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被放在马上,仓皇回头,却看见了熟悉的下巴。
“父亲!?”
两人共乘一骑。
岑云川怕自己挡在前面,影响了对方使枪,于是尽力缩在对方怀里。
偶尔只用袖箭冷嗖嗖的放几下暗箭。
岑未济并未带任何人马,就他自己。
但他一马一枪。
足以抵得过千军万马。
一杆红缨枪,在他手中被挽出了万般花样,快时如闪电,力落如千钧,枪尖扫起尘土,在迷住对方双目瞬间,已转势轻易地挑断了对方厚重盔甲。
世人都听说过。
陛下在战场上时,最喜一人一马冲在前面,他可以单枪匹马,手执银枪,从敌军数以千百计的长矛刀枪丛阵中掠过,毫发无损,甚至还有余力劈手夺矛,并以矛反攻对方。
白马如雪破万军,虎胁插翼白日飞。
这身技艺,举世罕见。
可今日亲眼一见,还是撼动,众人见他入场时,已然欢呼雀跃,又见他一人一枪,杀进重围,揽住少年腰身勾回马上时。
漫山遍野的人群中都响起的数不尽的欢呼声和鼓掌声,一时,热闹竟如节庆,鼓声震天,人声鼎沸,地动山摇。
见己方已经夺回势头,岑云川不愿再躲在父亲羽翼下当缩头乌龟,吹了声口哨,邬津马闻讯奔来。
他掐住时机,从岑未济的马上,一跃而起,跳回了自己的马上。
两人并肩而骑。
一剑一枪,配合着,杀出对方近百人的围追堵截。
少年人的身形灵动飞捷,岑未济刻意落在他身后几步身位,看他挥剑破敌,偶尔出手帮他挡下几支背后来的流矢。
两人快马奔至山尖上。
岑云川这才松了口气,从马上翻下,精疲力尽的仰躺在草地上,在炎炎阳光下闭上眼。
岑未济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玩得这般开心?”瞧着他额头汗淋淋,以及不知被甩到哪里去的外衣和靴子,出声问道。
“开心。”
好像真的很久都没有这么敞快过了。
岑云川捞起衣摆,擦了把汗,闻着鼻尖上冒出的青草,干脆随手捋了一支,放在嘴里嚼了嚼,直至嘴里出现几分清苦的草汁味儿,他突突乱跳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您怎么亲自下场了?”岑云川用双手支在身后,起身问。
迎着光。
他看不清岑未济的脸,于是眯起眼。
通红的光里。
只能看见一些轮廓,一身白色布衣,一匹白马,背后反手握着一把银杆红缨枪。
这样的身形。
莫名让岑云川有些好奇,对方十九岁时,应该是何模样。
那样的年华,他凭何,用这杆枪,挥动四方?
那样的乱世,他如何,用这双手,搅动风云?
可惜,可惜,他看不到那时的岑未济。
他永远看不到少年将军,身穿银色盔甲,意气不羁的模样了。
岑未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倒是翻身下马朝他伸出手。
岑云川神思正飘渺间,下意识地也握住了对方的手。
那双手只是稍稍一使力。
他便被扯起身子扑向了对方。
对方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腰,帮他稳住了身形。
两人身影交叠瞬间。
落日从他们的缝隙中缓缓下坠了一寸。
明亮而柔软的光线在他们头顶铺展,像是整个天地正在融化。
“去吧。”
“拿个头筹回来。”
岑云川退后一步,双手抱拳,行作揖礼,郑重其事道:“儿臣定会拿回头筹!”
他扬起脸,眼里具是势在必得的骄傲。
岑未济将手背在身后,长风吹起他的头发,他面色平和而宁静的低头看着即使是跪着也挺直了腰背的长子。
许是暮色太过让人沉溺。
他还是伸出手,将对方歪掉的束发玉冠仔细扶正,然后顺势摸了一把对方跑得湿热的额头,认真叮嘱道:“不可涉险,不可恣意。”
岑云川起身,翻身上了马,勒着缰绳,回头快速道:“遵命。”
然后一拍马背跑了。
很快,那道飞扬的背影汇入了策马奔腾地大部队中。
到底还是贪玩的年纪,岑未济看着他的背影,难得生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来。
这次秋狩一连举行了三天。
前几日不过是拉开阵势猎些黄羊和兔子,狐狸什么的。
只有猎得东西的人才能进入最后一天的围猎。
“今天猎什么?”
“听说是巽狼。”
场上剩余不过百人。
岑云川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率卫经过前几天和其他敌军的互相抢夺暗算,如今也只剩区区二十来人。
这巽狼极其凶残狡猾,一般群体出动,会使战术,会认人和认马,而且极其记仇,若是落了单的猎人很容易被盯上后诱入狼群后再行扑咬,所以放在了最后一关。
摆明了,今日若谁能猎得狼王,定能拔得最后头筹。
许是知道自己怕是会大有所获,平日里不甚爱打扮的太子殿下,今儿竟舍了便于骑射的胡服,倒专门穿了一身深蓝暗纹圆领右衽窄袖长袍,腰间束着镶嵌宝石的玉蹀躞带,手腕绑着黑色银边护腕,脚踩一双乌靴。
战鼓一响。
只见这人风驰电掣般的率先冲了出去。
快得几乎化成了一道闪电。
马是万里挑一的宝骏,人是天下独一的风俊,一出场,便吸足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发丝飞扬,马鞭高举,迎着烈日与疾风而去。
而他的身后,则跟着数百个一起策马奔腾的少年郎们。
鲜衣怒马,英姿轻狂,纵京华。
岑未济于高台上看着那道身影,忽然生出几分感慨——若是这天下的孩子皆生于四海归一的锦绣盛世,那时的少年郎们是不是都是这般意气风发,任达不拘。
太皇太后站在他右手侧,瞧着他这副紧张模样,冷哼道:“怕是有的人等会儿猎不到头狼,又要扑进某些人怀里呜呜大哭了。”
说完,她眼珠子一转,又提议道:“敢不敢赌一局,看看今儿谁能赢?”
岑未济转过头,礼貌一笑道:“朕是皇帝,万不能带头行赌钱之事。”
“明白了,心虚了。”太皇太后笃定道,“你不敢。”
“朕的儿子,有何虚的。”岑未济哼笑道。
日暮将至。
一轮红日开始西坠。
因他们位置原因看不到山谷那边情形,只能听见鼓声擂擂,马声嘶鸣,似战况已经十分焦灼。
“怎样?”见前去打探战报的内侍官回来,太皇太后赶紧凑过去问。
那内侍官似跑了极远的路,一脸汗淋淋的,喘着气道:“百姓全都追到那边去看啦,山上到处人挨着人,奴婢废了好大功夫,都没能挤进去,只能跳起来看了几眼,太子似不小心被人用勾狼的套杆勾住了,落了下风……”
太皇太后一听,拍了一下桌子,回头得意道:“你要输了。”
才说着。
忽然漫山遍野卷起烟尘,似山头都跟着颤动起来。
“结束啦!结束啦!”
有人连滚带爬的前来汇报第一手消息。
可太过激动,话到嘴边却被浑咽了下去。
御驾旁的上百双眼一瞬间齐刷刷盯向他来,见他没说下去,众人都露出愤怒和急切的神色来。
可不需要他再说什么了。
天际间。
红滚滚的落日里。
一个少年扛着战旗策马而来,旗杆顶上赫然挂着一个被割下的狼头。
血和夕阳披在他的肩头。
他似是一团热烈燃烧的火光,炽热的,鲜艳的,滚烫的升腾着。
“是太子殿下!”
皇帝身边有人认出了那身影来,激动道。
很快,有越来越多的人也认了出来,“是太子殿下猎到了头狼!”
“太子殿下拿到了头筹!”
他的身后,是大虞最勇猛的将士们。
风与沙卷起数不清的旗帜,上百匹铁骑踏过山间,然后他们一个个跳下马背,簇拥着那个中间的少年,将他和旗杆一起高高举起,马蹄甩起黄沙,落日模糊了天地。
岑未济站了起来。
向那边眺望过去。
他身边的人立马也立刻反应了过来,一个接着一个来向他道贺。
岑未济露出舒展平缓的笑意,嘴里却道:“是太子赢了,都来向朕贺的哪门子喜?”
太皇太后十分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道:“装化鬼,心里都乐开花了吧。”
岑云川一人策马奔过来。
直至御阶下。
他翻身利索下马,三两步跨上台阶,扛着旗子奔了上前去,脚步太急,见了岑未济,一只膝盖已经弯下,但人却没能立即刹住,像个炮仗似半跪着直蹿入皇帝怀里。
“父亲……!”
岑未济弯腰伸手抱住他。
正接了个满怀。
“鲁莽。”岑未济低头,揽住他腰身,不轻不重地责备一句。
岑未济一张脸跑得通红,还冒着热气。
他抬头,不由看向头顶的人,喘平了气息后,才反应过来,就着岑未济的胳膊稳住身形,起身后稍稍退开些,郑重其事地,再次单膝跪地,扬起头落落道:“父亲,我带回了……头狼。”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似在等表扬。
一双眼亮晶晶地闪着光。
“儿臣愿以此狼首,恭贺父亲江东大捷!”
还没等对方开口,他就已经激动地说道,说完后立马弯腰叩首道。
见太子跪下,他身后数以万计的人一齐跪下,一时恭贺声响彻山谷。
岑未济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年,眼底带着笑。
夜色降临。
岑未济下旨,设晚宴,军民同庆。
宽阔平缓的草地上举行起来宴会,桐油被倾倒在火堆上,瞬间燃起数丈高得火苗。
人们争相想要目睹一下皇帝和太子的真容,硬是一圈又一圈的围了上来。
火堆映照下,全是好奇而欢愉地笑脸。
有人拍着鼓,唱起了歌来,人群自发的开始三五成群跳起舞来。
“如今正是长脸的时候,殿下躲着做什么!”
岑云川本想找个僻静处偷偷喝口酒,但被一群下属生拉硬扯了出来。
“是啊,瞧见那边的姑娘们来,那可都是为了殿下而来的。”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
烦的岑云川直接绕开火堆,直接戴上面具,钻进了人堆里去。
悄悄路过两个姑娘时。
他听见两个人正凑在一处互相咬耳朵。
“你看清太子殿下长什么样了吗?”
另一个摇摇头,声音很是轻快,“人太多,没看到,不过我倒是看清了皇帝陛下的面容,他生的……可真是好看!比我见过得这世上任何人都好看!”
“得了吧,你才见过几个人?”
那姑娘急了起来,“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岑云川闻言,轻轻翘起嘴角来。
他穿过人群。
走向了那个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好看的人。
那人此时身边正热闹。
聚了不少各国使臣和异邦民众。
都想借着机会给皇帝陛下献上自己千挑万选来的珍贵礼物。
岑云川停下脚步,远远看着被人群围拢着的矜贵之人。
耳边是悠扬婉转的丝竹乐声,和轻柔袅袅的南音小调。
宴会正是觥筹交错之际。
岑云川看着,心里忽然生出几分迷茫与退却之意,他隐于人群里,藏在面具下,静静的打量着对方。
他的目光太过痴迷而眷恋。
像是在看天上那可望不可及的明月一般。
“殿下来了!”不知道哪个竟认出了他,忽然朝着这边大喊道。
一时身边的人哗啦一下退了个干净。
岑云川反被推向浪尖上。
他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慌忙间竟接过了不知道谁丢下的琵琶。
“殿下可是要向陛下献曲?”人群中有人笑着问。
岑云川抱着琵琶站在原地。
还在迟疑间,已经几个姑娘含羞带怯,互相拉扯着上前,大胆自荐道:“殿下若是要弹琵琶,我等愿意助舞一曲。”
他还能说什么。
只得低头调了一下乐弦,等再次抬头时,已恢复往日的模样,朗声恭敬道:“良辰美景,儿臣愿为陛下和诸宾,献上一曲。”
他就地坐下。
四下围满了了人,都屏息观望。
一旁的篝火的火苗在他面具上跃动出明艳的火光焰影来。
他怀抱琵琶,手搭在弦上。
微微垂首。
象牙琵琶质地柔润,像明月坠入怀中。
这一刻,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千百首乐曲,但面对着那人时,却怎么也挑不出一首合适的来。
指尖慌乱间。
索性随便弹了起来,胡乱从脑海中拎出了一首北府的边塞曲。
此曲听着粗犷悠扬,其则暗藏情缘。
是讲一位将军年少时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离,再见时,对方已嫁做他人妇。
将军独归北地。
自此深埋无望的爱意,终马革裹尸的一生。
因极少有人听过这首曲子,所以岑云川才敢当众大着胆子当成献曲弹了出来。
他抬头,看向那高处。
岑未济也正看过来。
好似只有戴上面具时,他才敢直视对方双眼,可视线一碰触到,他却像是被烫了一下,又仓皇垂下眼睛,手中拨动琴弦的速度快要和心跳一样紧绷不安。
随着弦声急促,场上善歌舞者,已经胡璇飞转起来,纱衣飘转间透出阵阵香云来。
岑云川却再也不敢抬起眼。
这一刻。
他似这天地间唯一的主角。
但岑未济却是他藏在这首曲子里唯一的主角。
一曲毕了。
岑云川刚要放回琵琶。
一支音调飞扬的曲子从斜后方人群背后突得插入。
众人回过头去。
却是一个身穿胡服抱着一把凤首箜篌的女人。
她微微仰着下巴。
冲岑云川投来挑衅一眼。
听她音调婉转高昂,乐声湍急,似有炫技的意思。
“好!!”立马有人拍着巴掌称赞道。
众人明白。
她这是向太子发出斗乐的邀请。
岑人男女皆善歌舞。
皇族更是人人皆通晓音律和旋舞。
岑云川挑眉,接受了她的邀请,重新将琵琶抱回怀里。
大家见太子加入了战局。
也都纷纷露出自己看家本领来。
一时,各种乐器轮番上阵配合着奏响,晚宴的氛围达到了顶峰。
和尚不知何时摸到了皇帝身侧,站在一旁低头朝下望去,见被围在人堆里的太子,感慨道:“唯有鬓角见华发,才觉少年好。”
岑未济侧头看了他一眼光溜溜脑袋,道:“出家人也有白发烦恼?”
“幸亏贫僧来了。”和尚不见外地道,“若是错过了今日这盛况,怕是要悔的头上又要多几条皱纹咯。”
两人一同朝那欢愉热闹处看去。
岑云川身边不知何时跑过去几个孩子。
他们绕着太子殿下蹦蹦跳跳,一点都不怕人的样子。
岑云川看着眼皮底下这些钻来绕去的小家伙们,眼角露出几分柔软来。
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甚至好奇地趴在他膝头,看他弹琴。
等他停下来时,脆生生问道:“你是太子?”
岑云川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眉眼弯弯答道:“是。”
小女孩却歪头问:“太子是什么官呀?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岑云川道:“太子不是官职。”
“那是什么?”小女孩穷追不舍地问,“都管什么的?”
他将小孩女抱起来,一手牵住她的小玩伴——一只雪白的羊羔,“管你的羊宝宝能不能吃上草,管你能不能吃上稻米。”
“陛下会后悔吗?”和尚看着下面问。
“后悔什么?”岑未济问。
“亲手剥掉这层少年天真,给他套上尘世的枷锁。”和尚道。
“你后悔吗?”岑未济却反问道。
和尚蓦然沉默了下来。
许久后。
才颤声道:“贫僧怎敢不后悔?”
两人都知道对方话里的意思。
和尚在还不是和尚前,是有妻子和儿女的。
可他外出经商时,家中城镇遭了战乱后沦陷。
他那未能逃出的妻子和一小儿及幼女被杀后,连尸身都没能保住,直接充做军粮,下锅炖了。
大儿被强征出城外挖战壕,活活累死。
等他回来后。
早就无家无亲。
从那一天起,他只有在佛前时,魔怔疯癫的心神才能得以片刻宁静。
“那朕便不会后悔。”岑未济漠然回答道。
乱世中,强者活。
正是因为他们这代人经历过,所以知道,这是乱世里唯一的生存法则。
夜半,歌舞声渐歇。
岑云川偷溜到一僻静处,翘着腿,头枕着交叠的双臂,躺在山顶上看星星。
听见有脚步声。
他立马睁开眼。
翻身起来。
见是元平齐,眼里的光悄悄敛了几分,一板一眼的叫道:“老师。”
元平齐随他一起坐下。
“夜风凉,殿下怎么躺在这。”
“刚喝了点酒。”岑云川答道,“来这醒醒神。”
他继续躺下,看着头顶闪烁的星辰,自顾自呢喃道:“星星这么亮……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
“是啊,秋日晴天多,正是晒水稻的好时节。”元平齐道,“平北之地今年一定会有个好收成。”
岑云川忽又说起白日,“今天我差点就输了,都怪我太心急……太想赢了。”
他还是太想在岑未济面前表现一番了。
可人一旦过于看重结果输赢,就很难再果断从容出手。
所以他差点失去了亲手捕猎狼王的机会。
“殿下今日已经表现的极好了。”元平齐道,“臣看得十分畅快。”
岑云川摇了摇头。
“我明明能更好……”
他顿了顿,忽然侧过头看着老师,认真道:“老师如今也和我越发生分了,从前我做的不好,老师便会打我的手心,一点情面都不留,可如今……却再不愿直接指出我的过处了。”
元平齐赶紧起身,一鞠道:“殿下为储君,若您有失,自也是臣等的教导之过。”
岑云川却道:“可我也只是个寻常人,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他那样,永远保持绝对的理智和绝对的清醒。
“殿下还年轻,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明君圣主。”元平齐道。
岑云川看着他弯下的背脊,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眼热,连忙翻起身,站直道:“老师不必如此。”
两人再次坐下。
一起看着主帐方向。
岑未济似还在应酬,那边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我今天很开心。”岑云川呢喃道。
“臣今日也很开心。”元平齐也道,想了想,还是说出了自己心里话,面容骄傲中带着几分感慨,“臣今日看着殿下在猎场里的和人夺猎物赢了后一路奔回来的样子,心里就在想啊,有殿下这样的学生,是臣一生之幸。”
“老师……”
听了这样的话。
他似有些触动,眉眼动了动。
但他没有立马答话,反倒仰头看向了漫天星辰。
双目之中。
苍穹宽广而浩大、恒久。
相比之下,人的命运却如此短暂,渺茫,微末。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
岑云川忽然起意,一溜烟地跑下山坡,不一会儿就抱着两大罐子酒,胳肢窝下还夹着两个粗瓷碗,跑了回来。
元平齐见他要给自己倒酒,连忙摆手推辞。
岑云川劝道:“今儿和师母和阿景都不在,没人管束着您,您就陪我喝点吧。”
于是元平齐不再推拒,伸手接过了酒碗。
两人坐在高高的山岗上,吹着风对饮了起来,喝着喝着,岑云川用指尖敲着酒桶盖子,唱起塞北的民谣来。
元平齐静静听着。
“今儿晚上殿下弹的那首琵琶曲,臣倒是耳生,似没有听过。”他喝了一碗酒后,像是不经意间问道。
岑云川听了这话,不免心虚,他抬头飞快地看了元平齐一眼,然后用酒碗挡住了僵硬的表情,许久后才用不甚自然的语调解释道:“从前听军中的人用飞叶子吹过,我便记下了曲调,不是什么名家之作,更不是什么大雅之曲,老师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哦。”元平齐点了点头,然后放下酒碗,看着远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沉默让岑云川更是不安。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撒了谎之后,越是不由自主的蹑手蹑脚起来,岑云川偷偷摸摸的又给老师满上了一碗酒,一边小心觑着对方面色。
“殿下莫要再到了,不然老臣真的要喝醉了。”元平齐低头瞥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推拒道。
“最后一碗。”岑云川道。
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倒酒的手却一直没有停下,他自己更是一碗接着一碗,把面前的酒罐子喝空了,还要伸手去讨对方的。
喝着喝着,这话也不由自主的变得多了起来。
“其实,那天知道他选了岑顾后,我真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抛弃了一样,就,就好像那一瞬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喝了酒,说起话来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是君王,亦是我父……圣贤道,‘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怨他,恨他……”
“殿下,你喝醉了。”元平齐看他双手死死着酒罐子,一双眼恨得发红模样,不由叹气道。
“我没有!”岑云川立马抬起手撑住摇摇晃晃的身体嘴硬反驳道。
元平齐不再言语,继续听他说道。
可他说着说着,忽然丢了酒罐子,反倒一把拉住元平齐手,问:“老,老师,你也想让我和他们去争!去抢!最后……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帝王吗?”
元平齐的目光闪了闪。
神色变得越发复杂为难起来,许久后,他才从袖子中掏出一件东西来,平铺开后轻轻放在了岑云川的眼前。
岑云川顺着他的动作,有些费劲的睁大眼,想要看清眼前的物件,可星野虽明朗,且附近又有照明的火把,但想要真的看清眼前这巴掌大点的东西,还是有些费劲。
于是他下意识的从怀里摸索出火折子来,两只手抓着,用力擦了好几下,才将火折子点燃,然后一手接过东西,把眼睛凑近细看。
一看不打紧,直接给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顿时酒也跟着清醒了几分,面色也逐渐青白起来,仓惶坐起,“这,这是从哪来的?!”
“怎么在您这里!?”
是一截竹简。
元平齐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怕吓到他般,语气温和地道:“前几日我家中老仆在街上看见有人兜售此物,因是打着我的名号,所以特地买了一份拿回来给我看。”
那商家自称得了元平齐的真迹,当街叫价,并拍着胸脯保证,若是不信的可以拿去和元平齐往日的文章字迹比对,若有假,自己愿赔十个金饼。
他售卖的地方又是书坊和茶肆附近,本就聚了不少文人墨客,听了这话,全蜂拥而至,认真比对起来。
这一看,果真有人道:“却是元老真迹!”
更有甚者,从中挑拣着,拿出一个竹简,当众研究起来,更是大胆评论道:“元老也信佛法吗?不过这些咒文怎么看起来如此古怪?”
“你懂什么!这哪是佛法咒文,而是相传古时一神族留下的通天文字,从前很多天书便是用此文字写成的。”
“哦,你可懂上面写得什么?”
“这我哪懂!?这种文字可早就失传了!从前就听闻元老博古通今,殚见洽闻,今日一见他的亲书,果然如此!”
那老仆趁机,买了其中一个,连忙赶回府上。
那些人的猜测,自然是荒谬之谈,元平齐看了后,当即严肃道,“将卖家请来,此时兹事体大,我要亲自询问。”
这手端仪体,天下能写出如此相似的,无外乎只有两人。
后卖家老实交代,这些竹简是被一小贼从小檀寺偷来,这玩意本不值钱,但那贼人不知道忽生了什么心思,见那上面字迹漂亮隽雅,想着贱卖些钱换点吃食,结果误打正着,遇到了一个懂行的买主,认出了字迹来。
正是天下闻名的端仪体。
而元平齐的字就是端仪。
他的书法人如其名,端方雅正,公瑾克己,故他所书字体也被世人称为端仪体,常被书生学士们争相描摹借鉴。
虽然他的门下和学生遍布朝野,但这手字,却只亲传了岑云川一人。
且右相墨宝从不送人,也不再外轻易提笔。
可如今却突兀的出现在了这祈福用的竹简上。
旁人都以为是元平齐亲书。
可岑云川又怎么不知道底细,他手颤抖着,一一细摸过上面的字迹。
这世上能写出和元平齐本人一模一样的端仪体的人,只有他岑云川。
他十岁时便能偷换老师的字帖以假乱真。
他就算不想当面承认,却也无可抵赖,事实就摆在面前,无从辩驳。
“是我……写的。”因为羞愧,他不由闭上了眼,艰难承认道。
“仆人听那兜售的商人叫卖,说是我的亲笔,一枚金饼一个竹签,我自觉荒唐,便命人将全部的竹签都买了回来。”元平齐道。
“多谢……老师。”岑云川道。
虽然有些话元平齐没有说。
但岑云川心里却清楚。
从前,岑未济每次出征前,岑云川都会习惯性写上一个竹简,挂在小檀寺最大的那颗银杏树上,保佑对方平平安安归来。
常年累月下来,绑着红色飘带的青色竹签飘满金色树冠。
到了后来。
他心底里生出了妄念来,日日被贪嗔痴慢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