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真的被磨疯了一样。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他心底里的魔池中就会爬出来另外一个岑云川。
而这个扭曲、阴暗而疯狂的“自己”,会像闻见肉味的恶犬一样,嗅着气味,不断摸索着试图找到对方。他会用爪子牢牢圈住对方,用猩红的双眼警惕盯着每个试图觊觎或者靠近岑未济的人,他护食且好斗,会将所有靠近岑未济身边不怀好意之人全部撕碎吞噬个干净,最后用收拢爪子,困住对方,然后将垂涎的口水挂满对方周身。
从前,这种疯癫念头只会在深夜里出现。
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
白日里,每当他站在朝堂上,或站在岑未济身边时,这种想法会突然再次冒出头来,他变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
他的嫉妒与敌意滋滋往出来冒。
那层撑着台面的人皮也开始跟着摇摇欲坠,层层剥落。
他心底里的魔物好似随时要撑破了这层皮囊,当众现行。
可他是储君。
是人子。
这层皮事关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脸面。
他肩上有追随他的臣民,举头还有湛湛青天。
他不能只做他的狸奴。
他还是,太子岑云川。
这层躯壳是他的束缚,更是他的责任。
他受困于此。
却只能用一道道符咒将所有爱欲关在这皮囊之下。
只是,每次在签文背后,他总是忍不住地偷偷写上两个并排的小字。
这个名字,还是他与岑未济逃难时候,岑未济随口取的化名。
当时,他仰着脑袋说,“父亲,那我叫什么呀。”
“你?”岑未济倒认真想了起来。
他脑瓜子一转,率先道:“不如我就叫小实吧。”
“为什么?”岑未济问。
“因为松子的果子就是松实子呀。”他天真无邪地回道:“我是父亲的孩子,当然要随着父亲的名字来。”
岑未济宠纵道:“你是爹爹的小果子,那就叫秋实吧。”
若是元平齐看遍了竹签上的字句,即便不知道松衍是谁,但也定能推断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把竹签交还给了岑云川,并起身拜道:“这字迹若是外泄怕会引起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臣便将其余的竹签尽数烧毁。”
岑云川紧紧握着竹签,目光已经有些木然,很久后才道:“您烧得对。”
“确实不该留着。”
他独坐在山头,看老师在熹微的天色中步履蹒跚地走远,一眨不眨的双眼看着对方有些佝偻的背影。
眼眶渐渐湿了。
手中的竹签像是握着手中的炭火一样,烧得他掌心通红,几乎要握不住了。
“老师……”他再也忍不住地站起身,颤着嗓子,朝着山岗下喊了一声。
元平齐停下脚步于一片昏暗的光线中回头,朝阳覆盖他的半张面孔,而另一半却还在黑暗中,冲他招了招手,“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然后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岑云川用手捂住脸,眼泪从手指的缝隙中漏出。
天际间那点微弱的薄光照在他不断抖动的背脊上。
这可是一笔一画,一年一岁教他写字知礼的先生啊!是为了教好他,日复一日,寒暑不辍,把他从萝卜丁点大带到如今模样并为此劳白了头发,累弯了腰身的师傅啊!
他那样古板而严肃的人,知道了自己花费了如此心思教大的学生,藏着这样龌蹉难以见人的心思时,该有多么伤心和失望啊!
可即便如此,对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指责,也不是嫌恶,反倒还惦记着尽自己最大努力给自己的学生善后。
世人都说他清正廉贫。
那些金饼他一定攒了很久了吧,为了买回全部竹简,他恐怕把自己一辈子的家底都掏出来了吧。
一想到这里,岑云川的眼泪再次糊住了眼睫毛。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中带了粘稠的湿意,仿佛一团东西堵在心口,无法出来。
这一刻,他对自己的憎恨的增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都怪他。
是他生出了这样可耻又可恨的念头。
自此再也无颜面对老师。
远远看着山坡顶。
身后的侍从小心觑了眼他的脸色,看了眼自己手中端着的酒壶,埋头小心问:“陛下,这酒……?”
“哼,他既已喝上了。”他道:“朕何必再去当那不识趣的人?”
他从侍从手中拿过酒,捏着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后。
仰头一饮而尽。
直到元平齐走近,他才慢悠悠走出来。
元平齐本走得艰难,抬头见他突然冒了出来,倒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拽住衣摆的手,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安。”
“右相倒和太子真是师徒……情深。”岑未济道。
说罢,抬眼又瞥了眼山坡上的人。
元平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眼后,没有敢说话。
“倒酒。”岑未济忽然道。
侍从连忙倒了杯酒,送到了元平齐面前。
元平齐连忙道:“臣不胜酒力,已有几分醉意,不敢再喝了。”
“怎么?太子的酒喝得,朕的就喝不得?”岑未济瞅着他道。
元平齐顶着他的逼视。
只得伸手接过酒,拿在手中。
岑未济见他一副犹豫不决样子,故意淡淡道:“右相这是害怕朕在酒里加了东西不成?”
元平齐抬手将酒喝下。
岑未济往回走去。
元平齐跟在他身后。
“端仪跟了朕也有些年了吧。”岑未济道。
元平齐回道:“细数下来,已有十年。”
领导开口追忆往昔,谈论交情,往往接下来要说的,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元平齐怎么能不知道,但仍是硬着头皮小心回答岑未济的话,两人偶尔开几句玩笑,在旁人看来,君臣相恰,氛围轻松愉悦。
“前几日有个叫韩钊的御史上折子,骂了地方税官,这事你听说了吗?”岑未济忽然话头一转问。
元平齐没有立马回答,略思索片刻后,道:“这些折子都要经中枢院,臣自然知晓。”
“韩钊是遂宁三年的进士吧?”岑未济道。
“是。”元平齐道。
岑未济侧头,“朕没记错的话,他是你的门生?”
“他曾在学问上有所困顿,寻臣解答过几个问题罢了,算不上什么门生。”元平齐道。
“朕瞧着他那本折子,写得不错。”岑未济面容舒缓道,眉眼里似有欣赏之色,“但通篇读下来,倒觉得他似话中有话。”
岑未济笑道:“他这是想骂朕而不敢,所以只能杀鸡给猴看吧。”
元平齐迅速垂下眼,拱手道:“此人仗着有几分才气,便有些轻狂傲物,臣也曾劝戒过他,奈何他年纪轻,听不得臣这些谆谆之言。”
“哦,这么说,这道折子右相事前并不知道?”岑未济瞥向他。
元平齐依然弯着腰,答道:“臣确实不知。”
“那太子可知?”
岑未济又问。
“太子殿下那日看到折子,意见与臣一致,都觉得此人批驳太过武断。”元平齐斟酌着道
“你们师徒倒是默契。”岑未济不置可否地回了一句。
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韩钊胆子着实不小啊……他是生怕朕看不懂,借着骂税官的事,一说朕扩大税种是于百姓施压,又说朕频繁用兵是祸乱边境安宁。”岑未济道。
元平齐道:“不过是仗着读过几本书,便说些狂纵之语罢了。”
“哦?”岑未济却道:“朕怎么听说,这是朝中不少人的意见?”
元平齐平稳抬起头,看向岑未济道:“此是臣失职,身为右相,竟未能及时掌握朝中动向。”
“右相确实失职。”岑未济道。“朕还听说有人借着六年一次对京中在职官员考核的机会,在京中大搞伐异党同之事,逼着京中官员纷纷站队,此事右相也不知吗?”
元平齐的心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岑未济冷冷道:“朕看右相不是不知,而是太知道了,反倒不敢说出来了,是吗?”
见元平齐沉默不言。
他回头严厉道:“你既已立在了漩涡中心,怎么?还想把太子也拉下水不成!”
去年,南方士人间发生了几件影响颇大的案子,其余波甚至影响了朝中,部分游手好闲的士子和官员勾结依托当地豪绅和氏族的力量,为各种庞杂的势力出头,挑动时局,搅乱人心,并犯下桩桩件件欺男霸女的恶行。
岑未济下定决心,要整顿当地风气。
太子在早朝中推荐了元平齐出自门下的一位学生。
此人素有刚正不阿之名。
岑未济遂应允。
此人去了南方后,以雷霆手段迅速打压了当地勾结势力,但许是干劲太过足,在处理几桩旧案时,竟用酷刑将当地有几分名望的大族子弟当众打死,这便彻底将当地再也不得安宁。
南地虽远离京中。
背后却有京中之手在后面操控。
有人借此生事,想要将此人彻底弄死在任上,但太子却力保,以强硬态度将人护下。
事情越吵越大,最后甚至波及到了京中,竟成了几派相互斗争的筹码,又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因其出身元平齐门下。
元平齐自然也成被攻击对象。
太子为了护住老师,本应当居中协调仲裁的人,却屡屡下场救急。
更是惹得许多人不满。
元平齐见岑未济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不动声色垂下眼。
岑未济重重道:“太子何等身份?竟让你们想当枪使就当枪使,想当盾就当盾用?!”
元平齐一敛袖子,拱手道:“臣从未有过任何利用太子殿下的心思,殿下是臣看着长大的……他正如陛下所期许那样,既有松荺之节,更怀仁善之心,心性坚直,所有自会对弱者施以援手。”
“朕所期许?”岑未济有些不以为然地道:“那是你们的想法吧。“
岑未济盯着元平齐嘲弄道:“你们想让他成为松柏一样的性情,可朕要得,是他能在这盘虬错杂的环境里往下扎下深根,若是根系不稳,光生得笔直又什么用。”
“臣不能苟同陛下的观点,若立身不正,又何以正人?”元平齐静静抬头,看着岑未济道。
晦暗不明的灯火里。
两个人视线交错,多年来的风雨电闪似从光与影横交的云隙中不断漏出。
岑未济忽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而另一边的岑云川却什么都不知道,还独自躺在山坡上喝酒。
直到天色大亮。
才有人寻来,但带来的并非好消息。
“殿下,白大人出事了!”
岑云川刷地一下站起来,因起得太快,脑袋眩晕了片刻,“怎么了?”
可那人却支支吾吾了起来,“昨,昨天半夜……一群公子哥们在营地里喝酒,喝高兴了,闯进了白大人的帐篷……看,看见……”
“看见什么?”岑云川的心又提了起来。
“看见,小白公子正压在白大人身上在……”来的侍卫像是十分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红着一张脸,怎么也吐不出后面的话。
可岑云川却懂了。
一定是白榆那厮又忍不住干了些什么,祸累了他哥。
“都多少人看见了?”岑云川皱眉问。
“怕是有十几个人,都是些勋贵子弟,还……还有勉王殿下也在。”
岑云川直接一脚踢翻了酒罐子,那酒罐子顺着山坡一路往下滚去,他用手揉了揉有些宿醉的脑袋,然后甩了甩头,迫使大脑迅速清醒起来。
“父亲……知道了吗?”
“因被撞见的人实在不少,昨夜里消息便传了出去,白御史知道后便开始寻死觅活的,闹了一整夜,陛下想不知道都难……”
“父亲怎么说?”
“白御史一路哭到了陛下面前,说自己教子无方,出了如此败坏门楣的事情,请陛下降罪于他。”
见岑云川脸越发黑了。
那侍从不敢停歇,一口气道:“陛下劝慰了白御史几句,暂时还没有下旨。”
岑云川只觉得心梗地厉害。
这白家兄弟怎么说,都是他的人,他不能不露面。
他骑马一路奔回了营地。
还没下马,就被人截了去,“殿下可是要往陛下处求情去?”
岑云川坐在马上没有说话。
“白大人料到了,所以特地命小仆在此等候,说是见了殿下的马,一定要拦住,请殿下到他那去一趟。”那仆人道。
岑云川只得调转马头,跟随那仆从而去。
一进帐篷,果然白家父子都在。
白又卿正孤挺挺跪在正中央,而白榆则缩在角落里,正拿眼睛小心翼翼地偷瞥着他哥。
见岑云川进来,众人都看了过去。
他趁机想往他哥跟前靠,又被他父亲投来的冷冰冰一眼吓得缩了回去。
“殿下。”白礼尚连忙从上首下来,拜迎岑云川道。
岑云川伸手扶住他。
白礼尚却咣当一声跪下,哭道:“我白家父子能得殿下重用本是大幸,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让我再也无颜面对殿下……”
岑云川想拉他。
但他却瘫倒在地上,一把年纪倒哭得像个孩童。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抬眼扫过白家兄弟二人,停顿了一下道:“算起来,也只是私德又亏……又卿在孤身边多年,他的品性孤是知道的,待孤去求了陛下……”
“爹爹想让陛下贬黜阿兄到南姜去!”白榆红着眼道。
南姜地处沙洲以西,最是偏远清苦之地,说是贬倒也和罢官没什么区别了。
岑云川刚要开口。
白礼尚道:“我身为御史,本应监察教化百官,如今家中却出了这等事,自是羞愧难当,这贬官的折子是我亲自写的,我已自请去滑州,至于……”
他斜了白又卿一眼。
心痛又怨愤的咬牙道:“至于这不孝子,自也是没有颜面继续呆在朝中,去那南姜为国戍边,刚好以消罪孽。”
白又卿那张平和的脸因父亲的责怪终于出现了破碎,他弯腰,蜷起手心,慢慢道:“臣愿意去南姜。”
“又卿!”岑云川皱眉。
白又卿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愧疚更有不舍,“只是以后没有办法常随殿下身边服侍了……还望,殿下多珍重。”
“哥!”白榆一听爹和兄长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急了。
白尚礼像是恨透了他一样,他一开口,就呵斥道:“闭嘴!你还有什么颜面叫他阿兄!”
白榆瘪了瘪嘴,咽下了眼泪,然后跪下道:“爹,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他和我行那事,你要罚就罚我吧!让我去哪都行!”
“白榆!”
他话音还没落。
白又卿严厉截住他的话头道:“你过来。”
白榆抹了一把眼角,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走到了白又卿身边。
白又卿也站起来,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和爹走了以后,你就是家里年纪最长的人了。”
白又卿见他哭地越来越凶。
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起来,“几个妹妹还小,你得快点长大,当个男子汉撑起门楣,懂么?”
白榆含含混混的点点头。
白又卿将手放在他脑袋上,帮他轻轻勾齐整凌乱的发丝。
“阿榆,你该长大了。”
岑云川站在一旁,听了这话,心下忽一酸,他们几个从小一块儿长大,论脾气品性,白又卿是最少年老成的一个,所以岑云川习惯性的会把一些重要棘手的事情放心派给对方去做,他也早就习惯了把白又卿当成一个可以依赖新任的人。
可如今。
这个他同样视为兄长的人也要走了。
这话其实不只是对着白榆说,更是对着对着他说罢。
白榆再也不顾他爹的脸色,哭着一把抱住白又卿,将自己塞入对方怀里,力气大到好像要将两人身体强行揉成一个人似,“哥……你能不能不要走……都是我的错!我愿意自己来承担后果!”
岑云川默默无言看着。
白又卿虽说是被他抱着,更像是被他用四肢紧紧缠绕禁锢着,但他也没有挣脱,由着对方的拥抱,将唯一能动的右手,覆在了对方的后背上拍了拍,“我不怨你。”
白榆松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眼睫毛上还糊着泪珠,他认真看向他哥。
白又卿道:“我一直很清醒,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而我又在做什么……阿榆,你偷偷放在我书案上的信我看了。”
“我,亦对你抱有同样的心思。”
白榆顿时张大了嘴。
很久后才反应过来,嘴颤了几下,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岑云川亦有些吃惊,还有些尴尬,犹豫着自己要不要继续留在帐篷里。
倒是白尚礼一听,气得再次吹胡子瞪眼,原地踉跄了一步,捂住了心口。
白榆反应过来后,赶紧上前扶住了自己那再次备受打击的爹。白又卿则再次端端正正朝父亲叩首道:“爹,是又卿不孝。”
白尚礼低头看了他一眼。
脸色铁青。
然后一把甩开白榆上前搀扶的手,撩开帐篷,气冲冲走了。
白礼尚一走。
白榆立马蹿到白又卿身旁,小心将人扶起道:“刚爹打我那几下,你就不应该上来帮我挡……快让我看看打到了哪……”
白又卿因顾及岑云川还在,有些面红耳赤的挣开他拉扯的手,警告地一瞥。
“决定好了吗?”岑云川问。
白又卿想了想,坚定的点点头。
岑云川最是知道他的脾性,只得叹了口气道:“此去山高路远,望多自珍重。”
“是,殿下。”
岑云川出了帐篷,把最后相聚的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那对兄弟。
他看着那两人小声私语,亲近自然的模样。
心底里忽然有了某种触动。
若是有一天。
自己的心思暴露时,岑未济又当如何?
他漫无目的的在营地里走,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的靠近了御帐。
但站在外面的人却是岑顾。
“兄长怎么瞧着面色不大好?”岑顾故意笑吟吟问:“可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
岑云川阴沉着脸问:“是你把人都领到白又卿帐篷里去的?”
岑顾无所谓地道:“昨晚热闹,大家都喝醉了想找个地方休息,就随便钻了个帐篷,谁能想到他们正在干那事,怎么,这也能怪我吗?”
岑云川攥紧拳头,忍了又忍,没有挥出。
他直接进了帐篷。
岑未济的营帐有好几进,岑云川规规矩矩站在最外面这一层等候。
得了传召才进去。
岑未济正立在塌边,双手握着一个香薰小炉,似闭目在思考什么。
岑云川进来。
他睁开了眼。
岑未济坐下,问:“来求情?”
“不是。”岑云川生硬道。
他回答的太过干脆,反倒让岑未济有些好奇地凝眉打量起他来。
“那苦着一张脸做什么?”
岑云川忽抬头,打断了他的话,直剌剌问道:“父亲,他们的事您怎么看?”
他一说完就大着胆子直视对方,不想错过对方脸上任何一点细微表情。
“什么事?”岑未济却收回目光,低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摆。
“白又卿和白榆的事。”岑云川难得坚持道。
岑未济被他紧紧盯着。
只能再次抬头。
可岑云川却未从那张脸上能看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东西来。
“你想让朕说什么?”在他的注视下,对方只是很轻的笑了一下,然后放下了手中的香炉。
起身缓缓走至他身旁停下,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凉薄地道:“是有悖人伦?还是……天理难容?”
岑云川在他打量的目光中,侧过头,没有回避,反倒坚持问:“那父亲会如何处置他们?”
这双眼近在咫尺。
岑云川直直看过去,在里面看见了令人胆颤,冰冷巨大如山峦般的阴翳,可他第一次没有产生任何害怕的情绪,反倒生出一种怪诞而厌倦的好奇感。
不知为何,
他实在想看到。
泰山崩于眼前的场景。
“赵氏的事不可再拖,朕欲派出两路人马,速速将其剿灭。”岑未济喉咙滚动了一下,别过视线,忽然道。
岑云川听他骤然换了话题,生出一股失落感。
他的指甲掐中掌心,嘴上不咸不淡的“哦”了一声。
表示知道了。
“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了。”岑未济道。
岑云川倏忽抬起眼。
他主动问:“父亲可还有什么话要传?”
“勉王知道陛下命您去赵郡讨贼后,求陛下开恩,也谴他一同去。”那内侍小心道。
岑云川虽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早已开始盘算起来。
岑顾这厮定是已经料到赵氏死路一条,想尽办法要为自己开脱,但他与赵郡之间除了血亲,这些年来书信金银和人员往来更是频繁,指不定最后能被人搜出点什么来,若不能亲自去料理了,落在了旁人手里,对岑顾来说,更是大祸。
“那,陛下怎么说?”
“陛下见他态度坚决,又当着众人面立下了军令状,便许了他的请求……又怕他没有经验,特派了元大人做行军司马。”
岑云川眼皮子一抖,“哪个元大人?”
“自然是右相元平齐大人。”
岑云川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让他和岑勿安一路,又派岑顾那厮和老师走另一路从后方去围剿包抄。
这等部属,若说岑未济没点什么想法,鬼都不信。
岑云川当即便想要亲自去问个明白,于是驾马往御驾方向奔去。结果还没靠近马车,便已经听见了里面的争执声。
“想让哀家的人去给个毛头小子做先锋,你想都别想!”
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为了养起这么一支人马,哀家这些年真金白银往进去喂了多少,朝廷可管过一分一毫?好嘛,如今倒是轻飘飘一句命令,便要让哀家这数万人马去给那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当练手的炮灰!皇帝的一手如意算盘,打得未免太过响亮!”
岑云川站在马车下。
停住脚步。
紧接着,岑未济声音响起,似有些无奈且头疼:“如今各方都吃紧,此前江东之战已耗了大量人力,朕刚下旨把兵士们放回去屯田休养,如今再行征集,只怕会在军中引起消抵情绪,且其他各方主力都有防守任务,你说说嘛,看朕还能从哪里调军!”
太皇太后声音变低。
似说了什么。
岑未济回了她,岑云川侧耳想要细听,结果什么都没听得。
但两人显然再次达成了某种合作。
“行吧……”太皇太后声音显得有些勉为其难,“那就说好了,让章九奇当主帅!便是太子去,也需得听他调遣!”
岑云川一听自己主帅位置丢了,直接跳上马车,掀起帘子闯了进去。
里面两人见他进来。
岑未济像是早有预料。
但太皇太后却是一脸嫌弃的撇过了脸。
“儿臣要当主帅!”岑云川直接了当道。
“章九奇参军二十八年,所统战役不下百场,一路从守门小兵升任直如今大将军一职,靠的便是赫赫战功,你这小子想跟他抢主帅?凭什么?”太皇太后闻言挑眉道。
岑云川愤愤看了她一眼。
“不是哀家看不上你,此事关数万人马性命,若无得力主帅,只怕会白白牺牲兵将。”她抱臂闲闲道,“况且战场无情,敌人认的可不是谁是太子,而是主将是否身经百战。”
“你怎知孤就不行?”岑云川咬牙道。
“哦?”太皇太后道,“那你就说说吧,你可统帅过哪场战役,立下过什么功绩?得到过什么战利?赢得过哪一方人马?”
岑云川被她堵的哑口无言。
只能悻悻拉下脸。
“你连哀家都说服不了?何以去说服那数万部众?那些兵痞子可不是朝里文官,被你恐吓几句就跌了胆,他们一个个都是提着脑袋从尸山尸海一路闯过来的鬼刹,若没点真本事何以服众率令?”
“就仅靠你这层太子身份?那他们更是不惧的。”
太皇太后走后,岑云川问及老师的事,岑未济却避左右而言他,他知道自己就算磨破嘴皮子,只怕也难让岑未济回心转意。
出征前。
他不甚放心的再次去见了老师一面。
元平齐正坐在椅子上,对着对墙上挂着的那副盔甲出神。
见岑云川进来,他收回视线起身。
“朝中这么多人,何必非得派老师去!”岑云川不满道。
元平齐却乐呵呵笑道:“殿下忘了,老夫随陛下出征多年,大半辈子都是在军中度过,比起入朝为官,倒更喜欢这军旅之途。”
“岑顾那小子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祸害,此次西线,老师还得多加小心。”岑云川道。
“我倒也罢了,主力皆在东线,倒时殿下所率的东线才是主战场。”元平齐道,“殿下更应多加保重。”
岑云川却垂下脑袋,“他们都嫌我没有立过战功,没有威名,所以父亲把主帅位置为了章九奇。”
元平齐听了,却点点头道:“章九奇此人策略有方,用兵如神,有他当主帅,一个可以约住各方人马,另一方面也可以护住殿下。”
“至于战功……殿下定能如愿以偿。”
行军半月后。
岑云川等部到达了接近前线的地方,章九奇下令让岑云川率一万人马驻扎界河旁,牵制北边地方援兵。
其实岑云川心里清楚,这个部属摆明了是将他边缘化保护起来,他虽心里不爽,但是知道行军在外,主将之命不可抗,只得先咬牙顺从调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