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一桩事便了了,”屏翳将视线移向狄飞白,“至于你这小鬼的惩罚。因你之故损坏了一样东西,这就罚你去保护另一样。”
“保护什么?”狄飞白充满怀疑。
屏翳扇箸指向江宜:“保护他。”
狄飞白顿时混乱失语。
江宜忽然被提及,也毫无头绪。
屏翳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轻摇小扇,对江宜高深莫测地道:“你的路还很长,此间已了,这便继续上路罢。”
接着,不待江宜与狄飞白二人反应过来,屏翳摇身化作一缕清风消失不见。
长风卷地而起,扶摇直上,犹如日光下的一泓飞泉,江宜顿觉清气充盈胸膛,飘飘欲仙,提起大喊道:“风伯大人!稍等啊,我还想问!究竟要我做什么?”
唯有风声呜呜作答。
无数光点随风自在飞舞,如游离的日光,撒落而下,高墙上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茫然若失,伸手接那光点,惊呼:“羽毛?!”
沙州城头降下一场金光璀璨的雨。屏翳临走前扬起的强风,将金鸟翎散了漫天,江宜乃是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金鸟翎,耳边似乎响起清越的鹰唳,犹如无数巨鹰展翅盘旋。
一阵和煦的风,将鸟羽送下城楼。
城下一人抬起头。
“什么东西?”伊师鸷于坐骑上,抬手接住一片。
阿舍看着他手中有一掌之长的羽毛,仿佛能工巧匠以黄金为质雕琢出来的一般,纹路斑斓精巧。
随使臣而来的十余名狼骑在城楼下列队,阿舍身着普通士兵的鳞甲混迹其中,所有人都万分惊叹,抬头伸手迎接这些从天而降的金羽。
“这是羽毛?”伊师鸷难以置信,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鸟羽。
阿舍淡淡道:“传闻天神喜爱金鸟的美丽,将之据为己有,从此金山不再有飞鸟徘徊。”
伊师鸷道:这是金鸟翎?怎么会……大、主人,你不是一直在找它么?”
然而阿舍并不在乎,任那些飘扬的美丽金羽零落于马蹄下。这些他千辛万苦上下求索的,只不过是献给一个人的礼物,人既然没了,礼物也就失去价值。
阿舍举目仰望,城墙上仿佛有人正向下俯瞰,四目相接的一瞬间,阿舍心中一动。然而那人很快便抽身离开了。
江宜伏在墙垛边,目光追随纷纷扬扬的飞羽,巍峨的城墙很快令他目眩,便离开墙边。
一众好奇惊呼的城门卫兵中,狄飞白显得格外安静。
实则,他乃是震惊到丧失了语言能力,表情失控,瞳孔颤抖。
狄飞白道:“刚刚刚刚刚才……”
江宜道:“刚才好多金鸟翎,太壮观了!”
狄飞白惊恐叫道:“刚才那那那个人消失了?!”
“哦,”江宜道,“你冷静一点,因为那位是风伯,御风而行、化风而去,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狄飞白道:“我怎么知道冯博是谁啊?!!那是戏法吗?!是幻术吗?!!”
江宜安详地道:“风伯是神。神你知道吗?就是风神庙里供奉的那位,虽然长得不太像。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本尊呢。”
狄飞白:“………………”
第26章 第26章 屏翳
“你,我早就想说了,”狄飞白艰难启齿,“你这人哪里是不是有点问题?”
江宜:“?”
此时他们回到了将军府,江宜想到屏翳最后同他说的话,要他接着上路,虽然不知上哪条路,还是回来收拾东西了。
狄飞白说:“你总是看上去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不在乎。残剑兄弟死的时候,也是这样。”
江宜回想自己的言行,问:“有什么不妥么?”
狄飞白搔着头发,苦恼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残剑兄弟那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你给我的感觉是他只擦破了点皮。那个什么风神——如果他真的是神的话——出现在凡人面前,正常人不应该顶礼膜拜大呼显灵?你却只像遇见了个熟人。”
江宜也只好跟着一起搔头发。
残剑的死对他而言好像做梦一般。常人碰了针,知道痛,会收手,江宜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因此生与死在他眼中是混沌的,无法对别人的痛楚感同身受。
然而这一点无法对狄飞白解释,缘因江宜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个人真的是神么?”狄飞白又问,还是将信将疑。
江宜说:“这……你想如何证明呢?”
两人走在将军府的厅房下,侧旁花园里做了一排跌水,水流叮咚悦耳,生起微微清风。
狄飞白道:“如果他只是个会耍戏法的江湖术士,那他说过的话自然不算数,比方说要我给你当保镖。那我就不干了,你爱去哪去哪,跟我没啊啊啊啊没关呜呜呜呜呜呜——啦啦啦啦啦啦……”
狂风吹得狄飞白五官变形,嘴巴无法合拢,舌头乱飞溅出唾沫星子。江宜抬袖挡脸。
“我哦哦哦哦哦、干安安安安安……我哦哦、干安安!”狄飞白说完,那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就停止了。
花园中仿佛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
狄飞白:“我不干哇啦啦啦啦啦啦——”
“我哦哦干安安!”
“我不干哇啦啦啦啦啦——”
风又起。
狄飞白终于信了这个邪:“哦咯咯咯咯咯咯我干、我干!”
江宜全程围观他的脸蹂躏变形,舌头弹簧一样乱飞。
“我看,你还是找间风神庙拜拜吧,要不然这样子,很容易面瘫的。”江宜真心建议。
狄飞白揉着发痛的脸:“你们来真的啊?!”
似他这等以侠客自居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信天道,正所谓替天行道,便是相信自己胜于相信虚无缥缈的天意宿命。连天道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更无所谓鬼神之说。
这一切都建立在拥有决定自身道路的强大实力的基础上。
因此狄飞白非常郁闷,人生观遭到了重大打击。
且说江宜回去收拾行李,其实他没有行李,只有床头的一卷书,以及一杆鹅毛笔。这杆笔乃是孔芳珅放在房间里给客人用的,因江宜身无分文,想要一杆笔,还得向孔将军求得许可。
孔芳珅与费长史正为突厥送来一颗人头的事忙碌。
胡山侵犯边境,两族本要开战,草原的新可汗却一刀断了亲舅舅的脑袋奉上。斯诚可鉴,中原皇帝龙颜大悦,钦差两州刺史兼都指挥使大人前来宣旨,敕封忠勇可汗。
至于可汗要向谁效忠,这个问题,由于谕旨乃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传阅,大家都选择忽略。正如阿舍若是想封中原皇帝做他的第十一箭大王,也是可以的,只要不叫皇帝陛下知道。
江宜进得茶室,孔芳珅回头道:“江先生方从狼骑口中脱身,自称认识了一位突厥朋友,名舍的。某正想说,‘舍’是突厥语中,贵胄血亲之意,原来就是那位新可汗阿史那舍。”
费长史道:“阿史那舍是个豪杰,果真对得起自己的名字,连舅舅也能舍。不舍不得,一场大战就此消弭于无形。只是作为一族大王,这般示弱,未免令族人寒心。”
孔芳珅道:“江先生既认识其人,不知如何评价?”
内室中一只煮水的铜釜微微沸腾,将军与长史对坐于茶案两侧,同看向江宜。
狄飞白懒得进来,在窗下说道:“他误入金山,是我之过失,并非你的密探,不要问这些有的没的。”
孔芳珅脾气很好,并不搦其锋芒,微笑说:“聊一聊又何妨。大家毕竟同源同族。”
“看见胡山的人头,说不惊讶是假的,”江宜说,“毕竟血浓于水,世间能有几人,对自己的亲人下此狠手。”
他的话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阿舍弑亲的个中因由,江宜不愿宣扬出去。
与其说他是出于疯狂的意志,对引来祸水的舅舅下手,不如说是出于仇恨。没有多少人知道,阿舍敬他兄长如骨肉相连的手足,爱他兄长如日月金冠上的羽翎。
胡山也不知道,以为阿舍对乎尔赤的态度乃是由于对父权与舆论的敬畏。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对阻碍自己的乎尔赤下手,而没有意识到,从那一刻起就将自己的脖颈置于阿舍屠刀之下。
费长史因而感叹道:“江先生说的不错,对血亲亦能下杀手,何其疯狂无情。有史以来,这样的人便是为人子之不孝、为君王之枭雄。虽则对我朝示好,焉能知其没有狼子野心?”
江宜道:“二位大人,在下有一事相求。”
于是管孔芳珅要一杆笔。孔芳珅还道他要说什么,却是为了这等小事,有些哭笑不得。
又问:“不知白河驿旧址如今何在?”
孔芳珅说:“沙州只有一个边城驿,哪里又来的白河驿?”
窗下狄飞白的声音道:“这个我知道,不消问他,我带你去。”
孔芳珅对着窗户问:“你又要走,何时回来?”
狄飞白答道:“不回了,今天就离开。有缘再见。”
孔芳珅闻言一愣。
江宜却不知他二人是何关系。虽然狄飞白说只是半路遇见,没有半个铜钱的联系,但看孔芳珅的表情,似乎是他爹一般。
“行侠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孔芳珅说道。
“走。”狄飞白说,当先便大步走了出去,江宜忙向孔芳珅道谢,跟着狄飞白,出了将军府。
说到白河驿,这便是八百年前李桓岭降生的地方。以其人地位,照理说朝廷应当将白河驿划为特别保护场所,修一座先帝殿日夜供奉。
不过,江宜发现,尘世中有关神曜皇帝的记载,大多都浮于表面。譬如只说他出生在沙州,却不说在哪门哪户,或者只说西北方向有紫微星降世。
江宜买的那卷神曜皇帝传,号称作者是著作局的内部官员,所作乃是最接近正史的版本,其中关于神曜皇帝的降生,也只说是“感孕天地,降于粟末河畔”。
而明确写到,李桓岭是在沙州白河驿后院马厩里出生的,只有天书。
想必八百年前的往事,唯有寿与天齐的神人,才有清晰记忆。
狄飞白带路来到边城驿站外。
法言道人寄给江宜的信就是送到此处,只是江宜根本没去领。
“咦,咱们不是去白河驿么?”江宜问。
狄飞白自信地道:“边城驿就是白河驿,白河驿就是边城驿。我在边城驿中住过几日,不巧看过他们的驿站志,里面只有打头的一句话三个字提到了白河驿。若非本少侠天生聪慧过目不忘,你怎么找得到这里——不过话说回来,你来白河驿所为何事?”
江宜于是将神曜的传说讲给狄飞白。
狄飞白是中原人,对李桓岭如雷贯耳,听江宜讲述,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宜讲完,满以为狄飞白会大为意外感叹,不料他只是皱眉,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神曜陛下,死后真的飞升了?”
江宜道:“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原来你不信么?”
狄飞白挠头道:“全天下都知道的,未必是真,不过是有人这样告诉他们罢了。我老爹很相信这些神神怪怪,我则从来不信。不过,若那个疯……风伯是真的罢,难道神曜陛下飞升亦是真事?”
拜神这种事,亦像见鬼,有的人真见过,因此深信不疑。有的人从没见过,故而将信将疑。有的人则宁可信其有,敬而远之。
狄飞白是第四种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
二人进入驿站。时值正午。
经过辕门、大门、仪门,大堂、中堂、穿堂,站内有群室七间、内室五间,东院有一口水井,用瓦房遮起来,西院则是一口渗井,散发不受欢迎的气味。
最近沙州局势不稳,往来官员增多,驿站事务繁忙,顾不上理睬二人。有狄飞白认识的,一个照面招呼,也就放他二人自行参观。
狄飞白继续说:“你还没告诉我,来白河驿做什么?你信神么——我看你是信的——莫非是来瞻仰先帝的故居?哈哈,那我只能告诉你,你所知的版本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不过也是从别处听来的。有人说自己祖上做过接生婆,先帝乃是在一座庙里降生,因此天生具有灵性。还有人说,先帝是诞生在荒郊野岭。总之做不得真。”
驿站不大,一时闲庭信步,就将四处都看遍了。
八百年过去,一丝旧日痕迹也无。
江宜原本猜测,李桓岭的襁褓应当是保存在他出生之所,因此有几分好奇,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扑了个空。
这也只好作罢。
于是江宜卷起袖子,掏出怀中孔芳珅所赠鹅毛笔,吮湿笔尖,在手臂上噌噌写了一行小字。
“你这是做甚么?”狄飞白凑过来看。
江宜道:“我自出门以来,所见所闻十分有趣,故想着将这些事记录下来。你想,如李桓岭那等人物,生前经历千年后亦传得七零八落,可见做好文字记录的重要性。到晚年,我记忆减退日渐痴呆之际,将此时所写拿出来翻看,也就想起从前的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写,狄飞白乐道:“写在纸上罢,也好过写在身上,岂不是洗个澡就没了?”
说毕,但见江宜写满蝇头小字的手臂上光彩一现,字迹顿时隐没于皮肤之下。
狄飞白:“………………”
第27章 第27章 丑奴
数行字迹随即消失不见,江宜的手臂光洁如新。以他的体质,写在身上与写在纸上也无甚区别,书写的同时还能将内容存进天书台,数万字都不在话下。
“你看,这样是不是比纸还方便?”江宜说,“写一行存一行,存完还能再写。若是用纸,那不知要背多少行李,想想都麻烦呢。”
狄飞白陷入自我怀疑。
正走到东边的水井房外,堆着几摞干麦草,江宜过去坐下,预备将白河驿的部分写完再走,同时对狄飞白解释说:“不过这种方便呢,不能推广,具有极强的个体性……”
身边咚的一声。
江宜转头看,旁边空无一人,狄飞白落座的位置只剩一个空洞。幽幽冷风从洞里升起来。
江宜探头过去:“喂——”
洞里回音:“喂——喂——喂——”
洞边沿非常规整,填着生苔的青砖,乃是一口深井,从腹内传来潮湿而腐朽的臭气。原先有一捆麦草盖在井口上,被狄飞白一屁股坐塌了,整个人掉了进去。
“少侠?!”
“少侠~”
“少侠~~”
前一个乃是江宜喊的,后两个则是洞中回音,迟迟不闻狄飞白的声气。江宜只道他是摔晕了,正要呼救,底下虚弱地道:“我还活着——呸呸,这破井,下边儿太脏了!”
江宜松了口气,赶紧叫来驿夫,放梯子救人。驿馆的人说,这口老井不知有多少年了,早就变得极脏,不能使用,便在旁边开了口新井,老井用压井石封起来,别说坐个人,就是坐头牛都不会塌,真是奇也怪哉!
狄飞白在井底说话,声音犹如从幽远的洞穴里传来,十分飘渺空灵,让驿夫少放屁,赶紧的拿来梯子。
“忒脏了!”狄飞白道,“你们是把没用的东西都往井里扔了吧!锅碗瓢盆什么都有——怎么还有块儿布?”
江宜心中一动,向井里探看,只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问道:“什么布?”
狄飞白道:“挺干净的一块白布……这不是那天突厥人给你送来的布么?不过天下白布都长一个样,我也分不出来。”
井底,狄飞白拾起白布——即使光线昏暗也依然看得出来颜色——他举起布料对着头顶井口处的光。忽然黑暗降临,一个声音道:“啊啊啊——”
狄飞白悚然色变,立刻就要躲开,然而井底空间有限,无处闪躲。并且这时他的良心想到江宜只是个文弱书生,于是电光石火的一瞬,出手接住了从天上掉下来的江宜。
“啊——”江宜大叫着掉进狄飞白臂弯中,两个人同时摔在泥潭里,狄飞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谢谢,谢谢,”江宜爬起来,有点在意身上弄得泥泞,说,“这井原来有这么深?”
狄飞白:“………………”
这原是因为,江宜只怕火烧水淹,摔是摔不死的,就算摔得缺胳膊断腿,用经纶千丝缝起来也就罢了,所以他毫不在意,见梯子迟迟搬不过来,又想看井底的白布,于是不假思索地就纵身一跃。
只是把狄飞白吓了一跳,几乎以为他精神上有点问题。
“咦,这布……”江宜一眼看见被狄飞白压在身下的白布,将其从泥潭中扒出来,只见白布仍然纤尘不染,在井壁砖缝中渗出的冷风吹拂下,犹如某种灵性的海草,缠绕在江宜手臂上。
“这就是那块襁褓布。”江宜肯定地说。
“……我受不了了,”狄飞白道,“梯子呢?梯子!人呢?!都去哪儿了!”
江宜又很怀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口井里?是谁放的?还是被风吹进来的?”
狄飞白复杂的眼神看了他半天,最后说:“你……要不挪挪位置?”
“怎么?”
“你站在别人的尸骨上了。”狄飞白说。
江宜低头,鞋底青色地苔与黑色泥浆的混合物中,夹杂着一些灰白色碎块。顺着碎块的痕迹看去,井壁上靠着一具骷髅。
这具枯骨头颅低垂,靠坐着,十分安详,并不令人受惊吓,只是感到时间的伟力。其人也不知死去多少年,狄飞白只是微微靠近,引起的变化就令它散架,顷刻便碎成一堆骨灰,白粼粼地反着井口日光,犹如泥泞中的月亮。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各自浮想联翩。
过得片刻,狄飞白道:“这是一个女人。”
“何以见得?”
“这我不能教你,”狄飞白说,“看的死人多了,从骨头上就能分辨出来。”
虽然江宜很想问他,为什么会看了很多死人,不过狄飞白立刻又说了第二句话:“这是一个老女人。”
他蹲下身,从骨灰里拨出一粒牙齿,磨损得非常严重。只看了一眼,又丢回去,手在江宜袖子上擦了擦。
那具尸骨原来周围堆放着无数杂物,如摔碎的陶碗、木舂、散架的织机,狄飞白摔下来时,白布就盖在骷髅脸上,仿佛一块敛尸布。
“你要把布带上去么?”狄飞白问。
江宜道:“不,应当是风伯将它带到这里的。只是其中原因我们不知道。”
因为天书的缘故,很少有江宜不知道的事,因此他决定把井底奇遇记录下来。驿夫抬来梯子,二人终于爬出枯井,出来时满身都是泥土。
问及井中枯骨,驿夫都说不知,这口老井封了只怕有几十上百年了,从来也没打开过。
“从来也没打开过,那我是怎么掉进去的?”狄飞白说。
“是不是撞邪了?”驿夫悻悻说道。
狄飞白翻了个白眼,觉得身上都是腐臭味,简直受不了,便吩咐驿馆去准备热水,让两人洗个澡。
日暮红霞万里,驿馆在霞光笼罩中,众驿夫敞开胸膛饮茶歇息,周身散发蓬勃的热气。
江宜换了身干净衣服,不肯泡水,用半湿的帕子把身体擦净,出来坐在门槛上晒干。一面卷起袖子,舔舔鹅毛笔,又开始记录。夕日斜照,他身上沾了水的皮肤呈现温软的色泽。
那厢狄飞白洗完澡出来,走近江宜身后。这少年人也学驿夫敞开衣襟,外罩一件黑夹衫,露出白皙的胸口。肋骨上覆着瘦削有力的肌肉,两手插在腰鞓里,挎着他的宝剑。
“喂,道士。”狄飞白喊了一声,现在他开始相信江宜是个会一二术法的修道之人了。
“嗯?少侠。”江宜回答。
狄飞白在他旁边坐下,身上隐约有股昂贵的香料气味。
“你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江宜斟酌片刻,其实他已经想好了,便说:“我准备往南走走看。”
“哦,这是你夜观星象,还是投石问路,算出来的结果?”
江宜腼腆一笑:“不,这只是曾经李桓岭走过的路。李桓岭生于西北广漠,成人后,先后去过位于西南的且兰府,与东郡池州。在涿水以北的名都称帝,又在洞庭湖畔尸解飞升。”
狄飞白看着他:“所以,你打算把先帝走过的路,都走一遍?小道士,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志向,即便是著作局里专事修史的大人们,也不见得一一去拜访过先帝遗迹。神曜皇帝信徒不少,可八百年后还有如此虔诚的,实乃罕见。小道士,你这种奇人,日后必有作为。可我却还不知你的名字,江是哪个姜,宜又是哪个仪。”
江宜写完了有关白河驿老井的内容,把袖子放下来,毛笔收好。
“江宜的江,宜江的宜,”江宜说,“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额尔浑河畔,燕然山下。
远徙而来的突厥十部落脚于此,立起骨柱,搭上厚重的毡片,展开的毡包鱼鳞般紧凑。
苍茫大地上风吹草低,牛羊落在大部队后头,族中的牧人要在天黑前将牲畜驱赶至栖息地。燕然山的苍鹰远看仿佛移动的小黑点,同一片蓝天下,似乎仍是熟悉的草原,然而一切已不同。
右贤王胡山被处以极刑,驱逐出草原的消息,不胫而走,眨眼间传遍部落。
那日胡山与孔芳珅交手,兵败而归,前去迎接他的正是伊师鸷。伊师鸷以阿舍之名,宣布了胡山擅兴兵事、专擅弄权的罪名,就地行刑。事情虽然办得悄然,却没有将胡山的手下一网打尽,以至于消息走漏。
知道阿舍处置了胡山的人中,萧思摩乃是最愤怒的一个,提着刀来找阿舍,那时阿舍已经跟随使臣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回归,萧思摩终于冷静下来。
毕竟权衡利弊,此时除了阿舍,他再也没有别的效忠对象。更何况阿舍得到了中原王朝的友谊。
只有一个人敢对大王横眉怒骂,那就是会株可敦。
“小畜生!那是他亲舅舅!可怎么下得去手?!”
阿舍还在帐外,就听见母亲的喝骂。一旁伊师鸷露出意外神色,可敦向来温柔可亲,几时这样咬牙切齿过?
帘子从里面打起,可敦身边的丑奴正要出来,见到二人,立刻背过身,怀里似乎揣了什么。
阿舍未及细看,会株可敦便道:“你来了?你来做什么,看你有没有气死你的母亲?!我若被你气死,岂不落得干净,省的你亲自动手!”
“您做何这么生气?”阿舍淡淡道。
会株可敦恨声道:“你竟有脸问我?你的亲舅舅,你母亲的哥哥,流着一样血的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这样死在你手里!连狼群亦不会骨肉相残!”
阿舍道:“从前先生教导我与哥哥,在其位谋其政。我既然要成为带领部族的人,为祸之人即使是舅舅,为了部族的生计与未来,也只好秉公处理。”
会株可敦冷笑,茶锅下幽蓝的火焰令她脸色显得灰败。
“先王为你俩兄弟,请一个汉人做老师,当真是大错特错!尽学了些冠冕堂皇之言!大王,何苦欺骗你的母亲,我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心里想的什么?无非是为你大哥报仇!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成人,二十多年竟未有一刻瞧出来你心里还装着那个病鬼!自从乎尔赤那小子死后,你回到族中,就没给过一个好脸。我与你舅舅又欠你什么?!我们所作所为哪一样不是为了帮你?!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
阿舍喃喃:“没有人会对至亲骨肉下手……”
会株可敦呼吸粗重,瞪着儿子。阿舍道:“您说的对。然而,却没有想过,哥哥也是我的至亲骨肉。”
茶锅于火上发出嗡鸣,会株可敦揭开锅盖,手发着抖,令那盖子掉在茵毯上。
“我心中想什么,您真的知道吗?”阿舍低声说,“处死舅舅,非我所愿。但他肆意劫掠,挑动战火,胡作非为于理不容。若放任他不管,部族必将因他陷入战乱。我不愿看见这一天到来。母亲,过去的事业已过去,您不要胡思乱想。”
他与伊师鸷转身离开毡帐,会株可敦的声音追在身后:“你是不是还想杀了我?你把我也杀了吧!……”
阿舍放下帐帘,把他母亲的怨恨关在后面。
第28章 第28章 丑奴
茶锅中雾气升腾而起,会株可敦看着儿子模糊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恐惧。那一刻犹如卡拉琼之夜,一年中最为漫长的黑暗中,她在夜幕里窥望牙帐的方向,知道在那片夜色中乎尔赤的生命正悄然消逝。
那时阿舍的伴当伊师鸷就守在牙帐外,会株与胡山本该意识到这是阿舍的一种警告,然而一切仍然走向不可避免的深渊。
入夜后炭火中的药物散发出无色无味的剧毒物质,乎尔赤在烈酒的作用下连挣扎都没有,逐渐被麻痹了呼吸。炭火燃烧殆尽后,清晨,一切痕迹就在掀起帐帘送入清风的瞬间消弭无踪。
会株可敦面色惨白,看眼角落中的丑奴,问:“他刚才没有看见吧?”
丑奴面向主人,怀中抱着一团裘皮包裹小东西,她用手指拨开绒毛,露出一张幼小的脸蛋,面颊上那双蓝眼睛正睁大。
“小主人醒着。”丑奴说。
会株可敦吓了一跳,若是刚才这孩子哭闹出声,岂不立即就被阿舍发现了?
从前阿舍乃是个很听话的孩子,虽然是只打磨利爪的狼,对待亲人却很服从,她以为儿子会永远站在自己这边。然而现下看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这孩子绝不能让阿舍发现。
燕然山草色苍郁,黄云如练帛缭绕,天际雪峰白茫茫一线。那兜鍪似的金山终不在望。眼前只有玄甲粼光皑皑,狼头旗旌旆弥天。
“燕然山以南是铁勒人的牧场,”伊师鸷说,“如今我们来了,他们就该走了。”
“如果不想走呢?”阿舍问。
“那自然向我们称臣。”伊师鸷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