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神书by麦客
麦客  发于:2025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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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秽气由人心生发,这些都是人的声音。”江宜垂目看着自己脚上的文字,轻声说道。

第36章 第36章 剑神
“莫要担心,过阵子就会消退下去,”江宜见狄飞白脸色不佳,安慰他道,“以前在金山下也有过,很快就褪了。消退之后就可以正常行走。不碍事。”
难怪那时候狄飞白就快支持不住,江宜却不愿靠近分毫,他说的地上太脏了,原来是这种脏!
狄飞白一时为自己嫌弃过江宜而惭愧,一时又为江宜腿上的字迹感到心惊肉跳。
“这些秽气,似乎倒像是人的怨气,”狄飞白说,“只有临死的恐惧,怨恨,憎恶,痛苦,这些毁灭性的情绪才能得以留存么?”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乃是秽气产生的根源。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浊气聚而为人,秽气便是人心中的污浊。自然天地有其净化之道,混混汩汩,浊而徐清。而少有淤积在凡世的秽气便形成鬼雾、黑泽一类,就如你昨夜所见,不必去管它,也能逐渐净化殆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那时在突厥金山下,曾见突厥人立石为林,标榜他们杀人的伟业,那座石林便为秽气浸泡,几乎成一片黑色汪洋。那是人力的干扰使得秽气不断积聚的速度远快于天地净化。”
“你给突厥可汗送灵,与秽气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借用送灵的形式,驱散金山下的秽气。清天之上,有天轮,浊地之下,有地毂。天轮与地毂就是大车的轮毂,循环往复,日夜转动不休,将一切污秽碾为无物。人间则是这辆大车,若有一日天轮地毂停止了运作,大车便不再行走,人间会被无止尽的秽气淹没。天塌地陷,天地重新合二为一,再无生灵立足之地。”
因江宜腿上字迹尚未消去,走不得路,二人便在俭浪镇歇息了到次日再启程,前往下一个地方。
一路上他们就是如此漫无目的,狄飞白只负责跟着江宜走,而江宜只负责跟随心意走。有时他会对路中央的一粒石子、飘落头顶的一片绿叶产生兴趣,从而滞留十天半个月,有时他又兴味索然,似乎发着漫长的呆,一门心思地向前赶路。
问他是在做什么,江宜只说在寻找。
“一种灵感,”江宜说,“像天启。假如你想要知道什么,就在心中发问,沿着道路走下去,所见万物都会尝试与你交流,告诉你答案。天地不断表达,就像一卷书。”
“好吧,那我现在的问题是,”狄飞白想了想说,“中午我吃什么?”
两人走在通往丽水索桥的山路上。
一侧密林里忽然群鸟惊飞,黑云一般腾空而起,翅膀呼扇的啸声中,混杂着一个微弱的呐喊:救命……救……救命……
狄飞白目不转睛地往前走。
江宜犹豫道:“徒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也许你耳朵不太行……”
“我听见了,”狄飞白说,“但你怎么保证这不是秽气的引诱?前天夜里我就是因为听见莫名其妙的人声,失足误入鬼雾的。”
他现在变得很敏感,世界在他眼里换了一副面孔,一切都需要重新认识,学习新的规则。如同诞生之初的婴儿,只能用爬行向前试探。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声音很耳熟?”江宜说。
“……救命……救命啊!”那声音忽然变大,似乎到了回光返照的边缘,飙出一个宛转的高音之后急剧滑落,犹如中箭的飞鸟,一头扎向地面再听不见了。
“这不是那个……”狄飞白双眉紧皱,陷入思索,最后终于想起来,“是将军庙夜里的书生。”
“我以为不需要回忆这么久……”
林中失去了喊叫,却没有安静下来,隐隐传来犹如蛇腹摩擦地面的动静。狄飞白谨慎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不,你还是跟着我,不要离开太远!”
红杉与青柏遮天蔽日,盛夏葱郁的树冠吸收了所有光线,林深处暗无天日,只有两个人形黑影,倒拖着地上的一具躯体,分开灌丛与草茎,摩擦声正是从此而来。
江宜踩在碎叶上的脚步声惊动了二人,那两人立即丢下躯体不管,冲将过来。只是狄飞白比他们更快。
江宜很少能看清楚狄飞白出招,每当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时狄飞白的剑已经离鞘,而当他被剑光刺得闭上眼睛时那剑已经甩净血滴归鞘了。
他确实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剑客,善于寻找时机,出手迅疾如电。当他雪亮的剑光穿过那两人中间,两道血箭就从那对肩胛处飙射。那二人脱力跪倒在地。狄飞白抖落牙飞剑上的血水,收剑。地上的躯体跳起来:
“救命啊!救命!——咦少侠?原来是你们!”
狄飞白:“……”
江宜:“……”
只听声音就能确定,正是半君不错。此时终于不用装死了,撒开两腿就向江宜跑来。狄飞白喝道:“慢着!”
半君见到江宜二人如见亲娘,慢着是不可能的,简直乳燕投林一般奔向江宜。
狄飞白二话不说牙飞剑再次出鞘,一道剑弧就朝着半君削去。江宜大惊,正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剑弧擦过半君耳际,将他身后追来的亮光击飞。两柄铁器在黑暗中摩擦出一闪即没的光火。
半君惊吓之余,被脚下横枝绊倒,好巧扑进江宜怀里,两手便如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抱住江宜。
“这个,半君兄,你不要害怕。抱我也没用,应该抱少侠的大腿呀。”江宜把差点滑到地上的半君拉起来。
半君牙齿打战地道:“没没没没法不害怕啊,江江江江……你看!”
他向上伸手一指,江宜抬头——树林中宛如升起弯月,密集而狭窄的月亮挂在古木的树干上,明晃晃的光指向他们脆弱的喉间——江宜倒吸一口冷气。那当然不是弯月,那是十数柄弯刀!
狄飞白横剑于胸,缓缓后退,后背抵在江宜与半君二人前面,低声道:“没得打了,还是逃吧!”
这情形显然不是普通的拦路打劫。那些熟练地攀附在巨木上,能够将身形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埋伏者显然也不是普通的山匪。
狄飞白脑筋飞快转动。杀一个人容易,保护一个人却很难。若他是只身一人,不要说犹豫害怕,只管往前冲就是了,将自己化作剑锋,只有向前向前永远向前,才能杀出血路。
然而现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一推就倒的弱质书生。
倘若对面弯月齐发,即使是他也很难保证不会漏过一柄,把身后的两人拦腰斩成两截。
半君死死搂着江宜,令他动弹不得,江宜吐气艰难地说:“半君兄……你这个姿势,到时候刀剑都落在你背上了。”
半君气沉丹田,大吼一声:“杀人啦!!!”
这一声堪称气贯长虹,气冲斗牛,扶摇直上九万里,震落林间飞叶如雪,十数柄弦月弯刀听令齐发,犹如随风而至的美妙雪花片片纷飞,只是那夹杂在风声中刀锋割破空气的尖啸撕裂了这如画的场景。
牙飞剑平持。狄飞白闭目,站桩,启齿:“天地有终……”
江宜大叫:“等等徒弟!这招不能随便放——”
“……与我偕终!”
飞剑的弧光犹如刷然展开的扇面,将其抖开之际,深山无风起浪,森然似箭的波浪自剑锋下生出,无声地度过林间千木。千木齐倒。
在此一往无前的气势下,弦月弯刀为之绝倒,犹如被一墨笔掩去的纸上白点,不堪一击。
这一剑刺破空气,剑珥发出震雷般的暴鸣。
齐腰截断的树木轰然坍塌,密不透风的林冠破开一线,天光金水似的洒落。
狄飞白的手几乎握不住剑,半露的日头在他脸上开了一扇亮色窗口,他的双眼依旧禁闭,犹如失去意识。
日照之下,潜藏的弯月腰刀都消失了。四面阒寂,更不闻猿啸鸟啼风萧萧,仿佛狄飞白那一剑连同面前所有生灵一应皆击退了。
半君与江宜瞠目结舌。
“……好、好厉害!这是神技!是神技啊!少侠?你怎么了?你快说句话呀!”
江宜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说不要轻易使用这招啊。有道是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狄飞白原本好似鏖战后脱力,只能以剑拄地维持英躯不倒的壮士。此时在江宜源源不绝的唠叨下,猛地睁开眼睛。
双手颤抖,不是因为力竭,乃是因为激动难以自持。
“我……”狄飞白如同一夜暴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兴奋,“你们都看见了吗?刚才是我斩出的一剑击退了敌人!”
“是我!是我的剑!”
狄飞白浑然忘我,一连串“是我!”“是我!”“就是我!”脱口而出,全然不记得此时的处境。
方才那一刻,他几乎以为今天无法全身而退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使出江宜昨天才告诉他的杀招。一百个人对那四句剑诀就有一百种理解,没有自己坚持的剑客是无法发挥出剑诀威力的。人心中的信仰好比灯油,唯有在这灯油的浸润下,方可点燃那笔直尽抵天路的棉芯,燃起熊熊火焰。
而狄飞白完全不记得刚才自己都在想什么。或者说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一门心思的挥剑。
一门心思是他的优点,曾经教导他剑术的道人也如是评价过。世人大多想的多,说的也多,剑客却凭手中一支剑,斩断三千芜杂。
要做剑客,要做绝世的剑客,他的大脑应当如剑身般光滑,他的思想应当如剑光般疾速。大多数时候他的头脑沉睡如同宝剑收入鞘中,只有那千钧一发之际,动念就要见血!
也许无念无想就是我的信仰!狄飞白食髓知味,迫不及待要将那惊世绝艳的剑技收归己用:“天地有终!……”
“还来?!”江宜哀叫。

江宜问半君道:“你不是去且兰府探亲吗?怎么惹上了杀手?”
这问题本也是狄飞白关心的,他一直对半君此人抱有些许出于私心的怀疑。只不过眼下他满心都只扑在了一件事上——“天地有终……天地有终!……”
“好了好了,徒弟你歇歇吧!”江宜不得不制止狄飞白无休止地对着空气挥砍的行为。
不久前牙飞剑在狄飞白手中还宛如神兵利器,此时则比不了一根烧火棍,恢复了它朴实无华的面貌。
三人距离索桥对岸的保塞所已不远,军所中驻扎官兵上千,料想那些神秘凶手应不至于在官兵眼皮底下杀人。
“为什么现在使不出剑招来了!”狄飞白很不甘心。
“自然是因为你还没能学会如何使用。”
“可我刚才明明用出来了!你们不是都亲眼看见了吗?”
半君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简直有如神助!太不可思议了!”
江宜道:“如果你学会了,就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用不出来,自然是因为还没有学会。你已没有当时的心境。”
“什么心境?是绝境吧!”
“好了这个不重要——半君兄,你还未有说明,怎么遭遇杀手袭击?”
“哦哦,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此事,半君仍心有余悸,便将他前后的原委细细道来。
且说那日在将军庙分别,半君想与江宜二人同行却被甩,只好独自前往俭浪镇,他脚程既慢,抵达镇上时已近日暮,路无遗人,情形萧条非常。半君前往投宿,却无一人应门。他又饥又累,困顿交迫,在镇中摸黑游荡。
正当他准备野地里露宿一晚,忽见前方尽头有一星灯火,似乎是人打着风灯在行路。半君兴高采烈,急忙追过去,希望能得到收留。然而不管他跑得多快,那点亮光始终在前方,好像磷火,怎么也追不上。
不出二里地,那光忽地闪入路旁不见。半君吓了一跳,找到那光消失的地方一看——
“是坟地?!”狄飞白插嘴说。
“不是的,”半君说,“是一处庄园。”
庄园的门楣在夜幕下轮廓隐约,阶前两尊威严石兽,乃是大户人家。半君为了投宿,一时没有多想,去扣那门环,却无人应答。他想着方才那打灯之人的确是进了此处,家里应当是有人在的,于是沿着门墙根走动,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方角门。
风灯就放在角门内侧,门扉半启,里面显现出一条芜草丛生的石径小道。
‘有人吗?’半君一边出声询问,一边推门而入……
“等等!”狄飞白忍不住又打断,“你怎么就推门而入了?此时不必等主人前来响应么?”
“若是别人的私宅,贸然进入确实不妥。”江宜也点头附和。
狄飞白道:“倘若你误入的是主人家的后宅院,难怪别人要追杀你。”
“我那时实在太饿了,夜里还下雨,实在顾不得许多嘛……我推门进去后,就看到那条石径一直延伸到一扇半藏的拱门之后,门后院落里许多人声聚集、光影浮动,又有酒气菜香飘来,似乎在举行飨宴。我当即十分激动,进到那院子,只见桌席十条,席上果然有珍馐美味,数十名客人正举杯说……”
“说什么?”
“打倒伪主,光复旧国。”
“……”
“……”
半君一看,两个听众都沉默了,不知所措,也只好跟着沉默下来:“……”
半晌无言,终于狄飞白问:“然、然后呢?”
“然后那些人就看见我,忽然拍案而起,从桌席下抽出几十条明晃晃的兵器,不由分说就向我杀来。我只好赶紧逃命,于是就在林子里遇到了你们……”
狄飞白道:“这还用分说?我看你是惹上大麻烦了。谁叫你进屋前不先敲门,看见不该看见的了吧。”
“是是是,”半君叫苦不迭,“下次一定先敲门。”
半君的奇遇暂且按下不表。此刻三人已走在了丽水索桥之上。
这座索桥非同凡响,迄今已年逾五百岁,五百年风吹雨打,不曾消磨了它的筋骨。索桥下乃是千丈深渊,丢块石头下去半盏茶功夫都听不到回响,深渊下悬泉瀑布吼声如雷,激发的水汽氤氲上浮,犹如雾中桃源。站在桥中央回望,西北方向一团紫云凝聚,云中仿佛孕育千发银光匕首,吞吐时千刃齐发,霹雳闪电一应降临——那里就是将军渡。
“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行路无聊,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听呢?”半君问。
狄飞白见他总是与江宜走在一起,说话时面孔也微微转向江宜那侧,似乎问的不是“二位有没有兴趣”,而是“江宜贤弟有没有兴趣”,用心真是昭然若揭。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里觉得半君与江宜气质神似,都毫无攻击性,轻言细语,知书达理,标准的书生模样。只是半君是真缺心眼,江宜嘴上说着礼貌的话心里却打着算盘,比那些以为他很傻的人要更聪明。
也许书生之间会相互吸引,像半君这样的傻书生,偏喜欢江宜这样的聪明书生。
半君道:“方才走上索桥之前,二位可有看见一座立碑?”
通常那不是两地之间的界碑,就是桥碑,索桥的立碑上写的是“谢公桥”三字,狄飞白或许压根没留意,江宜却是注意到了。
“难道与谢灵晔有什么关系?”
这回换成半君愣了一瞬,道:“谢若朴?不,这是另一个姓谢的人——谢书玉。你这一说,的确有些奇怪,好巧是两个同姓同源的人。”
狄飞白道:“同源不一定,只是同姓罢了。谢书玉这个人我知道,原来如此,谢公桥指的是他——你二人为何用这种表情看我?好像我是个不识字的文盲一样。凡是小时候念过书的人都知道谢书玉吧!先前说到,谢灵晔因冲动犯事被发配越嶲之地修路,修的就是如今我们脚下这条连接山南水北的官道。这条路修到丽水边上,耗费了一百余年的时间,始终为急水湍流所阻,没有进展。直到百年后李氏王朝派遣一位巡按官来到此地考察,才终于找到山中道路,打通了这道天堑。通路之后,朝廷疆域立刻延伸到丽水以南的地方,又建立了保塞镇与白崖镇,设且兰都督府统管一方。那位立功的巡按官,便是姓谢名书玉。”
二人听了频频点头。
半君说:“哦,原来少侠你也知道啊。”
江宜说:“徒弟,看不出来你也会读书啊。”
狄飞白被二人默契唱和,一口恶气到嘴边,忍了。
江宜笑道:“徒弟你虽然年纪轻轻,见识却不少。谢公书玉与谢若朴非是同源,又是怎么一说呢?”
狄飞白心道,你们两个读书人,以为我便是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么?终于也有你们不知道的事了吧。
只是他这个人不稀罕逞口舌之快,一来显得轻浮,二来又不如那些成日与文字打交道的书生嘴利,容易被反制。
“这个你们没听说过,也属自然,这是朝堂里的事。你们有没有想过,八百年前被李桓岭点将的随从,在人间是否成家立业?”
这一说,半君与江宜对视一眼——两人认识时间虽短,却有一种无言的默契。江宜自己亦觉得很奇怪,好像半君是他认识了很久的老友,记忆虽然遗忘了,身体却还记得,会自然而然给出反应。所谓倾盖如故不外如是。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不至于带着鸡犬的一大家子一同升天罢?想当然耳,那些神官的家人应当都留在人间了。”半君说。
狄飞白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
“飞升只是一种说法,那些八百年前传说中的神官我反正没见过。不过,那些人的家族的确在朝堂上留存了下来。神曜自不必说,李氏如今仍然统领着中原广袤沃土。帝王金根车,谢家白玉堂。谢灵晔的家族受他荫蔽,是仅次于皇室的庞然巨物,世代簪缨,出将入相。说到姓谢的官员,的确容易误认为是出自那个世家大族。你说谢书玉与谢灵晔同源,这就不对了,据我所知,谢公是小地方出来的人,与那个显贵家族并无瓜葛。”
过了谢公桥,已能看见保塞所高出山崖的碉堡石顶,顶上插着一面旌旆,迎风招展,玄色底料上一个苍劲的“谢”字。那笔迹在高空中飞舞,仍不失其形态,描绘出这个姓氏背后刚直肃穆的面容。
半君道:“如今且兰府的总管也是一位姓谢的大人。少侠虽然博闻强识,恐怕也不知道,这位谢大人,也叫谢书玉吧。”
“哦?这个我确实没关心过。”狄飞白说着,看了江宜一眼。他记得江宜告诉过自己,死亡是永远的失去,没有轮回转世的说法,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由天轮赐予主掌命运的三魂,由地毂赋予主掌七情的七魄。譬如拆散的家具,彼此零件混合重新拼装,最终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模样,谁也不再是过去的自己了。
那么这个百年之后的谢书玉,自然不可能是早已作古的谢公转世。
“应当是同名吧,”江宜说,“或有敬仰的先人,父母便为孩子取先祖之名,以称颂其美,明著后世。现今这位谢总管,要么便是当年谢公的后代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仍余黄鹤楼。”

丽水菁口驿,日暮,驿馆将要闭门。
近日有些不好的传言,道是夜半有人作乱,不宜外出。尤其是城外郊野的店家,都歇业很早。且兰府有个别称,号雷城,居民擅长观天色辨妖祥,有所谓五色形想术,即青饥、赤兵、黑忧、白丧、黄熟。
雷雨天气,天色一片黯然惨淡,征兆不妙,确实令人心中不安。
役夫正收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三道狭长的影子。赤红的余晖下,那影子像三条长脚蜈蚣虫,役夫打了个冷战,没来得及关门,那影子远远地嚷道:“累坏了!可再走不动了!噫嘘唏,行路难,难于上青天!”
原来是旅人。
待得那三人走近,乃是一个箭袖武服、剑眉星目、三尺青锋仗剑客,两个长衫及地、束发纶巾、唇红齿白弱书生。
剑客说道:“慢慢地走,倒是不累,可你自己要跟着我们。”
书生道:“少侠太无情,你们将我一人丢在路上,这不是叫我自生自灭么?”
另一个书生道:“且兰府在万山围子中,道路的确难行,否则也不至于只开路就开了百余年。这样说起来,当年群山之中尽是巉岩峻岭,猿猱难渡飞鸟绝迹,谢公能从无中创出有来,生生辟出道路,当真是场壮举,令后人仰止。”
役夫说:“我说你们三个,是要借住么?别瞎聊了,快点罢,我们要关门了!”
三人忙加快脚步。
那剑客要了两斤牛肉、一坛黄酒,大马金刀地坐下,一人独食。两个书生则开了房间。役夫将前后院门关闭,在厅上点了盏油灯,一面用余光打量三个旅客。
书生说话声音又轻又飘,黄色灯光下面如傅粉,白脸上点着两只黑洞洞的眼仁,不期然有些瘆人,好像纸糊的假人似的。役夫多瞧了两眼,书生身边那人就回过头来看他,带着些许笑容,似乎他们正聊着有趣的话题,只是那眼神令役夫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多看了。
分明佩剑的人还在喝酒,那文质彬彬的书生眼神却像剑一样。
只听到那纸扎似的青年道了声慢用,便起身上楼去。剑客与那剑一样的书生便分食牛肉,饮黄酒,役夫探头看窗外天色,云色更浓了,似乎要下雨。
江宜上楼,铺了围榻,斜靠在被枕上翻出神曜传,正看到李桓岭因受牵连获罪,发配到且兰府修路。
李桓岭替义弟从军归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更兼战功赫赫,一朝升官发财,离开了沙州那寸草不生的破地方,到了天下皇城任职。只是好景不长,不久就以直言不讳触怒当权,杖贬越雟。
其时蛮夷之地瘴气肆虐,生存环境十足恶劣,流放的罪人本应绝无生还的可能。不过天命不死,不仅不死,还否极泰来,任他寻到了一线契机。
那时越雟修路的罪民,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底,因此不断有人尝试逃出生天。逃跑的人在深山中寻到一处桃源,其后竟然聚而为寨,靠抢劫维生。偏僻之地,除了皇粮还有什么能抢的?粮食被这些人抢走,剩下的人就只能饿死。
幸而这时李桓岭来了。他像天神降世,义弟有难,他以身替之,流民有求,他当仁不让,他的形象如此光辉,让人相信天下没有李桓岭做不到的事。
他带领流民打探到深山中的匪窝,一举剿灭之,其英武事迹立即闻名朝堂。适逢用人之际,李桓岭由此官复原职。跟随他一道离开越雟的勇士之中,最后名号叫得最响的,就是灵晔将军谢若朴。
本传中语焉不详,混杂着一些撰者的推测与臆想。不过江宜却是知道,李桓岭剿匪的地点,就在丽水边上不远。
窗外一时风起,窗户纸呼啦啦地作响。
江宜脑海中似乎有某种灵感一闪而过,捉摸不定。这时雷雨如期而至,室内又陷入明暗交替中。
江宜拧亮灯芯,掏出鹅毛笔舔湿,挽起袖子随意记了两笔。正写着,房门应声推开,半君抱着床被褥走进来:“江宜,晚上我可以跟你睡么?”
他视线落在江宜手臂上,那两行墨字渐渐失去颜色,犹如溶于清水,最后消失不见。
江宜:“……”
半君:“……”
“听我解释,”江宜放下袖子,“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墨水……”
半君道:“哈哈,我从前也喜欢在身上写字!”
他神态自若,径直到江宜身边扔下褥子,铺开,大剌剌坐下。江宜观他脸色举止皆很镇定且正常,似乎是屋里光线昏暗,并没看清什么。
“真的,”半君说,他挨着江宜坐,“以前我学写字,有笔我不用,偏喜欢使根树枝在地上划。有纸我也不用,偏喜欢在手心手背乱涂乱抹。所以我总是写不好字,写出来的东西都像画符。”
“这样做不会挨夫子骂?”
“并没有。教我的先生可也是个怪人。他的学问很深,广受四方延请,却绝不去任何一间书院任教。想要请教他的人,只好背着行囊上路,指望有一天能不期而遇。那位先生是绝不会停下脚步的,若想随他学习,就得一路同行。学到有一天忽然一拍脑袋,想起家里炉灶还没熄火,便匆匆拜别。离开后再想找到先生,却四海茫茫,如一粒粟投入谷仓,是绝无机缘了。”
江宜笑道:“听起来想要随这位先生学习,没有一副好身板是万万不能的。你当初也是如此,一边旅行一边念书么?”
半君却说:“那倒没有。我经常有事不得不离开。”
“咦?你不是说,离开后便难再有机缘么?”
半君一眨眼睛,戏谑地笑道:“对别人来说是这样。对我而言,只要我想找一个人,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找到。他因此很讨厌我。”
江宜被他的表情逗笑,觉得半君很可爱。
“不会有夫子讨厌好学的后生的。”
半君煞有其事说:“不不,他真的很讨厌我。临终前还送了一句话给我……”
江宜见他不说了,便问:“什么话?”
半君似乎陷入回忆,好半天都不回答。他谈起从前的老师,仿佛是人生中重要的人物之一,连其一举一动都记在心中,而临终赠言却要回忆这样久,真是奇怪。江宜一时不知半君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告之。
等到闪电霎那间划亮半君的侧脸,他修长的眉宇与深刻的眼角在这场瞬息的光影里如琢如磨。
江宜微微走神。
“他说我迟早要完蛋。”半君说。
“…………什么?”
先生寿终前那奄奄一息、命在朝夕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半君几乎以为自己已遗忘,然而无论是那面容,抑或言语,从记忆深处捞起来时,仍然是崭新模样。
‘天地终乎?必终者也。’先生说完最后这一句话,眼中生命之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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