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舍表情很淡,似乎仍沉浸在方才与母亲的争执,听了伊师鸷的话,面露一丝轻蔑:“狼群日渐壮大,需要更肥美的黄羊,这实属自然。可惜舅舅胃口太大,中原岂是他能吞下的巨兽。汉人先生在我母亲眼里,纵有千般不如,毕竟教会了我兄弟二人一件事情——经营。譬如煮奶疙瘩,一口咬下去,只会崩坏牙齿,需要用一壶又一壶的热茶,将其软化……”
“何不将举族迁至燕然山的缘故,告诉可敦?”伊师鸷问,“金山离中原太远,离东边的其他部族也太远,不是孕育野心的地方。如果大王耐心解释,可敦也不至于心生疑虑。”
“亲人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阿舍皱眉,“你记得巫祝讲的那个故事么?”
“……”
“那个财主之子,与当时身为奴隶之子的神曜皇帝,结拜为兄弟。两人之间分明没有血缘,然而一者甘愿替弟从军,一者则为兄养母,分隔千里之地,彼此信任交托。反观至亲之间,却不能相互理解、认同。”
伊师鸷不免对阿舍有了些许同情,尽管在他看来,阿舍有时的疯狂与他舅舅如出一辙,反而是温文尔雅的乎尔赤与阿舍并不像两兄弟。
“汉人也说人心隔肚皮,其实谁也不能真正了解彼此的想法。”伊师鸷安慰道。
夜晚,阿舍在牙帐中入睡,身旁放着他兄长曾佩戴过的日月金冠。继承汗位后金冠理应属于他,但对阿舍而言,这件东西象征着兄长更胜于象征他的权力。
一名韦纥少女服侍他睡下,之后便对着一旁的镜台拆散长辫,似乎准备宽衣解带,钻进阿舍的被窝。阿舍即位后即面临成婚的问题,各部送来的美姬不少,只是胡山兵败受戮后,众人都对阿舍另眼相待,阿舍亦不愿应付这些充作各方耳目的少女。
“你退下罢。”阿舍说,那女孩只是不动身。
阿舍偏头看去,“女孩”身披汉式的丝绦夹衫,烛光下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
他心中一动:“……巫祝先生?”
“女孩”微微转过头来,身形变化得高挑,两肩宽阔,下颌蓄着一缕山羊胡。那面容依稀是个汉人,年过半百,双颊透出一股修身养性式的红润。烛火的光晕翩然晃动,映照在毡布上好似盈盈水波,阿舍看得不分明,一切宛若梦境。
他似乎记得这张脸,然而要从记忆深处翻出来,也不容易,那已经是他年幼时尚在父亲膝前念书的事情了。
“你是……老师?”
那张汉人面孔,正是从前自南方游历而来的儒生,被都罗可汗盛情款待,延请为两个儿子的启蒙老师。待得阿舍到了上马拉弓的年纪,儒生便告别了金山,继续他的旅程,已然消失十多年了。
这时阿舍应当震惊地坐起来,至少抓住老师的手,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然而身体却异常沉重,神思昏沉。
老师看着躺在茵毯上的阿舍,开口说道:“可汗大王,不必惊讶,老朽非是你的老师,只不过借用了他的形象,入你梦中,话聊一二而已。”
“你……你是什么人?”
“一个只在梦中行走,没有实体的幽魂,大王可以叫我梦老。”
“你想做什么?”
“大王不必担忧,此处既是你的梦境,自然由你做主,老朽只是一个客人,客随主便,想要做什么,也得经过主人允许才行。”
也许是在做梦的缘故,阿舍的感官变得迟钝,并未觉得畏惧或警惕,只是费解。梦老顶着老师的脸,一笑说:“看来大王也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过,那个沙州来的汉人,不是已经让大王见识过了么?”
阿舍蓦地想起,他策马于碛卤之地追赶逃跑的俘虏,天际破晓,那汉人从马上栽下来,被同伴拉住,犹如一面破烂的旗帜,半空中展开身体,曙光便从他腹部的伤口贯穿而过。
那时他的心情就像见鬼一般,初升之日照耀得那汉人浑身通红,犹如火神降临。
梦老说道:“人世间,充满奇妙与机缘,今日老朽与大王相见,亦是缘分一场。曾经老朽在不同的梦中穿梭,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海川到高山,从层林到戈壁。老朽跟随一位旅者的梦进入沙漠,不幸他后来死在大漠深处,再也不做梦了。老朽困在他的残梦中一日复一日,直到大王找到他的尸体。”
阿舍茫然道:“……裹尸布?”
梦老说:“大王带走了那位旅者的东西,老朽便跟着一起离开了困境。只可惜后来大王将那块布放在死人身上,死人不会做梦,老朽只好一直等待。大王烧了那位逝者的尸首,老朽才有机会进入大王的梦。”
“进入我的梦?你想干什么?”
梦老道:“老朽已经在塞北待得烦了,借大王的梦,想回到中原故土去。”
“你说什么?”阿舍依然困惑,因为面对的是老师的面容与声音,而放松了防备,“要我怎么做?”
“大王曾经遍历边城关塞,若是做一座有关汉人城镇的梦,老朽就能通过梦境回到南方。若是能有一个江南春梅柳堤的梦,那倒是省事,不过大王没去过江南罢?”
“梦也不是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梦老捻须点头:“然也,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朽等候多日,想必今日的契机,能令大王梦见那座城罢。”
言语间,阿舍犹如迎面被人推下深渊,顿时头重脚轻、目眩神迷,穹顶毡帐、炭火生烟、长弓金冠……皆化作旋涡,如浮光掠影,飞逝远去。光与影糅合交错,似乎混杂无数颜色的釉彩,大笔刷去,在那质白的瓷胎上,绘出一副新的图画——
阿舍被大力一推,掉下地去,再抬头时竟已站在一座街道笔直、青石铺地的城镇之中。
梦老就在他身边,环视街景喟叹道:“这是沙州城罢,暌违日久了。”
二人沿着街道走去,阿舍不知为何自己会梦见沙州,这座城市与他印象中似乎又不太一样。道路上没有行人,笔直地往某个方向延伸下去,似乎要将他们引向什么地方。
道路尽头是一座驿馆,悬挂的门牌上写的三个字——边城驿。
“这里,我以前来过。”阿舍说。但依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梦见沙州的驿站。
“梦境既是象征,也是指引,一切根源都在入梦者自身内心深处,”梦老说,“这条道路既然将大王指向此间,姑且便进去看看罢。”
进入驿馆,情形又与空寂的街道绝然不同,役夫忙碌,驿官进出,官马在厩里嘶鸣,仆妇追逐小孩儿,景象十分忙碌。
阿舍与梦老如同局外人,进入厅堂,听见七嘴八舌的交谈、争执、哭泣。阿舍听了一两句,恍然大悟:“这是……”
这是江宜给他讲的故事。
这是沙州城,却不是他记忆里的沙州,这是他想象中,八百年前的城镇。
那时的李桓岭默默无闻,在沙州一座小小驿馆中长大成人,结识了生命中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兄弟,并做了一个改变两人命运轨迹的决定——
堂上,一个年轻人站出来,他一开口,场上嘈杂的声音便都安静下来,犹如就等他这一句话。
‘我替弟弟去,’年轻人说,‘为人兄长,爱护弟弟本是应当做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我如何忍心让弟弟涉险?’
阿舍向那年轻人的面容看去,那里只有一片空茫。这是因为他从未见过李桓岭,人间更没有传世的画作,记录过神曜皇帝年轻时的样子。
白日里只是随口同伊师鸷提起,想不到这便梦里来相见了。
梦老好似知道阿舍在想什么,说道:“人是经常撒谎的,即使对自己都做不到诚实。不过梦境中依然有内心的映射。这是因为入睡后,一切防备皆卸下,心也到了一天中最疲惫的时辰,来不及粉饰乔装。”
阿舍的确察觉到了梦境之中,与现实的感受不同,他对待异常与陌生的态度并不激烈,好像一个人正躺在柔软的皮毛、光滑的锦缎中,四肢舒展筋骨放松,根本连爬起来的想法都没有。
“我梦见了沙州,你可以离开了罢?”阿舍问。
梦老回答:“老朽只能在人的梦境中穿梭。此间人虽多,却都是假的,是大王想象出来的。想象的人不会做梦,正如死人的梦没有用。除非大王你梦见一个正在做梦的活人。”
“你的要求真多。”阿舍说,眼睛却追随着“李桓岭”与“少爷”。
他设计出了所有人的脸,唯独“李桓岭”与“少爷”是两张空白,如同尚未制作完毕的皮影。
梦老说:“梦境是心灵的戏台,还有两位人物尚未登场吧。”于是伸出手指一点,揭开新娘盖头,落下花押款识似的,令二人面上白纱褪去,显露出五官来——却竟然是阿舍与乎尔赤的脸。
“这……”阿舍惊讶不解,“我心中想的,应当是百年前的故事,为何是我自己与兄长的脸?”
继而他又想到,兴许是自己的一点私心,听了别人的故事,就忍不住想到自己。
梦老说道:“梦可以反应你的心,却不能完全反应真实。你并非在演绎一个真正发生在过去的故事,梦见自己的脸长在别人身上,也无甚么可奇怪的。”
戏剧上演到“李桓岭”从军出发,李母依依不舍送别儿子,“少爷”挽着李母的手,对结义兄长保证一定会照顾好两人共同的母亲。
与此同时,驿馆的景象飞速变换,春去秋来,草木枯荣,四时之景将这方寸之地切割成两半,一半萧索枯寂,一半枫红如血。金红的枫叶落满井栏,浅水中飘荡的是悠悠云絮。
驿馆外的世界,熄灭成茫茫的黑暗。梦老在阿舍有限的梦境中寻找离开的通道,指向那口井说:“好了,那里还有一个梦。”
两人靠近井边,水中漂浮着云、红叶、翘角与铃铎,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咦?”梦老说,“这个梦……稀奇,大王,有兴趣一起看看这个梦里的故事么?”
阿舍只不说话。
梦老微笑地看着他。
过得一会儿,阿舍道:“你说在我的梦中,一切由我做主,那么去了别人的梦,是否就是别人为主?”
梦老抚摸山羊须,俶然笑道:“确是如此。不过……这个梦太过脆弱,倒也并非可以涉足之地,就在井边看看也罢。”
那井中,阿舍皱眉,依稀也是边城驿馆的模样,只是房屋建造得粗陋,院中亦没有阿舍印象里的花草,乃是一片夯实的平地。水波荡开,景象变化为一间昏暗的内室,青年的面孔正对着水面,只是波纹荡漾,看不清楚。
井里做梦的是个女人,正咳喘着艰难地对青年说话,让他不要离开。
‘我不去的话,娘你怎么办?’青年回答。阿舍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是从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变得失真,无法令人产生任何联想。
不像世上的任何东西,不与任何东西产生关联,因那做梦人梦见的,只是一缕青烟,挥挥衣袖就能擦去。
‘就算我留下来,也没有钱给你治病。我走了,大人会让大夫来看你。你好好吃药休息,我一定活着回来接你。’
井中女人痛苦地说:‘咱娘俩在一起,哪里不能过日子?从军出征,那是九死一生,多少人一辈子也等不回来了!’
‘没有钱哪里都不能过日子,’画面外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没有吃的住的,到处被驱赶,无人敢收留你们。你儿子只有背着你一步一步离开沙州,城外荒漠三百里,走不到一半你俩都会死在路上。’
无数双手伸出来,撕碎了画面,纷飞的碎片里青年由两个差吏领着往外走,拳头大小的窗户框着他的背影,女人发出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在狭小的房间里渐渐沉寂。
一日复一日,女人的世界只有窗框大小,看着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她的梦中是寒冷与饥饿,有时她离开那扇窗户,四下游荡找寻,所到之处人们将她像疯狗一样驱逐。
‘你儿子上月亮去了。’有人对她说。
女人于是寻找月亮,镜子里的月亮像颗焉巴的金桃,井水里也有月亮,明晃晃,亮堂堂,那玉盘里似乎装着无数小人,遥望只有芝麻大点,既像天宫,又像一方高悬的银镜映照出远方景象。
月华流炯,可怜怀思。
女人的病情愈来愈重,咳出的一口血落入水中月,犹如那位远方之人溅血而死。女人高声呼喊,去捞那月亮,就此跌入井中。井水如同一座冰,镇压在她身躯上。
无人发现女人的失踪,因本就无人搭理她。女人早因生病无法劳作而被遗弃,终于生前栖身的小小夹间亦被推倒。
她的梦从井底看出去,只有窄窄的碧天、桃枝,与偶尔出现的鸟雀。不时从边沿闪过的面孔,没有一个是她企盼的。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一个声音大喊‘娘!娘!’
‘我娘呢?!’
阿舍觉得这个声音又凶狠又寂寞,像一把卷刃的刀。在那个女人被井水洗涤的梦境中,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这是谁的声音?阿舍心里想。
痛呼,争执,惊叫,井底天空以外,到处是瓜熟囊破似的轻响,与倒地声。
鲜红的汁水从井壁缝隙里渗进来,漫进窗户。
声音消失了,女人的梦重又寂寞下来。
外面的人把鲜红的废弃物倾倒入被血水污染的井,用一口压井石封住了天空。从此女人的梦里只有一块黑暗的石头。
阿舍与梦老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片刻稍后,井口复又明亮起来,显现出一副窄小的窗户。
“残梦的力量过于微弱,”梦老说,“只能维持很小的景象。有时就是会遇到一些孤独又残忍的梦,相比起来大王这样人,就连做梦也令人安心。”
阿舍并不表态,只是问:“你能通过这个梦离开么?”
梦老摇头:“可惜,这是一个死人。”
“死人?”
“一个死在井中的人。”
“你不是说,死人不会做梦?”阿舍怀疑地问。
“死人只能不断重复生前最后的片段,”梦老说,“大王知道人生俱三魂七魄?三魂是太清阳和之气,属天。七魄属地,曰屍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乃身中之浊鬼。七魄保存生前的回忆与七情,人死后魂魄消散,若有残梦,便是未及回归天地的魄中残念。”
阿舍若有所思,梦老又说:“残魄力量微弱,且又不是什么好梦。”
梦老催促道:“大王还是快快梦见些活人吧。”
阿舍盯着井中呢喃:“这是……谁的梦?!”
梦老道:“大王睡着了,脑子不清醒,醒来自然就知道了。一看便知,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的梦。她得了严重的病,无钱医治,只好将儿子卖给主家,然而儿子走后,她孤身无人照看,很快被遗忘而死。”
“她是谁?”阿舍依旧自言自语,“谁的母亲?谁是儿子?”
四周的景物震动起来,红叶簌簌掉落,很快只余一树枯枝,永夜龟裂出无数缝隙。梦老环顾左右,叹气道:“大王,你就要醒了,何故如此动摇?且等一等,先为老朽梦一个活人。不如想想,是谁给大王你讲的这个故事?”
阿舍被梦老牵着往驿馆外走去,陷入深深的怀疑与思索。
馆站外出现城镇的街道,人流往来,那无数一模一样的黑影里,一人牵着驴子路过驿馆。阿舍浑身一震,立刻追上去,抓住那人就道:“巫祝先生!”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清俊面容,黝黑的双眸,温润的嘴唇,深刻的眉梢犹如飞鸟展翅掠过。
“啊,这是个活人!”梦老愉快地说,踏出一步,身形急剧缩小,顿成米粒大小的一点,钻入“江宜”眼中不见。
虚空里传来梦老的欢快笑声,声音越来越远:
“五更百梦残,万枕不遑安!
生者梦所愿,死者梦所憾。
梦中亦役役,人生良鲜欢!”
“江宜”如遭迎面一击,身体重重仰倒。阿舍欲伸手抓住他,却扑了个空,“江宜”仿佛跌入另一重空间,向着无尽深渊坠落,阿舍则如同被无形巨手拎住后领,猛地拔地而起,两个黑夜分割开来——阿舍后背撞破禁锢,跌落在厚重的茵毯上!
“啊!!”
毡帐中愤怒的一声。
在外守候的伊师鸷一惊,霍然冲进来:“大王?!”
阿舍表情狰狞,握拳捶地,滚滚怒火亟欲喷薄而出。
“假的?!都是假的!”
伊师鸷惊讶道:“出什么事了?”
听见伊师鸷的声音,阿舍紧紧闭上眼,复又睁开,似乎终于从梦中醒来,恢复了冷静。
“……没什么,”阿舍心中犹疑,疲惫地说,“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什么噩梦竟让阿舍如此失态?伊师鸷不敢问。
阿舍嗓子发紧,说:“梦见一个人满腔仇恨,大开杀戒,制造的鲜血可以载动船桨……梦而已,都是假的。”
继而他无意中瞥见帐中镜台。那物本是他母亲的随嫁,一直放在可汗牙帐,镜架以乌木雕凿,镜身则是金银平脱,点缀螺钿些微的闪光。台面上放着几根编发的彩绳。
“有谁进来过?”阿舍问。
“没有人,”伊师鸷答道,“我一直守着,寸步未离!”
“没有女人?”
“女人也是人。”
阿舍死死盯着那几根发绳,几乎以为自己仍未清醒。梦境与记忆,虚假与真实,如同不断融化的冰河,相互混淆。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人无法解释自己的梦境,他却几近相信——
李桓岭从未有过结义的兄弟。他被迫离开了病重的母亲,历尽艰辛征战归来,却失去所有,一怒之下血洗驿馆,鲜血染红了他母亲栖身的老井。
然而神曜皇帝以威严慈悲闻名,他可以对敌人残酷无情,对待同胞子民却宽忍仁厚,就算剁掉他的手指,陛下也只会剔下指上的肉,送给你做只骨环——又怎会一手造成灭门的惨案。
阿舍一向认为自己只学会了胡山的残忍,想要变得像兄长那样宽容仁善,只好在其中找一个平衡。江宜给他讲的动人故事,就像一个支木,维持着两个极端互不吞噬。现在有人要将这块木头抽掉了。
都是假的。阿舍心中想,仿佛为了说服自己。
清晨,沙州边城驿。
狄飞白买了两头驴,正用毛刷梳理它们的皮毛。他本准备买两匹马,然而马值黄金价,骑着两匹马出行,又漫无目的到处悠哉,太过惹人注目。狄少侠行游江湖以来,脾气虽大,如今要带个弱质书生在身边,也只好低调行事。
那厢,江宜收拾好东西过来,他怀里揣一杆鹅毛笔,袖里藏一卷神曜皇帝传记,手里握一柄雨伞。
“河西很少下雨。”狄飞白说。
江宜说以防万一,狄飞白于是露出写着“真啰嗦”的臭脸。
“雨水对我而言很是麻烦,路上可以慢慢讲与你听。”江宜说,毛驴甩着长尾巴在他衣襟上留下一串灰痕。
江宜看着那串痕迹忽然说:“昨夜我做了个梦。”
狄飞白百无聊赖,似乎不感兴趣。江宜自顾自说道:“梦见我牵着一头驴,走在路上。忽然有个人叫我名字……”
“然后呢?”狄飞白见他半天不说话,遂问。
“然后我回头,看见那个人是我师父。”江宜笑起来。
“你还有师父?”
“当然。这个也可以路上慢慢讲。嗯……我想,梦应当是种启示。”
江宜说着,掏出鹅毛笔。
狄飞白叫道:“不是吧?!这你也要记?”
他一时又很有兴趣,凑上去看江宜如何在手臂上施术。然而江宜却抖开一面信纸,正儿八经地写起信来。
“‘弟子江宜书禀’……”狄飞白逐字逐句地念,说道,“你给师父写信么?”
“是的,”江宜说,“也许是师父梦中提醒我,别忘了将我的行踪告知于她。昨夜梦里那个人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江宜,你去哪儿’。是以今日我便记得要给师父发一封信。”
狄飞白酸溜溜地说:“你师父真疼你。”
那倒也不是,江宜心想,法言道人总是看向很远的地方,并不在乎眼前的人与事。他给师父写信,只是一种汇报,征求意见,或者有疑惑不解的地方,也可以向师父询问。
狄飞白不仅当保镖,还要当钱袋子,给江宜出邮费,一看这封信竟然是寄往沧州,当即不干了:“有没有搞错?从最西边到最东边!这得多少钱?我都可以再买一头驴了!”
“没有那么远呢,”江宜忙说,“最西边还有金山脚下的石城……”
“石城早就没人住了!你是不是耍我?”
狄飞白嚷嚷着撂挑子不干,瞬间平地起狂风,抽得狄飞白合不拢嘴,江宜亟欲离地飞走。
“沧昂昂昂……州欧欧欧啊!……沧州!”
“沧州!”江宜双手拢在嘴边,“不在天边!就在眼前啊!”
沧州,海崖,雷音阁。
曙光撒向中原大陆,照亮的第一个立足之地,就是雷音阁宝顶上的火焰珠。阁楼的木地板发出艰涩的呻吟,犹如一百年不曾开嗓的老戏子,一双云头十方履走下台阶,继而是一袭服青褂子,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一头丝毫不苟的道髻。
法言道人走出雷音阁,晨光中的海面如同嵌满银线的绸缎,海浪轻吻着砾石滩,阁楼前稀薄的土壤里种着一株花,翠绿的花茎玉雕一般,花叶舒展而娇嫩,柔软如同美人唇瓣。
法言道人拿来徒弟留下的瓢,汲水浇花,迎着东方漫来的金光俯身打量花株——
一叶花瓣开了。
‘江家老爷真是缺了大德了……刨柳家人祖坟……’
‘那是个怪物!……也许只有一把火才能烧干净……’
无边黑暗里,充满泥土潮湿咸腥的气味,四面传来无数细小的声音,野草的根茎向下钻研,虫豸在泥土深处结蛹,将自己包裹成一粒灰头土脸的小石头。雨水摔碎在地面上,变成微茫的颗粒,落入泥土的缝隙。他睁着眼睛,缝隙里的雨水是亮银色的,犹如吸饱月光。
成千上万亮色的颗粒组成一道地底银河,从遥远的地方来,流淌向更遥远的去处。他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去处,万千奔忙的生命仿佛就把他一个落下。
地面上铲土的声音停止了,那些人念叨着祭词,似乎烧了纸钱,他听见火焰在土壤中爆裂。他知道不是烧给自己。
‘柳老爷有怪勿怪!……’
那些人匆匆地走了。
他无聊地躺在地下。起初心中还有些恐慌,当第一铲土落在身上时他剧烈挣扎,然而手脚都被束缚住,等到厚重的泥土隔绝了那些人似是憎恶似是畏惧的目光后,他安静下来,反而感到又湿又腥的土壤十分亲切,好像他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不知道。他想象自己变成一颗种子,原本是死的,但在地底银河的浸泡下裂开外皮,就像睁开活的眼睛。于是结蛹的虫撕开茧衣振翅起飞,草叶抖落泥土挺起腰杆。
山一样重的负荷压在身上,他又想象自己成为山中的一块石头,与这重量融为一体。他的耳朵被迫贴在棺椁上,雨声里响起指甲刺挠的杂音——真吵。
这样想着,雨越来越大。
变成鬼可以与鬼为伴,变成水滴则不畏惧暴雨洪流,他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越走越远,变成任何存在除了他自己。渐渐的他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直到那雨水澎湃的轰鸣中有人在奔跑。
有人在雨中奔跑着呼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醒过来,想起自己原来是一个躺在棺椁上的孩子。
江宜醒来时以为自己正在雷音阁的阁楼中——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被窗棂挤压成细细的线条,犹如在狭小的空间里纺织一段雾。
有时早上他去到阁楼见法言道人,就会看见这样的场景。美则美矣,法言道人却不为所动,在那片朦胧的光雾里像座龛上神像。
待得半盏茶功夫,微弱的光雾就会散去,东来的日光逐渐变得强劲,化为一柄长枪,投射而来将法言道人钉在莲花座上。
‘今天你有什么想说的?’
法言道人睁眼看着徒弟,江宜有一瞬觉得她的眼神比旭日长枪更能刺穿灵魂。
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现在江宜正在路上,修他的苦行道——准确的说,他正被人装在篓子里,用扁担挑着走在路上。
一柄伞撑开插在他头上,那些游离的光线正是被伞沿切割开。
大雨如注,倾打在伞面上,江宜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面鼓——原来如此,他记忆里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原来是一个雨中的梦。
说来惭愧,此刻一肩挑着他飞奔在路上的人,不出意外正是狄飞白,少侠如此任劳任怨,他江宜却在篓子里打瞌睡。
不过,也是无奈。缘因今日这雨突如其来,江宜二人正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岭,连处避雨岩都寻不到。江宜被大雨一浇,顿时成了滩纸浆,动弹不得,狄飞白眼见他再这样淋下去就快化了,于是飞剑斩了段藤条,三下五除二编了个筐将江宜装进去,又砍了截树枝做扁担,继续赶路。
若要问沙州买的驴哪儿去了——某天狄飞白进城换钱时,江宜独自牵着驴在城外等候,被人给劫了。
狄少侠这个保镖当的,赔钱又出力,除了最初在沙州时嘴硬过几句,一路上是不离不弃。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当地人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出门揽活的镖师比比皆是,但凡找上江宜的,都被狄飞白挡了回去。
“天底下能有几人是我对手?有了我,你就不需要别人。”狄飞白如此说。
不过他的自信一向是在嘴上,还不曾实际地证明过自己。因此说到天下无敌,江宜想到的还是残剑。
其实,江宜并不喜欢路途中有太多人同行,他也没有多余的银钱雇佣镖师,只是看见茶寮里赤着臂膊的剑客武师,总是会想起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