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年前在祖父膝下。”谢遇突然开腔终止樊璃的问话,平静道:“我在军中,没时间看管他。谢禅,随我去祖祠。”
在场中人只有谢禅和樊璃能听到谢遇的声音,谢禅指尖一点一点的从车门边撕开。
帘子哗的一声放下,急匆匆盖着车门,把樊璃的身形、眉目、衣角紧紧关在车厢内。
谢禅退到一边,目光追着马车远去。
谢遇看了眼小弟腰间的佩剑。
这把剑是他的遗物,被谢禅常年带着,今年杀敌时用力过猛,便断了一截。
谢禅握着断剑的剑柄,说道:“我就用这把剑,将那包抄你的三个魏将杀了,十三岁杀了一个,十七岁杀了另外两个,十八岁封骠骑大将军,比你晚了几个月。”
风掀到面前吹得人视野模糊。
天风下,那熟悉的声音跨过一线生死在耳边低响说道:“有我前车之鉴,你会走得更远。”
视野中那马车头也不回的跑向远方,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灰点,谢禅瞧着灰点蓦然消失在转角,回道:“我不知道,我感情用事。”
谢遇:“别用在樊璃身上。”
谢禅:“做不到。”
谢遇拎着小弟的后领走向马厩:“四十棍杖,打完了有话问你。”
谢禅脚下艰难:“现在问也行。”
“现在你神志清醒,说的话多不可信。”
“学到了,往后审问间谍先把他们抽个半死。”
谢遇顿住:“往后?”
谢禅站直:“现在还没抓到。”
谢禅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顿。
“你抓不到,所以山南道的流民帅诈降了。”谢遇揪着小弟后颈皮,沉声问道:“你是被蒙在鼓里还是想将计就计?”
谢禅擦了把鼻血:“我知道他的打算,流民中有我安插的间谍——”
谢遇眯着眼危险的审视对方:“知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将不在军中,各方势力便会见缝插针的收买军中将领,连崔艾那种死心眼都能叛变,更何况别人?
谢禅清楚其中利害,但他还是回来了。
他抿唇望着大哥:“我想见樊璃。”
话落时冰冷五指陡然扣上脖颈,那熟悉的人掐着他脖子用力带到面前,阴森目光死死盯着他。
“见他做什么?”
“想抱他。”
啪的一声。
一巴掌狠狠扫向谢禅脸颊。
左脸瞬间发青,嘴角裂开之际血丝顺着皮肤下滑。
耳内各种声响纠缠嘈杂,谢禅一时分不清这是外面的噪音,还是因这一记耳光造成的耳鸣。
他擦掉嘴角的血迹,再次看向兄长:“我想抱樊璃。以兄长的为人怕是不能理解这种想法吧?我像受酷刑一样的想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念头把人熬疯了。”
“啪——!”
一巴掌再次扫上脸颊。
谢禅咳了一口血艰难道:“抱歉。”
谢遇神色恐怖的盯着对方:“我让你在琅琊看着他,为何他去了徐州?”
手中的青年脸上怔着瞬间惨白下去,沉默间垂下头像被割了舌头一样无法应答。
“回答!”
谢禅咬破下唇,血丝沾上舌尖,他第一次觉得血的滋味这么让人难堪。
“我把他……”他深深垂着头,含着血:“我把他丢了。”
谢遇陡然睁裂双目。
丢就是把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扔在某个角落,或许一年内不会把它或者她他捡回来,或者一辈子都不会回头把这丢弃之物带走。
不重要的东西才会被丢,可樊璃,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当时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洗衣裳,这种技能简直都不能称之为技能,也远远不足以支撑他在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
哪怕是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
但琅琊城有多大、花费多高?
城中有多少混混、恶棍、人贩子?
假如这些肮脏的东西全部窜出来,没人庇护的樊璃要怎么逃开?
谢遇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等那八个护法神的怒喝声在耳边炸开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又杀了人了。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青年,对方嘴中的鲜血流了一脸,他高举的鬼爪正准备刺穿这青年的心口。
这青年是他的胞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也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
谢遇半跪在地上收手,哑声向身前的人说道:“为何丢掉他?”
“喀……咳咳!”地上的青年侧头咳了一口血,颤着手半支起上身:“楚温惜背叛了你,我当时……”
谢遇:“他骨头怎么断的?”
第135章 抬头——
那疑问的尾调落下时,鼓膜边的嗡鸣声无限放大,骤停骤动的心脏像绞刑架上的死囚犯一样,在这声询问里皮开肉绽。
目光所及之处,那锋利死白的鬼爪黏着一抹气味呛鼻的鲜血。
“哒——”
血珠溅地。
整个世界在降至冰点的温度里凝固、变形、扭曲。
谢禅眼神聚焦在兄长指尖,唇角血水一滴滴敲击地面上的尘土,这闷响声像战鼓一样催促着人。
好像他再不回答或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那只鬼爪就会高抬起来,照着他心口狠狠刺进去。
谢禅望着兄长,含血的声线似欲崩裂。
“我不知道。”
他咽着血说道。
“我不知道他离开琅琊后都经历了什么,等我找到徐州时战局已定,那时我想见他,可楚温惜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他垂下双目,抬指擦掉唇边的血:“这之后我都没能见到樊璃,只听说楚温惜曾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他去了琅琊。”
谢禅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知道兄长像养女儿一样养着樊璃,肯定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孩子被自己的亲弟弟这般惦记。
他也清楚鬼和人的差距。
人的礼法、道德、血脉联系对鬼物来说不过是一纸废谈,激怒它们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眼下若说错半个字,他就会遭到兄长的无情暴打。
甚至会死在兄长手下。
于是这一字一句都得在刹那间斟酌敲定。
谢禅神经绷到极限,说完才发现后背黏腻,衣裳都湿透了。
他看着地上的血迹,僵迟的挪动身体撑着断剑站起来。
心口疼痛着一下下击打肋骨,他咬着牙,在赌一个非常小的可能性。
他赌亡兄还不知道他赶到徐州后的事。
那银红色双目冷冰冰的盯着他,谢禅挺直背脊。
“当时徐州被敌军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那种情况下,你怎么不知道他的经历?。”
谢禅周身的血液瞬间凉下去。
他抿开双唇,粘稠血液覆盖着唇下伤口,说话间这皮肉扯着血钻骨似的疼。
谢禅:“我原本猜测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可这些年杀了数十万魏兵,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全都没在徐州见过他。”
谢遇目光幽冷:“可他记得徐州。”
“……”谢禅哑然间脸上一片空白,怔怔望着那锋利的鬼爪:“不可能。”
阔别十年的兄长用那双诡异的银红色双目盯着他,说道:“徐州城就在他的梦里,城外尸横遍野,全是我杀死的魏兵。”
谢遇眸色阴沉的看着一脸怔忪的胞弟:“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我身上插了三把长戟跪在地上,甚至连长刀上的破损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梦能像这样真实,除非他亲眼见过。”
短暂的失神过后,谢禅低头压下喉间的闷痛,嘴唇轻动说道:
“据说他刚失忆不久就被楚温惜毒瞎双目,关在那深宅里寸步不出,这种条件下他如何知道徐州是何模样?又如何能记住你?他记住你了,有记住我么?我陪他的时间比你长多了。”
“砰——!”
后膝突然遭受重力袭击,话刚说完谢禅就重重的跪了下去。
“既如此你怎么不好好看着他?”那高大的亡灵立在身前,描金黑袍压着视觉,让人如临深渊般深深畏惧。
“他那时七岁,没见过人世的险恶也没吃过半点苦,翻遍全身也找不到一丝自保的能力,你将他丢下时,就没想过他的遭遇?”
“我回琅琊找他了……”
“所以你找到的结果就是他浑身骨头断了二十几处?”
“……”谢禅答不上话。
对方弯下腰来,黑压压的玄袍在太阳底下刺得眼疼。
“阿平——”低沉悠远的声音像在刀尖上旋舞的铜皮幽灵,嵌着利刃的手脚割得人耳膜生疼。
那冰冷指尖轻轻替谢禅揩走嘴角血迹,对方近距离的盯着他,轻声道:“你撒谎瞒着我,是怕我一怒之下杀掉你?”
谢禅陡然窒息。
刚要说“是”,张嘴时他险险拉回意识,低垂着目光说道:“我没必要撒谎骗你。”
“那你就是想骗自己。”
谢遇掐着小弟的下巴抬起来,辞风犀利的剖析道:“我曾审过形形色色的云鹰,他们之中有两类人,有人只要用点手段就会说得顾头不顾尾,有人撒谎时和你一样说得天衣无缝,因为那谎言早在他们心里说过上万遍了。”
可再怎么天衣无缝的人,那也是人而不是什么铜墙铁壁。
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一身毛病、弱点。
所以至高无上的人和卑贱如泥的人在观察者眼中都是待宰的牛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血管、肌肉,哪里是动脉、哪里是要害,全都被观察者看在眼里。
观察者只要一举刀,顺着那些细微的肌理一点点的肢解下去,这些高低贵贱的人就会在顷刻之间,被对方瓦解得无处遁形。
谢遇便是这种人,而谢禅在他眼底下,完全没地方逃遁。
他轻轻替胞弟理顺那散乱的耳发,低沉熟悉的嗓音一如当年:“你这十年难道就没有想过,倘若没把他丢在琅琊,他的人生是否会走向另一条光明坦荡的路?”
“陈留那五年时间里是你陪着他,你清楚他伤风着凉就会彻底病下去,有时甚至会危及性命,他身体这样脆弱,除了谢禅谁都护不好他,所以楚温惜又算得了什么?整整五年,这女人从没去陈留见过他一面,这样的母亲就和摆设一样,和樊璃有什么干系?”
“可你不一样,你早中晚,几乎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他拖着病体在你面前打转,吃住都是你看管着他,大夏天你也要给他加上两件衣裳预防他着凉。”
“没有你的樊璃就是一个随时会丧命的脆弱瓷器,偏偏他又骨裂、失明、失忆,这无疑让他活得比常人艰辛百倍。”
“他的人生变成这样,全是你临时起意的一个决定所致。你把他的未来彻底断送在琅琊,如今他惶恐不安的、像学步的婴儿一样摸黑前行,一点风声都会让他惊慌失措。”
“这仓皇的人撑着一身伤痛该怎么活下去?南康侯府的人知道怎么养他么?在他不安的寻找庇护所时、在他恐惧的蜷缩在角落中叫别人滚时,这些人会安慰他等他慢慢适应么?会厌弃他、丢下他不管么?”
“把樊璃还给楚温惜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决定。你本可以避免这一切,让他在你的羽翼下长大成人,于是你拼命的想回到过去,带着他从琅琊开始,慢慢让他接受谢遇死去的事实,一年,两年,十年,十年时间足够让他忘掉谢遇,全心全意的依赖你。”
“可回不去了,樊璃毕竟伤成那样……”
“闭嘴、闭嘴、闭嘴——!”
谢禅死死捂住耳朵,低吼间咸涩泪水冲破眼眶,滚进地面与血泥融合。
那些话一刀刀的划破心口,比剑刺进心脏还疼。
“我死都想回到那天,”泪水混着血呛在谢禅喉间,他抱着头深深蜷下腰:“回到那天,回到把他丢下之前……”
每晚一闭眼就是马蹄踩着樊璃身体踏过去的画面,樊璃的鲜血溅在兄长银甲上,樊璃的小剑泡着血落在兄长旁边。
这些记忆是他恐惧万分的梦魇,他每夜每夜的靠烈药麻醉神经,试图将那血腥的记忆淡化抹去。
“求你别说了,别再说了,”他紧紧抱着头攥住头发,咬着牙,眼泪连连滚下脸颊,他哀求道:“求求你别说了——”
“阿平,”那声音褪去冷硬的外壳,温和道:“抬头。”
谢禅不自觉抬头。
这时,森凉的指尖忽然抵上眉心将他摁在原地。
魔鬼的蛊惑结束。
真正的审问——
才刚开始。
第136章 谢遇:“收好你的心思。”
谢禅视野中的光线倏然暗下,灵与肉像被篦子隔开一样各在两处。
对方摁着他眉心,微眯的双眼中目光幽冷。
“樊璃骨头是怎么断的?”
“被马蹄、踏断……”
大片散云在九天上疯狂涌动,阴沉沉的盖住日光。
跪在地上的人脸色灰白,失神的视线落在虚空。
死寂的空气里,低沉嗓音切齿发问。
“你当时在哪?”
“我在徐州城外。”
“你在那做什么?”
“去,找他……”
谢遇:“你没带他走?”
眼泪闪下脸颊,青年喉间哑涩着怔怔说道:“我慢了一百步,带不走。”
“还有呢?”
“敌兵包围了他,他……”
那剐心的画面浮现眼前,樊璃倒在谢遇身上紧紧抓着那块佩玉,马蹄从他手臂上踏过去。
咔嚓——
那是樊璃骨裂的声音,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朝他奔来,他听不见,他只知道谢遇死了,那时世界暗无天日,他用那单薄的身体护着谢遇的尸体,眼角泪水滑进两人的血液中将其冲淡。
他望着谢遇,嘴唇轻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似乎是在呼喊对方的名字。
谢遇,谢遇……
魂兮,归来。
他趴在谢遇尸体上无声招魂,一尺外的战马跑得人眼花缭乱,下一刻,马蹄高扬着朝他腿骨踩去——
跪在地上的人霎时间双目充血,声线破碎嘶哑:“他、他倒在、”
“小将军!”副将找了半天才从马厩这边看到谢禅的背影,急忙跑过来:“山南道出事了,得赶紧走!”
审问被迫中断。
谢遇沉眸起身,看着鼻青脸肿的胞弟。
他收手时谢禅蓦然回魂,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的喘气,怆痛的心口扯着眼泪不断滚下,他像缺水的鱼一样拼死在呼吸里挣扎。
快步跑来的副将吓得一慌:“怎么又想起樊璃了!”
宿碧庄的管家奇怪道:“想起樊璃就变成这样?这分明像是得了大病,没请大夫瞧瞧?”
副将自知失言,揪着眉没再答话,只将随身带来的安神药倒出一颗急忙给谢禅塞去,捂住他口鼻等他缓下来。
良久,谢禅低喘着抓住副将手臂站起身,抬目看向那转身飘走的亡灵。
身上的伤在副将和管家过来之前便离奇痊愈,好像那顿毒打审问都是自己的错觉。
忽然,那飘浮在半空的人顿住脚,侧目看向谢禅。
低沉的话音顺着风声从对面传来:“收好你那些心思,记住,这是家规。”
“五十棍杖。”对方收走目光,“平了山南道的叛乱便回祖祠领罚。”
谢禅垂头不语。
旁边的管家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血迹,问道:“哪来的血?”
谢禅没说话,翻身跨马径自冲出去。
副将策马跟上,见他向延年里跑,慌忙道:“将军!小将军!祖宗!山南道还等着您啊,这是要做什么?!”
谢禅扬鞭不辍:“回祖祠领罚。”
翌日,雪意掮着一大袋零嘴站在安定院,望着樊璃:“我以为你死定了!”
樊璃坐在屋檐下:“我可好着呢!大老远跑来咒我,你走,绝交了!”
雪意抽抽鼻子,抹掉眼泪蹭到檐下:“没咒。我今早去书店买纸才知道谢家那魔头回来了,昨天定是他叫你去宿碧庄,他可打你了?”
樊璃抱着小狸花:“我一去,他就像饿死鬼一样,一口一个小孩儿一直吃一直吃,吃了不知道多少人,我都没管他。瑶光都被他的吃相吓坏了,只有我坐得笔直,没看他一眼。”
“后来他又叫人上菜,上一道菜就杀一百个人,我也没管,自己拿着筷子,很平静的吃了这顿鸿门宴。”
雪意唏嘘不已。
两人头对头凑在那蛐蛐谢禅如何如何的毁天灭地、杀人如麻。
瑶光站在木棉树下听得憋笑,将手中的米粒喂给枝上的喜鹊,眼皮一斜,朝院门瞧去。
“……”府医立在门边一言难尽的望着樊璃,拎着药箱过来:“一顿饭杀一千个人,那这大楚的人得死干净。”
樊璃:“我和雪意说话,你少插嘴。”
府医将药箱放在他面前捡了把椅子坐下:“手。”
樊璃吸吸鼻子,把手递去。
他上昭陵睡了一夜,又去宿碧庄受了点惊,本来昨天都好好的,今早不知怎的却有些着凉发热的症状。
瑶光担心不已,一大早便去请府医,府医硬生生拖到中午才来。
樊璃:“好疼,你把我经脉掐断了!”
雪意小声说道:“是我,疼么?”
樊璃:“……原来是你啊!我还说是哪个庸医呢,不疼,就是捏到我麻筋了。”
雪意收了手好奇的问府医:“怎么从脉象上看病啊?”
府医冷淡道:“想学?”
雪意喜上眉梢:“我能学么?”
“能,先交一百两学银。”
雪意一时兴起、立马作罢,一边给樊璃喂零嘴一边和他谈话:“昨天你走后谢禅也来延年里了。”
樊璃登时坐立不安,脸色都变了。
雪意瞅了他一眼:“急啥?”
“急谢禅!他不会是后悔了来讨银子的吧?瑶光姐姐快去把银子藏好,到时候他来了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瑶光笑道:“他已经走了。”
樊璃又坐安稳了,转而数落雪意:“雪意臭男人,早说他走了多好,平白又吓我一跳。”
雪意急声道:“再说我臭男人我把零嘴带走了!”
樊璃耷着眼皮:“二二臭男人。”
瑶光在树边笑说道:“昨日谢禅去领了五十棍杖就走了,出来后骑着马站在王家大宅子外面,拉满弓一箭射进王家,箭簇扎在影壁里拔都拔不出来呢,这厮倒是有把子力气。”
雪意连忙问道:“他不是将军么,怎么去领棍杖了?这五十下不得打个半残?”
樊璃:“谢玄安跟他合不来,就叫他去领三十棍杖……怎么又多出二十棍?”
身侧有冷风从里间掠出,谢遇抬手接过钦天监烧来的通灵信,站在阳光下对樊璃说道:“族法三十,家法四十,不守礼法五十。”
小狸花在樊璃怀中懵懂道:“不守礼法,是说他做了坏事么?”
谢遇捏碎通灵信:“他惦记别人的猫。”
通灵信在谢遇手中粉碎,化作细散金粉没入虚空。
小狸花仰着脸看了一会儿,说道:“这金闪闪是大国师亲笔写的通灵信,谢遇,国师找你做什么?”
外面飘了细雨,阴天下谢遇脸色有些暗沉,他没答复,径自回到樊璃床上。
小狸花跳到枕边,定定瞧着谢遇:“你前夜出去后,好多鬼物来了楚京,钦天监的八只辟邪灯碎了两盏,国师给你来信,是要你帮着驱鬼辟邪么?”
谢遇:“不是。”
“那今晚还会有很多鬼物出来么?它们都去昭陵干嘛?”
大黄窜上床一抬爪,将小狸花扒到一边:“少问。”
这大猫板着脸望向谢遇,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一爪子挠上他肩膀。
在它落爪之际,两路护法神跳出来,乌眼鸡似的现出一层淡金色法相,拧着脸牙疼的瓮声呵斥道:“英灵破障,灵物退一边去。”
“……”大黄咧着牙冲护法神窃笑起来,“啊呀!十七个护法神,跟着谢遇上了一趟昭陵就大缩水,只有八个了!”
“那昭陵是有什么妖怪绊住诸位的脚了?怎么一个个萎靡不振的啊?”大猫吭哧一声,臭着脸卧下去:“你们这些老家伙,现在可是一点都不神气了。”
护法神绿着脸没跟它一般见识,灰溜溜隐进虚空。
大黄猫望着护法神消失的地方:“隐身做什么?等过了今夜子时就是十五了,万里挑一的黄道吉日,届时你们这群神仙都别客气,都来看大将军圆房。”
主院新来的丫鬟进了屋,揪着大猫后颈一提:“在这嗡嗡,主院里的大耗子都跑出来瞎逛了,你也不捉。”
说着一巴掌拍上大黄屁股。
大黄颜面尽失,厉声呵斥道:“本大爷自娘胎里出来就没挨过打,女人,我劝你当心自己的小命!”
“啪——”
一巴掌又不留情面的挥上猫大爷的屁股,大黄龇牙咧嘴要发作。
那美艳丫鬟轻描淡写的一低眼,不耐烦的斜瞅着它:“哼屁。”
大黄:“……”
小狸花:“……”
大黄望着那张脸,哽着喉咙扭头向小猫说道:“本大爷没揍她只因她是新来的,好男不和女斗,等她睡着挠她个大花脸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就行了,笨猫,可学到了?”
小狸花:“樊璃也不打我呀。”
“问你学到没有!”
“阿郎也不打我呀……”
“问你学没学会,你乱七八糟的说什么,蠢货!”
丫鬟暴力捏着大猫后颈皮款款出门。
经过樊璃身边时,她眸光流转落在樊璃扎满银针的手臂上,立在一旁说道:“公子莫非得罪府医了?瞧这手臂都扎成钉板了。”
坐在胡床上的少年面向对方:“声音听着陌生,是新来的姐姐么?”
丫鬟微微福身,笑道:“回公子的话,奴婢白繁,是昨日进府的。”
樊璃:“姐姐是北方人?”
瑶光站在木棉树下,朝那檐下的女子看去。
木棉树上的喜鹊吃饱米粒,歪着脑袋瞧着‘白繁’。
抱猫的人面不改色,抿唇笑道:“奴婢是在江南长大的。公子听声音能辨出南人、北人?”
胡床椅上的少年笑容狡黠:“不能,我刚才瞎猜的,还想问问你是不是从江北徐州一带来的呢。”
“奴婢孩稚时和家人走散,幼年辗转多地乞食,确实去过徐州。”
樊璃坐正身子。
就又听对方说道:“不过那时才四五岁的年纪,如今只记得那座城高耸入云,城里街道四通八达,赶集时人挤人,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公子问徐州做什么?”
樊璃:“我的记忆丢在那了,想找回来。”
对方垂眼看着他:“奴婢初来乍到,还不曾听过这种事,是几岁的记忆呢?”
“七岁之前的。”
“七岁之前的记忆,就算找回来想必也模糊不清了,呀——瞧奴婢这嘴笨的,祝公子早日得偿所愿,奴婢先告退了。”
对方迎着雨丝走出院门,瑶光见那脚下步履沉稳,说道:“你会武?”
枝头上的喜鹊哒叫一声,白繁立在门边缓缓回头:“正是会武才能进侯府呢,你不会?”
瑶光:“会点三脚猫功夫。”
白繁:“改日切磋?”
“行。”
铁杖击地的叮当声从檐下传来。
“瑶光姐姐,太阳要下山了不?我的饭点是不是要过去了?”
瑶光连忙丢开手中的米粒跑去大厨房。
在院中用过午饭后,雪意又要回家读书了。
樊璃坐在凳子上背过身冲他念叨:“生分了,什么书要躲在京郊才读得下去?肯定是拿读书做借口,翻什么春宫密戏图呢!”
雪意一头雾水道:“春宫密戏图是啥?”
樊璃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只记得前些天有小厮交谈着从他面前过去时,互相拿密戏图打趣对方。
他断定这玩意不是好东西,便道:“就是在一座春宫里偷偷玩游戏、荒废光阴的图画!”
“……”躲在隔壁偷听的‘白繁’。
“……”在桌边收拾盘盏的瑶光。
“去漱口。”谢遇捏捏樊璃后颈,樊璃哼了一声,端着一杯盐茶喝了一大口,这才用剩下的半杯茶咕噜噜漱了半天。
午间府上的人都休息了,整座侯府安静下去。
樊璃躺在热乎乎的床上翻来覆去,须臾起身,爬去床尾敲了敲屏风。
“姐姐,谢遇盯我,我睡不着。”
第138章 樊璃:各过各的!
前夜樊璃跑出去把大家狠狠吓了一次,回来后瑶光就在他旁边放了一张屏风将这里间隔成两块区域,又把自己的便床从外间挪进来。
日夜守着他,这回总不会把人弄丢了吧?
闻言,瑶光摇头失笑:“人鬼殊途,就算大将军跑出来每天盯你,也有我在就这守着呢,小主子不怕啊。”
樊璃缓缓躺回去,面朝外背对谢遇。
一道屏风将两张床隔开,屏风左边是盘坐在床上冥想吐纳的瑶光,右边是睁着眼蜷在被子下的樊璃,谢遇曲腿坐在樊璃身后,背靠墙垂目望着那纤白颈项。
“谢遇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姐姐知道么?”
瑶光沉吟良久:“很帅。”
樊璃:“有多帅?”
“听说大将军身高八尺,但他和八尺的男人站在一起却要高出许多,当年我和楚将军回京时远远看过他一眼,那时他刚满十八岁,和一帮谢家子弟从延年里出来要去宿碧庄赴宴,谢家的男丁们一个个长袍宽袖,无数锦衣将周遭的屋舍都照亮了,大将军走在人丛中,像误入鸿鹄群的白鹤。”
樊璃道:“白鹤和鸿鹄哪个更好看呢?”
“自然是白鹤,冬日里白鹤仰颈长啼,吐出的鹤息在冰天雪地里氤氲着好比仙气云蒸,所以又叫仙鹤。”
“那谢遇肯定很受欢迎。”
瑶光没正面回复,只说道:“大将军走动时身边那块玉佩偶尔轻击剑鞘发出一声脆响,玉佩下的流苏带左右晃着,他戴着玉佩从云下走来时,路过的人都不自觉朝他看去,有人痴在原地连手中的东西掉了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