是独生子,父母前几年就去世了,老婆也去世了,如今唯一的直系亲属只有明慈。
所以警察只能找他。
明辉生前的做派太差,正常的远房亲戚早就断绝来往,明慈也没有为他操办葬礼的念头,因此火化当天冷冷清清。
明慈早早地到了火葬场,两手空空,连束菊花都没有买。
没必要。
人死灯灭,一把火烧成灰,什么都没了,花有什么用?况且明辉讨厌菊花。
他坐在等候室里,无声地想。
墙壁上的电子屏跳出一行红字:【明辉火化中】
明慈注视着那行红字,压抑沉积的情绪渐渐涌了上来。
很奇怪,明辉活着的时候,他恨他恨得要命,希望他死在外面别回来了。然而现在,明辉真的死了,他竟然感觉难过。
他竟然为这个不配做父亲的混蛋难过。
太狼狈,太难看,太荒谬了。
明慈抿紧唇,起身走到挨着火化间的走廊里,盯着那扇关紧的大门。
炽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充斥着火焰与灰烬的味道。
在这让人燥热不安的环境下,怪物突然出声:“他彻底消失了,明慈开心吗?”
它的话像一根钩子,将沉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勾了出来。
“只要你从我面前彻底消失,我就开心了。”
吵架的时候,他确实对明辉说过这句话。
开心……他很少体会到开心的感觉,总是活在灰暗的阴影里。
明辉曾经是他煎熬难受的罪魁祸首之一,如今人死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
像一根系着风筝的线就此断掉,随风飘荡的空茫感占据着他的内心。
一片静默中,只听怪物又问:“明慈,为什么,没有开心?”
它记得明慈说过的每一句话,按照它的直线逻辑,明辉彻底消失,明慈就会开心,那他的心跳应该会变快,浑身会变热变香才对。
但是现在明慈的生理反应并不是这样,让它陷入了迷惑。
明慈本可以继续沉默,或者随意敷衍一句,但他却一反常态,认真回答了它的问题:“因为人类就是这样,开心、伤心、喜欢、讨厌,都是复杂多变的感情。”
“前一秒欣喜若狂,后一秒悲痛欲绝,前一天爱得要命,后一天恨之入骨。甚至有时候,人类可以同时开心又伤心,喜欢又讨厌。”
怪物更迷惑了,直白地说:“明慈,我听不懂。为什么,开心又伤心,喜欢又讨厌?”
明慈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在笑,随即就听它继续说:“伤心是坏的,讨厌是坏的,我想要明慈,只有开心,只有喜欢。”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慢慢在心底发酵,他垂下脸颊,指尖挑开衣领,看着这抹栖息在胸口的猩红。
这一秒,他居然对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危险的怪物,产生了一丝类似怜悯的感觉。
他轻轻地喊了声:“小红。”
“小红在这里。”
怪物条件反射地回道。
“只要你脱离我的身体,离我远远的,我就会开心,而且喜欢你。”
明慈的嗓音罕见地柔和:“小红,离开我,好不好?”
怪物愣了愣,呆呆地重复:“离、开?”
而后它猛然反应过来,一瞬间像爆掉的炸弹,情绪非常激动:“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小红不离开,小红和明慈,永远在一起!”
“明慈,不要抛弃我,不要,不要——”
它的声音越发尖锐扭曲,近乎嘶吼哀鸣,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明慈的脑髓仿佛被尖刺贯穿,眼前一阵眩晕,视线失去焦距,只能依稀感觉到它在肌肤上蠕动蔓延。
那丝柔和微妙的感情荡然无存,他心惊肉跳地按住胸口:“停下来,小红,停下来!”
“我不抛弃你,小红,听话……乖乖回去。”
在可怕的嘶鸣声中,明慈没法思考太多,只能尽量安抚怪物。
“你不想离开就不用离开,我不会抛弃你,快点停下来。小红,你很乖,对不对?”
“呜呜呜……对,小红很乖……”
怪物终于稍微平静,嘶叫声变成哽咽的泣音。
“小红听话,乖乖回去,明慈不能离开,要在一起……”
明慈心有余悸地吸了口气,手背绷到青筋微凸。
少顷,他颓然地捂住脸,为自己那一刻的动摇感到挫败。
怪物不可能放过他。
所以,他不能产生任何天真又多余的想法,只能按计划进行下去。
上午十点,明慈领到骨灰盒,步行去附近的墓园,将骨灰入土安葬。
他孤零零地站在坟前,没有磕头,也没有流泪。
默然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之后明慈又去了趟警局,车祸相关的各种事宜,都需要他这个直系亲属现场确认。
这一天格外漫长,直到太阳落山,他才回到家里。
就在这天晚上,吴老板得到明辉车祸去世的消息,连忙赶来一探究竟。
常子金这几天神神叨叨地躲在家里,死活不愿意出门,他只好另找两个小弟陪着过来。
吴老板正要抬手敲门,小弟献殷勤,抬脚就踹,把铁门踹得咣咣震响。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有动静。
小弟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皱眉说:“大哥,他家里没人!是不是跑路了?”
话音未落,铁门突然被拉开了。
小弟吓了一跳,抬眼就见屋里一片漆黑,有道晦暗的人影幽幽地站在门边。
“我草!什么鬼!”
他惊得连连后退。
“让开!”
吴老板胆子大,伸手推开小弟,走进门内,啪地按下电灯开关。
刺眼白光照亮整个客厅,只见门边的人静静地看着他们,眼眸幽深暗沉,目光令人毛骨悚然。
吴老板不太自然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明慈,我听说你爸出事了。”
明慈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依次扫视三人,最后目光停留在吴老板脸上:“明辉欠你多少钱?”
这话一出,吴老板也懒得绕弯子了,直接回道:“到这个月为止,连本带利十九万零八千,分三次借的,借条写得清清楚楚,有他本人签字和红手印。”
明慈:“等车祸赔偿到账,我会转给你,留一下账户信息。”
这么干脆利落?
吴老板狐疑地报了账户信息,眼珠转了转,忍不住问:“明辉的车祸是怎么回事?纯意外?对方得赔不少吧?”
这次事故明辉是主要责任人,货车司机基本不用赔,主要是保险公司赔钱,还债差不多够了。
这些事,明慈没必要和吴老板细说,因此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冷冰冰地说:“与你无关,现在你可以走了。”
旁边小弟立马横眉竖眼,指着明慈:“你什么态度?啊?怎么说话的!我大哥问你——”
“行了。”吴老板打断他,笑眯眯地看着明慈,“好,那我等着你打钱了。快开学了吧,去南州大学之前,能到账吗?”
明慈听懂了这是暗示,对方知道他在哪里上学,让他别想跑路。
“没有那么快。大概三个月内,钱一到账,我就会给你转过去。你不用天天找我,我不会跑路。”
南州大学的学历可比二十万值钱,这小子确实不可能辍学跑路。
吴老板点了点头,皮笑肉不笑:“那我就等着了。”
这话说完,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对方忽然问:“你的那个小弟,阿金,怎么没来?”
吴老板脚步一顿,扭头看向明慈:“小明同学,你还挺关心阿金,想跟他交朋友啊?”
没想到,明慈竟然弯唇笑了笑,语气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看来他没有跟你说。”
什么?没有跟我说什么?
吴老板心里一咯噔,后背莫名其妙地沁出几滴冷汗。
还没等到他张口问,就听明慈接着说:“谋杀未遂,他那天想捅我,没捅成就跑了。”
吴老板的表情霎时就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心里恨不得立刻把常子金暴揍一顿。
真是个脑子进水的大神经!做事一点不考虑后果的蠢货!
“我没有声张,是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麻烦。”明慈盯着吴老板的眼睛,“但如果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报警。”
吴老板笑容消失,顿时面沉如水。
他们这些人,个个都有点不干净,压根经不住细查,真要是闹到警局,那麻烦事就来了。
“都是误会,阿金脑子有问题,是个神经病,别跟他计较。放心,他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了。”
这话说完,他朝两个小弟摆了下手,抬脚就走。
咯吱——
明慈将门关紧,神情冰冷而平静。
“明慈。”
外人一走,怪物就黏糊糊地唤他,希望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情。
明慈关了灯,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怪物从他手心悄然坠落,变成软乎乎的一团,蜷缩在他腿上。
“摸摸我,明慈。”它迫不及待地说。
明慈指尖轻微地颤栗了一下,然后像抚摸小动物那样,慢慢地抚摸它。
明慈坐在电脑前,点开文档《新生入学指引》,认真浏览每一页的内容。
直到看完所有页面,他视线偏移,习惯性地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时间。
8月24日。
距离大学报到的时间不到一周。
明慈感觉虚空中仿佛有把铡刀悬在头顶,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逼近他命运的终点。
然而他的焦虑不安,罪魁祸首却全然不知。
它自顾自地从衣领里冒出来,凝结成柔软猩红的手掌,非常自然地握住了他的脖子,感受他呼吸时喉骨轻微的颤动。
这是怪物最近的新乐趣,将身躯变成人类肢体的形状,碰触明慈的各个部位,感受他每一次生理反应的细微变化。
不知怎么回事,它格外喜欢变成手掌,沉迷于抚摸、交握这些动作。
如果不是明慈总是阻止,它可以整天二十四小时这么做。
“小红。”
明慈合上笔记本电脑,抬手抓住这只滑腻温热的软手,将它从颈侧扯了下来。
怪物温顺地伏在他手上,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明慈,今天也要,摸摸和握手。”
灯光下,只见明慈微微垂眸,浓黑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雪白脖颈泛着一抹薄红,染着浅粉的喉结轻轻滑动:“先完成今天的训练,然后我会给你奖励。”
“奖励……小红喜欢奖励。”
怪物倏地立起两根手指,左右晃了晃,兴奋地问:“训练是什么?要怎么完成?”
明慈注视着这只古怪的猩红软手,眼神晦暗不明,嗓音却很柔和:“首先,放开我的手,落到地板上。”
怪物乖乖照做,坠落在他脚边。
“去厨房给我拿个橙子。”
“橙子?”
怪物认识橙子,但是厨房距离卧室好几米远,而且橙子放在冰箱里,它还要打开冰箱才能拿到。
它不想离开明慈的气息范围,于是打算原地蔓延,伸出长长的触肢去拿。但下一秒就听明慈说:“不要变大,用你现在的形态去拿,像人类一样用、手、拿。”
怪物有些犹豫,迟迟没动。
明慈提醒:“完成训练就可以得到奖励,你不想要我的奖励吗?”
“想要明慈的奖励。”
怪物立刻回答,从他脚边慢吞吞地往外挪,离开他视线范围之后,速度猛然加快。它一秒内冲到冰箱前,滋溜一下窜到上面,拉开冰箱门,拿起一个橙子就往回跑。
“明慈,橙子!”
它跳到明慈大腿上,举起橙子给他看。
“不错。”
明慈接过橙子放到桌上,没等它高兴,又说:“你忘记关冰箱门了,现在过去关好。”
怪物愣了下。刚才离开明慈一小会儿,已经让它本能抗拒,感到难受了。
“听话,快去。”明慈催促。
“唔……”
它不太情愿,但还是去了。
两秒后,怪物停在明慈脚边,几根手指紧紧圈住他的脚踝,大声说:“明慈,我关好了!”
“很好,现在把水果刀拿给我。”
明慈再次吩咐。
“水果刀。”怪物的话音变了调,流露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明慈,我在这里拿。”
它的手指仍旧握着明慈的脚踝,手腕却开始变形,源源不断地溢出血色的黏液,向门外蜿蜒流淌。
明慈冷酷否决:“不行,今天的训练你都要保持手掌的形态,不可以这样拿。”
怪物几乎要哭了,可怜兮兮地说:“明慈,我这样可以拿。”
“不行,这样拿就没有奖励。”
“呜呜呜……想要奖励。”
怪物哽咽着收回黏液,迅速跑到客厅,从茶几上拿到水果刀,飞快返回卧室。
它爬到明慈的腿上,将水果刀放到他手里,急迫道:“我拿过来了!明慈的奖励!”
明慈扯了扯唇角,握着刀切开橙子,递给它一块:“奖励。”
怪物呆呆地接过,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委屈巴巴地说:“不要这个,想要明慈的,这不是,不是明慈的奖励。”
在它的认知里,明慈的奖励必须是独属明慈的东西,血肉、体.液、气息……碰触、抚摸、拥抱……这些东西才对。
它已经乖乖完成训练了,如果许诺的奖励没有给它,那么它会自己去拿。
怪物扔掉橙子,躯体膨胀变大,像一只巨大而畸形的手掌。它拢住明慈的上半身,躁动不满地嘀咕:“我要明慈的东西,明慈的奖励……”
明慈心跳略微加快,没想到它虽然天真无知,但并不好糊弄。
“我开玩笑的。”他偏了下头,避开快要压到下颌的猩红手指,“我现在给你真正的奖励,好了,放开我吧。”
怪物迟疑片刻,还是听话地松开了,专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明慈猜它现在最想要的无非就是血肉,喂食是最好的奖励。
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臂,伤口迅速溢出鲜血,殷红血水汇聚成流,滴滴答答地落到桌面上。
“小红,喝吧,把桌子清理干净。”
明慈顿了顿,站起身接着说:“然后我们进行下一项训练。”
怪物将桌面上的血一扫而空,对他手臂的伤口蠢蠢欲动:“什么下一项训练?”
“先做个小测试,你待在这里别动。”
这话说完,明慈抬脚往外走。
怪物立刻就想追,只听明慈沉声呵斥:“别动,待在卧室里。”
“明慈……”
“听话,小红。”明慈关上房门,“我们只是隔着门而已。”
客厅没有开灯,卧室的灯光从门缝泄露出来,看这丝光线就能判断它有没有从门底溜出来。
“明慈,我讨厌这样,明慈……”
怪物焦躁不安,不停地喊他。
“小红,不要动,这只是测试、训练,我没有离开你。”
明慈一边说话,一边往后退。
直至退到铁门边,他瞥见卧室门底缝的光消失了——它忍不住从门底往外流动了。
明慈眼疾手快地打开铁门,一脚跨出去,反手将门砰地关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