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鹊挠了挠头。
一个吃饱就不愁的小瞎子,会用到丞相?
魍:“听魑座说,谢遇来杀樊璃破障,等他身上的阳火一灭,谢遇就会动手。”
玄鹊一惊。
谢遇?谢遇在哪?!
“在成王体内。”
可他对樊璃不是很好么?
“那不是好,那叫捧杀。给他希望,把他高高的捧起来,在他彻底放下防备心产生依赖时,再突然松手,让他从万丈高空跌来摔得肝肠寸断,于他而言,这种遭遇和千刀万剐的酷刑是一样的滋味。”
因为你赋予他新生,而你真正的目的,却是想让他死得更惨。
被毁掉的人不知道那是沾了糖阴谋,所以才会在对方揭开狰狞面具的那一刻陷入疯癫,而剧烈的情感爆发过后,整个人就心如死灰般冷寂下来,宛如熄灭最后一滴岩浆的火山。
心死了,阳火灭了,随便一只鬼都能控制他的心神,很多英灵破障的方式就是这样的。
不必是血腥的屠杀,也不必是暴烈的质问,更用不着刀剑相向。
你就把那没人要的废物捧在手心,让他相信自己并不平凡,给他温暖,让他觉得世界美得发光,在这期间,你只需要把一个一个小如米粒的漠视隔三差五的放在他面前。
最后你啪的一声,松手了,告诉他:你的的确确,是个无可救药的废人。
“然后你把轻蔑的笑和冷漠的刀送给他,他就会自己毁灭。”魍座推敲着鬼怪的世界,到最后发现这其实和人没什么区别。
他向玄鹊说:“樊璃并不知道谢遇破障的事,得给点时间让他明白,谢遇要杀他,而丞相府能让他活下去,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丞相府能留住他的唯一优势。”
幽冷天风缓缓刮过肌骨,天上不知几时又开始下雪。
有声音从风雪中传来:“那么,你准备给他多长时间?”
魍蓦然站定,回头,撞进一双银红双目。
魍座压下眼中惊诧,静静看着那瞳色异样的人,回答刚才的提问。
“我能给的时间,自然比大将军给他的时间要短得多。”
“听说明年七月十五之前,您必须得杀他破障。那么现在,大将军对他有几分真心呢?”
魍就站在院外,一道院门将他和樊璃隔开。
平缓的声音顺着风吹入院中,漫天飞雪落下,压着那纤长的黑睫。
少年垂着头,幽沉天色把他眼中的情绪掩去大半,雪意神色惊愕的望着他,只觉得那张脸白得死气沉沉,白到整个人像患了大病。
樊璃嘴唇碰到发冷的门齿,黑暗视野中,腊月的天气似乎把心口冻成冰了,连呼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他轻轻问道:“杀我,破障——”
“对,杀你破障。”有声音这样答他。
眼覆缎带的黑袍青年隐身在空气中,在他耳边说道:“他该进你的梦了吧,看到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和那身描金的长袍了么?那代表他是化厉的英灵。”
“楚温惜灰飞烟灭连一点残魂都没留下,十殿发布的敕令上便明确写着母债子偿,这是要你替生母还债。”
带着冷意的声音攥着樊璃心口不断往下坠。
坠到他像掉进了一片寒窖般的黑色泥沼。
“不对……”
“不对?你觉得一个厉鬼会真心待你?别做梦了,听周围的小猫说,他一开始就准备杀你,三三和那只大黄猫四处奔走替你周旋,你应该不知道吧?”
樊璃:“破障是谁规定的?”
青年:“阴司十殿。”
“期限。”
“一年。”
樊璃声音单薄得像要碎在这刺骨的空气里:“从七月十五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过了半年了,他何时杀我?”
那冷冰冰的声音带着点讥讽意味:“他要杀你随时随地都行,只是没料到会在你身上遇到姻缘劫,所以他松手了,并不是心软,而是出于本能的垂涎。”
“听说他原本去昭陵融骨破劫了,可运气不好,尸骨碎了,这劫没能过去,他回来后常常将你关在那西脚院,扒光衣裳啃咬你的身体恨不得把你吞下去,是也不是?”
樊璃抿着唇,低下去的头沉得像要压断颈骨,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谢遇破障的事,也不知道姻缘劫。
在这一刻之前,他甚至没听过这些不属于人间的名词。
耳边的声音不等他反应,继续说道:
“他吸食你的血液,到后来连血液都没法满足他,于是他开始碰你、吻你,我说的可对?”
“他撕开你的衣裳,失控到抱着你彻夜不放,可你也知道,大将军为人不近声色,他凭什么对一个瞎子情有独钟?凭你脾气差、爱损人么?”
“去祖陵时,他不是推开你了么?当有更好的选择放在面前,他可是毫不犹豫的丢下你了啊——”
一声声质问里,樊璃眼神茫然的面向前方。
院门外,谢遇被无数云鹰包围。
院门内,樊璃一个人单枪匹马的面对无边无际的昏黑。
心口上还没痊愈的刀伤扯着肺腑像要撕裂一样,疼得他神经发颤,血管都要断开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确,没有留住谢遇的能耐。
七月十五那天,那是他和谢遇本尊第一次见面。
第一面,闯进梦境的青年就掐着他脖子,当时那表情冷如寒冰,似乎是要把他脖子拧断的。
但他窒息时,三三一爪子挠他脸上,把他挠醒了……
耳边的声音泛着冷意:“谢遇背上的诫鞭痕迹连小猫看了都怕,传闻诫鞭之痛恰如剐心断骨,痛极了他就把背上的皮割掉,等新皮长出来再割。”
“只要杀了你,把此生怨障了结,他就能彻底送走煞灵,去下一世投胎摆脱鞭痛了。”
“这些事你身边那只小狸花都知道,你要问问它么?”
樊璃没说话,心口遭了暴雨洗劫,整个天地都在风雨中动荡。
十年了,好像他最开始接触到的世界是怎样的,现在还是那样。
黑,疼,冷——什么时候才能暖和起来?
春日遥遥无期,寒冬却总是不期而至。
那陌生的男中音短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细软奶音:“樊璃哭起来的话会打人的,你离他这么近,待会他抽你嘴巴子。”
又有声音瓮声瓮气道:“偷鸡腿吃的小蟊贼,谢遇过来了,你要和谢遇作对么?!”
青年语气冷漠:“谢遇要杀他,但我知道救他的法子。”
几只小猫突然都不说话了,愣愣瞧着他。
接着又扭头朝外面看去。
暗沉沉的天穹下,谢遇提着剑被大片云鹰围在中心,伶官坊的人从远处奔来,在外围奋力厮杀。
没有喊杀声,也没有哭嚎,这郊外方圆一里的范围内,只有冷硬的金铁碰击和利器穿透皮肉、骨骼发出的钝响。
院中的所有人都望着樊璃。
霜华脸色苍白,问道:“你挂着包袱去陆言院子那天,我看到你手腕上的咬痕抓伤……那是,大将军弄的?”
樊璃白着脸没说话。
雪意抓着他袖子,语气苍白无力:“他来这么久了?从七月十五,就一直在你身边?”
“你顶着雨执意要回西脚院,是因为他?”
“樊璃,说话啊,他果真那样……”
“你们知道了又能怎样?”樊璃抿开干裂的唇,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欠了就是欠了,他来找我也不足为奇。”
不过现在想来,陈留那些往事,大概是谢遇和老黄骗他的吧?
那时他有自己的亲人,何须跑去陈留寄人篱下?
再不济也能回侯府啊……
小狸花踮起后脚扒着樊璃小腿:“破障只有一年,只要你熬过去,别被他吹掉身上的三把阳火他就不会得逞的……”
奶牛猫:“可他头上的阳火又小了一圈了!”
樊璃蹲下地,轻轻把几只小猫拢在怀中,转身进屋。
谢遇用剑鞘把扑上来的云鹰击退,眸光透过半人高的院门,看向那背影单薄的少年。
雪意、樊悦疾步跟上去,樊璃慢慢说道:“我有点困。”
两人便停下来,樊悦红着眼眶:“我就说,成王怎会这样好心……”
万万没想到是被谢遇附身了!
他把樊璃留在身边寸步不离,原来是为了方便杀樊璃破障啊!
樊悦囫囵抹掉眼泪,提着剑扎在院中。
她背对樊璃说道:“你睡,我守着你。”
樊璃进了怀瑾房间,关上门就靠在门上,没动了。
小三花仰脸说道:“你难过么?”
樊璃面向它,没有外力帮助,他听不懂小猫在说什么,便道:“我问,你们答。”
“是就呜一声,不是就呜两声,记住了么?”
小猫呜了一声回应他。
樊璃:“周围有鬼物么?”
“谢遇……一定要杀我破障?”
樊璃许久没说话,缓缓靠着门坐下去。
地面冷如冰锥,寒气一下下刺进骨头缝里。
“不杀我的话,他会下地狱?”
两声,代表否定。
樊璃垂下睫毛:“他会被阴界惩罚?”
小猫有呜两声,也有呜一声,也有不吭声的。
樊璃换了个方式问道:“他会死么?”
“会死。”那冷冰冰的男中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阴司在他额上刻了个封印保证他不被煞灵影响,一年后封印破开,煞灵会立刻反噬他,到那时各界都会接到阴界的追杀令,他死路一条。”
“所以必须杀掉你,把障破了才能活下去。”
樊璃:“那姻缘劫呢?”
对方语气冷漠:“阴司给他送来一颗破尘珠,你死了,他吞掉破尘珠,这姻缘劫便不攻自破。”
樊璃面向青年:“那么,你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把这些告诉我?”
“因为丞相。”青年说道,“所有人都说丞相罪大恶极,但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该由你自己去评定。”
“樊璃,丞相府是世间唯一能庇护你的地方,但回不回去都随便你。”说着,并指在那银手环上一点,三颗铃铛齐齐发出一声细微脆响:“想通了就捏破这银铃,我来带你走。”
樊璃坐在门边,手腕上的银手环是谢遇给的,冬天戴着,被风一吹那银饰就冷透了,温度像寒针一样刺人。
对方做完这些就准备走了,临走时说道:“你脖子上的玉佩是厉鬼的遗物,他会通过这玉咬烂你,最好不要戴。”
三三仰头看了樊璃一会儿,脑袋轻轻在他怀里一蹭。
小狸花把肉爪垫揣热捂在樊璃手背:“你身上冷冷的,待会要着凉了。”
几只小猫窝在樊璃身上给他取暖,他捏着脖子上的玉怔了半天,慢慢低下头。
“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他在人间请了三千年庇护神,而另一个人在忘川看了他三千年,如今他们都进入轮回了……”
樊璃轻声问道:“他们出于什么缘故,才会遭此劫难?”
小三花说道:“劫难的话是没有尽头的,就像春天很好,但冬天始终会来。不过你的劫难很快就过去了,灶王爷爷说了,你只要再请最后一个庇护神就能结束。”
但结束后呢?
小猫不知道。
灶王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场长达三千年的请神礼结束后,樊璃要何去何从。
也许他还会像现在这样,拼命给自己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过冬?
到那时,他都不敢奢求还会有几个人留在身边。
广袤无垠的黑暗将他封锁在孤岛上,他始终找不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定位,就像在大海上失去方向的孤鸟一样,往哪个方向飞都不对。
他以为自己只是没有人要,但现在想来,何止啊。
被丢之前,他尝尽种种辛酸。
本以为谢遇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如今,连谢遇都是带着目的来他身边的……
这条烂命啊。
“早知道就不抓着他了。”
少年坐在门后,轻轻说道:“我就该一个人走的。”
外面的打斗声传到这边,短兵相接,樊璃在屋内坐到天彻底黑透。
金铁激撞的裂响慢慢消停,有人带着一股血腥味朝这边走来,叩门一声,低哑的声音犹豫着:“樊璃——”
接着又有人一脚踹在门上,樊静伦语调发寒:“滚出来。”
樊璃抱着睡熟的几只小猫起身,起来时几乎没找到四肢的存在。
他打开门,被一脸血迹的樊静伦一把扯走。
路过谢遇时他嗅到那股幽冷梅香,如今这抹干净的气息里掺杂了数不尽的血气。
樊璃脚下微顿,转瞬间就被兄长往前一拽。
他趔趄着,踏着满院残血死尸走向远处,裙摆沾满血,在空气里浮动片刻就爬上霜了。
谢遇立在那敞开的房门前,剑鞘滴着血砸在地上,一身月白色锦袍被鲜血溅得面目全非。
英王和赵秀领着兵来这边,魍座、魑座带着部众逃了,院子里满地尸体,有伶官坊的,也有云鹰。
鬼画眉心扎了一根铁弦将脑袋洞穿,正躺在地上抽搐。
展飞瘸着腿过来,又在鬼画心口猛猛补了一刀,坐在地上出神喘气。
莫姝吩咐人把坊员的尸体送走安葬,然后将魏国探子垒在一块,几大罐药水倒下去,连肉带骨全部腐蚀干净。
雪意抹了把血,拎着一把大铲子,将残留的痕迹全部铲在那药水罐子里,世子愣在旁边,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帮着把那些模糊的尸液铲进罐子,丢去悬洞毁尸灭迹。
把这农家院落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后,众人才起身离开。
雪意跟在展飞等人身后。
进城时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向谢遇。
“将军,其实樊璃很傻的——”
“一直以来,在意他的人太少了,所以你只要对他耐心些,他就会毫无保留的相信你,坐在原地日复一日的等你来见他,这样的人太可悲了,不是么?”
这少年经历一场厮杀后脸色有些发白,不再多言,踏着冰冷的雪道往前走去。
谢遇一个人站在城门口,仰头望向黑漆漆的天穹。
雪花扑簌砸在脸上,他闭上眼,听到郊外界门开合的声音。
“轰——”
界门关拢,鬼画脚上套着铁链,被黑白无常领着走过长长的黄泉路。
一川血色花海撞在瞳孔深处,他抬头,暗红双目冷冷审视着远方那片宫殿。
雪花飘忽着卷过行人眉梢,冬日市集散得早。
展飞一行人与游客、商贩擦肩而过,街道两边每家每户点燃灯烛,有的人家刚吃晚饭,有的人家忙着准备东西过腊八节,小孩儿们在路边玩雪。
对面猛不丁一阵香烛气吹来,展飞抬眼看去。
只见一群人戴着巫傩面具,男人披头散发,光着画满纹身的膀子,女人穿着大袖衫头戴花冠、腰缠银铃赤脚走在雪地中。
男的在前面舞,女的在后面唱,唯独一人不声不响的杵着八环铁杖走在中间,雪花避开那一身华丽紫袍,这紫袍人随着整齐划一的节奏时不时向天上抛洒花瓣。
民屋里有人探出脑袋,懵道:“这是什么人?穿得怪稀奇的。”
“这是皇后娘娘请来的巫女,特意绕城给大家攘灾祈福呢——呀!那花瓣自己会动!”
“哪里呢?”
“你家门上,它自己贴上去了!”
坊间居民纷纷看着飞到自家门上的桃花瓣:“自己会跑,这是什么妖法?!”
青衣卫的人跟在巫傩后面,不阴不阳的扫了一眼:“那是大巫施法,给你那破门户贴上去的桃符。”
展飞站在人群中,怔怔目送那紫袍人穿过长街。
“她是皇后的人?”莫姝瞋目盯着那袭紫袍,咬着牙低声道:“那将军当年会不会被骗了?!”
天权疑惑道:“怎么了?”
莫姝道:“当年将军生产第二天小主子就没多少气了,这巫女便找到她,说小主子是一条早夭的命,得改。”
楚氏救子心切,就配合那巫女把孩子的命改成女命,后来又按照对方给的生辰八字找到谢遇,借谢遇身上的军煞气压住那身命格。
展飞摇摇头说道:“这十七年来从没听说王糜笃信巫神,说不定这巫女是刚来的。天权,你带大家回伶官坊,我去平安里走一趟。”
展飞游鱼似的钻进大街,来到平安里翻墙而入。
瑶光站在房门外猛然抬头,看到那矮小的身体时她松了口气,凑过来压低声说道:“您怎么来了?”
“来看他。”展飞踮脚往屋里看了一眼,“发脾气没?”
“没呢,一路上都没说话,眼下樊静伦在里面叨叨,得过会儿才能进去。”
展飞点点头,背朝着檐下栏杆一屁股坐上去,刚坐稳就从栏杆上掉下来,噗通一声砸进雪地。
他糊着满脸雪狼狈的窜起来,看着那从远处走来的人。
夜色下,青年穿着一身描金玄袍踏空而来,一双眼睛在幽微的光线中红得惊人,他没看僵在原地的两人,直接越过房门。
门上贴的驱鬼符在对方踏进去那一刻啪的一声粉碎落地。
樊静伦抬眼朝来人看去,捏紧长刀把樊璃挡在身后,寒着脸道:“既然将军终有一日要杀他,就别再做一些多余的事。”
谢遇:“哪些事多余?”
“所有事,把他养在府上,给他做冬衣,每天早晚的问候,西暖阁的每一件东西,都很多余。”
谢遇看了樊静伦一眼。
抬步过来时一阵寒气冲到樊静伦面前,睫毛瞬间凝霜,他几乎被冻得差点没捏住刀。
高大的身影从他身上穿过,就像穿过空气一样,俯身,把椅子上的人打横抱起来。
樊静伦一下子拔刀。
“……!”
长刀甫一出鞘便碎做万段,樊静伦凤目圆睁,捏着空空的刀柄定在原地。
谢遇抱着人转身离开。
樊静伦咬着牙,哆嗦着伸手去抓樊璃,却在即将碰到对方袖子时被一股无形力道弹开。
手指疼痛发麻,他不信邪又拎着椅子扑上去抢人,打算把这厉鬼的脑袋砸一个大窟窿。
“兄长——”椅子高高抡起正要砸在谢遇头上时,樊璃唇色发白的在对方怀中轻声说道,“停下吧,我改天回来。”
樊静伦心口起伏着,到此为止他才发现凡人之力根本奈何不了鬼神,气得身上都热起来了:“那么大将军,你又要带他去哪呢?”
“王府。”
谢遇把人带走后樊静伦就去找母亲,母子俩蹲在火盆边猛猛烧纸诅咒谢遇,又请钦天监的道士捉鬼。
平安里乌烟瘴气,一整夜都呛着浓浓的烟味。
寿丘里却风平浪静。
谢遇把人抱回王府后,照常给樊璃清洗心口的刀伤。
屋内烧着地龙,灯烛光影落在两人身上,满室寥落。
谢遇把绑带缠好,替樊璃穿上里衣。
樊璃什么也没说,任由对方摆布,安静得像一尊木雕。
良久,他听谢遇说道:
“英灵身上长出煞灵便是有尘怨还没了结,由于这煞灵终有一日会替代本体在两界大开杀戒,所以得送来人间破障,了却残念。”
谢遇指腹轻抚着樊璃鬓发:“你母亲生前中了控魂术,有些命令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这身上的煞灵就只认她,她死了,又转过来认你。”
樊璃:“我懂的,不必解释。”
谢遇望着他:“解释是我的事,听不听在于你。”
“你走吧,夜深了,我困。”
“鬼画死了,魍座的人不知道藏在哪,我留下来守夜。”
樊璃翻身:“用不着。”
谢遇平静的看着他:“你说不用就是用,向来如此。”
樊璃:“好准,明明也没认识你几个月。”
谢遇:“五年。”
床上的少年面朝里低低嗤笑:“五年?谁知道真假呢?我只记得你来那天看我的眼神,并不像故人重逢的样子。”
灯盏上哔啵一声,迸出几颗火星。
谢遇望着床上人露在外面的发旋:“那故人重逢该是什么样子?”
樊璃:“不知道,我瞎。”
谢遇俯身,嘴唇落下去时少年往里瑟缩一下,避开了。
“别亲,在你杀我之前就先这样吧。”
尖利指爪陡然刺破掌心,那伤口狰狞,没一会儿又在阴气的作用下缓缓复原。
“我现在碰你,要先征求意见?”
樊璃面朝里,浓重夜色压得他声色浅淡:“征求意见是对言而有信的人,你一个厉鬼就别做这种表面文章了,以前咬我没问过我的意见,吻我也没问过我的意见,到后来上床了,也没问过。”
“你手段高,我连逃都不知道该往哪……”
话没说完,灯盏里便油尽灯枯了,屋中一下子暗下来。
夜色里,有人解下衣带,玄袍落地,玉簪紧接着滚下床砸出一声碎响。
那玉扳指被人摘下来强行戴在樊璃手上,坚硬的圆环带着属于谢遇的体温,透骨冰冷。
“按理说,不该在这时同房的。”
谢遇伏身在樊璃耳边低声呢喃,语气分不出喜怒:“可谁让我是厉鬼呢?”
攥紧在心口的衣领被人一扯。
青年指上的温度一向很低,乍然碰到,樊璃像一下子跌进了晚秋的寒川水,他蜷着身子不断往里退避。
撕扯间被对方逼到角落紧紧贴着墙,再也没法躲了。
带着惩罚意味的吻不断刻进皮肤,从嘴唇一直往下吻去,森凉指腹在他后腰轻轻打圈,这是要他之前的预兆。
现实中谢遇的温度一向比梦中低,触感也更清晰激烈,凉悠悠的发丝落在脸上、心口,搔得樊璃浑身的皮肉几乎抽搐起来。
连那指节上的一道道纹理,都清清楚楚烙进樊璃的触觉神经。
揉乱的里衣被人褪下,身上的温热骤然从被子里烘出来,带着一股受惊发汗的潮湿。
樊璃不说话,屈着腿双臂紧紧护在胸前,脸埋在头发下看不清表情。
身上因惊惧不安剧烈颤抖着。
谢遇停下了,轻轻撩开樊璃脸上的发丝。
樊璃一把推开他,谢遇往后一晃,就势坐在床上看着对方,里衬衣领敞开,露出半片森白的胸膛。
良久,他抬手将褪到腰际的里衣给樊璃拢到肩上,哑声解释着自己一直不敢直视的难题。
“怨恨、不甘、牵念,这些东西和军煞气揉在一起,就变成了煞灵,烧不死,碾不碎,逮谁咬谁。”
他细细替少年抹去泪痕。
“七月十五那天,刚好是背上的鞭痕折磨我的第十年,那天我从阴界回来找你,恨不得立刻杀你破障,好赶紧奔去下一世,可我没想到,你竟会变成这样……”
他原以为阿平会把樊璃照顾得很好,哪怕因为楚氏的缘故,也万不至于让樊璃惨烈成这般模样。
然而他回到阳界,只看到那少年孤身蜷缩在漏风的阴暗小院,身上的衣袍穿得破了边,眼睛看不见了,每走一步都得伸着手朝前试探,拿着一根铁杖当引路棍。
知道没有人希望他出去,他就坐在那小院哪也不去,从早坐到晚,一个人和小猫讲话,一个人吃着敷衍了事的麦饭粥,一个人听着雪意的脚步声消失很久很久才回屋……
他该是用什么心情向一个厉鬼跑来,攥着对方的袖子,说出“留下来”这种话啊?
那是鬼啊……
床上的少年无声大哭。
哭是因为他和谢遇之间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差距,谢遇铁了心要碰他,他推不开。
那么,若有朝一日谢遇要杀他,他要怎么办啊?
这些昭然若揭的答案让人像被巨石砸碎骨头一样疼。
他好疼啊,眼泪像刀子一样刮下脸,把灵魂割得寸寸腐烂。
倘若没有那姻缘劫从中阻拦,他现在还活着么?
他以为谢遇是真的喜欢他,原来那只是在外力作用下发生的意外事故啊,是了,大将军不近女色,假如没有姻缘劫横插一脚,他怎么会把一个瞎子放在眼里呢?
谢遇小心翼翼的靠过来,樊璃痛得连推开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泪划进耳朵,冷得他浑身打颤。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说话,他有时听清,有时听不清,耳朵里全是嗡嗡声,他不知道自己几时会变成谢遇长刀下的一抹血腥,他只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死的确要比活着容易。
起码死了以后走投无路了,直接跳进太阳光里就能晒成飞灰解决一切问题。
“记得那年我倒在徐州时,当时约莫是傍晚天气,我想着,你在琅琊应该吃晚饭了,怎么办啊,我回不去了。”
“没法护着樊璃长大了,他以后要怎么办?阿平会欺负他么?”
“他身子一向不好,路过的道士说他是一条女命,我就把他当女儿养着,把他惯得无法无天,以后闯祸了,阿平会给他摆平么?阿平能做好么?”
“给他准备的私产,能保证他一辈子花不完么?饿了该怎么办啊?受冻了要怎么办?生病了又该怎么办……”
谢遇瞋目望着少年眼眶渐渐滚出淡红色液体,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要裂开崩断的低音沉弦。
冰冷双手捧着少年的脸撇去那触目惊心的泪痕,启齿时千言万语紧紧涩在喉间,谢遇没法再说出半个字音。
他只能抱着樊璃,紧紧抱着对方企图把樊璃安抚下去。
明明他临死时希望樊璃无病无灾活得一帆风顺,可到头来,自己却是第一个提着屠刀来取樊璃性命的人。
樊璃问他故人重逢怎么会是那样……
他该如何回答啊?
谢遇已经死了十年了,在各种意义层面死去。
怀中人躲着哭习惯了,一点声响都不发出来。
黑夜好长,失而复得的少年将军似乎又把自己的小猫弄丢了。
他慌了神,像当年那样,一下下轻拍着樊璃后背,没效果。
他又学着樊璃的样子轻咬樊璃下巴,没效果。
他扯着樊璃袖子攥在手里,小心的在对方颈窝拱了一下,没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