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四野哑静,唯有乐津里还没消停。
伶官坊便坐落在乐津里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恩客往来不绝。
陆言布衣黑靴,悄无声息的踏上四楼。
两个绝色的侍女抬手拦住他,齐声道:“客人请止步,再往前半寸,就得交钱了。”
陆言丢了一个锦袋过去:“三十两应该够了。”
侍女打开袋子数了数,整整三十两银子。
钱袋里夹了一枚孔株钱,侍女见状,脸上便露出笑。
这三十一孔株是道上鲜少有人知道的暗号,能掏出来的人便是坊主相识的朋友,得对他客气些。
两个侍女微笑着躬身让到一边,一人引路打帘子,一人去里面通传。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传出一个尖利怪异的声音。
“陆言,当年你坑了我三百两黄金,如今才给三十两破银子就想见我,那是白日做梦。你进来,就在帘子外站着说话吧!”
陆言径直入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那薄薄的鲛纱帘子外。
侍女给他端上一杯茶。
陆言看着茶盏,笑道:“那三百两黄金是给兄弟们的辛苦钱,多亏他们帮你把皇后的鹰犬引向北方,你这伶官坊才能独善其身。”
里间人的冷笑一声:“说你坑你还有理有据。别废话了,今日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陆言:“樊璃的哨子落到皇后手上,我家那孩子不懂事,对王慈心说哨子是他的,麻烦你把这事糊弄过去。”
两人隔着一道帘子,一个翘着二郎腿坐在外间把玩茶杯,一个盘腿坐在里间的冰床上炼童子功。
冰床上的矮小男人透过薄纱望向陆言。
“要摆平这事也简单,那哨子在魏国流行了三十多年,不过是声响和其他哨子稍有出入而已,偷偷把里坊间孩童的哨子换成一模一样的骨哨就行了。不过这得三百两黄金。”
陆言笑了,放下茶盏起身:“那这事还是我自己去办吧,樊璃你自己管。”
对方又说道:“一百两。那骨哨得请工匠加时间赶制,哪哪都要钱。”
陆言低头抚抚袖子:“展飞兄,我是来跟你商量要紧事的,你怎么老是往银子身上扯?”
展飞阴阳怪气道:“当年你坑了老子三百两黄金,好不容易风水轮流转了,换你你不扯?”
陆言转身就走:“那就这样吧,我把我的人摘出去,以后樊璃你自己看着办。”
展飞一咕噜从床上跳下来,脸色奇臭的掀开帘子。
“慢——”
陆言笑了笑,回头望着那孩童模样的人:“八月底,我要让这骨哨的声响遍布楚京。”
陆言回侯府小憩片刻天就亮开了,雪意推推他肩膀。
陆言揉了揉雪意的脑袋:“乖儿子,去找三三玩,我再睡一会儿。”
雪意不走,闷声道:“爹,樊璃让我拿尿泼大将军的坟——”
床上的人猛睁开眼,牙疼道:“大将军怎么着他了?”
雪意无奈道:“不知道啊。昨天早上还让我盯着王慈心,不许他乱来,昨晚就改变主意,一定要我去泼尿才行。”
陆言悠悠一笑:“你就去外面转转,回来编个假话哄哄他就是了,他又不跟你去——”
“陆言!我可听到了!”门外的人火大的吼了一声。
“……”陆言默默看着儿子,“你怎么一大早就把他带来了?”
樊璃摸进门:“我让他帮我跑腿他死活不肯,要跟你请示,我来听听他怎么请示的。”
门口的少年掀了掀唇:“幸好我来了,‘编个假话哄哄他’,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我可是个瞎子!瞎子你也要骗啊!”
陆言起身:“消气,我刚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樊璃:“……”
樊璃指指点点:“你学我说话。”
少年站在门口一副要逼宫的架势,一定要雪意把自己的童子尿泼到谢遇坟上。
陆言摁摁眉心,问雪意:“他这样总得有个原因。”
雪意无语片刻:“他昨晚被虫子咬了,说是大将军咬的,记仇。”
门口的人咬牙道:“就是谢遇咬的!去不去?不去我自己去!”
他作势要往外面跑,雪意追上去:“去去去!我绝对不编假话骗你好了吧!”
“哼。”樊璃满意的扬扬脑袋,把引路绳给小狸花套在脖子上。
“我回小院等你,你要是骗我就永远绝交,知道了不?”
雪意:“哦。”
雪意提着尿壶去了恭房,然后跟三三去宁觉寺看它和小狗打架。
一群猫猫横七竖八的在屋檐上观战,雪意蹲在地上看得津津有味。
有人抱着猫从侧廊走来,一屁股坐在石墩上,瞅了雪意一眼:“你家的猫?”
雪意朝来人看去。
那少年穿着一身红色的两裆衫,抱着一只大灰猫望向前方的猫狗。
“我家侍中喜欢来这里拜佛,上次看小猫小狗打架有趣,今天就带我过来瞧一眼。”
少年自顾自说道:“它不能在家里久待,它年纪大了,得出来走走才好。”
雪意:“别说话,我家三三要打赢了。”
少年笑了一下。
他怀中的灰猫望着三三,道:“小皇帝每天都要自言自语,傻乎乎的。”
三三一翻身骑在小狗头上,昂着脑袋:“樊璃每天也要自言自语,他就不傻!”
灰猫说道:“他是没有朋友,你的樊璃也没有朋友么?”
三三:“樊璃朋友可多了,他是瞎,有时候不知道大家都走光了,就一个人在那讲话,讲习惯了。”
灰猫点点头:“那他和小皇帝一样。”
“不一样,他又不傻!”三三瞪了灰猫一眼,忽然想起谢遇,便踹开狗来到它近前,道:“你知道谢遇么?”
大灰猫:“青山葬玉,我知道他。他下葬那天,小皇帝抱着我去给他送行了。”
三三跳上少年膝盖,讨好的蹭蹭大灰猫:“那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么?”
“楚氏。”
“不是!不可以是她!”
大灰猫懒声说道:“小猫,我活了十年了。”
这十年它从猫的视角里,看了太多太多的人躲在暗地里算计密谋,背后捅刀。
它问小猫:“你这么关心谢遇做什么?不如多来和小狗打架,它快赢过你了。”
三三沉重道:“谢遇要来杀樊璃破障,他最近又变了,不仅要杀掉樊璃,还要樊璃做媳妇——”
大灰猫兴致勃勃的听着。
它和三三交谈时,旁边两个少年坐在石墩上聊天,就聊猫,给猫梳毛。
三三向灰猫商量:“我舍不得樊璃死,你帮我找找法子,好么?”
“嗯?”大灰猫轻笑道,“那我有什么好处?”
三三仰脸望着对方:“我让樊璃给你留小鱼干。”
太阳悬于中天,樊璃吃过午饭,没人来找他,他就在床上养脚伤。
“哑巴。”
他讨打犯上的用这个词汇称呼谢遇,背对胡床椅蜷缩在床上拨弄手上的青绳。
樊璃感受着手绳的触感和编织纹路,不计前嫌的压低了音调,向谢遇说道:“这手绳光绑在我身上,却带不进梦,你能把它带进去么?”
“谢遇?”
“谢道逢,你回我一声会少一根头发么?”
谢遇靠在胡床椅上忍受酷烈的撕痛,整个后背像被钝刀劈下来一样,痛感像传染源一般迅速窜去心口,疼得他有些恍惚。
这痛楚把他扯到战死那天,三把长戟分别从那三个魏国将领手中,齐齐刺入他胸膛,利刃钻破心肺,那种痛楚和折断骨头是一样的滋味。
当时九万里长烟卷着一抹血色烙在孤城前,在那泰宁末年的秋日里,他撑着刀起身时听到了城门洞开的声音。
那一刻他笑了,笑容凄凉得像天上那片暗云。
有人还在琅琊等他,而他跪在血泊里尝试数次也没法站起来,他要失诺了,不能去接那人回家了……
谢遇把往事扼杀在秋风中,指甲刺破皮肤时他猝然起身,提脚踏上木床。
少年感知到属于他的寒冷气息,背后肌骨应激般倏缩绷紧。
他被谢遇咬怕了,以至于谢遇突然靠近时,他下意识就缩起脖子做出逃避的姿势,冷入骨的梅香压在身上,绷着神经的少年浑身上下泛起大片大片的小寒粒。
他们一个侧卧,一个俯身半跪。
须臾,侧卧的人翻过身来率先打破沉默,服软般捉住那森凉袖子喊了一声。
“谢遇。”
樊璃抿唇低下眉梢,问道:“你一开始就是来报复我的,对不对?”
“你恨我,恨到想杀了我,对不对?”
“第一次见就用死劲掐我的人,除了你就只有王慈心。”
“咬我会让你好过,对么?”
“对不对啊谢遇?”
樊璃捻着那截衣袖回想着对方的种种举动,以及梦中一次次落在身上的千百个狠咬、轻吻。
最终,他话音慌颤的向谢遇发出邀请。
“你要么?”
你要么——
这句话从樊璃嘴中脱口而出时,谢遇耳边像有什么东西爆开,满世界轰响声中,这小屋里仅有他和樊璃面对面贴近在一起。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谁给你的胆子邀请?
不知险恶,天真的人啊!
樊璃在谢遇咬紧牙关的愠怒中小心凑上来,额头抵在谢遇鼻梁,少年在紧张,他要把这身体献祭出去。
就为了梦里那抹银甲微闪的光色。
“要了之后就留在这里,好么?”
樊璃要谢遇的一辈子,直到此生在梦中终了。
樊璃没得到回应。
他思索一瞬,熟练的扯着衣领下压:“咬。”
虚离目光落在前方,呼吸几次在两人唇边交叠后,樊璃说道:“这种事我主动了,答不答应你都应该给我说一声,不然亲了是负心,要了是白嫖。”
谢遇脸色发黑,捏着少年下巴重重摩挲一下,冷然望着那纤瘦手腕上的青色手绳。
这丑东西像一只预备孵化的大虫子,碍眼。
什么碍眼的东西都要带进梦里,你那梦能装几个人的物品?
你还要和谢遇做……除了谢遇,你也邀请过别人?
樊璃扯扯对方衣袖,抬手,试探着朝对方脸颊摸去。
“啪”的一声,手绳粉碎时樊璃愕然睁大双目。
他伸着那只空无一物的手,手愣愣的僵在半空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脑子空白一片,一瞬间他像被什么捂住双耳,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绳断的啪嗒轻响在脑海里回旋。
“……”樊璃怔愣呆滞,回神时质问的话还未出口,脸上便猝不及防的滚下一道热意。
湿润发烫的液体从眼眶划到下颔,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眼泪划过皮肤时,人也会像刀子割皮一样疼。
手绳是雪意向别人学的,他手笨,要编成一只手绳得花多少心思?
微凉的细软绳圈轻轻压着皮肤,那是雪意的心意,樊璃这小半生就由这些微小的物品构成。
眼泪划出眼眶时樊璃猛地把谢遇推下床,抄起铁杖在屋里疯狂扑打。
桌子倒地。
胡床掀翻。
桌子、椅子、凳子,都被翻打在地上。
冯虎听到声响立刻进屋,不解的看着那少年拎着铁杖,眼眶厉红的站在一地狼藉中发抖。
“哒——”
樊璃手背滑下一行刺目鲜血,血滴顺着微颤的指尖砸落至地。
是站在他面前的谢遇用指甲划伤了他。
谢遇眼神森幽的盯着樊璃,在他唇边寒声问:
“现在,你认清我了么?”
第69章 让谢遇滚
谢遇动作细微的向樊璃凑近些许,冷如冰霜的温度透过半寸间隙,浅落在樊璃唇上。
他指尖滑下的伤刻在樊璃手背。
他用严厉的语气低声问樊璃有没有看清他的为人。
谢遇早就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家伙就算去外面振救灾民普度众生,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厉鬼。
问他要不要你……
你是真敢问!
谢遇眸色森厉的逼近对方,一点点将那半寸距离拉近。
血珠滚得越来越急,谢遇不说话也不斥骂樊璃了,但他把伤害付诸实际。
冷硬尖利的犬牙刻上脖颈,前面就是一脸审视的冯虎,而谢遇毫无顾忌。
樊璃浑身血管像被塞满碎冰。
他站在谢遇面前没有应声,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啮破嘴皮。
谢遇嘴唇从他脖子上挪开,即将吻过来时樊璃短促的笑了一下,嘴角上扬之际猩红血丝从他门齿下渗出来。
谢遇定定望着他,表情幽冷的捧着他脸颊低头。
鬼怪特有的温度落在下唇,然而不等谢遇舔掉那唇上的血迹,樊璃就猛转过身去。
面朝里的少年肩膀抖动,抖得越剧烈他笑得越真切,等冯虎看到地面吧嗒几声落下一片水渍时,才知道他没笑,他是在哭。
越哭他笑得越欢畅,像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樊璃笑着蹲下去,抬肘不断擦拭着涌出眼眶的泪水。
冯虎平静的把凳子捡起来:“谁得罪你了?”
樊璃:“谢遇——”
冯虎:“声音别颤,耳背,听不清。”
“谢遇!”樊璃胸腔鼓痛发窒,他蹲在地上:“你让谢遇出去!”
“……”冯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敷衍道:“大将军出去。”
樊璃心口一阵阵针刺的涩楚扯着脑袋发痛。
“说大声点!别叫他大将军,他是个狗屁大将军!就叫他谢道逢!”
“你跟他说,谢道逢从樊璃屋中滚出去!”
冯虎沉默片刻,自己出去了,没一会儿带来了府医。
冯虎向府医指了指樊璃:“在这发疯。”
府医:“有多疯?”
冯虎:“叫我把大将军撵出去。”
府医点头冷笑:“那可真够疯的,人来疯——”
府医嫌樊璃吵,冷着脸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把他摁在床上掐了把脉。
然后叫药童熬了一碗浓浓的安神药,加了重重的苦黄连,让冯虎给樊璃灌下去。
冯虎暴力灌药,灌完后脸上被挠了一爪子。
樊璃哈着苦气,气喘吁吁:“狗谢遇!”
府医提起药箱:“别让他出去乱跑,明天还得继续灌。”
冯虎摸了摸脸上抓痕:“他这是见鬼了还是被鬼上身了?”
“这是上昭陵吹了邪风,得癔症了,两碗猛药下去保管治好。”
冯虎点了点头,一五一十的向东院汇报情况。
两人出去后,樊璃从柜子里翻出一包蜜饯压下嘴中的苦涩。
蜜饯入口时,他抹掉眼中湿意,弯着腰去摸碎在床上的手绳。
外面起了大风,要下雨。
他独自坐在床上,猛不丁尝到了一股涩喉的滋味,弯着腰急声呛咳起来。
“嗒——”
是手背上的血又滴下来了,有人故意把他手背上的伤划开。
樊璃没吭声,摸索到床尾,从小搭案下面拿出棉花、药酒、绑带,他熟练的给自己包扎伤口。
然后去门槛坐下,不停不停的往嘴里塞蜜饯。
他一天没说话。
第二天一早,他站在微凉的秋风中收拾东西。
没多久,他提着一包零嘴,腰上别着铁杖,瘸着脚牵着小猫,在阴沉沉的天色里缓缓走出小院。
这里冷得太快,他要去雪意那里过冬了。
谢遇站在门口,望着他在院门下和冯虎交谈。
冯虎:“去哪?”
樊璃把零嘴往肩膀上提了一下:“去找雪意。”
“他就在东大院。”
“我知道,我这里不好住,怪冷清的。”
冯虎把这事上报给东院。
东院让他继续跟着樊璃,他装没听见。
东院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听见了,跟在樊璃身后亦步亦趋。
樊璃去东大院的路上听到了一阵吆喝声,那声音中气十足,听着陌生。
大园子里,女人颐指气使的指挥满府家丁,把原本属于东院的摆件、装饰搬去西院,把西院的东西搬到东院。
折腾了一早上。
樊璃听众人脚步乱糟糟的,便站在边上等这些人忙完。
女人一眼看到他,冷声道:“做什么的?”
霜华平静道:“回胡娘子,这是侯府小公子——”
胡娘子眼刀凌向霜华,甩手一巴掌扇到霜华脸上。
“我让你说话了?如今王府把我拨过来伺候夫人,这侯府便用不着你指点江山了,我没要你说话时,你就给我闭嘴!”
众人看着霜华脸上的巴掌印,再看看这新来的胡嬷嬷,哑然无声。
霜华微睁着眼咬了咬牙。
“啪——”又是一巴掌狠狠的扇到霜华脸上。
胡嬷嬷厉声道:“没学规矩?”
霜华闭了闭眼,生生咽下一口气:“是,我知道了——”
胡嬷嬷再次望向樊璃,眼神刻毒的睨着他。
“长成这狐媚样,不怪爷们把心思都栓在你身上。现在你给我听好了!你娘就是个野女人,是个不要脸的妾,夫人能纵容你在府上放肆,我可不会惯着你!”
“从今天起,但凡你坏一点规矩,闹一点笑话,我便扒了你的皮喂狗!听到没有?!”
樊璃侧耳静静听着,捏着铁杖的手骨骨节渐渐发白。
满府下人一看这模样就知道他要发作了,都不开腔,冷眼看着胡嬷嬷喋喋不休的给他立规矩。
樊璃轻声道:“胡嬷嬷是吧,不知道胡婆子是你什么人。”
女人一口牙差点咬碎,切齿寒笑:“我没跟你算账,你倒先提起她了!找死!”
樊璃:“所以你刚才给我立的那堆规矩,包括让我见了你得让路行礼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屁话,是要给她报仇?”
胡嬷嬷瞧着自己鲜红的指甲,这指甲曾戳破别人的眼睛,那小兔崽子既然瞎了,不如改天找个由头,把他眼睛也掐爆算了。
她打定主意,冷冷不屑道:“听说你性子烈,我看你是还没领教过我的手段,当真要你死恐怕你连今天!呃啊——!”
胡嬷嬷凄厉的惨叫一声。
心口上一阵刺痛传来,只一瞬,铁杖尖刺便直接刺穿衣衫,入肉半寸。
胡嬷嬷吃痛连忙后退。
那长发披散的少年歪了歪头,听着脚步声判断她的位置。
忽然,有冰冷的气息贴上樊璃后背。
阴天下,谢遇站在樊璃身后,从后面捏着他的手,心口发力,抵着他整个人往左侧方动身,向胡嬷嬷走去。
他能把王慈心肩膀咬下半块肉,性子烈不烈自然可见一斑。
这女人好死不死羞辱他娘,是上赶着撞在他的刀眼上了。
那挥下来的尖刺又快又急又狠,能躲开算胡嬷嬷走运,躲不开那就是她的命。
没一会儿,胡嬷嬷受了一身伤,血淋淋的喘着气往霜华那边爬。
“快!快去主院喊人!这小野种杀人了!”
霜华装作没听到,胡嬷嬷又哭喊了一声:“贱人站着作甚!快去主院叫人——”
霜华抬起眼皮。
“嗯?您方才是同我说话么?您那两巴掌来得结实,我好半天都听不到声响。”
“啊?什么?”
“您让我去哪里?”
胡嬷嬷滚在地上,狼狈的躲着刺来的铁杖,嘶喊一声:“主院!!”
霜华一字一句的轻声问道:“东院么?”
胡嬷嬷声嘶力竭:“我叫你去主院!把我的人喊来!快!去!”
霜华慢悠悠让到一边,向抱着一只花盆的小厮说道:“先把东西放下,去东院喊人,就说胡嬷嬷被小公子打伤了,情况万分紧急,来迟了她就会死。”
小厮出去,路过拐角时向抱着一盆花的丫鬟递了个眼神,丫鬟点了点头。
两人一个去东院,一个去主院。
丫鬟到了主院,悄悄向王氏说道:“胡嬷嬷被小公子打了,打了一身血。”
王氏差点笑出来。
那胡嬷嬷是王家见胡婆子死了,又加上王慈心开罪了樊静伦兄妹仨,所以特意送来给侯府做人情赔礼的,叫她来给侯府当牛做马。
话是这样说,但那架势却像来当主子。
此人今早一来就端着大管家的架子,把府上弄得一团乱。
王氏本想晾着她让樊静伦收拾,却不想她好死不死,一来就惹上侯府的刺头。
王氏眼神扫向王家送来的那帮人,把他们打发到外面去。
这些人都走干净后,她向丫鬟招了招手,问道:“他怎么打的,细说。”
丫鬟就向她说起起因经过。
王氏勾了勾唇,端起一碗甜茶。
“那狗崽子听不得别人说他娘,一说就炸,上次我骂了娘儿俩一句,他立马就回嘴了,一点亏都吃不得——罢了,你去看着他,别把人打死了。”
小丫鬟临走时看了王氏一眼,想起一脸红肿的霜华,说道:“胡嬷嬷把霜华姐姐打了,要把姐姐唤回来么?”
王氏暴起。
王家派来的虎将胡嬷嬷在绿瑞园惨遭暴打,对此,主院和东院都没什么动静。
王氏派丫鬟去东院请示,东院派小厮来主院请示。
绕了一圈,两帮人马来到陆言院中,找到雪意。
雪意刚睡醒,一脸懵逼的从床上爬起来,指着自己:“你们叫我去救胡嬷嬷?”
主院的丫鬟:“是了,夫人说,你和小公子走得近,叫你去劝劝他,别把人打死就行。”
东院的小厮:“陆管事怕死了人又生事端,叫你去看着点,那可是王家的家奴,她爹是王太爷的贴身管家呢。”
雪意爬起来穿衣穿鞋,到绿瑞园时,胡嬷嬷就剩半口气了。
雪意叫道:“樊璃,别打了。”
他拉住樊璃的手,看看横在地上喘粗气的女人,拱了樊璃一肘子,低声道:“你不行啊,怎么没把她打死?”
樊璃收起铁杖。
“这不是杀狗要看主人么?王家的狗奴才,在王家当狗,来侯府就是贵妃娘娘,杀了她事小,得罪了王家这个土皇帝,我怕是又得上昭陵吹风呢。”
樊璃蹲下去,用胡嬷嬷的衣袖擦拭铁杖上的血。
他问霜华:“方才乱哄哄的,侯府要搬家?”
霜华回道:“胡嬷嬷说这些东西摆的位置不合规矩,要全部挪动,声响就大了些。”
蹲在地上的少年笑了笑,起身时脚尖向旁边挪了半尺:“她说的规矩,是胡家的规矩还是樊家的规矩?”
胡嬷嬷在地上扭曲发抖,脸上因手指传来的剧痛而变得灰白扭曲。
樊璃踩着胡嬷嬷的手指碾了一下,冷声道:“东院和主院不管侯府了,让一个外人来当家,是么?”
霜华:“胡嬷嬷是老太爷身边得脸的人,连夫人见着她都得礼让三分,她说东,咱们就往东。”
樊璃低头,面向地面问胡嬷嬷:“你说个东听听?”
胡嬷嬷哽着哭腔寒声大骂:“一个妾生的野种竟然敢打人,王家必定不会饶过你!”
樊璃浑不在意的嗤笑一声,一脚踩上胡嬷嬷心口:“你说话的口气太大,没人教你谦虚么?”
胡嬷嬷眼色阴狠:“小野种!你哪来的底气教老娘做人?我家怜儿是大司徒身边的人,你把我伤成这样,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胡嬷嬷朝众人大喝一声:“去王家告诉姑娘,就说樊璃把我的手踩断了!”
满园子丫鬟小厮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没人理她。
胡嬷嬷大怒。
“侯府养你们干什么吃的,都是死人?等老娘起来,一个个收拾你们!”
霜华缓声向身边的丫鬟说道:“去主院请示夫人,就说胡嬷嬷受了重伤,要给王家传信。”
胡嬷嬷怒目瞪住霜华:“小贱蹄子,你敢——”
霜华突然望向她,一双潋滟美眸笑意微凉。
“好教嬷嬷知道,侯府的人情往来得请示夫人和世子,再不济也得请示陆管事,这是侯府的规矩。”
旁边的樊璃问雪意:“那天樊悦哭唧唧的跑回来,就是这个莲儿花儿的人欺负她,是么?”
雪意不平道:“不是她还能是谁?她先说樊悦的刀币簪子丢价上不了台盘,又说她住的穿的用的都得靠你娘去外面打仗挣军功,然后又说夫人是王家庶出的女儿没用,差点把樊悦气死——”
这些话,一字不落,全部钻进王氏耳中。
王氏脸上的表情霎时间由晴转阴,凶戾发沉得像要杀人。
她手指深深掐破掌心,一大步踏过去,咬着牙厉声叱问:“那贱人还说了什么?”
雪意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缩了缩头:“樊……小姐不让我说。”
王氏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满腔怒火。
那天胡管家来,说樊悦因为簪子的事和他孙女起了冲突,打了对方几巴掌,这才被撵出学堂。
她一个当娘的,竟然想当然的以为樊悦那个性子绝对不会吃亏,就没盘问女儿到底还受了多少委屈,囫囵把这事揭过去了。
却不想小女儿怕她操心,受了什么委屈都装进肚子里,而她却从没察觉女儿的异样。
她当真失败透顶了!
雪意踟蹰不言。
王氏便盯着他怒咆一声:“说!”
雪意只好一五一十的说道:“那天胡怜儿骂了夫人,小姐便扇了她一巴掌叫她闭嘴,谁知她一转身就撞柱子,栽赃给小姐,王家大小姐问也没问,就把小姐撵去后廊。”
“第二天我们被拦在月洞门外,小姐怕您知道伤心,就去王太爷房外跪了一天,请太爷开恩把她放进学堂……”
王氏气得脸色霜白。
她一个眼刀子刮向胡嬷嬷,一双锐利凤眼微眯着睨了这女人片刻,寒笑一声。
“把胡嬷嬷抬下去,伤没好之前别叫她出来丢人现眼!备车!”
王氏转过身,双目斜瞪着胡嬷嬷:“我这个没用的庶出女儿,今儿便去会会那个贱婢!”
樊璃急着看戏,忙爬到雪意背上:“二二,快跟上她!”
这时,一阵梅香冷冷从身后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