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夫在上by喜欢伯乐树的魏依云
喜欢伯乐树的魏依云  发于:2025年0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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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亡灵眸光轻动,穿行在大雨中看向少年。
瑶光牵着少年,一脸艳羡:“大将军生前存了三十万两黄金,京郊、陈郡、浙东都有他的庄园地产,自然是极有钱的。”
樊璃连忙腾出一根手指攥住谢遇衣袖。
这是金主,从今天起,他得哄着谢遇才是!
他上心的问道:“这些东西现在谁的名下?”
“……”满脸艳羡忽然碎在瑶光脸上,她哑哑看着少年。
满世界大雨在伞外牵连如线,伞下的少年眉目弯弯的笑提起谢遇的名字。
那是对谢遇一无所知的模样。
不仅是谢遇特意留给他的财产,连谢遇的音容笑貌、五年间相伴的一点一滴、徐州城前触断肝肠的生死别离……他全都不记得了。
他轻松欢畅的说起谢遇,挤在对谢遇感兴趣的人群里,像过客一样打趣着那封存在记忆里珍之重之的人。
只不过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天天把谢遇的名字挂在嘴边,难过了骂谢遇,开心了喊谢遇,闲来无事念叨谢遇。
瑶光从他脸上移开目光时愣愣心想,不记得也好。
不记得了,起码还能像这样没心没肺的活下去。
衣袖被人轻扯一下。
少年还在等她回答。
瑶光轻声回他:“谢家门庭深,他资产在谁名下只有他自家人知道,我不清楚。”
这伶官坊的侍女怕他又刨根问底的提起谢遇,便笑着提醒道:“听说谢家和成王不准您再提大将军,这些人腰杆太硬了,我打不过,咱就服个软,以后不提他了好么?”
樊璃把折叠起来的胡床夹在腋下,捞着谢遇的袖子嗅嗅那缕冷梅香。
“说了要给他守寡,那就一定要信守承诺。要是按这些人的意思和他划清关系,岂不显得我胆怂?”
“怂一些没啥不好,奴婢就很怂。”
樊璃指指点点:“你一会儿奴婢一会儿我的,不守规矩,叫小狗听到拿大杯子砸你。”
瑶光讪笑道:“小主子别跟我计较这些,我就是不习惯这个新身份。”
她以前都是穿短打、扛着大砍刀在外面乱跑的。
现在穿着一身曳地绿裙,裙下步伐虎虎生威,她得时时控制着身姿步调走出个袅娜样子,着实为难她了。
眼下脑子管住了腿,嘴就不够用了,一时串了词,她就叫樊璃别跟她一般见识。
然后清清嗓子,捏着小碎步带樊璃进了新屋。
一炷香过去后,樊璃抓着自己十年的家当,站在东院里,闻着那股熟悉的药香:“……”
樊静伦掀起眼帘看他:“傻了?”

樊璃捏着鼻子瓮声向火盆边的人说道:“我不住狗窝。”
樊静伦双腿搭在案上:“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里,小榻已经搬到我屋里了,别歪唧嘴欠提什么意见,我现在心情不好,抬手就能抽你。”
少年撇了撇嘴,转身向后走去。
“我就住雪意的屋子,反正都在这东大院,要打架随喊随到。”
樊静伦丢开账本,拎着他后颈塞给权管事。
“抓下去洗涮干净,叫人看着他别让他乱跑。”
樊璃:“乱跑会怎样?”
樊静伦:“会死。”
“动不动就提死,铁定是杀人了。”樊璃摁着权管事的手,站在门口问樊静伦:“胡嬷嬷没动静,你杀了?”
樊静伦云淡风轻的坐回靠椅。
“她是乱吃药吃死的,眼下侯府事多,你乖一点别跟我犯浑,我就带你去找雪意。”
樊璃:“好哩。”
他乖乖去洗澡,洗得锃光瓦亮的出来,安静地坐在小榻上把那寒酸家当捏在手中盘来盘去。
小榻靠墙横放在大床对面,樊静伦进屋时一抬眼皮就能看到他在干什么。
屋里烧的三盆火把空气烘得温热,几个侍女在屋里熏香、铺床、装灯,各忙各的。
樊静伦进屋去,满屋暖热药香绵密的钻入肺腑,立马就有侍女端着温水过来伺候他洗漱,深木桶装了半桶温水放在软椅前,他坐过去,在旁边等候待命的医女就蹲下来给他按揉脚上穴位。
瑶光穿帘而入,拿着一套软绸寝衣来到小榻边给樊璃换上。
樊静伦脸色苍白的靠着椅背,目光慢悠悠扫去。
那炸毛玩意安静的张开双臂穿好寝衣,暖黄灯影里,一身皮子嫩得能掐出水来。
樊静伦低头看到自己死白的手背。
低头时心脏揪起一阵闷痛,这种痛阴魂不散的跟了他二十三年,没完没了。
医女正给他摁揉解溪穴,他默然抽出脚。
“下去吧。”
精养一百年都是这个死样子,死也死不了,活着也不痛快,每天折腾自己也折腾别人。
但好在樊璃和樊悦没有他这么糟。
樊璃懒懒窝在床上,软绸是熏热了才给他换上的,他捏着心口上的玉佩感受着那抹温热缓缓渗入皮肤,然后慢慢降下去与体温平衡。
他笑起来,这种感觉很有意思。
那暖热会钻进血肉,全身神经在暖流中舒张开,和碰到冰冷物体时神经骤缩的状态截然相反。
所以人天生贪恋温暖,但谢遇的温度偏偏又冷彻骨血。
鬼会冷么?
樊璃嗅着那股冷梅香:“谢遇过来,我给你暖暖身子。”
“……”樊静伦冷着脸穿好便鞋,“你再装神弄鬼我抽死你。”
侍女们鱼贯退出去后,樊静伦来到小榻边,拨开樊璃的手拿着玉瞧了一眼。
手背上啪的一声重响,少年寒着脸拍掉他的手快速把玉塞到衣下。
“上次把我铁杖乱丢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又来摸摸搞搞讨骂了?你这破身子是怎样的心里要有点数,骂难听了把你老毛病气出来,惹急了大娘,玉皇大帝都得给你娘俩赔不是。”
樊静伦回想着玉上的树状纹路,眼睛一转冷冷看向樊璃。
“我稀罕你的?”
“不稀罕别摸啊,突然凑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我当陆言呢。”
嘴欠的下场就是被大哥摁着胖揍一顿。
樊静伦三两下用膝盖压住樊璃后背,揉揉手上的牙印打算把那块玉摸出来。
身下的人疯狂挣扎着大骂。
“谢遇你是死人啊,他打我!”
“臭男人,当一辈子寡鬼去吧!”
谢遇垂目看着少年,朝他走近一步。
忽然,外面传来三三瓮声瓮气的咆哮。
“谢遇你出来,阴界合谋骗你!樊璃娘亲没有杀你!”
谢遇看了樊璃一眼,低声道:“我出去一趟。”
冷梅香随着谢遇的离去变得稀薄,没一会儿屋里就只剩微苦的药熏气。
樊璃抿着嘴,骂完谢遇,又骂樊静伦。
“小狗手多呢,实在喜欢玉就叫陆言买一个玉铃铛挂在你脖子上,别惦记我的。”
樊静伦牙一酸,一巴掌重重的糊上樊璃屁股。
“嚎什么,不想找回记忆了?”
坐在门外守夜的瑶光一下子起身。
这妖魔鬼怪的世子要给樊璃找回记忆?!
她凝眉沉思片刻又坐回去。
樊璃在陈留的痕迹大部分抹除干净了,除了谢禅和成王这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小狸。
谢禅、成王见过他发疯时不要命的样子,给樊璃封存记忆的术士还是成王亲自找来的……但成王一定就靠得住么?
寝房内,樊璃噤声良久。
“你不早说。”
他翻身朝里,蜷缩在被子下:“侯府的处境很危急么?”
樊静伦话音放得极轻:“府上有魏国丞相府的人,胡嬷嬷吃的烈药便是这人给的,她尸体没烧干净,今天胡菩提带着走狗上山验尸,这人咬人也不吭声,你觉得侯府能在他的窥视下撑多久?”
樊璃:“我觉得先搞垮胡家才是上策。”
“你有法子?”
“没有。”
樊静伦:“胡氏背靠王家忠心耿耿,王糜姐弟很用得着他们,一时垮不了。反观侯府,除了钱一无所有。”
樊璃侧过身来:“陆言呢?”
樊静伦给小弟理了理耳发:“盯着陆言的人太多了,他没法从正面帮咱们,母亲两次进宫已经把皇后得罪透了,樊悦要读书,指望不上她。这一关只能靠你和我了,明白么?”
榻上的少年轻声道:“那魏国人又是冲我来的吧?是那个扫地的男人么?”
樊静伦:“陆言告诉你的?”
“我猜的。”樊璃半个脑袋窝在被子里,失神的目光虚虚落在樊静伦身上:“他特意凑到我面前盯我,都把算盘打我脸上了。”
说着,把银手环给樊静伦递去。
“照着画,拿去外面仔细找——你狗腿子出去该有一个月了,可有线索?”
樊静伦把银手环拿走,坐在雕花镜台前提笔刻画:“徐州没有你的痕迹,说是陈留有个叫小狸的女童跟你同岁,便去陈留了。”
樊璃:“徐州怎会没有痕迹?我娘就在徐州。”
樊静伦下笔稳重,把银手环的花式、大小一比一刻在纸上,嗤笑道:“谁知道?也许你是捡来的,你娘捡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你知道她捡人?”
“……”樊静伦顿着笔,沉默片刻又继续画起来:“我小时迷路被她捡过。”
捡回她那桃花溪的别院养了两天,王氏跑去别院要儿子,楚氏觉得她是骗子,他那时孤僻不说话,六亲不认,于是两个女人跑去官府,在官衙闹了个大乌龙。
榻上的少年和镜台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樊璃伸着手摊开掌心:“画完没有?快给我拿来。”
“急什么?把玉拿来我仔细对照着画。”
樊璃捏着玉,一翻身缩到里侧:“那我不找了。”
樊静伦丢开笔朝他看去。
“不找?那些事你都想起来了?”
低冷话音融化在夜色里,那去而复返的人闻声抬眸。
脚边描金玄袍微晃一寸,匆匆在门前顿住。

“那些事你都想起来了?”
樊静伦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从里间传出,微微上扬的疑问语调透过门扇,渗进这大片大片的幽冷夜色。
樊璃:“没有。”
没想起什么?
两扇雕花红木门将这寝屋切割两半。
门内的两人一个坐在镜台前黑着脸风雨欲来,一个躺在小榻上捂着耳朵油盐不进。
门外,谢遇静静站在门边,一尺之隔的瑶光满脸沉痛的龇着牙、歪腰站在他旁边,把耳朵贴在门缝一边听一边无声叱骂。
没事找事的混账玩意!
真把他记忆找回来了,伶官坊就算跟陆言撕破脸皮也要收拾你!
其实找回记忆的机率小到忽略不计。
就算樊璃得到线索向坊主问起来,也有无数个牢不可破的谎言搪塞给他,所以大可不必担忧。
可那块玉是谢遇的,他常年把玉挂在腰下行走各地,不说陈留,这楚京、浙东的人有几个不认得?
眼下要是把这藏了十年的玉拿出去,住在隔壁街坊的谢家人立马就会找上门。
届时又要闹出什么岔子?
瑶光拧着眉从门边挪开,悄悄潜出去朝院里的两个丫鬟打手势。
两人都是陆言的爪牙,朝她客气的一颔首,轻步来到寝房外守着。
谢遇穿门进屋,抬眸看向小榻上扭打一团的两人。
樊静伦叼着笔杆,一手捏着樊璃的两只手腕反钳着他,一手去摸他心口上的玉。
挣扎中樊璃脸颊双目都充了血发红,后腰猛不丁被膝盖摁趴下去,吃痛之际他喘着气低叱:“滚!我叫你别碰我的玉!”
脸色苍白的青年一脸不耐的掣住少年,单腿将他死死压在身下,倨傲道:“我也叫你别废话。”
樊静伦知道这块玉是樊璃的逆鳞,向来不准人碰,可这玉和樊璃的过去藕断丝连,他得画下来叫人出去找找才行。
于是他软下语气轻声哄道:“麻烦你配合一会儿,不然可当心我揍你。”
说着就强行捞出玉佩。
一瞬间,膝盖下的少年不要命似的挣脱桎梏,扭身反扑向他。
“砰——”少年手肘重重的拐上樊静伦脸颊。
苍白右脸转瞬见青,樊静伦瞋目怒视过去。
“找死!”
他丢开画笔纸张,揪着樊璃衣领把他摁上床扬起拳头,拳头落下去时变成巴掌,一巴掌糊在樊璃肩上。
“啪——”衣下的皮肤登时红了大片。
少年被掀到榻上挨了一巴掌,生红双目当即有泪光涌现。
他眼神桀骜的抬脸,面对比自己强大几倍的人他向来不知道服软是什么东西,掀唇骂道:“小狗!”
铁杖和银手环他都勉强能让人摸一下,可这玉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不知道。
他把过往忘得精光,和谢遇有关的一切事物、和那五年光阴相关的一幕幕片段、等在城外的无数个大雨天和大晴天,都密封在暗无天日的角落。
这块玉是谁给他的?为何苏醒时在他掌心?他怎么攥紧不放?
他也不知道。
他就本能的死守这来历不明的东西,像保护自己的心脏一样发自内心。
眼泪滑过脸颊之际他仓促的擦掉,攥着玉,一脸倔强的和盛怒之下的樊静伦对峙。
手指关节发出的脆响突兀的在耳边回荡,那是大少爷打雷下雨的前兆,到时候不把人打个头破血流他心口那道恶气就疏散不开,会要命。
然而樊静伦厉目瞪着樊璃,竟硬生生忍住抽死对方的冲动,寒声道:“我不打你。”
樊璃抬脸面向对方:“兄友弟恭,让着弟弟是你应该做的。”
樊静伦好脾气瞬间败光,冷笑着把银手环重重砸上樊璃右脸。
“叮——!”
短促刺耳的银铃声中,银手环从樊璃脸颊落下去。
他没感到疼,只遇到刻骨的冷。
身前梅香浮动,是有人替他挡了灾。
樊璃没那么脆弱,然而谢遇靠过来时眼眶突然就……
他咬着唇怔怔坐在榻上,嗅着那冷冽梅香。
听说大雪天里万花败净,只有雪原里的梅树迎寒怒放,这花香里该有能融化坚冰的细火吧?
不然怎挺得过残酷的凛冬?
眼泪一颗颗砸下脸颊,他不受控的笑起来。
他十年里什么苦没尝过?
可这还是第一次在受伤之前被人护下,那挨打的人应该很疼吧?
“哈哈——”
少年竭力压着自己的反常举动,他上气不接下气,指尖颤着紧紧抓住谢遇衣袖,喊出谢遇的名字时声腔里夹带笑声,别人便听不出这声音是喜是忧。
“谢、谢遇——”
眼泪顺着笑脸大颗大颗的滚下。
他笑得像求助。
樊静伦看不得这样子,扭头望向倒在地上的铁杖木然出神。
他左手边,谢遇用冰冷指尖替樊璃擦掉眼尾的泪痕,无声将垂露在空气中的玉坠放进他衣领。
樊璃抬手遮住眼睛,嗅到那冷冽梅香靠近自己,他猛低头抱着膝盖缩坐在小榻上,把脸埋进双臂严密地将自己封锁起来。
又哭又笑像个疯子,不好看吧?
樊静伦看他肩膀剧烈耸动,黑着脸起身从榻边离开。
“但凡换个人我杀了他,再敢冒犯一次,你娘可不能为你缝补那身断骨了,好自为之。”
谢遇落在少年温热发顶的手陡然僵停。
满屋子暖潮向他扑来,涌到唇边,转瞬便同化成一抹夜色阴寒。
他心想,怎会断?
怔忪间目光下垂,他看着那头埋臂弯的人。
少年蜷缩着坐在榻上艰难收笑,哽咽着在臂弯下回道:“小、狗。”
樊静伦掀唇露出锋利犬牙,忍了忍去镜台边摔了个杯子,瓷器粉碎一地,他弯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
右脸青紫了一大块,看来他是对那混账玩意太好了!
樊静伦粗暴的翻出药箱,一边翻找药瓶子一边将碍眼的药瓶往外砸。
噼里啪啦的摔砸声传出门外,两个看门丫鬟紧着头皮急速推门进来,闷不吭声的收拾地上的碎瓷。
樊静伦给自己的伤脸涂抹一层白色药膏,眼神阴森的盯着破相的脸看了好几眼,咬着牙,反手砸掉手中的药瓶和台上的药箱,转身走向小榻哐哐送上几脚。
“下次绝不饶你!”他向樊璃示威后,又叫丫鬟:“都放着!让他磨脚!”
这位撒着气一溜烟出了东院,路过鱼池甩手抛了一块太湖石砸进去,然后在鱼肚翻白上浮时拽出马连夜跑出去找陆言。
不久后,丫鬟带走碎瓷关上寝门,东院又安静了。
小狸花颤巍巍的从樊静伦床上探出脑袋,看向谢遇:“奴才要画樊璃的玉,樊璃不准他碰,他就把樊璃打了。”
小猫被方才的大阵仗吓得不轻,抹着眼泪辛酸骂道:“狗奴才!都知道樊璃的玉碰不得,怎么不听?”
谢遇听着小猫的哭骂,指腹落在少年后背轻轻顺了一下。
他以为樊璃受的重伤是身上破了皮,或者从树上跌落撞伤脑袋,亦或是不小心哪里被刀刺伤。
万不料是断骨……
那是何等疼法?
怎么伤的?
断了几处?
楚温惜又是怎么救回他的?
少年钻到被子下,闷沉的笑声从被下传出来。
“我把小狗气走了,厉不厉害?”
谢遇哑着没应他,轻轻拉下被子给他留出一条换气的缝隙。
少年缓了一会儿从被子下伸出手,指尖轻触着、一寸一寸的从谢遇脸颊摩挲到眉眼。
“去哪了?”
“……去外面见三三。”
樊璃:“它找你做什么?”

谢遇看着自己飞速愈合的手背:“不疼。”
少年执着他的手放在脸颊轻蹭一下,一只手攥住衣领压住心口上的玉,一只手抓着谢遇袖子,就着这个古怪的姿势睡过去。
大床上,小狸花龇开爪子照着樊静伦的鹅绒铺盖猛挠,挠得鹅毛满床扑腾后,它转移阵地挪到樊璃旁边睡下。
谢遇长身立在榻前,少年手中的冰冷衣袖被他轻轻抽走。
他低声问小猫:“樊静伦拿玉做何用?”
“你问这些,是想把他了解透彻了再毁掉?”大黄推门而入,冷冷看向谢遇。
闯门的大猫一下子窝在樊璃颈边,长尾一扫猛敲小狸花一爪子:“一边去!”
它把小猫撵去床尾,表情不善的瞪向谢遇,冷笑一声。
“你平生算无遗策,徐州那次马失前蹄,便成了你毕生的心结,都说煞灵不会错认,所以不管是温洋杀了你还是冷洋杀了你,这身血煞都只认樊璃,既然迟早要杀他,又何必过问他的玉?”
小狸花悄声说道:“刚刚奴才抢玉把樊璃打了,拿银手环砸樊璃的脸,谢遇挡了一下,银手环就打他手背上了。”
大黄恶声挑刺道:“我当是为了什么!若银手环没砸到你,恐怕他死了你都不稀罕过问这玉!”
谢遇平静的望向大猫:“玉是我的。”
一脸凶恶的大黄登时空白,愣愣瞧着谢遇。
床尾的小狸花悄悄向床头溜来,挪到樊璃心口低头看他一眼,仰脸问谢遇:“那这玉是你给他的么?十年好长,他肯定还记着你,他都不怕你。”
谢遇:“我养了他五年,他自然不怕。”
大猫头昏脑胀窜了起来:“你养他?!”
它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瞪住谢遇。
谢遇朝它看来:“很奇怪?”
这伶牙俐齿的猫哑着嘴久久未言。
它怔愣低头,再出声时话语中罕见的带了商量的语气:“别和樊璃提这事。”
谢遇认真看着它:“缘由。”
大黄疑神疑鬼的盯着谢遇瞧了半天,冷冷回他:“我告诉你,好让你把他的底细摸透、折磨够了再杀掉他?啊,你岂止想摸透他的底细啊,你咬他、抱他还不够,现在又招惹他了!谢遇,你是要把他逼上万劫不复的绝路!”
“难怪说你们这些玩权术的人都是黑心肝,现在他睡觉都要扯着你的袖子,假以时日你把刀放在他心口上,这小瞎子恐怕以为你把糖给他递来了!”
大黄厉目说着,忽然嗤笑一声。
“啊是了是了,就这样才好,这样才让他死得够惨。他不知道你的目的,你把他捧在手里,待某天他彻底离不开你了,你就把自己给的柔情蜜意都收回去,露出你的獠牙,亮出你磨好的刀!
到那时他从里到外被你伤得血肉模糊,也就用不着鬼吹火或者放噩梦恐吓他了,届时他的人魂连带着七情六欲全都为你碎掉,成了行尸走肉,你是想引导他忏悔还是让他去走刀山淌火海,他都听你的。”
“不要啊!”小狸花大哭,已经预料到樊璃的惨状了。
它还以为谢遇是真心喜欢樊璃才亲他,被大黄一分析,简直细思极恐啊!
喜欢一个人藏不住,那厌恶一个肯定也藏不住。
刚才谢遇就不准樊璃牵着他的袖子睡觉,他定是讨厌樊璃了!
大黄龇着牙骂道:“哭什么?少见多怪!”
小狸花连滚带爬的朝抱住谢遇的手,眼泪抹了他一袖子:“谢遇,求求你了!别用这种方式算计他,他看不见啊!”
谢遇低目看向小猫,屈指擦掉它脸上的泪珠:“不算计他。”
他轻声向小猫问起玉的事。
大黄防备着他,怕他把记忆给樊璃找回来,便在一边拍着尾巴恶声说道:“小狸花再多嘴一句试试呐!”
小狸花缩着脖子,小声道:“那我不说了嘛。”
谢遇一抬眼皮,目光缓缓扫向大猫耳朵。
大黄见他幽幽盯着头上的耳朵看,就感觉耳中的阴气要散,那些糟乱的声响又隐隐约约轰鸣起来了。
它气急败坏:“小狸花告诉他!”
它在小猫张嘴时又连忙向谢遇道:“算了我告诉你!侯府要完蛋了,阿郎拿樊璃的东西去找他母亲的旧部,这些人认得那块玉!”
这猫一说谎尾巴乱晃。
谢遇看了它一眼。
“樊璃因何缘故断骨?”
“大概是自己作死吧。”榻上的人不知听了多久,屋内黄烛烧化半截,烛光虚虚照着亡灵,光线穿过他身体落在少年眸中。
他双唇静止片刻,低头看去:“几时醒的?”
樊璃蜷缩在被子里露出半张脸:“你向小猫问断骨时。”
谢遇:“嗯,怎么断的?”
对方笑着反问道:“它们是怎么回你的?”
小狸花不清楚这件事,大黄要么闭嘴不提,要么左一榔头右一棒槌的混淆视听。
谢遇向樊璃说道:“它们怕我套话欺负你,不说。”
樊璃侧卧着低笑一声:“还真听懂人话啊?”
小狸花:“我们每天和你说话,三三还让谢遇猛猛抽你呢。”
樊璃听着小猫轻呜,循着声源方向朝它伸手去,一直伸到谢遇怀里。
他不经意间触到那片冷凉下腹,对方显然一僵。
他顿住手、指尖微蜷起来,须臾又向上摸去。
冰冷指腹扣住他手腕,牵着他的手放在小猫头上。
他抚了一下,捏着后颈把猫抱到怀中。
大黄被丢去床尾,冷梅香缓缓沉落鼻尖。
是谢遇躺下来了。
半宽的小榻瞬间拥挤,谢遇侧身面向樊璃,隔着尺寸距离追问他:“怎么断的?”
冷香入骨,夜色与烛光在低沉的嗓音里轻晃摇曳。
樊璃睫尾低垂,灯影像一层暗暖色的雾纱,落在脸上将他五官轻遮。
“不清楚。”他抱着猫缓缓说道,“听说是跑出去玩摔下山崖,没粉身碎骨,就只是骨头断了几处,如今已大好了。”
这是楚氏告诉他的,连侯爷、陆言也这样说,那肯定就是真的了。
身前的人语气陡沉,问他:“阿平没看着你?”
樊璃茫然道:“阿平是谁?”

樊璃愣怔着:“阿平是谁?”
这疑问的语气落在谢遇耳边,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作无知捉弄人。
他就是不知道谢禅的小名叫阿平。
也不知道陈留那五年时间里,他像小尾巴一样,时不时就跟在谢禅身后去军营看谢遇。
他把那些都忘光了。
只记得最初醒来时手上有一块玉,身上骨头不知道断了几处,眼睛也睁不开。
那时他痛彻心扉,连轻轻扫过皮肤的秋风都像烧沸的开水般灼烫着他,痛到极致时他想死在风里。
疼痛和求死,断骨和暖玉。
这就是他苏醒后对这个世界的最初印象,而那时没有一个人存活在他的意识中。
“谢遇?”
少年一声轻唤,所有思绪便尽数被扯回到这十年后的凉夜。
黄烛灯芯在铜盏上烧化发出滋滋微响,光焰细长,将这一方夜色雕刻出死一样的苍白色调。
烛泪顺着半根残烛一寸寸滑下盏中,像拿命去和火焰赌一场相逢。
屋内这静默的时间过于长久。
樊璃朝谢遇靠近一些:“怎么又不说话了?”
“……”谢遇躺在他旁边哑然望着他,指腹僵冷的抚上他脸颊,轻声道:“陈留一到秋天就下暴雨,你知道么?”
樊璃低下眼帘,须臾他缓声笑问:“那暴雨和楚京一样大么?”
回答他的是一片撕裂般的哑静。
耳边所有声息全部按停,只余对面灯盏上的残烛摇曳颤抖着、在这戕死寂的空间里走到绝路。
灯芯熄灭,少年含笑的脸瞬间被黑暗吞噬。
他不知道那灯灭了。
“谢遇?”
他没有那些记忆。
他连青色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而那正是他小时穿过的衣裙颜色,介于暗绿与嫩黄之间,像缠绵到天边的涟漪春岸。
“为什么不说话?你又想咬人了?”
他不记得阿平也不记得谢遇,只知道梦里有个怪人总是站起来又跪下去,他在谢遇朝他走来时甚至不知道梦里那个地方就叫徐州,他茫然的站在城前,十年如一日的守着那抹虚影。
他悄悄把对方称之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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