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残剑脸上时常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即使身处困厄之中也云淡风轻,不过这事不能叫狄飞白知道。否则狄少侠会通过批驳江宜冷血无情来掩盖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行路至天亮雨停,依然没有找到落脚地。狄飞白挑着扁担抬眼,前方是两座云峰夹溪流,山黛水翠,夏时涨水潢流挠漫。乃是进入且兰府地界的一处关隘,名唤清溪关。
狄飞白放下扁担,抖落身上水珠,掀起伞沿朝里看一眼——一路上他总担心江宜被水融化成糊状,顺着藤篓的孔眼流出去——幸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江宜只是变成了一种鱼皮状的胶质物。狄飞白四下瞅瞅,提着藤篓到得溪边一处晒台,把江宜倒出来,四肢摊开,晒太阳。
石皮的颜色透过江宜的身体浮现出来,狄飞白蹲下,握着下巴研究。
“我还没死。”江宜开口,发出类似海潮浮沫聚散融合的声音。
“我知道,嘘,别说话,”狄飞白说,“昨天是上卷,今天该是下卷了吧?”
墨色字迹从江宜胸膛、手臂、脸颊上浮现出来,狄飞白专心致志念道:“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上决浮云,下绝地纪,运之无旁……”
狄飞白神情如痴如醉,若非心中仍有一丝道德,简直恨不能把江宜扒光了看个够。
太阳出来了,江宜晒干后一切就会恢复如常,狄飞白只有趁这一时半刻,抓紧学习。
江宜默默躺平,忍受狄飞白的目光,心中想到世上之人当真千姿百态,有的人当他是怪物,有的人却拿他当宝贝。
当他将天书的故事告诉狄飞白后,狄飞白的第一反应是——“那么,你也有剑诀秘笈咯?”
天书乃是在七宝玄台上用黄金书、白玉简保存的天上天下一切事。凡人间有的,它都有,人间没有的,它也有。剑诀秘笈不必说也是有的。
可江宜说:“我们师门的规矩是,教外别传。你不拜我为师,我怎么告诉你呢?”
狄飞白于是露出古怪眼神:“你一介弱质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拿着秘笈也没有,为何不能教给别人?啊,我知道了,残剑大哥剑术如此高明,莫非就是从你处得到了秘笈?”
“那倒没有,”江宜说,“残剑是自己天赋好。”
虽则狄飞白没有拜师,然而每逢下雨天,江宜受到水汽侵蚀,天书便会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皮肤表面。这时候狄飞白就会推倒他,扒开衣服,骑到他身上……毫不客气地阅读起秘笈。
狄飞白读到通透处,如有所获,便闭目凝神思考,两腿盘坐,犹如打趺一般。
这时候江宜觉得他醒来就会化身绝世剑圣,一剑断开山棱……
不多时狄飞白睁开眼睛,发现江宜仍然湿淋淋地黏在石头上,就说:“我去周围打探一番,稍后回来。”
说完便走了。
江宜只好留在原地,这时候他已经和石头牢牢连接在一起了,谁想将他扶起来,便如将粘了糨糊的纸撕开一般,只会把他五马分尸。
江宜一边晒太阳,一边望天,天色结绿,云树缃缥,野无人迹——没有人倒还好,若是突然出现路人,看见溪流边躺着一具浮尸般的人体,会被吓死也说不定。
狄飞白做事就是如此不周全。
稍顷待得他回返后,江宜已略略将身上晒干,天书的字迹重新沉淀下去,他从晒台上爬起来,狄飞白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江宜说:“你的坏消息,是不是这附近找不到歇脚的地方?好消息,是不是虽然没有落脚地,但过了清溪关就是且兰府的地盘,咱们抓紧赶路,可以在天黑前到达俭浪镇?”
“答对了。”狄飞白说,将宝剑的一端递给江宜,容他抓着站起来。
狄飞白的宝剑乃是一柄素剑,通身无有任何雕饰,剑鞘亦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皮鞘。照狄飞白的说法,剑贵在能吹毛断发、劚玉如泥,只要材质好、锻工好,黄金鞘宝石柄之类的都是浮云。
此剑名为“牙飞”。
江宜起初说:“好名字,正所谓‘齿牙飞古雪,肝胆话清秋’。”
狄飞白则说:“那倒没有,取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这柄剑能把人牙齿打飞。”
江宜抓着牙飞剑站起来,二人继续顺着清溪入关,两岸青山相对,猿啼鸟飞。不过须臾,晴空重又阴翳密布,厚重的云层外雷声滚滚。
狄飞白一手抓着剑,剑的一端牵着江宜,一手撑开雨伞,玩笑似地问:“今日莫非还能再学一次?”
江宜只觉得他的玩笑里尽是真心话。
“少侠兄,话说回来,你准备何日拜我为师?”
“没得商量,我的师父另有其人。”
“难不成,便让你白学了剑决秘笈?”
“怎么叫白学?我一路护送你没有耗费时间精力么?好啦,别说废话,靠过来一点,否则又要淋湿了。”
青年的臂膀修长有力,越过江宜肩头,将伞稳稳支在二人头顶。令江宜忽然想起他与残剑相遇也在一个雨夜。
江宜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到残剑。不过那个两袖清风行游山川的潇洒剑客已经消散在苍穹之下。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江宜开口说:“对了,狄少侠,你知道为什么越靠近且兰府,雨水越多,甚至雷鸣不休么?这就要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第31章 第31章 半君
未入夜,山中已泼墨似的漆黑,阵雷如成串鞭炮贴耳炸响,江宜根本听不清狄飞白说了什么,本拟今夜歇在俭浪镇,看这情况赶不了路了,也只好暂且在山中破庙躲避。
小庙荒废已久,磐石似的卧在雷雨中,远看仿佛树影重重间一只匍匐的巨兽。
狄飞白用外衣罩着江宜,二人跳进庙中。
一道雷霆划破天际,照亮横梁上的匾额。朱字已脱落得只剩下凿刻的凹槽——将军庙。
十二力士抬起一尊青年人的神像,面容端正,双目炯然,手中一柄楠木雕凿的巨剑。因年久失修,神像握剑的小指掉落在地,木剑从手中滑下,斜斜的戳在地上。
狄飞白一见就说:“正好,借我一用。”语罢将这柄供奉用的楠木剑取下来,抽出自己的牙飞剑,利落地劈成三截,又随处找来些散落的干草,升起火堆。
江宜很佩服,说:“神像皆有灵,你断了他的供剑,他会知道的。”
狄飞白道:“那又怎样?我快冷死了,少说废话。”
火光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白墙上,狄飞白问:“先时你同我说,且兰府整日暴雨雷鸣,乃因此处是雷公丰隆管辖的地界,这尊神像就是丰隆么?原来他是个使剑的!”
江宜道:“非也,请抬头看,牌匾上写的乃是将军庙,不是雷公祠。”
神像俯瞰众生的面孔显得十足冷漠,工匠将其双眉刻画得闪电一般锋利。他脚下踏着十二力士,其下基座上雕刻的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组成的舟楫载着这尊凶神行驶在黄泉道路上。
“一将功成万骨枯,看来这里供奉的是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狄飞白说。
二人齐齐仰望神像。
正沉默中,那神像幽幽的声音道:“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法号灵晔将军是也。”
江宜:“……”
狄飞白:“……”
江宜诚恳地道:“我就说,你斩了他的剑,人家是会生气的。”
狄飞白飞身弹起,抄剑跃向神像背后,于半空中震剑出鞘,幽光一现,锋刃抹向暗处,同时大喝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江宜观他出的这一剑,纵有赫赫风雷之势,尽藏于无声处,犹如闪电炸开前天色最暗的一刻,剑珥穿风而过,发出幽魂似的呜咽。眼见是这几日学习天书有了成果。此时无论是谁撞在了狄飞白的剑锷上,都唯有一剑两断的结局!
“少侠留手!”江宜呼喊不及,心想晚了,狄飞白脾气太急,二话不说就祭出杀招,若那藏身神像后的只是个无辜路人,岂不误伤了性命?!
但听那人大喊一声,竟然从狄飞白的剑锋底下滚了出来,抱着脑袋一路啊啊啊啊地滚向了江宜所在的火堆。
狄飞白亦是傻眼,一时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便向那人追杀过去。江宜忙挡在前面:“少侠冷静冷静冷静!”
那人躲在江宜身后,也道:“救命救命救命!”
“你是什么人?!”狄飞白愤怒,“你你、江宜你让开!”
“少侠息怒啊!请看清楚,这只是位毫不相干的路人!”江宜毫不畏惧,直接抱住狄飞白握剑的手——反正他被断成两半,重新缝上就是了——狄飞白却怕伤到江宜,只好勉力克制住怒火,收起长剑,满脸通红。
江宜身后那人附和道:“是啊,我真的是路人,我只是进来躲雨的!”
江宜回头,才见那人模样,原来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一身长衫在雨中湿透了,贴在身上,身材单薄脸孔白净,颇有些埋首案卷不见天日的书生情态。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书生自述是峨边人,前往且兰府探亲,只是且兰府正入万山圈子里,路难走得很,干粮都吃完了,又淋了一场雨,实在太累,遇着山中小庙便正中下怀进来歇息一晚。
“我胆子小,周围黑黢黢的,一个人过夜躲在神像底下安心一些。不料听见你们的交谈声,一时没忍住就多了句嘴。”
“你那是一时没忍住?”狄飞白又炸了,“你是故意吓人的吧!”
“当真没有!”书生急忙摆手,纳罕地道,“这位……少侠,何故对我如此大敌意?”
江宜从旁解释道:“这是因为,他极有自信的一招,被你莫名其妙躲过了,恼羞成怒也是怒……”
铿然一声牙飞剑又从鞘里冒出寒光闪闪的一截,江宜与那书生吓一跳抱作一团。
狄飞白紧咬后槽牙,恨恨收剑。
书生连忙解释:“其实是我吓得腿软,站都站不稳,只能滚出来了。哈哈哈哈……”
且说三人饥肠辘辘,冷雨破屋下,情形十分凄惨。狄飞白扛着伞出门,去得庙后荒败的菜园里,一番穷根问底,挖到了几颗芋头,丢进火堆里炙烤,权当充饥。只是那野芋头十足坚硬,堪比岩石,狄飞白一剑劈开,呈现出光可鉴人的切面,那书生只好捧着芋头发呆。
“这位……朋友,你不要么?”书生问。
江宜微笑说:“你吃吧,不必管我。”
书生颇不好意思,狄飞白冷笑:“别以为他是谦让,这家伙根本用不着吃东西!”
“那倒不是,”书生说,“这芋头太硬了,换我我也吃不下……说来相遇在此将军庙也是缘分一场,不知二位朋友如何称呼?”
三人于是自我介绍,那书生单名一个半字,没有姓氏,据说是峨边人的习俗。江宜便管他叫半君。
半君现身前,江宜与狄飞白正聊到将军庙的来历。说到此处,半君如数家珍,对二人道:“这位将军,乃是声名显赫之辈,飞升之前俗家姓谢,名若朴,谢若朴是也。据说他年少时因逞勇斗狠杀了人,被发配到越嶲之地修路,遇到了命中贵人,受其点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后追随麾下建功立业,拜官封侯。到如今将军庙也管着仕途亨通、外出平安,与武运昌隆。”
狄飞白听后点头:“不错,谢将军的那位贵人,姓李,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曜皇帝李桓岭,是也不是?谢若朴追随神曜征战天下,开创新朝,百姓对这段历史都烂熟于胸。只是边塞小镇的庙里,神像造得太帅,我一时也没认出来。”
中原的将军庙,造像一向以端庄雍容的风格为正统,即使是杀生证道的将军,也将其塑造得慈眉善目,尤其是难以从丰润的五官中辨别出年龄。
而清溪关的这座庙中,将军像未免太锋利、太清晰了,年轻的将军脚踏白骨舟横渡血海,煞气直逼面门。
半君说:“神曜皇帝飞升前,点了身边一批爱将同登白玉京,其中就有这位谢将军。他升仙后封号灵晔,掌管雷电霹雳。我想也许是因为清溪关气候常有雷雨,百姓才在此造了座将军庙,希望灵晔将军能收了神通,不要妨碍生产……”
“若是这么说,这位谢将军的脾气似乎也不怎么样,”狄飞白不屑地道,“百姓没有招惹他,他却在此地制造雷鸣不休,故意与人为难,如何值得人们供奉?”
“只是猜测,猜测而已。”半君说着,微微一笑。
江宜则挠挠脑袋。
庙外雷鸣电闪似乎更加剧烈了,暴雨斜吹入户,浇湿了半边门槛,篝火熄灭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摇曳不止。晦明变换中,灵晔神像方向传出轻微的劈裂声响。
三人俱是一惊。
狄飞白道:“什么意思?说两句都不行了?!”
灵晔冷漠的面容注视三人,寂静中忽然裂开,风声从天而降。
“闪开!”狄飞白一手拉过江宜,一脚踹开半君——那从灵晔脸上掉下的漆壳摔在地上,巨响中四分五裂,砸进木柴中火星四溅。
半君从地上爬起来——说来奇怪,狄飞白这一脚又踹空了——抬头看向灵晔像,轻轻啊了一声。
只见猩红的火光下,灵晔的脸裂成了两半,一半英俊冷漠,一半狰狞凶恶。那凶恶的半面,犹如灵晔体内抑制不住的极恶相,终于在这暴雨的夜晚现形。半君与狄飞白瞠目结舌,一时如临大敌,然而等了半天,又不见下文。
江宜疑道:“你们看这两张面孔,是一个人的么?”
狄飞白道:“废话!当然不是!一个那么俊,另一个那么丑!”
“非也,”江宜说,“灵晔的神像,虽然也荒废有阵子了,面上的彩漆却仍然是鲜明的,只是略有剥落而已。那半张恶相,看上去更加古老,面目都已模糊了。”
恶脸似乎是被灵晔像包含在内,因受风吹雨打,灵晔像开裂,才显露出内里的玄机。
这座将军庙,表面上坐镇的是灵晔将军,然而真正供奉的似乎另有其神。
半君赞叹道:“真是闻所未闻,神像的肚子里还有一尊神像。不知二位怎么想,在下可是好奇得很,如果能剥开外面的壳子,见见真人就好了。”
狄飞白犹豫再三。
江宜道:“先时你已多有不敬,怎么这时候退缩了?”
狄飞白恼火道:“借个柴火、嚼几句舌根也就罢了,你们想让我劈了神像,这不是遭天谴么?!”
江宜于是安慰他:“莫怕,照你所说,谢若朴乃是个小肚鸡肠的仙人,你在背后说他坏话,兴许已经被他惦记上了,也不差这一劈。”
“……”
半君也说:“也有可能这座庙供的本就不是灵晔,而是他肚里的那尊神。”
狄飞白被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心浮气躁,他本也是个哪里有压迫就在哪里反抗式的人物,当即拇指挑出牙飞剑,趁着闪电光芒一剑贯去,在神像正中劈开一道裂缝——
神像沉闷倒塌,激起一地尘埃。
座上古老的塑像显露真容,那凶恶狰狞的脸原来是颗鸟头。其神人身鸟头,背负巨大羽翼,肚若鼙鼓,表面爬满蛛网似的纹路。形状可怖,恍如邪神。
这时外面天空大亮,一道粗壮的闪电贯穿天际,犹如雷鸟张开的翅膀。电光映照得三人脸上苍白,木胎邪神铜铃似的鸟目似乎正盯着他们。
狄飞白冷不丁一个寒噤,生出不好的预感,好像他这一剑放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多谢多谢,在下其实也没有那么博学哈哈。”
狄飞白额角青筋直跳:“我说你既然不知道,在那里鬼叫什么!”
那鸟头人的目光让狄飞白心中很不舒服。灵晔的神像也让他很不舒服,不过那种不适,是对自己被蔑视了的不满。而这尊鸟头神则充满了侵略性,仿佛狄飞白是它的猎物,那双阴沉木打造的尖利指爪就要将他血淋淋地撕裂。
狄飞白从未到过南疆,不了解其风俗,问半君这位本地书生,也说不知。
“江宜总该知道罢?”狄飞白说,“你读过的书那么多,岂不是无所不知?”
江宜道:“这很明显,难道少侠你没有猜出来么?神像肚上的纹路不是蛛网,而是天然形成的雷击痕迹。这位就是雷公呀。”
中原的雷公祠,其塑像乃是一位披甲将军。雷公与灵晔将军本不是一体,民间形象却相互借鉴,百姓认为天上的闪电是盾剑相击擦出的光亮,掌控雷电的神明应当是披坚执锐,杀伐果决如雷霆乍惊。
以至于二者渐渐统一成了一个人。
只是在清溪关的深山里,还藏着这样一尊阴阳神像,劈开外面的灵晔像,暴露出里面凶神恶煞的雷公,这又实属罕见了。
“我小时候在清河县见过一尊雷公像,”江宜说,“乃是一位青年男性。”
狄飞白怀疑道:“你说的不是灵晔将军?”
“自然不是。雷公身上不着片甲,赤裸半身,腰围裙衬,肩背上满是网状纹路,与这一尊鸟头像肚腹上的雷击纹一般无二。若是谢将军,想必不会脱下他身上的战甲吧。”
说着话,江宜眼前又浮现出香火飘渺中丰隆神像悲悯的面容,经过十数年记忆的洗涤,原本僵硬死板的铜像变得鲜明起来,犹如隔岸投来活灵活现的一瞥。
江宜小时候常随家人去雷公祠敬拜,从未留意过神像,大人们焚香祷告时他只觉得无聊,照理说应当不会对塑像的脸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清晰得像镀过电光的镜子,有一瞬间江宜甚至觉得丰隆正穿越记忆注视着自己。
一只手抓住了他。
江宜猛然回神,麻痹感从身上退去。
半君紧握着江宜的手臂,结巴道:“二二二……二位不觉得,这座将军庙太过诡异了么?在这里过夜,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要不咱们三人结伴,赶夜路去前面的俭浪镇吧。”
狄飞白略一犹豫,他从前不信神神鬼鬼,不过与江宜结伴后,也有了些忌讳,这座庙给他的感觉不算很好。若是他只身一人,冒雨抑或走夜路都不在话下,只是江宜不方便再淋雨了。
“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阴阳神像罢了。你俩睡,今夜我守着,敢有魑魅魍魉作乱,一剑斩之即可。”
江宜也说:“莫要担心,其实,我正好知道一段故事,或许可以解释这尊神像的来历。不如我们重新把火生起来,一边听故事一边休息?”
半君见他二人气度非凡,这种环境下都能处之若素,他自己一个人更不敢离开太远,只好屈服了,与狄飞白一同去捡了些断裂的窗框当作柴火。有了火光与温暖,破庙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清溪关以南,有丽水横贯而过,书云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生活在丽水边的人以淘金为业,他们心灵手巧,擅长制作精美的金器。这些人建立的部落古称垫江国,因其疆域内常年暴雨雷鸣,垫江人也尊奉雷神。只是他们的神非是人身,而是一只鸟,这只鸟展开祂巨大的羽翼时,日月都将被遮蔽,每一叶羽毛都会化作霹雳闪电。雷鸟扇动一次翅膀,就降下万顷雷霆。垫江人用金器与牺牲供奉雷鸟,不敢稍有怠慢,否则得不到奉养的雷鸟就会离开丽水,当祂扇动着翅膀飞走时,成千上万的霹雳会将垫江国化为一片废墟。”
“听上去丰隆的脾气比灵晔还臭。”狄飞白说。
半君问:“丰隆是谁?”
“飞泉下幽壑,百道鸣丰隆。将其雨,奔列缺,轰然霹雳,天地俱裂——丰隆是雷公的名讳。”
江宜接着说:“这则故事我是在一本逸传外记中看见的,‘垫江国’三字亦只在此书中得见,除外更无其它记载。因那书中不少内容是空穴来风,我也曾怀疑过垫江国是否真实存在,如今见到这尊鸟头像,看来就是垫江人的雷神不错了。只是那本外传中有关垫江国的内容只有短短两句话,也不曾提及它与中原有过任何交流。如今世上更无人知道,六百多年前且兰府境内还有过这样一个信仰雷神的古国。这个与世隔绝的部族似乎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半君说:“莫非是雷鸟离开了垫江国,翅膀降下的雷霆断送了这个古国?”
狄飞白道:“举手投足间就能毁天灭地的人物,更应当约束自己的行为,存天理灭人欲。然而各地民间传说中,神仙都需得尊敬供奉,一旦稍有怠慢就会招致祸端。若是日将食、灾异变,不说是神仙们心情不好,倒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百姓献出牛羊牺牲,豪绅捐钱设坛打醮,为官者,乃至君王都要修德修政。这样看来,即使奉献珍贵的供品,也不为自己求富贵、求发达,只不过为了维系这根悬住人间安危的发丝。”
他一番话说罢,见二人都不开口,脸色便黑下来:“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错?”
半君不说话是因为他被惊呆了,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这话、这话可不千万不要在且兰府的地界上说出来给别人听见……这里可是灵晔将军的道场啊。”
江宜道:“少侠你看上去活得恣意自在,想不到也有愤世嫉俗之心啊。”
狄飞白与这两个人话不投机,翻个白眼,抱着宝剑自去墙根下靠着闭目养神了。
半君问江宜道:“方才听君一席话,便觉得阁下见多识广。只是我有一个问题。”
“请讲。”
“若说是世上无人还知道垫江古国,怎么这尊雷鸟神像会出现在灵晔将军的腹中呢?至少说明,修建将军庙的人,是见过垫江国遗迹的。”
江宜挠头,苦笑说:“你说的很是道理,不过我也不清楚。这座将军庙瞧着确实古怪。”
如半君所言,建庙者似乎有意用灵晔的神像镇压垫江古神,是现世人对过去存在的否定。不知这其中又有何渊源。
对江宜来说,他更好奇的却是丰隆与谢灵晔在天上会不会打架。想来人间供奉对神仙而言也是如同疆域领地对君王的意义一般。
夜深了,半君亦困得很,裹着长衫席地卧下。
火堆渐渐熄灭,庙外倾盆大雨转为绵绵细雨,江宜背对门口躺下,只觉得后背被水汽浸得难受,雨声愈发显得岑寂。
半梦半醒间,江宜感到半君翻了个身,随即贴在自己后背上,似乎是梦中寻求一个安稳处,得到人依靠后便安静下来,沉入睡眠。他的位置正好挡住了门外飘进来风雨。
当晚虽是在破庙里过夜,江宜亦睡得十分熨帖,梦中似乎倚靠在一座足以遮风挡雨的庞大岩石下。
翌日天晴,三人准备出发。半君说清溪关的晴天从没有超过半天的,需得抓紧时间赶路,希望能与狄江二人同行。
狄飞白说:“没这个必要,你自己腿脚快些便是了。江宜每次上路慢得龟爬一样,和我们一起走反倒拖累你。”
江宜脾气很好,随便狄飞白搓圆捏扁都不会发作。从破庙出发通往俭浪镇的是一段下山路,行走起来健步如飞,道旁尽是参天的红杉,林深处山气阴森。群峰蹴起,数峦攒叠,远望前路,崖壁上一座石堡望楼,床弩的矛尖在日光下犹如发光的鹅卵石。
狄飞白看一眼,对江宜说:“那里是俭浪镇的千户所,驻军三千二百人,日夜都有人在望楼上充任耳目,官道上死一只苍蝇都瞒不过他们。”
江宜正赞叹石堡的森严巍峨,回头一看,却早就不见半君的影子了。
原来狄飞白拖着他一路疾行,不出半里就甩掉了那文弱书生。起初半君还能遥遥呼喊,让江宜等等他,后来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看半君兄是被昨日的将军庙吓住了,想与我们同行求个安全,你怎得不理他?”江宜问。
“他需要什么安全?”狄飞白不屑地说,“在这里招招手,立刻就会有卫兵一左一右夹着他抬到镇子去。我看,他只是对你有兴趣罢了,昨夜里分明是我们三人说话,他却一直偷看你,当我眼瞎么?”
“那么,你就是对他分外没有兴趣咯?”
狄飞白想了想,居然没有否认,缘因半君乍一出场,就让他刺空了一剑、踹歪了一脚,颇有些有力无处使的尴尬。
“书生都孱弱,四体不勤娇生惯养,路上照顾他们是很累的,”狄飞白礼貌地说,“有你一个就够够的了。”
第33章 第33章剑神
俭浪镇去千户所十余里路程,二人抵达时,果如半君所说,天色愈发阴沉起来。
不知何故镇上气氛十分诡异,道路无人,门户紧闭,狄飞白四处叩门无果,几乎以为是座空城。跑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家客栈。
掌柜的收了较之平时两倍的价钱,叮嘱他们夜里不要出门。
“你们镇子还有宵禁么?”狄飞白觉得新奇。
看那掌柜脸色却似乎不是这么回事,紧张兮兮地道:“最好不要出门,也不是不能。俭浪镇没有夜景可赏。若你们非要出去,就不要在我家留宿……”
狄飞白:“……”
一切安顿妥当后,忽然听见雷声传来。
“又下雨了?”狄飞白问。
江宜到得窗边,乌云犹如黑色的山脉,虽然外间一片昏沉黑暗,却并没有雨水。雷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密云不雨,至我南郊。且兰府果然没有一块土地是干的。”江宜嘟囔。
狄飞白脱了一身脏衣服,让掌柜打了桶热水上来洗澡,围屏隔开浴桶。江宜在窗前握着皇帝传,这本书他已看到李桓岭做官后受时局牵连,左迁越嶲之地服刑。狄飞白点燃一支油灯,置于围屏后,他的身影在屏风的绢布上如同墨画。
江宜从书中抬头看见,便有些走神。他又无端地想起残剑来,将残剑与狄飞白二人的身材进行比较。那位瘦削高挑的剑客,脱了衣服其实比狄飞白更坚实强健。
“把衣服换了,一会儿我拿下去洗。你先别走动,地上到处都是水。”狄飞白洗毕换了身干净衣服,又是青葱少年一名。正叮嘱江宜,却见他望着窗外发呆,狄飞白皱眉道:“你又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