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先回去了,我爹晚上要检查功课呢。”
雪意从枕边抱起三三出门,没一会儿又折到窗外,笑道:“世子说下午带你去京郊,你别睡过头了。”
樊璃掀开眼皮:“我一说困你就撒丫子跑,也不知道等我睡着了再走,臭男人,铁定在外面沾花惹草了。”
雪意气得一跳:“没天理了!你困了还要我哄睡啊!你多大,我多大?!”
“我不管,你就是变心了!”
“啊呀樊璃!你、你简直无理取闹!”
瑶光站在东屋门口:“世子让奴婢问两位,怎么吵起来了?”
雪意眼圈通红:“樊璃困了就骂我臭男人,我哪里臭了?呜呜……”
瑶光笑道:“他开玩笑的,不哭啊——”
这哽咽的声音被瑶光安慰着渐渐从樊璃耳边飘远。
他坐在榻边,低头说道:“雪意不经哄,愁人。”
静默间圈在腰上的手缓缓松开,冷梅香从他身边撤远。
樊璃脱掉鞋子,侧身蜷曲着在谢遇身前躺下。
墨发散开压住棉白软枕,黑白两色在枕上强烈对撞,枕下,微敞的衣领露出半瞥与软枕同色的皮肤。
午间的光线泄入轩窗,满屋物品的棱角都被银白色光影柔化。
巨幅的山水屏风外,樊静伦偶尔低咳两声翻一页书,侍女们轻手轻脚点燃药熏。
屏风内,银白光线洒了少年满身,这纤长匀称的躯体藏在宽袖长袍内,骨肉莹润像镀上了细腻的白釉。
恍惚间他身姿绰约如庭阶下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袒露在风中的花瓣带着诱人的薄薄肉感。
花本身就娇气,雨打日晒对它们来说都是暴行,所以被咬疼了眼尾就会润出一片绮靡,疼得像不会发声。
一群群管事进屋请示,屏风外越热闹,屏风内便越安静,有人咬着唇没露出一丁点马脚。
攀着颈肩的手蓦然收紧。
滚烫指节蜷曲着,指尖无意识的从背后挠下去……谢遇猛然回神。
午间秋风吹卷入户,咚的一声——
强有力的心跳在凉风里一下下起伏着,慌乱不成调的叩上那冰冷胸膛。
怀中的少年紧攥着玄黑衣袖,竭力把所有声响逼在喉间。
谢遇含着对方嘴唇,舌头僵在樊璃嘴中。
明知道这事荒唐,身体却叫嚣着继续下去。
一个吻怎么够?
把他吃掉。
无意闯进门的小狸花被大黄臭骂着叼走。
“怎么拎我后颈啊?我要去樊璃枕边睡觉,雪意说他在午睡——”
“蠢猫闭嘴!待会谢遇扔你!”
樊璃衣衫半褪,肩头和后腰落在谢遇掌心。
这掌心温度极低,他在冷梅香里轻微打颤。
强势攫夺的人停顿着率先退场,樊璃低下头,拉上衣裳遮住半身咬痕,在谢遇身前轻声说道:“小猫进来了?”
谢遇视线僵硬的落在枕边:“嗯。”
他捂住眼睛冷静片刻,放下手后,目光又本能的追逐着对方在那唇边定格。
碾红的双唇与胭脂同色,这是让人堕落沉沦的色调,洇在唇上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艳邀。
少年静坐着双唇微分,唇后露出半瞥润白门齿。
微尘在室内轻轻起伏,缓缓坠落在枕榻边。
良久,谢遇道:“躺下。”
谢遇的命令声中,那攥住冷袖的手骨节发白。
樊璃侧着身再次躺下去,眼角小痣衬在微眯的双目之间。
谢遇看着这眼角小痣,俯身后微微转眸望向樊璃左眼:“闭眼。”
樊璃闭上眼,一片冰冷落在额间,再睁眼就到了梦中。
心跳在入梦时乱了一拍,然而想象中的疯狂并没有扑上来。
相反,谢遇站在三步之外,望着天上那群密密麻麻的黑点子。
乌鸦凄厉的嘶叫声里,谢遇偏头朝他看来:“要留它们么?”
樊璃仰头看了一会儿:“这是乌鸦。”
“要不要留?”
“抓一只看看。”
谢遇摊开手心,转眼间掌中就多了一只黑漆漆的鸟类。
樊璃凑过来猛盯一会儿,笑道:“还真是全身黑啊!”
他把乌鸦薅在怀里撸了两把,捏捏它后颈放开,望着天上那片吵嚷嚷的鸟平静道:“留着吧,它们在这里也有十年了。”
说话间放下手,彼此衣袖交叠时心尖像被什么拈起一角,撞着心口蓦然一跳。
樊璃垂着脑袋,指尖微动着朝那撇冰冷衣袖挪去。
对方忽然退开一步拉开距离,移目看着远处那片灰白色草野。
樊璃指尖落了空,抬头望向谢遇。
谢遇没看他:“别盯我,别说话,你影响我的判断。”
樊璃:“噢,那牵袖子呢?”
“让你别说话。”
“说话把你思绪扰乱犯了大忌讳,是么?”樊璃问道,“那你亲我了,是不是该送去凌迟?”
“……”青年喉结微动,眸色幽深的望向他:“在我想来是。”
樊璃:“有病。”
谢遇:“对。”
“你什么话都敢接啊!亲都亲了,牵个袖子算什么大事?难道你这袖子是什么金贵东西?你就是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不该用在我身上,这个词专指某些仗着宠爱就放肆胡来的后辈,”谢遇目光从樊璃脸上挪开,后半句话轻轻压碎在齿间:“或者宠妻。”
“凭什么要这样规定?”
“凭我比你强。”
这一点樊璃反驳不了,他怒然瞪向远处:“好!大将军为了保持自己的精准判断规定这规定那,是要在这里排兵布阵?”
谢遇:“不,就只是为了防你。”
樊璃眼前一花:“防我?!”
老男人不打算再跟他说话,抬腿走向旷野。
樊璃追过去。
也不知道老男人吃错了什么药,竟一闪身从眼前消失。
“……!”樊璃眼睛阵阵发黑,愕然停在草莽中。
茫茫荒原里孤城高立,孤城外荒野平坦的延伸到远山,白衣少年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兜兜转转,气急败坏的捕捉那亡灵的身影。
“谢遇!”
“出来——”
“狗男人!把我衣裳撕了,吻也吻过了,现在跟我装什么?!死哪去了,出来!”
他呼喊大骂,奔走间草叶掠过脚踝,微痒冰凉的触感与那人的衣袖一样。
肉眼无法察觉的阴气在脚底蔓延,穿过大片大片的灰白色草野铺向天边。
有风吹着野草飒飒轻响,灰白色细浪以少年为定点,打着圈,在他周围停顿一会儿骤然掀向四野。
高空下这荒原宛如滴水入海,圈状涟漪在草海里无限扩散。
“哗—”
野草扫过大腿,旋着千百道圆波一层层荡向远山。
“哗——”
第二下。
凉风从脚边升卷,含着一抹青绿染上一片长长草叶。
“哗——!”
风大起,吹拂凉意三千里。
绿潮以草野间的人为中心,倏然荡出柔软长波随风掀远万顷,这灰白色的世界陡然“活”过来!
活得像造物主在梦中亲临一笔,一滴绿墨落下来便足以震撼人心!
少年白衣墨发在风中翻飞,他神色不安的环顾荒原,半人高的野草宛如青色海浪一般铺张无度,梦里凉风窸窣,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谢遇——”他慌张时下意识想找谢遇,退后:“这是……”
惊骇之际,樊璃脚下被草茎绊着向后一跌。
后背撞上一片坚冷胸膛,冷梅香在这咫尺风波间缠绕不息。
有人垂眸向他看来,低声在耳边回道:“青。”
青是你熟见的三春古城固有的模样。
也是你等在城外惯看的风光,冬有常青树,春有碧草堤,夏秋你来去自如,跑动间绿色裙摆在风中旋舞。
但你不记得曾有这么一些事物填满你的世界,草长莺飞,你坐在马背上,靠在谢遇怀里绕城周游,你也不记得。
没关系。
现在这紫陌红尘来到这梦中世界,进了你的梦便独属于你。
风在茫茫草野间喧哗,携着身后的冷梅香落在樊璃鼻尖。
冰冷掌心扣在肩头上将他扶稳,他匆匆回头。
谢遇站在身后,衣袍发丝在风里纹丝不动,问他:“怕?”
樊璃心口狂跳:“废话!”
谢遇盯着他看了两眼,沉默片刻后仰首望天。
须臾低叹一声,抬手,屈指。
“哎!”樊璃凑到对方怀里挨了一记,连忙捂额退后:“你怀里长了金子,抱一下会破产?”
谢遇朝草野抬抬下巴,示意他赶紧看看那青幽幽的草,别盯着自己。
樊璃头铁又凑过去,抓着谢遇衣袖蹭到怀里死死抱住。
谢遇压低声音暗含警告:“靠过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说着,微俯身盯住樊璃眼睛。
“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在这里,我能轻而易举的摆布你。”
危险冰冷的气息落在唇边,浓重的威迫感在这尺寸间蓄力,樊璃浑身僵下去。
他知道那摆布是什么意思。
因为对方做过。
他攥住谢遇袖子,落在那森白脸上的目光游弋着,他方寸大乱,却犟着不肯走开。
谢遇冷声道:“不走?”
樊璃反问道:“走哪去?你和我一起走么?”
青年下颌骨紧绷锋利,单手环在樊璃腰上将他摁向自己:“那要试试么?樊璃。”
樊璃眼皮一跳,低下头没应声。
谢遇欺近些许,在他唇上逼问:“回答我,要不要?”
情欲和理智在银红色眼底厮打,双目暗沉,那是濒临崩溃的样子。
所以只要樊璃一点头,对方就会立马抛开一切,把他揉碎吞下。
“……”樊璃目光垂落在青年喉结上,“那样你就不走了,对么?”
“亲了我就别推开,要了我就别走,这很合理,也并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要求,你觉得呢?”
谢遇眼神复杂的凝视着他,久久未答。
樊璃:“你又哑了,难道这点要求很过分?”
他忽然低笑一声:“不过大将军生长在名流世家,身边要什么人没有?寻常姿色你大概是看不上的,所以你为什么亲我?费解。”
谢遇冷冷道:“军旅苦寒,我没时间在身边养人。”
他缓缓松开少年。
“人的身体在阴司的闸刀下一文不值。”谢遇转身走向城门,“想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在那之前别头热冲动,我说过我现在不会心疼人,你应该深有体会。”
樊璃在他身后说道:“体会什么?你是指吻遍了我全身,还是……”
那离开的人陡然回到身前,樊璃初生牛犊不怕虎,定定迎上那危险的目光。
“樊璃,你找死——”
失控的亡灵扣住少年双肩,咬牙低头。
突然,泪光滑落脸颊,少年抿唇问道:“你要我想明白,可你自己呢?你知道你想要什么?”
扣在肩头的手猛然用力,谢遇瞳色暗得吓人。
“别装糊涂,”他额头低着樊璃,“趁我还清醒时,你该想着离远一点才对。”
樊璃继续发问:“怎么离?是你要我入梦的啊。”
那是怕你继续追问陈留的事想起从前。
要是有人怕你记起过往,那这些人里,谢遇一定排第一。
本能永远比想象中可怕,此刻有人像求生的濒死者,困在情欲的牢笼里无处安身。
谢遇克制的顿在樊璃唇边,少年抿紧双唇仰头望着他。
浓密长睫垂下半遮住骇人眼神,须臾,谢遇把破尘珠含在嘴里狠狠咬了一下,捏住樊璃脸颊轻轻一扯:“要抱还是要亲?”
樊璃低着头,缓缓抱住他腰身,无声做出选择。
谢遇:“别哭。”
“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樊璃脸埋在谢遇肩上揩掉眼泪。
他原以为自己被嫌弃了,心口疼得一揪一揪的,老男人又突然折回来。
老男人狗东西!
谢遇含着破尘珠把樊璃面对面抱起来。
含着珠子其实没用,身上的躁动一丝也没压下去。
但心里会好过一些,总比咬了樊璃好。
谢遇托着对方腿根,低头。
“……这是不哭?”
“别人都能哭我不能哭?亲了又不负责,要走就走了,突然窜出来又消失,谢道逢,你烦不烦?”
谢遇舌尖顶着珠子,抱着对方岔开话题:“要在这里看草还是回城?”
“……”樊璃眼泪蹭谢遇肩上,“看草。”
他圈住谢遇脖子,新奇的望向大片草野。
看高兴了,小腿挂在谢遇腰间惬意轻晃,指挥他:“走远一点,我看看那边有什么。”
谢遇朝远山走去,玄袍擦着深草发出簌簌声。
“别晃——”
他声音低哑,手臂用力收紧抱住对方:“在这里,你最不该信任的人是我,别考验我的理智。”
厉鬼没有理智,化厉的英灵那就更没有了。
樊璃不晃了:“不用考验,你就是没有理智,你对我见色起意。”
谢遇:“闭嘴。”
“……”樊璃安静一会儿,眼皮轻轻一撩向谢遇看去:“现在知道叫闭嘴了,怎么要亲那会儿知道喊张嘴,臭男人,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托着他的手猛然收紧。
青年咬着珠子,瞳色幽深的盯向樊璃嘴唇。
“张嘴——”
面对面的抱姿把樊璃的位置拔高几寸,他抿唇微微低头,试探着朝谢遇吻下去。
谢遇语气悠凉的止住对方:“我让你张嘴,没让你撩火。”
“装什么,哪次叫张嘴不是为了亲?”樊璃着恼的别开脸,咬牙切齿:“我也不稀罕亲你!”
老男人舌尖顶着珠子缓缓抵去左边口腔,静静看着樊璃,松手。
“下来。”
樊璃连忙手脚并用紧紧扒住谢遇上身:“别撒手!搂着!搂稳了!我不亲了,我一辈子都不亲你了臭男人!”
对方把一颗珠子塞进他嘴里堵住他嘴巴,单手托着他穿过草野。
樊璃把嘴中的圆珠砸吧一下。
“懂事了,知道给我塞糖了。还能变出什么?有零嘴么?”
说着就在谢遇衣袖里一通翻找,找了一圈,眯着一双狐狸眼盯住谢遇,凑过去。
“谢叔叔,你嘴里的珠子是什么味道?要交换么?”
谢遇缓缓抬眸扫他一眼。
樊璃:“瞪我?你和我娘是同辈的,我叫你叔叔怎么了?”
他现在来劲得很,说一句能怼十句。
谢遇懒得跟他废口舌,没理。
他就数落谢遇:“哑巴了这是,一天天的啥也不说,愁人。”
“怎么只用一只手?”
“好好抱着我行不行?掉下去会摔到脑子,在这梦里摔傻了府医到时候又骂我多事,你知不知道?他会在掐脉的时候打人,你不知道吧?你也不会心疼人。”
“两只手托好了,别在这彰显你的男子气概,我又不是什么风吹就倒的瘦杆子。”
哼唧一声。
“……”谢遇默然看向旷野。
小时候就是个话痨,长大了变本加厉,话多得能把人耳朵念出茧子。
“嘴巴累了就歇一会儿,别一直说。”
别人听着也累。
小鼻嘎玩意。
小鼻嘎撇撇嘴:“他们都说你喜静,那你训练士兵时怎么办?几万人的训练场上,得扯着嗓子吼才能指挥停当吧?训练一天就得说一天话,你怎么静得下来?”
温热指尖轻触着谢遇喉结,梦外他要用手去认知世界,梦里就改不了这到处乱摸的习惯。
指尖触碰喉结缓缓上移,停在谢遇唇下:“人一旦声嘶力竭就变得像鸡叫,你叫一个听听。”
谢遇微微抬眸:“谁说大将军要吼着指挥?”
樊璃:“猜的。”
谢遇:“少猜。”
“那你也不跟我说你在军中的事啊,你一来就追着我打。”
“军中十万水兵、步兵、骑兵、斥候、炮兵各色兵种分属于十个军营,每军有一个校尉统领一万人,每个校尉手底下有两个直属检校分别掌管五千人,检校下各有牙将五人分别统领一千人,牙将底下曲、屯、队、伍所掌管的人数逐级递减。
官阶最小的伍长管着四个士兵,你最想问的陆言便是斥候军校尉,训练时他手底下那两检校、五牙将、二十曲将、一百屯将、两百都伯、一千什长、两千伍长会仔细负责到每一个兵,不必我扯着嗓子喊。”
樊璃一哽:“我就问了一句。”
谢遇:“此事得跟你细讲。”
“细讲就细讲,谁让你垮着脸说话?没规矩,惯的你!”
谢遇认真盯着对方:“少学舌。”
樊璃磨磨牙,从谢遇身上爬下去背冲着他大步流星:“就是惯的!男人一惯就坏,打也打不过,说一句顶十句,语气可脏了!”
谢遇咬着珠子过去,把人薅在臂弯带走。
“谁要你抱了,撒手!”
“狗谢遇!叫你撒手,我自己会走——”
念叨一会儿,声音小下去了。
袖子轻轻被人扯了一下。
“谢遇,你硌到我肋骨了,疼——”
晃动的视野一定,到了山下。
山上空无一物,从来都只有一个轮廓存放在这梦里。
但如今漫山遍野都被大片青色笼罩,长风万里,所过之处的每一寸都有另一个人存在的痕迹。
静默间冰冷指尖抵开少年双唇,一声钝响,蜂蜜味的圆珠被人丢在草野中。
森冷指节抵在樊璃唇边,青年俯身轻问:“有多疼?”
樊璃视线低垂:“比你咬的疼。”
冰冷掌心捧着樊璃脸颊微微上抬。
“疼得钻心么?”
“……钻心那次,是你在雪意床上逼我。”樊璃抿唇,“王八蛋。”
骂着又凑过去,靠在谢遇怀里定定望着对方。
这咫尺距离过于亲密,于是冷梅香如有实质般落在温热唇间,心跳像回应这冷香一样叩在那片死寂的胸膛。
谢遇视线移向远方那座孤城。
天高云淡,他抱紧少年,低声道:“对不住,樊璃。”
谢遇黑进骨子里,早就变不回去了。
所以别想起他,也别想起陈留。
破尘珠通过冰冷唇舌过渡到樊璃嘴中。
“是那颗琉璃珠?”他说着就要拿出来看。
“咬着。”谢遇指尖拨开那素白衣领。
玄袍欺雪。
须臾白衣全部褪落在草地上,青年目光一寸寸识记着他身上的淡白色疤痕。
樊璃紧张的咬着珠子,冰冷衣袖落在皮肤上搔起一片颤栗森凉
他低哼一声,询问道:“你要么?”
谢遇眸光一凝、一顿:“闭嘴。”
樊璃咬紧破尘珠,醒来时身体汗湿一片。
“公子做噩梦了?”
瑶光用细绢替樊璃揩掉一脸湿汗,太阳朝西偏去,此时人间已经退热了,屋中温度冷热均衡。
樊璃怔愣片刻,翻身背对谢遇:“谢遇欺负人。”
瑶光好笑道:“大将军又咬你了?”
“不是咬……反正他不检点!”樊璃听瑶光往外间去,坐在床边:“你去哪?我鞋找不到了。”
瑶光找府医去了,恰好他正在外面给樊静伦针灸,几下把樊静伦扎成刺猬摁在躺椅上让他静躺。
瑶光忧心道:“先生也去给小公子瞧瞧吧。”
府医语气冷漠:“这回又是谁欺负他了?”
瑶光尴尬的讪笑一声:“他说是大将军。”
“不看,他这是人来疯,治不好。”
樊璃在里间回道:“谁疯了?谢遇,去咬他。”
“……”瑶光沉默片刻向府医说道,“他就是这个性子,爱开玩笑……先生下手轻点。”
府医拿着鹿皮针袋,背着手踅入里间,抓着樊璃脚背,一针扎去太冲穴。
忽然,一阵冷风从榻上撩来。
银针落地滚了几圈,府医僵着手愕然抬头。
樊璃等了一会儿:“手把针抖掉了,庸医,你行不行啊?”
“是谢遇干的。”小狸花溜进门,看向那盘踞在樊璃旁边的亡灵,小声道:“谢遇,你怎么捏大夫的手啊,不让他给樊璃治病么?”
樊璃向府医说道:“听到没?小猫笑话你。”
半蹲在榻前的男人仰着头,一脸木讷的看着樊璃。
那阴风从榻上吹来时,分明有什么冻骨的东西捏着他手腕。
像是手。
然而这榻上除了樊璃,再无别人。
府医一脸凝重的看着那漂亮过分、几乎有些鬼气的少年。
对方歪着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啊,你也哑巴了不成?”
府医面不改色的捡起银针,放进备用针袋:“还有谁哑?”
樊璃:“谢遇。”
少年晃着脚坐在榻上,左手搭着腿,右手握拳垂放在身侧,那样子就好像攥了什么东西在手心里。
人眼无法察觉之处,脸色森白的亡灵从背后拥着少年,双手紧环那细瘦腰身,下巴轻抵住少年发顶,银红色双目瞳色幽深如万丈深的暗海,静静盯着那与自己同龄的男人。
这是一个强势占有的姿势。
少年把自己的后背全部交付在对方胸膛,轻轻向后靠去。
“先生?”
瑶光在旁边唤了一声,一脸古怪的瞧着府医:“先生脸色好差,可是有哪里不舒坦?”
府医心口一悚,揉揉眼睛再次向樊璃身后看去。
刚才,分明有一双红色眼睛在樊璃背后直勾勾盯着他……
“无事。”府医收拾东西向外走去。
瑶光追着他:“您还没给公子瞧身体呢,他盗汗。”
府医:“看不了,找道士。”
府医住在东大院的药园里,一进门小童就跑过来。
“师父,有人来信。”
府医接过信坐在乌案前看了一眼,撕掉,提笔给对方写回信。
案边窗门洞开,窗外木槿枝丫上,一只喜鹊歪着脑袋看那窗边人落笔。
须臾,这喜鹊扑棱棱飞向树木幽深的后园,朝四处看了一圈,落在那提着扫帚一脸黝黑的男人面前。
“魑到了?”对方轻声问它。
鹊鸟仰着脑袋通人性的摇摇头,脚丫一支,竟然就在这松软泥地上写画起来。
[已依照将军之意将樊休赐死,小公子近日无病无伤,然起坐之间念念不离令兄之名,似有妖邪冒犯。]
男人垂眸看罢:“谁写的?”
喜鹊歪着脑袋,冷着脸做了个扎针掐脉的姿势。
府上会扎针掐脉的就只有府医了。
男人要笑不笑:“原来这大夫是谢禅的桩子,有意思。有展飞、莫姝的消息了么?”
喜鹊昨晚贪睡,忘记盯人了。
不过就一晚,想必也没什么异常,它连忙摇头。
“小主子身边万不可留这两人,得尽早找到他俩杀掉才是,到时候算你头功。”
喜鹊一下子蹦起来,一副要走的姿势抬翅指指前方那大片院子。
它得去盯人了。
“去吧。”
鹊鸟扑棱飞向东院,一道劲风突然窜地而起,直直冲它奔来。
“歘——”大黄爪子勾着喜鹊尾巴刺挠一下。
两片尾羽轻飘飘落下主院,大黄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在屋顶,嘴里叼着一根鸟毛看向那飞到半空的鹊鸟。
“大黄,樊璃要去京郊了,你去不去?”
小狸花窝在樊静伦怀里,细声冲主院那边喊道:“大黄?大黄你听到了么?”
大黄朝旁边呸了一声吐掉鸟毛:“要滚快滚!”
小猫乐滋滋的在东院喊:“那我走了,你看着谢遇,别让他割后背皮嗷——”
大黄猫一眯眼,龇着爪子瞄向东院。
这厉鬼手段贼狠,都能把金龙池那老怪物吓得从乌龟壳里跑出来求饶了,又怎会自割皮肉?
大黄一路急窜,来到路边屋顶上,瞅着那晃悠悠的车马:“你看到谢遇割皮?”
小狸花在车里回道:“樊璃一走就猛猛割。”
“他可跟你讲过原因?”
“没有。”
“蠢猫。”大黄臭着脸向马车掀了一块瓦片,然后在车夫无奈的训斥声里,转身朝东院跑去。
申时末,酉时初,太阳悬在西山上,红如烈火。
阴气在各处大小山林、建筑的阴影里蛰伏滋长,东院内,谢遇坐在榻上,闭目握着破尘珠。
大猫轻盈无声的跳上窗台。
榻上的亡灵知道它来了,没理它。
大黄蹲着:“能让英灵痛到自割皮肉的东西,除了阴界的诫鞭,我暂时想不到其他东西,你是戴罪入轮回的判官?”
谢遇掀开眼皮看着它。
大猫看着谢遇手中的破尘珠顿了一下,恍然讽笑一声。
“啊,是了,我就说你破障怎会有这许多周折,若是判官轮回那就好说了。戴罪的判官都要在忘川河畔历经十世苦痛,十一世入轮回走最后一遭,或是做末代君主,或是当短命英雄,这一世走完了,情断了,你这永生永世也就到头了。
送你们这等人回人间破障不过是阴界的一个借口,十殿不好明着杀你,只好用这种方式让你认清现实。我猜你背上那十鞭此刻正要命的折磨你,若你身上没有红色鞭痕,那当我没说。”
谢遇看着锋利的指甲,没出声。
大猫斟酌用词,撺掇道:“你如今已走投无路,不如放过樊璃。十七岁的小瞎子,外面那些风风雨雨还没看过一眼呢,你好歹是个大将军,别作孽……去哪?”
谢遇踏着暮色出门:“找小瞎子。”
小瞎子拉着雪意的手,抱着樊静伦的猫,窝在火盆边小声蛐蛐谢遇。
“只要谢遇一声令下,他手底下那十万个兵立马就聚齐,十万个兵分到十个军营,骑兵骑着高头大马出来,水兵开着战船,车兵开车,从官阶最小的伍长,到什长、都伯、屯将、曲将、牙将、检校、校尉,一个个都站在队伍里管着手底下的兵,严严整整,一丝儿乱也不会错的。”
雪意眼睛乜斜着他:“哦,那聚齐十万人,就得把车道、水道、马道都给弄出来,不然可怎么容得下这许多车马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