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璃接过银手环,指尖寸寸拂过那变形的银圈。
“它倒是有把子力气,金刚圈都被它掰弯了,下次一定要找个机会,也给它剃屁股蛋。”
雪意:“小点声,它在门口听着呢!”
樊璃哈了一声:“它原来在啊,那我确实应该小点声,这猫死记仇的。”
大黄冷冷盯着雪意:“你给我等着,明早收拾你。”
它被谢遇打了屁股,现在走路有点瘸,撂下狠话后就转过身打算离开。
走之前它例行来到水井边往下看去。
井中的水鬼已经不见了,连她死时留下的祟气也消失干净。
大猫向谢遇说道:“那晚这女鬼没了,满京城的孤魂野鬼来府上吵吵,说有战死鬼杀了鬼——你杀她做什么?”
小狸花猫轻声道:“因为水鬼要欺负樊璃。谢遇不会和你说话的,怕樊璃听见。”
大黄冷冷瞥向小猫:“哦,怎么讲?”
“他能摸到樊璃,所以樊璃在院子里时他都不跟我们说话,但是樊璃卖了银手环,是他拿金铃铛和三三换回来的,现在银手环回到樊璃手上了,樊璃就高兴。”
大黄猫眯着眼:“你帮他说话?”
小猫连忙道:“没帮呢!谢遇可坏可坏了,他压在樊璃身上,咬樊璃脖子,每晚去药库拿药,偷偷把苦苦的药喂给樊璃!”
大猫忽然愣住了,眼神古怪的瞅了谢遇一眼。
它搞不明白了,谢遇既然要杀樊璃,为何要给对方找回旧物,还给对方养身体?
何况,他咬樊璃……
那不是代表他想要对方么?
又要杀樊璃,又想要樊璃的身子……这个障怕是难破了。
大猫:“盯着他,有什么动静就过来找我,听到没有?”
“嗯!”
它走时过来给了小狸花一爪子。
一掌把对方拍到地上不敢动弹,它才满意点头,大摇大摆的离开西脚院。
屋里的三三萎靡不振,松绑后就趴在椅子上,团着屁股蛋别开脸不看樊璃。
樊璃把银手环递给雪意。
“帮我拿去外面找匠人矫正,这坑坑洼洼的,不知道还以为是照着我手腕做出这个形状的呢。”
“矫正应该花不了多少钱。”雪意把钱袋子还给樊璃,“我先帮你垫着,回来再找你拿钱。”
樊璃弯着唇角笑道:“你真是让人感动坏了。恰好谢遇在阴间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不如我俩悄悄好一场吧,我也就不用给你钱了,你的就是我的——”
雪意红着脸在他背上糊了一巴掌。
“嘴又痒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手松被别人骗,可你是我朋友,你只要别太过分,我都是可以容忍你的!”
“听好,是容忍你,不是纵容你!”
樊璃:“把钱袋拿去,给我买点零嘴月饼小鱼干,我好过中秋。”
“知道了。”雪意接过钱袋,把捂着脑袋的秃头小猫抱起来:“走了。”
天际昏黄,雪意抱着小猫走出院子,回头朝院门口的少年说道:“别送了,天凉,赶紧回去窝着。”
少年扶着门框:“我这里没什么玩的就只好听朋友的脚步声了,你走太快了,慢点才听得清。”
雪意笑着在地上跺了两脚:“听清了不?”
“听清了,外面太阳落山了吧。”
“落下去好一会儿了。”
“天上是怎样的?”
“天中间有点发紫,大片细密的星子像溅在盆里的碎雨珠,从天中间向四周散开,越来越稀越来越小。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发着橙光,那模样就像在西天上烧了一排蜡烛,蜡烛上面,长庚星在橙光里发亮。”
樊璃笑道:“明天要晴。记得给我一根紫色的手绳,其他颜色的先给你攒着。”
雪意:“那得等几天,我散学回来才有时间给你编。”
樊璃听着雪意的脚步声淡下去,淡到听不见,就知道对方走得很远了。
星空下,樊璃站在院门口,仰着脸。
温凉的暮色覆在脸上,像一个昏黄色的吻。
他听到小猫朝他走来,便说道:“星空很漂亮,对么?”
小猫回道:“星星和太阳照在水里的大片光点是一样的,都拖着四只小尾巴一闪一闪。”
“这样好看的人间,人们怎么不去看它,反倒在名利场中尔虞我诈啊?不傻么?”
“傻乎乎的,不像我,我每晚都爱去屋顶上吹吹风——冬天不吹,冬天太冷了。”
“用五条小鱼干赔罪,三三会原谅我么?”
“三三不记仇的,再过一个月就消气了。”
“五条好像有点少了,给六条吧,过了中秋,它就有六个月大了。”
“那我呢?你猜我有几个月大?”
一人一猫又聊起天来。
巨幕般的明紫色银河在少年和小猫头上旋转。
月亮将圆未圆。
皎洁月光照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在地上拽出一道孤影。
忽然,小猫玩着尾巴滚到少年脚边。
于是那孤影身旁就有一只动来动去的小黑点。
清脆的金铃声里,少年弯下腰,将小猫抱入怀中,进了小院。
樊璃在井边洗漱时,小狸花就窝在床上。
它望着坐在床上的谢遇,道:“那个道士很厉害,所以你不能坐在椅子上睡觉了,对么?”
小猫一点点爬到谢遇肩上,团着身子窝下去。
“樊璃要来睡觉了,你要和他睡在一起么?”
谢遇猩红的眼睛注视着它。
它缩缩脖子:“我惹你生气了?”
谢遇移开目光。
小猫:“你可以和樊璃睡觉么?睡在一起的话,就是夫妻了,当了夫妻就不要杀他了,好不好?”
谢遇把小猫从肩上拎开。
小猫小心试探道:“樊璃都愿意跟你了,你不愿意么?你还是不喜欢他么?”
谢遇:“嗯,不喜欢。”
小猫顿了一会儿:“你这次答得好快。”
樊璃进了屋子,谢遇又不说话了。
一般来说,亡灵只有在梦里才能想法子摸到人。
在其他地方是没法直接触碰、也没法和人交谈的。
不过这是一般的情况。
还有特殊的例子。
比如阳火被鬼吹灭时,就会遇鬼。
或者活人穿戴了亡灵生前的遗物,如此一来,只要亡灵愿意,它就能碰到活人。
心眼坏的亡灵还会利用这个漏洞在活人身上作祟,俗称鬼上身。
这也是为什么死者穿过的衣鞋和用过梳子等等遗物,都得烧了,或者放进坟冢当陪葬品。
眼下樊璃脖子上戴着谢遇的佩玉。
这块玉就是谢遇能碰到他的媒介。
他只要解下佩玉,谢遇就不能咬他了。
可他不知道这些——他连洗澡都不会把玉拿下来。
此时樊璃赤着身子洗完澡,带着一身寒气朝床边走来。
谢遇悬在半空,望着少年哆嗦着钻进铺盖。
铺盖是新换的,柔软的被窝缓解了一身凉意。
樊璃:“早知道就跟雪意去了,他那有厨房,烧热水洗澡可比冲凉水舒坦多了。”
少年打了个喷嚏,摸摸受惊小猫。
“吓到你了?”
“嗯!吓得可狠了!”
“呜呜得这么凶,是不是骂我了?这被子垫子都是新换的,我还没睡热乎呢,你就跟着窝上来了,下去。”
小猫懒得听他唠叨,跳下床跑到胡床椅上。
没一会儿看谢遇出去了,它就跟着谢遇跑。
“谢遇,你又去找苦苦的药灌给樊璃么?”
“嗯。”谢遇飘得很快。
小猫追着他,四脚都跑出残影了。
药库里,府医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八仙桌后,四周门窗紧锁,只留着门底下的一条缝隙通风。
最近药库遭了贼,府医便带着药童来这里守夜。
他半合着眼坐在凳子上,冷眼盯住房门。
小药童抱着脑袋蜷缩在桌上睡得呼呼响。
库房外,谢遇垂着双手,慢慢看向小猫。
小猫缩着脖子,小声道:“你看得我怕怕的。”
屋上有人拨着瓦片发出一声轻响。
府医瞬间起身,推了药童一把,把他推醒:“看好药库!”
府医抄起打狗棍飞速朝外跑去,抬头望着那屋顶上的黑影。
月光下,戴着铃铛的小猫脚底打滑,在瓦垄上连滚带爬,一路朝他滚来。
府医糟心的望着这肉团子,掀起衣袍准备兜住它。
对方哧溜几下,抓着瓦片又爬上屋顶了。
府医在四周看了一圈,回到库房,呆了。
手中的打狗棍铛的一声落地。
目光所及之处都像遭了大洪水,所有柜子大敞!
府医眼皮暴跳的问药童:“这些药柜是你打开的?”
药童急道:“不是我啊!”
府医就愣愣的望着被打开的一只只药柜。
小药童愣愣的看着府医。
良久,府医阴沉道:“你就这样站着,让人家把药材偷了?”
小药童疯狂摇头:“我没看到人啊!”
“不是人,那莫非是鬼?”
府医说着,朝药柜走来,额角一跳,骂道:“该死的小蟊贼!三十年的老人参,偷得一点须须都没剩!”
药库里不止人参被偷光了,连黄芪、黄连、当归、山药片、枸杞、桑葚、红枣……总之对方雁过拔毛,把能偷的都偷了。
次日一大早,府医去找樊静伦上报灾情。
厨房管事也在场——厨房也遭了盗贼,有人每天趁夜深人静时摸进厨房,把一堆补药炖得烂熟。
他不仅炖补药,有时还顺手杀一只老母鸡跟着炖进去。
鸡肉炖烂在汤里,然后把药渣子和鸡骨头丢去后边地沟。
底下的人清点柴碳、家禽时发现数量不对,报来管事这。
要不是管事鼻子灵,顺着那股药味找到地沟,还不知道侯府厨房果真遭了贼呢!
两拨人马说完后,樊静伦立马就叫人查。
查到樊璃院子时,樊璃正在吃晚饭。
他听陆言说了大致情况,便撂下筷子。
“新鲜。满地明眼人都不知道侯府是谁偷的,找来找去倒来我这瞎子院中翻动,是觉得我眼神如炬,武功盖世,所以能跑进药库偷药,又能跑到厨房炖药炖鸡大展身手,是么?”
陆言笑着安抚他。
“走个流程罢了,不然满府人都找过了却单单避开你,叫主院那边听到又要发派你的不是。”
樊璃:“都找过了才来我这里?”
陆言:“是啊,本来都想着你瞎,细胳膊细腿的也跑不过府医,干脆收工带着人回去。可我也不能念在咱俩关系好的份上就给你放水啊。”
陆言说着,向众人道:“都找完了?”
“找完了——陆管事,这……”
找了一天都没找到那小贼,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樊璃又提起筷子继续吃饭:“支支吾吾的干什么呢?把这里的地砖撅起来,再仔细找找。”
“……”陆言有些无奈的望着他,忽然发现这家伙水灵灵的,原本苍白的唇色竟然红润起来了。
陆言目光一垂,望着满桌好菜和一碗炖烂的燕窝,心下了然。
再看向樊璃时,他表情就有些微妙。
东院那位每天用这些膳肴精养着还怕冷怕风,养了二十几年身上也没长几两肉。
脸也白得像涂了白石灰,他又爱披头散发穿一身白衣裳,夜里突然碰到他,真的能把人吓死。
面前这个小瞎子倒是好。
吃了十年糠,突然间改善伙食,那些营养全被身体吸收,化作他那皮囊的养料,整个人养得跟朵花似的。
樊璃伸向乳猪肉的筷子微停:“你是不是在盯我?”
陆言拿着汤勺给他添了一只鱼肉丸子:“我在想,你那手艺是跟谁学的,把我家三三剃得屁蛋生风,窝在家里都不出门了。”
樊璃一脸凛然:“我当时是感觉有什么东西上身了。”
陆言放下勺子:“哦,那晚上怎样?还有艳鬼来找你么?”
“还算安生。”
“还算?不应该十分安好么?”
樊璃扒着饭闷声说道:“梦里有个混蛋追着我咬,我躲在犄角旮旯里他还咬。”
陆言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那没关系,只要不是拉着你亲嘴洞房就好。”
少年认真问道:“梦里洞房有什么讲究么?我现在可是名花有主了呢。”
“没什么,不过是阴桃花而已。”陆言又给他夹了几筷菜,自己也吃了一口。
见少年作势要把脸怼到自己嘴边来,陆言飞速摁停对方,解释道:“阴桃花就是死鬼特别中意你,想跟你成亲。若被阴桃花找上,这辈子情路坎坷。”
“何况桃花梦做多了,白天就有些无力、萎靡,总之不是好事。”
樊璃竖耳听着,阴笑道:“樊小狗前几天也有些萎靡,说话有气无力的,他定是被阴桃花缠上了。”
陆言:“……他是东家,我不能说他,你懂吧?”
樊璃:“我懂,你还要赚钱养孩子,他比你媳妇、爹娘、老祖宗还要紧。”
陆言沉默一瞬,笑道:“不贫嘴了,东院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了,以后别欺负我的猫啊。”
陆言走后不久,雪意来了。
雪意把一堆吃的放到床头柜上:“这些零嘴应该够你吃好几天了。”
樊璃有零嘴就高兴:“过来吃饭,我的银手环呢?”
雪意从怀里掏出修好的银饰递给樊璃。
樊璃拿着摩挲一圈:“有小坑。”
“只能修成这样,要完全复原就得把手环融掉重新锻打,花纹也得重新刻。”雪意给自己添了碗饭,问道:“要融掉么?”
樊璃把手环揣怀里:“就这样吧,重新锻打雕刻,那又是另外的价钱了。我没钱。”
雪意把钱袋还给樊璃:“你有钱的,还剩四十文。”
樊璃推过去:“给我揣着,零嘴吃完了你直接给我买回来,除了枣糕买什么都行,枣糕已经吃腻了。”
吃过饭两人来到床边,头凑一块,窸窸窣窣的摸零嘴袋子。
每打开一袋零嘴,樊璃就拿出一块掰成两半,他一半雪意一半。
两人又开始吃东西。
雪意抹抹嘴,尝过一口就把袋子拴起来防潮,然后打开另一袋。
买了什么他都要给樊璃说说。
他说,樊璃听。
接着两人就分东西吃。
“无花果干,我和老板熟,装袋时他多给了我六颗。”
“好,你有功,张嘴。”
雪意吃着无花果干,打开下一袋。
“我经常在他家买东西,杏仁酥也是在他那里买的。”
樊璃就摸出一块杏仁酥,掰了一半喂给雪意。
“山楂糕——”
“好。”
“山药饼——”
“好。”
谢遇盘腿坐在樊璃身后,瞧着雪意把一袋袋零嘴封好给樊璃塞进柜子里。
谢遇目光上抬,看向樊璃。
这人吃了半天零嘴,时不时舔舔嘴,嘴唇舔得发红。
零食都吃过一遍了,两个少年摸着肚皮,仰起脑袋。
“嗝~”
“嗝~”
他俩傻笑起来。
雪意蹭着膝盖起身,去倒了一杯水解腻。
他把水递给樊璃,樊璃喝了半杯,把杯子给他。
谢遇以为他要重新倒水,谁知他一仰头,哗哗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光了,随意的抹抹嘴把杯子放下。
他也不打算拿杯子涮涮,提脚拎着水盆,打了一盆水进来。
樊璃:“今晚就在这歇了吧,外面鸡都叫了。”
雪意把洗脸帕打湿递给樊璃:“行,反正我来时遇到我爹了,他知道我在这。”
两人哼哼唧唧的就着冷水洗漱干净,并排躺上床。
谢遇只得从床上让开,屈身坐在那小脚凳上,抬眸望着床上那两人。
樊璃打开手臂让雪意躺在自己那不太结实的臂弯里,雪意一巴掌给他糊上去。
他笑了半天,又逗雪意。
雪意捏着那两片喋喋不休的嘴唇。
“不许说话了,睡觉,我明早还要跟樊悦去学里读书呢。”
樊璃哼哼几声。
小狸花爬上床,在枕边团成一小团。
谢遇默默看着床上热闹的一窝。
小猫问道:“谢遇,你不高兴么?你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
谢遇移开目光,看向胡床椅。
小猫惋惜道:“小道士画了符咒,你就不能睡椅子了,不过现在是晚上,你坐凳子也可以的。”
谢遇指尖冒出一道阴气。
小猫说道:“你已经试过一次了,阴气是擦不掉符咒的。”
话落,小鱼干状的阴气就滚到了它嘴边。
小猫当即张嘴要吞下,忽然收住嘴小声问道:“是奖励给我的么?”
谢遇:“要你帮个忙。”
片刻后,捞着湿帕子的小猫瘫坐在地上。
椅子太高了,它踮起脚也够不到椅底的咒纹。
它怕撞到脑袋,所以也不敢跳。
小猫讪讪道:“我吃了你的小鱼干,但是没能帮到你,我还太小了。不过——”
小猫走到门口,说道:“我去问问主院的大黄猫,它长得可高了!”
谢遇知道那大猫不好惹,便把小狸花留在屋中。
他飘到主院,顺便用主院的厨房给樊璃炖了一碗补药汤。
大黄猫蹲在厨房横梁上,龇着爪子。
“吵死了!半夜烧火做饭,你有毛病!”
谢遇把炖好的汤药盛在碗中:“我烧火一点动静都没有。”
大黄猫耳力敏锐,再怎么细微的声音到它这里都像雷鸣似的。
所以它被各种“雷”狂轰乱炸了整整四年,日夜不得安宁,脾气就大。
大猫正要破口大骂,忽然咧着牙揉了揉耳朵。
主院有婆子睡觉扯鼾,哐哐哐的,把猫爷扯上火了。
它冲婆子那边大骂数声,又向谢遇道:“我说你吵你就吵!吵死了!快点端着你的碗滚!”
突然间,耳边的各色轰鸣声降了下去。
大猫愣了一下,怪稀罕的朝四处听了一圈。
没那么吵了。
它眼神狐疑的看向谢遇:“你干的?”
谢遇颔首:“六个时辰后,你耳中的阴气会散。”
也就是说,六个时辰后大黄猫又得饱受各种噪音的折磨了。
它龇了龇牙。
须臾,大猫远远跟着谢遇来到西脚院,然后臭着脸,举着湿帕子不情不愿的把椅下的符咒擦洗干净。
谢遇又坐到这胡床椅上,把大猫抱在怀里,捉着它耳朵灌阴气。
大猫不喜欢除了霜华以外的人碰它。
但这男鬼长得好看,它就勉为其难的让对方抱一会儿。
它窝在谢遇怀里,说道:“你到底要对樊璃做什么?明明可以在梦里逼死他,却又拖到现在。”
“你给他炖的那些汤药全是补血的,是觉得他这些年没过好,心疼他了?”
谢遇漠然道:“生死就在一念间,他死得太早,我会不痛快。”
“那你药他?”
谢遇:“……”
第46章 谢遇:因为我要他
大黄猫意识到谢遇误解了,说道:“我的意思是,那你干嘛拿补药喂他?多此一举。”
谢遇:“因为我要他。”
大黄猫:“?”
小狸花问道:“这次也是药材的药么?”
大猫摁住小猫脑袋凿了一个爆栗:“小孩家家的,少问!”
谢遇把两只猫拎下腿:“好了,能管半年。”
大黄猫对现在的听力很满意,它看向谢遇:“怎么只管半年?”
谢遇:“阴气不够。”
大猫眯起眼睛,龇着利爪幽幽问道:“那可怎么办呢?”
就见谢遇踩上床,像踩空气一样踩过雪意。
他半伏在樊璃身上,拨开那薄薄的衣领,倾身,唇齿落在少年颈间。
大猫眼珠子都差点吓掉出来,连忙捂住小猫的眼睛不准它看。
小猫细声道:“他咬樊璃的脖子,我看不得么?”
大猫:“你敢再多说一句话我拍死你。”
小猫哆嗦一下:“知道了,那我不说了。”
“……”大猫在谢遇放开樊璃时才松开爪子,然后臭着脸拍了小猫一把。
这小狸花笨笨的。
“我没有说话了啊,干嘛要打我?”
“你这不是在说话?笨猫!”
小狸花猫连忙捂着脑袋。
大猫见它乖觉便高抬贵手饶过它,向谢遇说道:“你就这么吸他了?”
谢遇舔着唇,一脸的理所当然。
大猫嘴角抽抽,好像有什么话说,又一副懒得开口的样子。
谢遇静静看着它。
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很多厉鬼都不想吸食自己的障因,除非他和对方本该是一对。”
谢遇:“然后?”
“然后就像刚才那样,你吸了他,身上沾了他的人气,别的鬼就知道你要和他结亲……你怎么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我?你不知道?”
谢遇还真不知道。
他被关在黑黢黢的地狱里,出来后十年就过去了。
他一从地狱出来就满心杀机的想找到樊璃,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
攫取樊璃的血液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他作为厉鬼,折磨仇人的方式而已。
怎么到大猫嘴里,这种方式就变得暧昧起来了?
大猫见他表情凝重,怒道:“爱信不信!实在不清楚你就去城隍庙问问,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谢遇望着他牙口下的少年。
舌尖的甘甜突然有些烫嘴了。
这晚,谢遇离开侯府,去了城隍庙。
城隍庙建在南城,上一次谢遇从这里出来时还是七月半,眼下已经到八月半了。
城隍管着一方清平,一到晚上,这里也像阳界的衙门一样繁忙。
前面还有几个被道士捉到这里的恶鬼等着城隍爷判刑。
谢遇看看忙碌的大殿,转身去阴吏那领牌子排队。
阴吏见是他,道:“大将军身上障因未破,可是遇到棘手事了?”
谢遇:“学生一时不察咬了樊璃,不知会有何后果,是以来贵司求见城隍。”
阴吏定定望了谢遇一眼:“大将军身上的人气便是樊璃的么?”
“正是。”
阴吏笑了一声:“其实这种事在阴界也不常见,不怪大将军不知道。既然将军吸了他的血,便是您有意与他结成姻缘了,恭喜。”
谢遇正色道:“并无此意。”
阴吏给谢遇身后的鬼怪发了一张牌子叫对方去门厅里等候殿上传唤。
然后向谢遇说道:“那么,约莫是您和他的一些事在冥冥之中有些纠葛,也或许是将军由爱生恨,诸多因果混淆在一起,连自己都分不清对他是爱是恨了。”
谢遇平静道:“这些都不重要,因果纠缠那就斩断因果,爱恨纠缠那就斩断爱恨,请给学生一块牌子。”
阴吏笑容温和:“这种事下官曾听过,不消去问城隍大人了。将军只需回到您的坟冢中闭关半年,期间一定不要为了贪念那口鲜甜跑出坟冢找他,半年后这薄命姻缘自然就被尸骨解开了。”
“只是将军只有一年光景,若把半年功夫花费在棺木中,那剩下的半年内,将军有把握杀掉樊璃么?”
矮小的阴吏坐在桌后问道。
谢遇垂手立在桌前,没正面回答对方:“只需入棺半年?”
阴吏缓声道:“入棺后才是最难熬的,你尝过了他的滋味,那滋味便日日夜夜的勾着你去找他,恨不得把他拆吃入腹。”
“可他到底是你的障因,你心里恨啊,你二人是故旧,是仇敌,如今再多一层枕边人的身份,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起杀心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心软放过他,这些念头,都会在你入棺后的半年内没完没了的往心上钻,就像被铁钉钻了心一样。”
阴吏给鬼怪们发着牌子,忙里抽闲向谢遇说道:“你得控制杀掉他的冲动,还得压抑把他抱在怀里的心思,想杀不能杀,却又不得不杀,百般纠结,百般为难。”
“曾有人就像大将军这般,带着滔天血仇来杀障因,不想命里的姻缘没断干净,碰了对方,便照着这个法子在棺中躺了半年,谁知时间没到对方就死了,最后障没能破,鬼也疯了——”
阴吏感慨一声:“所以背着姻缘破障自古就是难事啊,但愿大将军能如愿以偿。”
谢遇得到答案后,便上了昭陵,去了自己的坟冢。
坟前青草才被人拔过,墓碑前摆着新鲜的祭品瓜果。
谢遇望着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墓碑上,用指腹蹭去名字上的薄灰,入了棺。
他枕着自己那穿上银甲的尸骨,睡在这阴冷黑暗的金丝棺椁中,等着时间流逝。
一翻身,不期然看到盔甲旁边放着一把银色小剑。
剑身上刻着一个没能写完的名字。
樊璃——
璃字才写了一半。
这小剑是送给樊璃的七岁生辰礼。
当时敌军来得急,一夜之间便攻破数县,谢遇只得立马带兵北上。
临走时匆匆道别,那孩子红着眼眶死死抓着他袖子,问他几时归,几时去琅琊接他。
那时谢遇回他,不久便会回来。
没想到陈留一别,他们就和天人永隔划上了等号。
这把剑应该是被谢禅拿走了,后来又给他放进棺中随葬。
放进来做什么呢?
死生两别的红尘故旧和没能刻完署名的剑,都是意难平。
外面天色渐渐亮开,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
太阳就踩着这苍白朝气爬上八月十五的天空。
白天一到,那满身鞭痕就痛起来了。
这鞭痕似的胎记在他当活人时毫无反应,等他死后却都“活”过来,一天又一天的在他背上作祟。
谢遇侧身躺在棺中,一如既往地忍着那阵抽痛。
他猜想外面的故人应该在准备这一天的节礼食品了,等月亮升空后,大家就与亲朋好友赏月饮酒。
有人应该会拿着裂开嘴的石榴和酒壶,像儿时那样,一边掰石榴籽吃,一边给旁边的人倒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