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雷的地方,”江宜说,“那是哪里?”
他顺手一指,狄飞白看去,雨已经下起来了,密织的雨帘中,南边有一团云如同打火石,不时亮起一簇光火,接着便是明亮的闪电向着土地一头扎去。
雷击之地距离俭浪镇,目测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江宜说:“你看闪电,只在那一个地方降落。”
狄飞白观察片刻,发现确实如此,若说雷电是天神的鞭子,那么那片土地就总在挨揍,不知是否是那里的人或事开罪了丰隆与灵晔。
“我下去问问。”狄飞白道。片刻后上来说:“雷击的地方就在丽水。”
狄飞白肩上搭着一条汗巾,隔开湿发与里衣,表情看上去也很费解,说道:“且兰府的人管那里叫将军渡。雷鸣电闪夜以继日,有史以来便是如此,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那里是禁区,擅入者从无生还的道理。且兰府的规矩便是,不可接近将军渡。有关此事,你知道些什么?”
“一点也不知道,”江宜说,“只有‘舆地纪胜’中提到过丽水的将军渡,也未解释其成因。”
狄飞白将他头发搓得半干,抖开衾被躺进去:“那就算了,睡觉罢。总之且兰府是个古怪的地方,有个每天都在打雷的渡口,夜晚又不能出门。不能出门还能做什么?只好睡觉咯。这莫不是户籍官的阴谋?”
江宜没有领会到他的笑话,吹灭了油灯,将皇帝传掖进枕头下。
狂风闪电中,四面山岭咆哮,树林倾倒,俭浪镇犹如一方黝黑的卧石。江宜躺在房间里,想着掌柜的叮嘱——夜里不能出门——这样的夜晚,也要能出得了门才行吧。
然而仔细倾听,深夜的风雨中又潜藏着另一种声音。似乎游走的蛇丛,鳞片相互摩擦发出人耳听不见的音律进行交流。
江宜还以为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会难以入眠,事实上却很快睡着了。
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也可能是客栈软榻毕竟好过破庙柴草堆的缘故。
后半夜他朦胧间醒过来,发现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洗练的月华斜照入户。
雷声依然从将军渡的方向隐隐传来,江宜呆呆听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醒来——房间的窗户打开了,冰冷的夜风正呜呜灌进室内。
“少侠……少侠?”
江宜叫唤两声,不见回应,起床一看,狄飞白的围榻上是空的——人不见了。
江宜愣了一会儿,以为狄飞白起夜去了,然而许久也不见回来。
他点燃油灯,到得围榻边,衣服与佩剑都被带走了,却不见狄飞白留有字条。风吹打窗棂发出声响,夜色里愈发显得空寂。
一切都收拾得太齐整了,显然狄飞白离开的时候有条不紊。若非窗沿上留着半只脚印,江宜几乎要以为他嫌跟着自己太无聊,趁夜溜走了。
江宜端着油灯顺着那只脚印去照窗外的情形,屋外海棠树折断了一根枝丫,不知是不是狄飞白跳窗时压断的。
好好有路不走,非要闯偏门,也许练剑的人都是这般喜欢走偏锋。
本来,以狄飞白的武艺,即使俭浪镇的夜间有所古怪,江宜也不必担心他。只是看此情形,狄飞白已经走了有好一阵子了,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江宜端着油灯出门,到门口发现掌柜的就在大堂柜台后睡觉,于是原路又退回房间——虽不知俭浪镇的人为何不愿夜里出门,不过江宜也不想当面破坏规矩。
“少侠,原来这就是你跳窗的原因。”江宜两手合十,祈祷了一下从二楼跳下去不会折断手脚,踩着狄飞白的鞋印纵身一跃,掉到了正下方的海棠树上。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咔擦声,江宜轻飘飘地滚下来,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身上泥,准备去找他的旅伴了。
狄飞白只留下了窗户上的半只鞋底印,镇子的街道上不见人影。不过江宜自有办法。是夜正是箕星入月,箕星好风,这时候常常刮风不止,大风鸣条,是做风占的好机会。
江宜摘下一片海棠叶,不多时果然风起,绿叶飞入风流中,向着某个方向飘荡去。
却说那片树叶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穿过老林,向山坡飞去。江宜跟在后面,只觉得越走越偏,似乎耳边雷声也越来越大,正是前往将军渡的方向。
到得某处林间,叶片在无形的风中裂为两半,边沿锋利得如同被小刀裁开。
就是此地了。
江宜猛地感到一阵头晕脑胀。
眼前树林黑气冲天,万千叶片摩挲作响,浑似幽魂密语。狄飞白竟然到了一处秽气积郁之地。
江宜上次见到这样的污秽之地,还是在金山下突 厥族墓之中。
“少侠!……少侠!……”江宜边走边喊。
林深处一个声音回答:“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江宜定睛一看,前方弥天黑雾中,傍树而立的一个人影,不是狄飞白又是谁?
“太好了,”江宜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你了,我半夜醒来见你不在,十分担心……”
大雾里看不见狄飞白的脸,不过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很不妙,充满了不解与懊恼:“哎!别管我,脚抽筋了!一时半会走不动路。”
江宜揉揉眼睛,只见狄飞白脚踩之地,秽气浓郁得深潭一般,一只骨爪从其中探出来,正抓着狄飞白的踝骨。
自然,这场景他自己是看不见的,才会以为是脚抽筋了。
江宜道:“少侠,依我看,你这抽筋不是一时半会的问题,若无解法,只怕十天半个月都走不了了。”
狄飞白:“你说的这是什么鬼话!”
江宜欣然道:“不错,抓着你的那物,也可以说是个鬼东西。”
狄飞白:“………………”
大风过境,将秽雾吹散不少。江宜乃得以看清狄飞白的模样,原来二人相距不过二十步,却因此地阴秽之气的影响,总是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狄飞白身上颇有些狼狈,从不离手的宝剑被遗弃在泥泞中,只是他现在动弹不得,想去捡也没有办法。
狄飞白道:“你别只站着了,快来帮我一把!”
江宜纹丝不动,只是说:“这样吧,少侠,我教你一个自救法门,你自己走出来吧。”
“什么毛病!”狄飞白愤怒,“我背了你一路了,让你扶我一下都不行?!”
“地上太脏了。”
狄飞白再次陷入混乱:“………………”
江宜说的脏,当然并非狄飞白理解的意思。林中固然因不久前下过雨而泥泞不堪,但对江宜而言更难以接受的是踏入秽气郁结的场所。
因身怀天书的缘故,秽气对他的影响较之常人更甚,只是靠近些许就已浑身脱力。
“好……你、你说吧,什么自救法门?”狄飞白咬牙切齿,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不料江宜此时脑筋一转,想到一件事,又为难了。
“不行啊少侠,我师门规定一切奥妙法门教外别传,本来让你看天书就已是破戒,若是亲自教了你东西,更不好向师父交代呀。”
狄飞白道:“你究竟想做什么!!!能不能痛快一点!!!”
江宜见狄飞白越发愤怒,大口呼吸时秽气几乎都要钻进他肺里了,连忙道:“少侠你先冷静下来,不要深呼吸,不要张嘴。听我说——其实你拜我为师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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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起双休不更啦,为了多攒一点存稿(今天起晚了没来得及设置,周六更了下周一就不更了
“真的没什么,”江宜说,“只是拜师而已,又不是要你一块肉……”
狄飞白怒道:“你这是趁人之危你知不知道!”
江宜于是补充说:“对了,现在答应了,稍后可不能反悔!”
狄飞白:“…………”
二人僵持不下,江宜一时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倔,面临进退维谷之境,还能坚持自己的原则。话说回来,只是拜个师而已,究竟哪里不行了?
狄飞白这时承认说:“好吧……其实,我已经有师父了。”
江宜反应未及:“哦,嗯……啊?”
“我已经有师父了。九岁的时候,我爹闹着要出家,我抄起一根横梁上山抢人,道观的师父说我根骨清奇,是武学奇才,因此收我为徒教授武学。”
“所以你阻止了你爹,自己却入了道门?”
“差不多是这样……这个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个人如何能有两个父亲?自然也不能有两个师父。”
江宜挠头,心想若是这个逻辑,确实难办呀。
末了他道:“这样吧,少侠,你把我当养父也行。”
狄飞白被江宜的认真劲震住了,半晌才问:“你、你你,就非得拜师不可么?”
“这也是我师门的规矩呀,我也得听我师父的,师恩重于泰山,少侠你不也明白的么?”
狄飞白纠结起来,他并非不讲理之人,这一路上虽是他保护江宜,然而占其便宜也不少,总不能每次都蒙混过关。若江宜的师门当真规定不许传教于门外,他不肯拜师,就是让江宜难做。为难他人从来不是狄飞白的选择。
且说狄飞白兀自艰难取舍中,压根没注意到,江宜已颇无聊地在红杉的巨木下,玩一种将重心在左右脚之间轮换的游戏——这乃是因为他等得腿僵了。
总会同意的,只是时间问题。江宜对此很有耐心。
“其实我听说,”江宜道,“有的地方会管父亲的兄弟叫大爹、小爹,你把我当你师父的兄弟也行。”
狄飞白受不了了,不仅精神上受不了江宜的养父、大小爹,身体上也逐渐觉得不适:“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故意难为你一样!不就是拜师吗?事前说好,我的剑术师父已另有其人了,若要拜你为师,只能称作道法师父。”
“唉,早这样不就好了?当然,现在也不晚。”
江宜一计得逞,其实哪有什么教外别传的规矩,法言道人从不整这些虚头八脑的。这是因为狄飞白总是趁他淋湿扒他衣服,又不肯交代二人关系,令他觉得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此时江宜自觉在辈份上高了一级,对待狄飞白应当更加宽容、更有耐心:“徒弟,你听师父说……”
狄飞白不得不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以你的双眼,所见乃是一片清净树林,你误入此地,忽然腿脚冰冷无法行走,以为是自己的问题,是也不是?这是因为,你双眼之神未开,有道是泥丸百节皆有神,眼神明上字英玄。心中存想英玄之名,眼中有神,再看周围环境便有不同了。”
狄飞白依言闭上双眼。
他虽跟随道门中人学剑法,却对术法之流嗤之以鼻。其中不乏因他老爹过于沉迷,导致家人反感的原因。然而他知道江宜是不会骗人的。
狄飞白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山中似乎转瞬起了大雾,黑色的浓雾令他眼眶发红。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却看见了一只枯槁尖利的爪。
“……”
江宜道:“不错,就是这个东西抓住你的脚,所以你才走不了,不是腿抽筋的问题。现在你可以把剑捡起来,我教你一个口诀,可以斩断秽气——秽气是什么,师父之后再教你。”
狄飞白道:“你、你这个语气,听上去很像、指导我上街买串糖果……这种时候也可以如此、镇定吗?我已经、要忍不住了……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冷静冷静,你不觉得呼吸太急促,会把这些脏东西都吸进身体里吗?哈哈,徒弟,想不到你胆子挺小。”
狄飞白的白眼翻到天上——这次是因为他快厥过去了。
之前他只是隐约觉得不适,自打开了眼之神后,只觉得这些黑色雾气有毒一般,正逐步侵蚀他的生命。腿脚更是如同冻结在冰块里,几乎半身不遂了。这时他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听劝,要半夜出门,以至于沦陷在这鬼地方。
林间细簌之音,在他耳中变成一种唼呭密语,他感觉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江宜的声音仿佛从深渊中传来:“别怕……人死后都会产生这些东西的……这些雾气原先也是从与你一般的活生生的人身上诞生的。这样想就不会害怕了……”
狄飞白有气无力,想叫他别说这些没用的,发出的声音却如蚊呐,连他自己也听不清,只觉得天旋地转。牙飞剑落在一丈之外,他伸出手臂,抻长手指,指尖挨到了剑柄一端。
然而已无法再握住。狄飞白倒在了地上。
世界在他眼前变成一片黑色汪洋,无数树峰倒悬头顶,如刀戟丛林,彻骨的冰冷覆盖了他的意识。
狄飞白的眼睛失去神采,最后的时刻,他看见一双木底油靴停在近前,一只素白的手捡起泥泞中的宝剑——
别动我的剑……狄飞白心里想,然而已无能为力,终于跌入永冻的噩梦中——
那只手握住不饰雕工的剑柄,自那护手处起,被泥泞污浊的剑身逐渐洗练,亮起雪白的光华,闪烁的铭文自精铁之中浮现,犹如无数明星,绽放时刹那点燃黑夜: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深山中常有晨雾,难得见到日出。不过今日之山,萧肃得被千万柄风刃削秃了一般,无比通透。
狄飞白睁开眼,立刻又闭上——东来的日光利箭似的杀入他眼中,令他眼角立刻沁出泪珠。
他再睁眼,那初日浓郁似血,又圆润如轮,正爬上对面山头。这里是人间,不是地府。
狄飞白大叫一声爬起来:“啊!我还活着!”
接着他发现自己仍身处昨夜的深林之中,连身下的泥潭都一模一样。他四下张望,江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徒弟……你终于醒啦……”
昨夜发生的一切狄飞白都想起来了——他先是到了一处密林,继而两脚麻痹无法行走。等到后半夜江宜总算找到他,却要挟他先拜师再救命。可是最后也没能帮到他,那时狄飞白已经撑不住晕过去了。
此时林中清明澄净,更无一丝黑气。最后是谁驱散了那些鬼雾?
江宜就坐在狄飞白身旁的树根下,牙飞剑歪斜在他大腿上。因江宜一向就脸无血色,便不大看得出来他是怎么了,只是很没精神的模样,说话也缺少中气。
“救了你的当然是师父我啦,”江宜气息微弱地说,“荒郊野岭的,除了你我师徒二人还有谁在?”
“别开玩笑,你看上去连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啊!”
“真的是我呀,累死了,八百年的力气都用光了。走不动路,徒弟你背为师回去吧?”
狄飞白这才反应过来,江宜就这样坐在一旁,等到天亮,也没有把昏迷不醒的他搬回客栈。可见是真的力有不逮。
他在江宜身边蹲下,看眼他的鞋子——江宜的木底油靴被泥土染成漆黑颜色。
“真的是你?”狄飞白难以置信。
“真的是我。”江宜很有耐心地说。
“用的我的剑?”
“用了你的剑。”
狄飞白满腹疑惑,转过身去,露出挺拔的脊背:“上来吧,我背你。”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想学吗?叫声师父来听听。”
“师……师……师……父……”
“哈哈,其实,这是一句记载在天书中的剑诀。”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狼狈地回到俭浪镇。
清晨的镇子总算活过来,住民上街活动。交谈、炊烟,与货轮碾过石板路的轻声充盈了群山环绕下的小镇。
清溪关是外界通往且兰府的一大险阻,镇民甚少见到外人来访,狄飞白与江宜二人看上去又像在泥潭里打过滚一般,一路上惹来警惕目光无数。
直到客栈门口,昨日那掌柜脸色死白、眼神绝望,坐在门槛上冒冷汗,见到二人从外面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继而恼火地道:“两位客人!你们是昨夜里出去的?”
狄飞白还背着江宜,江宜则抓着牙飞剑横在狄飞白胸前。
“没听你劝真是抱歉,”狄飞白道,“不过你没把话说清楚,不算有错在先么?只是恐吓对我没用,我是被吓大的。”
掌柜道:“我不是恐吓你们!你们、你们这番模样,难道不是夜里遇到事了么?!”
“我们遇到的事,与你想说的事,是不是一件事还未可知呢。”
掌柜朝街面上瞅一眼,将狄飞白引到阴暗处,紧张兮兮地道:“听人劝吃饱饭,我何必害你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最近老有人走夜路遇害。”
狄飞白将那掌柜瞅着,掌柜亦将他瞅着。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天,狄飞白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江宜咳嗽一声:“这个,人命关天,徒弟你不要乱说话。不过掌柜的,有冤情找官府,既然闹得人心惶惶,且兰府没有遣人来详查清楚么?”
“客人有所不知!那些人死得都很蹊跷,有的家住在东边,次日却被发现倒毙在西边的河沟里,有的只是出门倒夜香,却就此失踪,挖地搜山都找不到人。更有甚者,白天还看见他在活动,实则尸体在自家后院都发烂了!都不知道白天见到的是人是鬼!邻里都说这不是人犯的事,只怕是有鬼神之力。因此夜里都不敢外出。这几日又接连雨水不断,大家都在家里拜灵晔将军!”
“其实我昨天夜里……”狄飞白话没说完,被江宜一把捂住嘴。
“总之,”掌柜说,“夜里不要乱跑,最近很不太平。我也不想给客人收尸。”
二人回到房间,江宜道:“你刚刚是不是想说,其实你昨天夜里的确遇见鬼了?”
狄飞白又要了一桶热水,准备换衣服洗澡,自从来了且兰府身上就没干爽过,心情十分郁闷。
“我是想说,”狄飞白犹豫片刻,“昨天半夜三更……我听见窗外有人在说话。”
“夜里?”
“不错,那掌柜不是说,夜里最好不要出门?可是那的确是人在交谈没错。我因此有些好奇,到窗边查看,长街尽头有人影一闪而过。”
“于是你追了上去?”
“于是我追了上去……”
江宜佩服道:“徒弟,你好奇心还挺重的。”
狄飞白忍了忍,没有再对“徒弟”二字表示反抗,接着说:“我追着那个影子,就进了山里,它前进的方向好像是将军渡。夜里雨停后,将军渡的雷声就变得明显了。影子对山中地势十分熟悉,跑得很快,我被它甩掉了。之后就一个人在林子里迷了路。真是奇怪,那应当确实是个人,然而……现在想起来,又不确定了。”
若是昨夜以前,他肯定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经过不久前的“开眼”,狄飞白不禁怀疑事物的表象是虚假的。凭他的凡胎肉眼,所看见的真的就是事实么?也许是林子里那些鬼,每夜到镇子里诱捕他这样的人,吸取精气。
江宜宽慰他道:“徒弟,你懂什么是鬼么?死之于生,一往一反,譬如两条毫不相干的河流。彼之河流上的行人,如何能与你这河流上的行人产生交集?更不用担心它们加害于你。鬼者,归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往而不返,这就是死亡。地之浊气聚而为人,死后亦将浊气归还大地,精神离形,纳入天地之中。从无中来,亦还无中去。林中你所见,名为秽气。秽气与清浊二气不同,乃是从人心中生发。它不是鬼,只是人死后没有被自然净化的污秽之物。没有自主意识,更不可能做出诱捕活人的陷阱。你只是误入秽气积郁之地,被污浊的气息影响了。”
“……你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江师父。”
狄飞白打趣地称呼江宜。
他浑身浸泡在热水里,江宜的面容,在他朦胧的视线里好像唤起了某段做梦似的记忆。那双木底油靴,那只白皙的手,以及那柄光亮的剑。
“不如你教教我,如何驱散那些鬼东西?”狄飞白说,“你用了我的剑,虽然牙飞是柄宝剑,但我从来不知道它有这么厉害。”
他伸出泡红的手掌,拿起澡桶边上的佩剑。素剑出鞘,剑身没有一丝瑕疵,既看不出来杀过人,也看不出来驱过邪。它银白而笔直,像老僧的扫帚在雪地上画出的一笔。
“那是一句剑诀,”江宜说,“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剑身的反光晃过狄飞白眉宇,他眼前有一瞬恍惚,似乎进入虚幻之中——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狄飞白喃喃念出,与江宜的声音合二为一:“天地有终兮,与我偕终。”
江宜微笑看着澡桶里的少年,他表情茫然,启齿念出了自己尚没有意识到的语句。被他握在手中的牙飞剑犹如受到召唤,剧烈震动起来,锋芒有形一般,将狄飞白鬓发削去一簇。
四行铭文悄然浮现。狄飞白回过神来,无比震惊,仿佛从未认识过牙飞剑。
“我的剑……我的剑!”狄飞白激动地手捧长剑。
江宜道:“随便什么剑,都有这效果。这不是剑的问题。”
这时,那四行铭文又无声息地消退了。牙飞剑重新回到朴素沉寂的状态。
“怎么回事?我的剑!”
“所以说了,不是剑的问题。赋予它力量的,是那句剑诀。你昨日昏过去之前,是不是听见我念了剑诀,方才能够跟着一起说出来,牙飞剑受到你的感召,短暂地苏醒过来。就如你在心中存想眼之神英玄的名讳,便会赋予你的双眼洞见幽冥的能力。存想剑神的铭文,也会赋予佩剑退邪的力量。”
狄飞白犹如嗜酒如命的酒徒闻见绝世酒香,启封一看酒坛里却是空的,一时间神思震动,欲罢不能,久久无法平静。
“剑神?这世上果真还有用剑封神的人?你莫要看我好骗!我从未听人拜过什么剑神!”
“只是这么一说,的确没有以剑证道的修士。不过,这句剑诀,是錾刻在一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名剑之上。称为剑之鼻祖,亦不为过。”
“愿闻其详!”
江宜说:“李桓岭的佩剑。”
世上用剑之人当真不少。剑为百兵之长,又为兵中君子,不管会用不会用,在腰鞓上佩戴一柄,便足显英武俊秀。而八百年间,真正的用剑高手十根手指就能数出来。李桓岭是天生王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一枪一剑。
枪为定海枪,剑为先帝剑。
先帝剑乃是李氏登基之后,网罗天下名匠,搜集世间百器,熔铸为六英之精,倾举国之力打造。若为李家王朝的臣民,称先帝剑一声百器之祖亦不为过。
狄飞白起初尚有些不以为意,一听是神曜的佩剑,果然脸色一变。看来,任他再倨傲骄矜的天之骄子,在李桓岭面前也不禁黯然失色。李氏王朝十三位帝王中,唯有李桓岭没有庙号,原因这八百年岁月长河中,世人坚信他从未曾退场,始终在高天之上注视人间。
这对后代的天才们而言不啻一种折磨。
不论你取得多高的成就,总有人说不如神曜。而这位比你大八百岁的老头子,永远走在你前面,他比所有人都先出发,亦会最先到达终点。
所谓闻道有先后,亦是一种残忍。
狄飞白沉默片刻,想起一事,问道:“只是先帝剑的剑诀,便有如此伟力,那不是天下无敌了?”
江宜道:“这个,据我所知,知道这四句剑诀的凡人寥寥无几,此刻都在这间屋子里了。再者,亦有使用者的区别。譬如在我手中,只能发发光、驱驱邪,对旁人而言也仅有提灯照夜路的作用了。至于在你手中,能发挥出怎样的力量,这要看你自己的领悟。其含义无穷,一百个人自有一百种理解,而不同的理解,所发挥的力量便全然不同。
倘若认为天地不仁生民倒悬,立志解民之苦,便能凭剑诀成圣,驱散阴霾邪祟。而若是认为天行有常生死由命,唯一的解脱是遁入玄门,视除此之外的世间生灵为无物,那么就会杀伐无情,杀生证道。”
“若是我对每一种理解都认为有道理呢?”狄飞白追问。
江宜笑道:“道理谁都懂,真正践行却不容易。所谓行道,唯有真正去践行的才是自己的道。”
“那若是我找不到自己的道理,会发挥不出剑诀的力量么?”
江宜挠头,赧然一笑,盘坐在围榻上揉脚。
狄飞白原本一肚子问题,心想江宜既然一定要做他老师,非得为难他一两下不成。不能对答如流辩才无碍,怎么配做他少侠的师父呢?
然而此时一看,总觉得江宜揉脚不是出于语塞的尴尬,是真有点不舒服。
“你怎么了?那个剑诀的消耗有这么大?”
“那倒没有……”江宜慢腾腾地除去鞋袜,挽起衬裤,暴露出来的脚面与小腿上,黑压压一片,竟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狄飞白只看了一眼,身上就爬满了鸡皮疙瘩。
这些字七歪八倒行迹癫狂,胜似醉酒的疯子在原本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手舞足蹈肆意抹黑,又似狂人放浪形骸随声尖啸。仔细一看,写的都是一些——“好痛!好痛苦!”“邪魔!”“神罚!”“我恨!我怨!”“为什么?为什么!”“死!都死了!都去死!”……
狄飞白下意识想后退,发现腿已经先一步软了。
这些鬼画符般的字迹扑面而来,犹如那林中鬼气重现,令他几近窒息。
“这是什么……?”狄飞白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这就是秽气。”江宜说。
世间万物都在表达。那些被天书所无视的文字,如丧家之犬日夜游荡,寻找能够栖身的场所。江宜这样的体质是它们最喜欢的寄宿体。秽气被剑诀驱散了,然而秽气所怒吼的、尖叫的,都留在了江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