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慈没搭理他,弯腰打开大箱子,将里面的几套夏装拿出来,放进自己的衣柜里。
苗念春脸上的笑容淡了,腔调变得有些生硬:“别介意哈,我这人就是好奇心重。”
明慈转过脸,撩起眼皮看他,平静回道:“我没拿过大奖,也不是状元,只是普通的高考生,过线录取,没什么值得说的。”
两人视线相碰一刹那,苗念春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夕阳余晖穿过阳台的玻璃推拉门,泼洒在明慈踩着的地面上,他膝盖以下浸在金红暖光里,上身却因背光显得有些晦暗。
皮肤像夜里的积雪,一双漆黑的眼睛异常幽深。
苗念春微微一僵,下意识地避开明慈的目光,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啪嗒一声,他按亮电灯,又看了眼手机屏幕。
“怎么都六点了,我爸妈住在附近的酒店,叫我出去吃晚饭了,回头再聊。”
这话说完,他仓促走出寝室,才发觉自己后背冒了层冷汗。
明慈目送苗念春的背影消失,走到门口,将门轻轻合拢之后,便打量起整间寝室。
四个上床下桌带衣柜的床位,独立卫生间兼浴室,有个六平米左右的阳台,房间里还配了空调和电扇。
条件还不错,符合他对大学寝室的期待。
明慈收拾完东西,铺好床铺,已经快七点了。
该吃晚饭的时间,他却没什么食欲,只觉得疲倦,就想洗个澡,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卫生间做了干湿分离的布局,由磨砂推拉门隔开,外面是洗手池和马桶,里面是装着电热水器的洗浴间。
明慈站在洗手池前,捏住衣角即将脱掉上衣的那一刻,腰间一圈红线骤然回缩,变成红痣,无声蛰伏在后腰中间。
明慈脱了衣服,习惯性地看了眼胸膛,然后揭掉左手食指的创可贴。
指腹深红的烧伤暴露在空气中,那一小片皮肉被烫脱皮,淡黄渗血的肉露出来。
这才是人类受伤后的正常状况,没有怪物寄生在伤口里,这片烧伤要好几天才能结痂,痊愈之后会留下肉眼可见的疤痕。
明慈直勾勾地注视着烧伤,犹如着魔了一样,左手缓缓抬高,指腹贴在唇边,张口咬了下尚未结痂的伤口。
腥咸微苦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强烈的疼痛随之袭来。
他如梦初醒,猝然放下左手,立刻拧开水龙头,俯身喝水漱口。
明慈接连漱了几口水,唇舌间的血腥味逐渐变淡,消失。
“……”
他深深地呼了口气,从洗手池里抬起头,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湿漉漉的、泛着绯红的面孔。
食指伤口破得更深,鲜血缓缓溢出,滴答滴答地落在瓷白台面上,留下一小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明慈直起身,垂眸看了一眼血迹,没有立刻清理,而是直接走进洗浴隔间,拉紧磨砂玻璃门。
狭小的浴室里,水汽氤氲弥漫。
十分钟后,他洗完澡穿上睡衣,便径自走了出去,好像忘记了瓷砖台面上的血迹。
寝室的灯关了,落地窗帘紧闭,室内一片昏暗沉寂。
明慈躺在床上,双眼合拢,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
他左手食指贴了新的创可贴,但伤口还没凝血,沁出的鲜血渐渐洇透创可贴,从边缘溢了出来。
腥甜、甘美、充满诱惑的血肉,是它现在最需要的养料。
更何况,这是来自宿主的血液,简直是滋养身躯的无上珍品。
明慈已经陷入了深眠,呼吸轻缓绵长。
红痣悄无声息地滑到左手,拉伸变大,探出细密的触须,接住他指尖即将坠落的血珠。
宛如水滴落入油锅,再次尝到明慈的味道,饥渴难耐的食欲霎时沸腾起来。
无法控制的本能渴望,如此焦灼迫切,让它几乎没办法思考,只能贪婪地摄取他的血液。
濒临失控的时候,它恨不得将他整个吞掉。
但是它注视着这张沉睡的面孔,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在灵魂里翻涌,堪堪压住暴涨的本能食欲。
“明慈……你骗我……”
黑暗里,扭曲的话音流入明慈耳中。
“没有永别……我们永远不会分别……”它紧紧缠住他,“从今往后,哪怕是死,都不能分开。”
夜里十点。
哒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紧接着咔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
“诶?没人?”
苗念春站在门口,见寝室里一片漆黑,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以为明慈出去了。
他按亮电灯,无意间瞟见明慈坐在高高的床上,顿时吓了一跳。
“我擦!”他浑身寒毛炸开,语气不太好,“吓死我了,明慈,你怎么不吱声啊?”
明慈刚刚从睡梦中惊醒,意识还不太清明。他迟钝地偏过头,盯着苗念春看,眼神犹如在看陌生人,过了好一会儿,低低地说了声:“抱歉。”
苗念春松了口气,反手关上门,随口问:“才十点,这么早你就睡觉了?”
明慈没有回答,而是垂下脸,注视着自己的左手。
不疼,伤口一点也不疼。
他轻轻咬住牙关,一下子揭掉食指的创可贴。
指腹完好无损,干干净净,连伤疤都不存在。
明慈睁大眼睛,立即下床跑到洗手间。
雪亮灯光下,只见瓷白台面纤尘不染,没有一丝血污的痕迹。
这一刻,他呼吸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不是错觉,怪物真的没有死!
明慈俯身靠近镜子,扭着头,试图找到侧颈的那颗红痣,然而那片肌肤苍白光洁,丝毫没有它的痕迹。
这正好印证他的推测。
也许是不死之身,也许是涅槃归来,反正怪物没有消失,此时就藏在他身体里,悄悄观察着一切。
明慈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心脏狂跳不止,脸颊滚烫发红,脑子里乱七八糟。
过往的记忆在脑中纷乱重现,它变幻捏造的种种模样、它恐怖可怕的原始形态、它笨拙可笑的话语……它凄厉无助的哀鸣。
在经历过驯化、欺骗、焚烧之后,怪物还是回来了。
明慈抬起握紧成拳的手,牙齿咬住手背,极力克制岌岌可危的情绪。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怪物应该不会再信任他了,躲着不愿意回应他。
必须做点什么才行,不能就这样等着,必须得……
“明慈,你好了没?我也要用——”
苗念春话音戛然而止,停在卫生间门口,惊诧地望着明慈。
明慈现在的神态和之前判若两人,那股沉郁而冷漠的气场荡然无存。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炽烈燃烧的火焰,视线相碰一刹那,苗念春有种被灼伤的错觉。
简直像只蓄势待发的精怪、野兽。
有那么一秒,苗念春甚至产生了荒谬的猜测,怀疑眼前这个瘦削俊秀的男生磕了兴奋剂。
苗念春下意识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液,试探性地问:“明慈,你怎么了?”
“……”
明慈牙关松开,转而捂住半张脸,沉沉地喘息一声。
接着,只见他慢慢放下手掌,唇角扬起明显的弧度,竟然笑了起来。
“我没事,只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有点……紧张。”
他的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笑容带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紧张?看起来分明更像兴奋。
苗念春默默地想。
明慈一边说话,一边走出卫生间,朝苗念春歪了下头:“抱歉,你是不是要用卫生间?”
苗念春犹如被摄魂一样,呆愣地回答:“呃,啊,对,是。”
明慈收回视线,拿起自己的背包,往门口走:“我出去一趟。”
“等等,”苗念春缓过神来,冲着他的背影高声问,“那你今晚还回寝室吗?”
“不知道。”
“啊?不知道?”苗念春追出门外,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银灰色的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明慈抬脚走出电梯,离开宿舍楼。他一路步履不停,越走越快,穿过热闹的小吃街,往夜色笼罩的山林走去。
南州大学附近有个两百多米的小山,幽静秀美,绿意盎然,白天到处都是学生,到了晚上,山路出入口铁门紧锁,四处看不到一个人影。
除了官方修建的正经山路之外,山道侧面果然有陡峭的野路。
月光下,蓝底白字的告示牌清清楚楚:【此处危险,请勿攀爬】
明慈视若无睹,抓住横斜旁逸的藤蔓,努力抬高腿,艰难地爬上野路。
昏暗幽深的山林里,聒噪的虫鸣交织成一片,除此之外,只有他凌乱的脚步声。
大概二十分钟后,明慈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停了下来。
光线熹微,夜色浓重,周遭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中,他扶着树干喘气,剧烈运动后浑身发热,连鼻息都是滚烫的。
想必血也变得更“香”了吧。
明慈掏出手机点开闪光灯,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然后他拉开背包拉链,拿出一把小巧的美工刀。
指尖轻轻一推,锃亮反光的刀片冒了出来,映出他漆黑发亮的眼睛。
“小红,你在看我吗?”
他话音有些紧迫,带着轻微的颤音:“我的血是不是很香?你想吃吗?”
锋利轻薄的刀刃抵住手臂,眼见就要切开皮肤,周围却忽然陷入了死寂。
虫鸣消失,鸦雀无声,真真正正的寂静。
明慈愣了下,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正要转过脸看,一片浓郁的暗影率先笼罩过来。
他被扑倒在地,手机和美工刀脱手而出,落到厚厚的枯叶里。手机闪光灯被遮住,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视野里一片深黑,在类似失明的状态下,听觉和触觉越发灵敏。他感觉自己好像摔进潮湿黏稠的沼泽里,温热滑腻的东西贴着皮肤蠕动,逐渐游移到颈侧。
“小红。”
明慈低低地喊了一声。
柔软的东西微微停顿,旋即拢住了他的脸颊。
明慈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到说不出话,然而真到了这一刻,大脑被冲动放纵的感情占据,他忘记了恐惧,没有畏缩逃避,反而仰起了头。
“你想做什么?要吃掉我吗?”
明慈的声音在寂静中无比清晰:“小红,你是不是想向我复仇?”
其实不该问这种话,如果怪物真的要复仇,这么一问就会戳破平静的假象,让情况变得更糟糕而已。
但冲动的情绪如海潮巨浪般袭来,裹挟他的思维,倾轧他的理性,让他没法克制言行。
黑暗并不影响怪物的视觉,它默然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明慈的脸庞,阴暗浓烈的感情如岩浆翻涌。
有一瞬间,偏执狂热的念头几乎压过一切,它想彻底吞掉眼前这个人类,让他成为它的一部分。
以此达成永恒不变的结合,满足永无止境的渴望。
“小红,你被大火烧过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吗?”
明慈话音未落,就被滑腻柔软的触肢按住了嘴唇。
紧接着,这根触肢毫不留情地探进他的唇内,肆意摄取津液,越来越过分,细长的末端甚至挤入喉腔,向更深处蠕动。
这是明慈第一次被怪物侵犯到这种深度,他吐不出一个字,生存本能让他浑身战栗,忍不住挣扎起来。
喉咙很难受,喘不上气,濒临窒息,他只能发出微弱可怜的鼻音。
但怪物没有放过明慈,而是将他整个人紧紧裹住。
同时不自觉地散发出馥郁又奇特的香气,拖着他的意识往下沉坠。
明慈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或许是很长时间,他浑身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了。
怪物猛然清醒过来,急忙抽回触肢,慌乱地喊他:“明慈?”
然而他毫无反应,心跳和呼吸那么轻缓微弱,似乎快要消失了。
怪物狂热暴烈的情绪瞬间冷却,小心翼翼地抱着明慈,一遍遍地呼唤。
“明慈……明慈……”
它知道人类很脆弱,但没想到只是这样就让他濒临死亡。
一声声急迫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怪物越来越焦急,直接切掉一块血肉,试图靠喂食救回他。
猩红软物入口即化,顺着明慈的喉管往下流淌,很快发挥作用。
他的心跳逐渐变重,呼吸猝然急促,犹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十几秒,他的呼吸恢复平缓,像是陷入安稳的深眠。
怪物仍旧不放心,贴着明慈微微起伏的胸膛,整夜感受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天光洒进树林,它才无声缩小,默默蛰伏到他后腰。
半个小时后,明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刚亮,山林幽深静谧,偶尔几声鸟鸣传得很远。清凉的露水从树叶上滚落,滴到明慈额间,他不由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多了。
明慈扶着树干坐起身,按了按太阳穴,依稀回想起昏睡前的记忆片段。
隐在黑暗中的怪物,无法挣脱的束缚……濒死的窒息感宛如噩梦残影,在心底挥之不散。
他抬起手,轻轻碰触脖颈喉骨,感到一阵后怕。
差一点被它弄死。
不过换位思考,怪物就算真的弄死他,也是理所应当。
喉咙可能被磨肿了,又热又痛,明慈张嘴尝试说话,不仅扯得咽喉痛,发出的声音还异常嘶哑。
他短促地吸了口气,拎起背包,缓缓站起身。
正要抬脚下山时,明慈忽然想起来,昨夜被怪物扑倒的时候,手机甩掉了,应该就落在附近。
明慈在一堆青黄交错的落叶里找到了手机,闪光灯还开着,电量只剩15%。
他关掉闪光灯,点开聊天APP,只见物理系大群里冒出很多条消息,新生们整夜聊得热火朝天。
底栏通讯录亮着红点,他点开看了一眼,发现有三个人通过大群发来好友申请。
魏玉衡、苗念春,以及还没见过面的陌生室友:秦书亦。
明慈没有立即通过,而是返回聊天页面,查看昨晚辅导员发的通知。
明天是开学典礼,后天开始军训,今天要去领军训服。
大学生活已经开始了,如果他没法与怪物和平共处,那接下来的日子不堪设想。
然而现在,怪物差点弄死他,显然非常恨他。
蛰伏沉寂只是暂时的,等它恢复元气,估计就要报复了。
明慈一边顺着树林野路下山,一边沉思,完全没注意到附近的草丛里盘着一条青蛇。
这条蛇足有一米多长,贴着地面蜿蜒滑行,迅速向他靠近。
等明慈不经意间瞥见它时,它已经近在咫尺,蛇鳞森然反光。
明慈猝不及防,眼见青蛇要碰到小腿了,只能慌乱躲避。
就在这一刻,猩红从他身上喷涌而出,如同淤泥洪水将青蛇淹没。
这条蛇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消融得干干净净。
明慈跌在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在他的注视下,猩红黏液快速汇聚成形,凝出几条长短不一的手臂,其中一只手掌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明慈后知后觉地感到了疼痛,垂眸一看,小腿接近脚踝的位置有道刮破的伤口,正在流血。
他心跳停了一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温热殷红的鲜血不断溢出来,顺着苍白光洁的肌肤往下流淌,落到握着脚踝的猩红手掌上。
极致的诱惑下,怪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仅把流出来的鲜血吃得一干二净,还冒出细密的触须入侵伤口,贪婪地吮吸着血肉。
明慈忍不住缩了下腿,嗓音嘶哑地唤它:“小红。”
没想到这个畏缩的动作刺激到怪物,它攥得更紧,不让他乱动,同时将整个身躯都覆在他身上。
“我明白谎言的意思了。”
怪物终于跟他说话,腔调依旧扭曲古怪,但浓烈的感情毫不掩饰。
“明慈经常对我说谎,骗我。你不想饲养我,也不喜欢我,你只想烧死我。”
明慈呼吸微顿,一时无言。
怪物捏住他的脸颊,贴着他耳朵问:“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烧死我?”
“到处都是火,我真的好痛,好痛啊……明慈,为什么?”
整整三天,每时每刻,哪怕是虚弱期,怪物都在思考。
当初它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宿主这么讨厌它,讨厌到要放火烧死它的程度?
明慈眼睫颤动,沉默数秒之后,哑声反问:“那你呢?明明是个生存至上的异种,被大火困住的时候,为什么让宿主独自逃跑?”
这几天,他总是在想这个问题,大火燃尽的烟尘仿佛从未飘远,裹挟着它凄厉的哀鸣,一直在心底缭绕盘旋。
“是因为你知道你不会死,之后还需要我这副身体?”明慈顿了顿,“还是别的原因?”
怪物的情商很低,无法分辨人类微妙的感情,也听不出宿主的话语里隐藏着隐晦的期待。
面对宿主的疑问,它不会撒谎,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直白回答。
“因为我想让你活着。”怪物说,“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我只是不想让你痛,也不想让你死。”
完全击中期待的回答。
明慈感觉心脏像被软物撞了一下,冒出一股酸涩的热意,缓缓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竟然对怪物产生了感情。
但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物?
恐怖凶戾,不懂人性,不会共情,将生存本能摆在首位的寄生异种,居然在生死危急的时刻,让宿主独自逃跑。
如果它真的死了,以后宿主是死是活,和它又有什么关系?
明慈控制不了自己的念头,内心变得无比柔软。
然而喉咙肿胀疼痛,又让他无法忽略怪物施加的暴行。
他眼眶有些发热,黑瞳定定地盯着怪物,问:“所以,现在呢?你恨我吗?”
怪物伏在他身上,凝视着这双逐渐湿润的眼睛:“恨?”
人类总有太多的情绪词语,让它弄不明白,分辨不清。
它不懂恨是什么感觉,此时此刻,它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明慈,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想烧死我?”
它再次问。
明慈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泛着淡红,话音低哑而平静:“小红,我是人类,你是怪物。从食物链上,我是你的猎物,无论你怎么对待我,我都毫无反抗之力。对于人类而言,你的外形和天性很可怕,让我感到很恐惧,所以我不喜欢你,所以我想让你死。”
“可怕?”
怪物不懂自己哪里可怕,分明是人类做出的种种事迹更可怕。
“没错,我很害怕你。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是个恐怖的怪物,等到你不再需要宿主的那天,就会杀死我。”
明慈说到这里,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继续道:“我以为把你烧成灰烬,一切就能结束,我可以重新过安稳的生活。”
“我不可能杀死你!”
它的声音变了调,紧迫而急促:“我一点也不恐怖!我一直都很乖,你为什么要害怕我?”
明慈睁开双眼,轻轻地说:“可是几个小时前,你差点弄死我。”
“我……我不会再那样做了!”怪物近乎祈求地说,“不要害怕我,不要讨厌我。”
明慈心口堵着酸涩的软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喃喃自语:“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怪物急切道:“你教我,我会听话的!明慈,教教我,让我明白那些不懂的事情,好不好?”
它想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获得他的喜爱,让他打消抛弃它的念头。
真是固执天真,不懂人心险恶的笨蛋怪物。
明慈这样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多么柔和,眼眸明亮泛光。
晨风吹过树林,枝叶哗哗作响。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树枝摇晃,光影斑驳。一束阳光落在脸侧,明慈眯起眼睛,推了推它:“我同意了,起来。”
怪物得到了安抚,乖乖地缩成红痣,栖息在他脚踝的伤口里。
片刻后,明慈穿出茂密的树林,从陡峭的斜坡爬了下去。他脚刚踩到水泥地,远处传来一声暴喝:“喂!你干什么呢?”
明慈扭头一看,只见有个景区管理员快步走来,指着他气呼呼地喊:“这么大的警示牌你没看见?此处危险,请勿攀爬!”
“你往前走几步就是大门,五点半就开门了,好好的山道不走,非要爬野路!”
明慈低下头:“对不起。”
管理员停在他面前,厉声道:“这树林里多危险啊,这么陡,摔一跤不得了!到时候昏迷了都没人发现!而且山上还有蛇知不知道?”
明慈不说话,连连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管理员见他态度良好,语气稍微缓和:“免费景区又不用买门票,想爬山就走修好的山道,不要乱钻树林,下回不能这样了啊。”
“别害怕,明慈,不用听他的,”怪物窃窃私语,“我会保护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树林一点都不危险。”
明慈敛眉垂目,温顺地嗯了声,在管理员的视线中转身离开。
现在是大学集体生活,他很难找到大范围又没有监控的隐蔽场所,如果要释放怪物的原始形态,这片树林是唯一的选择。
他表面温顺听话,其实心里已经想好下次过来的时间了。
明慈回到寝室时,苗念春还没起床。
空调开了一夜,房间里凉飕飕的,苗念春卷着毛绒薄毯躺在床上,睡姿很差,一条腿斜搭在床沿上。
明慈脚步放慢,轻悄悄地路过,回到自己的位置,将背包放到桌上。
身上的衣服在树林里沾了泥灰,明慈从衣柜里拿出白T恤和蓝色长裤,轻手轻脚地换了身干净衣服。
随即他赤脚踩着椅子,微微弯腰,指尖碰触已经结痂的刮伤,无声往上一滑,示意红痣挪挪位置,藏在衣服里面。
就在这时,滚轮滑动的声响由远及近,两分钟前合拢的房门又被打开。
明慈放下脚,直起身扭头看去,只见一个戴黑框眼镜的高个男生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碰,男生轮廓分明的脸庞露出一丝笑容:“明慈,果然是你。”
明慈对这人毫无印象,神情平静而冷淡。
男生抬腿走了进来,停在3号床的位置,放下沉重的行李箱。
“上一次来不及自我介绍,还好又见面了。”他走到明慈面前,伸出手,“我叫秦书亦。”
明慈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没有跟他握手,而是抬眸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忘了?”秦书亦摘掉眼镜,俯身靠近,“再看看,有没有一点眼熟?”
温热的呼吸清晰可闻,明慈下意识避开几分。
然而秦书亦毫无界限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侧脸,低声问:“真的没印象吗?”
明慈还没说话,怪物先莫名其妙地生气了:“明慈,我讨厌这个人类,讨厌他的眼睛和声音。”
这股怒火来得奇怪,秦书亦没有做出任何伤害明慈的举动,但它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非常讨厌这个人类。
想挖掉他的眼睛,融掉他的脸庞,这样他就不能这么近地看着明慈了。
明慈不知道怪物萌生出可怕的念头,手指隔着衣服安抚地摸了摸它。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他声线冷淡沙哑,随手拿起一本书,用书角抵住秦书亦的肩膀,将人往外推了推:“借过,我要出去。”
秦书亦听出明慈嗓音不对劲,侧开身的同时问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问话的语气好像他们很熟似的,明慈听得略微蹙眉,没有搭理他,径自走向门外。
“明慈!”秦书亦大步跟了出去,顺手关上门。
他跟在明慈身侧,边走边说:“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两年前丰华市,八省联赛决赛的时候我们见过面,想起来了吗?”
两人一路走到楼道尽头,明慈在电梯前停住脚,平淡回道:“抱歉,没印象。”
两年前,他确实去过丰华市参加物理竞赛,但是决赛前一天,他发生了意外。次日醒过来时,考试都结束了,他压根没去决赛考场。
电梯门一开,明慈走进去,秦书亦紧跟其后,抢先伸手按了一楼。
“就是决赛前一天,9月20日,在丰华大学的图书馆里。你当时在看《Lectures on String Theory》的翻译本,我问你能不能借给我看一下,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
说到这里,秦书亦笑了笑:“整个下午我们都在争论超弦理论的假说,谁也没法说服谁。大概晚上六点多的时候,你突然有事离开,笔记本还落在桌子上。”
明慈眉心一跳,抬起眼看他。
“那个笔记封面上写着【明慈】两个字。”
秦书亦顿了顿,接着说:“第二天我在考场签到时,看到名单上有你的名字,才知道你也是参加决赛的考生。可惜,直到考试结束,你都没有来。”
明慈注视着他的脸庞,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这时,电梯下行到一楼,金属门向两侧滑开,明慈垂下眼睫,抬脚走了出去。
在他的记忆里,那天他的确在丰大图书馆里丢了一本笔记,但是他对眼前这人完全没印象,依稀记得他一整天都在独自看书。
如果真像秦书亦说的那样,他跟对方争论了几个小时的弦论,那应该记忆深刻才对,不可能才过两年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怀疑秦书亦在编故事,但又想不到对方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我能问问,当时你为什么弃赛吗?”
秦书亦停顿一秒,声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因为我和你争论的时候,说话太难听,打击到你了?”
怪物对他有种油然而生的厌恶和憎恨,忍不住跟明慈说:“他的眼睛、眼神很讨厌,声音也很讨厌,明慈不要理他,让他滚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