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会不晓得这油皮的意思。刀疤荣一开口,周家明便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近日来,砦城那块闹得沸沸扬扬。有挂联的,有举牌的,也有直接坐在政府前示威的。唯独最应该出头的,却跑来了自己这里。
刀疤荣说的合作无非共赢共存。
但现在这个局面,谈荣辱与共,有什么必要?
周家明开口说道:“你不在你的地盘好好呆着,乱跑算什么事。”
刀疤荣大叹一声,忿忿不平,“我也想安稳做事啊。你不是不知道近来发生的事。若我还呆在那里,城砦里每个人朝我吐口口水都能把我淹死!”
周家明一听,眼神突然变得犀利。
他把手中那只烟指对着刀疤荣,厉声道:“那是你咎由自取!”
“政府的‘清除’计划明明指的是清除砦城里的黑势力,和住在里面的人有什么关系?但是你叫人放出口风,硬是说成铲平砦城,令民搬迁。”周家明剜了刀疤荣一眼,“吐你口口水还算是仁慈的。”
刀疤荣开始慌了。
没想到周家明连这个他都知晓了。
刀疤荣解释道:“那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我也是没办法了。”
这个清除计划针对住江浙帮,他面对不仅是一个港英政府,还有因此而蠢蠢欲动,潜伏在暗处的各路门派。
敌众我寡。
寡不敌众。
所以刀疤荣只能偷换概念,借助群众的力量,形成统一战线。至少现在,江浙帮和九龙砦城的居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周家明没有同情他。反而不齿。
不过他内心还是高兴的。刀疤荣来找他帮忙,是入局的第一步。
一个他同史蒂芬精心制作的“麻将局”。八卦牌乾,四人抬轿。
事到如今,还剩下最后一位。
正当气氛逐渐凝固之时,金坤孝从门外迅速走到周家明身边,附耳低语。
刀疤荣一双贼眉鼠目,一时落在金坤孝身上,继而转向周家明。
只听周家明开口道:“请他进来。”
金坤孝应令。
不一会,从门外出现一位九头身男,剃着寸头,嘴上留着一片小胡子。身着时下最兴,脖子上带了一圈金链,以示不羁身份。后边还跟着一个马仔。
那人一脸严峻,看到刀疤荣时,登时眼神就变得冷厉。
看到周家明才稍稍缓和了下脸色,但仍旧不苟言笑。什么话也没说,便坐了下来。
刀疤荣看到此人,安胜社的吴雄,脸上略显惊讶。
安胜社,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相比较于和兴义与江浙帮,它盘踞在观塘一带,专销枪火器械,实力不容小觑。
若是和兴义与安胜社硬碰硬火拼,恐怕也不是其对手。
周家明转向刀疤荣,说:“是我叫他来一起商量的。”
好了,现在人都来齐了。
周家明接着被打断的话题,继而问道:“那你说说,你怎么会认为我会帮你?”
眼神中有一丝不被捕捉到的玩味。
刀疤荣答道:“虽然江浙帮和你们两家都有过恩怨,但暂且抛开这些,想想现在的形势。现在政府摆明要将我铲除,若江浙帮真的被他们拿去了,那么,下一个会是谁?”
当刀疤荣问出这个问题时,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连在一旁的吴雄也浮现出深思的神色。
“如果他们真的得逞了,就会就此收手吗?你们自己在心里想想就知道答案!”刀疤荣提高了音量。
“政府和我们的关系亦敌亦友。现在你们同他们是朋友,到时候他们就会像对江浙帮一样来灭了你们!”
刀疤荣说的不无道理。
毕竟扫黑除恶,人心所向。
谁都不敢保证下一个目标不是和兴义,抑或安胜社。
周家明假装被说动,凝思片刻,说道:“我会帮你,你放心。”
闻言,刀疤荣眼中闪烁着感激的光。
这时,一旁的吴雄问道:“你要我们联合对抗港英政府?我干嘛做这种惹祸上身的事。你自己的事情,别想拉安胜社下水。”
平时一副叼样,现在倒做成王八孙子了。
刀疤荣在心里啐了一口,但依旧好言好语,“雄哥,就算你不帮我,到最后政府也一样会找上门来。谁也做不到独善其身,只有我们联合起来,才能避免更大的损失,不是吗?”
吴雄没有回答。看脸色似乎有所松动。
周家明在一旁打量着刀疤荣,觉得他今天变得很有说辞。
再想到刀疤荣现在的处境。
玩弄他就像玩弄一只狗一样,使点手段便能耍得团团转。
周家明的嘴角牵了一下。
最后,吴雄虽没说什么,但也表了态。会协力帮助江浙帮。
他们心里都有数,这个决定将会面临多么难测的后果。
只是他们都没料想过。
这个三方一致的共识,不仅会改变香港警黑两届长久以来的格局,还面临着个人命运的变化与抉择。
除了一些自发组织的抗议小队走上街头外,其他居民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担心会再遇到上次的突袭事件。
城内街道人气零星,摊头零落,只有少少数店门仍在开张。
原本就阴暗的九龙城寨,现在更甚,宛如一座鬼城。
城内一些工厂的运作也受到了严重影响。
林母所在的纺织厂休了工,把一众工人暂时遣散了。林母只能接点手工艺品的活儿,在家做。
林祐还是照常上下学,照旧去书店里帮手。
走过脏乱的大街,就如同是那日人们慌乱的痕迹。街边看见熟悉的人,低垂着头,守着那一方小摊。
萧萧瑟瑟。
一行身穿白衣,手持横幅的青年人列着队,途径林祐的身边。
他们个个面色枯黄,但眼中仍迸发着微光。几日几夜的难眠难休,没有令他们丧失斗志。新的一日,聚集起来,再次行动。
他们塞给林祐一张传单。
请支持我哋。唔好向政府受唔。
*(请支持我们,不要向政府屈服。)*
上面写着“强权霸占,家仇国耻,居民们应为生存反抗到底!”
林祐捏着这张纸,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看着今昔的城砦。没了往日的样子。
被再三抛弃的人,何以能在如今世道上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人因城而生。
如果这座城消失了,那这里的人是不是也会不复存在?
传闻中,当世界末日来临之际。
心怀信仰的信徒会极力祈祷,盼望神迹降临。
满手血腥的恶魔会放下屠刀,用最后时间来洗涤自身的罪恶。
上位者挥尽权力,踩着一切,只想拼命逃离。
而普通人只求最后一刻和自己的家人抱在一起,回想漂泊生命中的种种,不禁悲恸:
我们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好人啊......
老天爷,你为何要对我们这么残忍。
当林祐从威阿公的店里出来时,在路口就碰到了他。时逢初秋,周家明穿了件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薄绒衫。
相较之下,林祐还穿着校服,稍显稚嫩。路人看了,都会觉得是哥哥来接弟弟放学啦。
这次周家明没有开机车过来。两人走在路边,周家明还给林祐和自己买了碗鱼蛋。
“你怎么在这?”林祐一边吃着,一边问他。
周家明莞尔一笑:“事情快忙完了,自然来见你了。”
林祐沉默,不禁腹诽,总是突然出现,想见就见,平时常不见人影。
他心里有些空落。手中的鱼蛋也似乎丧失了滋味。
周家明好似察觉出他的情绪。
他丢掉手里已经吃光的空碗,接着把手神秘放在背后。不过一会,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朵茉莉花,递到林祐眼前。
林祐惊喜,眼光微微一亮。
他接过花,此刻什么想法都散了。
“你怎么做的?”林祐绕到周家明后边,想一探究竟。
周家明却把身转过,不让他得逞。两人就像在玩转圈圈的小游戏。
周家明开心地笑道:“是魔术!”
林祐姑且相信。
他低头观赏着,还能闻到它新鲜的香气,悠绕。
周家明凑近,轻声问:“你猜我在哪买到的?”
林祐顺着他的问题,问:“哪里?”
“哪里?”
周家明微笑着,“是谢阿婆那买的。”
林祐抬头。
“没想到吧。今天我过来遇到了她,她居然还记得我。”周家明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看她有卖这种花,就买了。她还要给我打折,我就说‘不用啦,不用啦’,但还是拗不过她。最后我把所有的花都买了,还叫她早点回去,不要再出来啦。”
话完,周家明顿了一下,对林祐说:“你也是。最近要小心,不要经常出门。”
林祐一愣。
看来他知道城寨发生了什么。也是,想到他的特殊身份,不知晓才是怪事。
林祐问他:“政府真的会把那片地方给拆了吗?”
周家明低吟片刻,说道:“应该是真的。拆了,再建别的。”
......
月空中一轮弯月高挂,幽幽发出朦胧光。
两人默默走着路。
周家明不理解他的沉默,是愤怒?是不舍?可是,他不是很讨厌那个地方吗?
忽地,林祐开了口,问:“那么,那里的人该怎么办?”
周家明一滞,哑口无言,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那里的人,连政府都没说该怎么处置,更何况他。他怎么会知道。
“是会不管不顾,还是会被一并铲除?”林祐慢慢说着,慢慢走着。
“......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想我会和家人一起离开香港。”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周家明停下脚步,愕然看向林祐。
林祐也同样停下望住他。
周家明摇着头,“不会,不会......”
“什么不会?”林祐问。
周家明很想告诉他,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说这些。
周家明握住林祐的手,真切地说:“若真有那个时候,我不会丢下你,还有你的家人。”
林祐又一次相问:“那其他人呢?活该落到那个下场?”
周家明依旧没法回答他。
什么其他人其他事,周家明都没有想过。他唯一在意的就是林祐,其他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周家明偏过了头,沉沉说道:“我不知道。我在乎的只有你,只想你能好好的。”
周家明感受到握住的那只手在渐渐脱离自己的掌心。待到他想竭力挽回时,却已经晚了。
只听见林祐的声音,如同平时一般的温和,却带着坚定:“他们也只是想好好地活着。他们是人,不是垃圾,难道就因为一些原因和决策,就应该被那样对待吗?”
周家明蹙着眉头,依旧不语。
望向林祐的眼睛,却发现承载着悲哀。
这下,周家明再次意识到林祐是怎样的人。怎样与自己不同。
周家明来自江湖,请佛杀神,作局献祭,向来注重利益二字。对于每天都在上演的悲剧,已见怪不怪,置若罔闻。毕竟乱世中。
而林祐见多大苦大难后,却依旧心怀悲悯。
周家明曾说他有一颗“玲珑心”,这也正是欣赏他的一点。难得,也是周家明所没有的。
他看着林祐,恍若那夜在太平山顶的景象一般。
可这次,他却说不出认同他的话。
此次的计划十分重要,哪怕欺骗了他人,哪怕真有人牺牲,周家明都不会停手。
林祐见他一副难受的样子,轻道:“是我说多了。这不怪你,我先走了,不用送我。”
林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雾茫茫中,唯余下周家明仍站在原地。
似呆呆地,怅然若失。
空中的那弯明月,不知何时被浮云遮蔽,像是失意的人在黑暗中苦苦寻不到去向。
在江浙帮,和兴义,安胜社三个堂口与政府军血战之时,周家明等人便会倒戈相向,将江浙帮与安胜社一举歼灭。虽然很冒险,但值得放手一搏。
“刀疤荣最近什么动静?”金坤孝问道。
周家明抽了口手中的烟,道:“我叫金猴条他们暗中监视着他。可能被政府搞怕了,一直待在老窝里没出来过。还有就是在调遣人手,集结火力。”
周家明嗤笑一声,轻蔑道:“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吴雄呢?”
周家明想起权爷曾对他说过的话——吴雄为人狡诈凶恶......
他说道:“有勇无谋,很容易被操纵。”
金坤孝坐在转椅上,潇洒地转了几个圈,拍掌笑道 :“看来大局已定,那我先提前恭喜你了。到时和兴义便少了两个对家。”
蓦地,他把椅子乍然转向周家明,出问:“那个鬼佬靠不靠得住?”
周家明看着金坤孝的笑容,把手中的烟蒂摁进烟灰缸里,弯起嘴角。
“史蒂芬我认识很多年了,他做事靠谱,人很聪明。以和兴义的实力,他没理由不与我们合作。再说,此次行动还是他先提出来的。”
总之,其他不敢保证,对于史蒂芬这个人,周家明还是颇为放心的。
金坤孝一听,点了几下头。
话说到这,周家明面上开始浮现出些许忧虑,或是深思。
“不过现在,我还有一个想不通的问题。”
金坤孝惊奇,问:“什么?”
“面具。”
周家明起身,走至窗前,“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动作了。”
准确来说,是那个幕后黑手至此还未有行动。
金坤孝说:“可能自从上次有人被抓住后,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周点了下头,眼睛望住远处的高楼大厦,说:“那个人那么想我死,不会因一次失误就此罢手。从始自终,我在明,他在暗......”
又话:“但他好似很贴心,知道我最近搞紧大事,特地没来烦我。”话中带着笑意。
金坤孝很醒目,一下子听出言外之意。
他惊道:“明哥的意思是,他可能知道我们的计划?”
周家明沉默着。不置可否。
金坤孝微微颔首,沉思片刻,道:“那就是说,和兴义里有叛徒?”
这下,周家明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未必。”
“还有可能是江浙帮或安胜社的人。”
周家明曾经怀疑过面具背后的黑手是刀疤荣。毕竟两家恩怨已久,放眼全香港,找不出一个比刀疤荣还更想要自己死的人。
不过现在看来,是周家明想简单了。
放眼全香港,哪家门派不把和兴义看作眼中钉,肉中刺?
就算是少有接触的安胜社,也有很大的嫌疑。
凭自身过硬的军火实力,哪会甘心屈于小小观塘?
想杀死周家明的人自然一大把。
周家明背手撑着窗台,阳光刺得他微眯着眼,看着远处繁景,不知作什么思考。
金坤孝在椅子上仰望着周家明,突然道:“明哥,我知道权爷为什么叫我要多跟你学学了。”
“为什么?”周家明问。
金坤孝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笑容,说:“因为明哥,是个很有自己判断的人。”
狭长小巷中的一家铺面,小茶楼老板端出一笼刚做好的蒸点,热腾腾,装进盒子,再交给小伙计,“这是祥叔要的,在老人街街尾,十分钟内送到啊。”
“我知道的啦。”小伙计跨上脚蹬车,便送去了。
“老板,一份烧卖,一笼虾饺。”一位常客阿婆说。
小茶楼老板应声,赶忙回到铺里忙活了起来。
店小,却客多,是这里的招牌了。
还没过十分钟,听见巷口一阵叮铃哐当。下一秒,那小伙计蹬着车,冲散了排队的人群,最后狠摔在了地上。
小茶楼老板诧异地看着他,刚想责问,怎知小伙计抬起头,惶恐非常。
“他们来了,警察又来了!”他大叫着。
话音刚落,紧接着一声“砰——”的枪响。
出现在城砦上空,四处传散。凄厉无情。
“躝远啲,呢度唔畀摆摊!”
*(滚远点,这里不给摆摊!)*
一支警棍劈下,把所有东西砸个稀巴烂。
原本安稳的城砦顿时又陷入暴力的漩涡。
人们忙不迭地躲跑,什么也不要了,扔的扔,掉的掉,每条街道都是一片狼藉。
差佬们就像阵阵凶诡的狂风,席卷了整片城砦,所及之处,哀嚎不绝,支离破碎。
穿着白衫,头戴红字白巾的青年抗议者们被警察推搡着,辱骂着,被打落了旗帜,仍以身躯作顽强肉盾,不甘屈服。
末日之恐怖气氛弥漫在整个城砦中。
尖叫,乞怜,痛悲,逃亡。
昔日的太阳不断倾颓,倾颓,直至再无光芒,留给九龙城寨的只是一片惨淡的灰暗。
然而,正当人们往四处的巷道内奔逃时,一群壮大的身影却逆势而行,如破竹,冲进九龙城,冲进混战区。个个手握武器,真刀真枪。
他们一见穿着警服,戴着编号的就直接下手,不容分说。之前只有差佬打人的单一局面,硬是被生生转变。
混乱中,一辆集装卡车开了过来。刀疤荣站在上面,拿着喇叭大喊着:
“大家唔好惊!城砦系我地头,我刀疤荣唔会坐视唔理嘅!呢个城砦都系大家共同嘅家,希望你可以醒神起,将啲差佬打出去!”
*(大家不要怕!城砦是我的地盘,我刀疤荣不会坐视不管的!这个城砦也是大家共同的家,希望你们能振作起来,把这些警察打出去!)*
这次,刀疤荣联合了和兴义与安胜社的人,江浙帮与和兴义打前阵,安胜社则做后方支援,提供器械。这是他们商讨出来的计划。光是人数上,便比警力要多得多。
刚还在逃窜的居民,一听到刀疤荣的话,不少人踌躇下脚步。
看着江浙帮人多势众,胆也便大了。
再忆起之前被这帮差佬欺侮惨了的时候,心中深埋的怒意,一点就着,熊熊燃烧。
他们纷纷接过帮派之人递来的棍棒武器,加入了这场斗争。
也不知怎的,差佬们慢慢收起了手,听到指挥官一声令下,便有序地纠集在一起,形成一道铁墙。
匪民合作,力抗警方。一个令香港警政界都难以预料的局面。
若有电视台的人来拍,这收视很难不爆!
阴气刮过,风尘滚滚,两方势力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先迈出半步。
此时此刻。
一家酒楼的窗台内,有两个身着肃雅的男人正观看着这场难得好戏。
津津有味。
一排排严正以待的警员中,那个指挥官微微偏头,看向了那个窗台。
只见那穿着黑色烫金西服,拥有外族血统容貌的男子,优雅一挥手,示意。便这么,轻轻地,改变了局势。
警方率先出击,手持防暴盾牌,以退为进。另一方也不甘示弱,人野,路子野,打起来也是忘命的有种人。
两股人流融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纠缠着。
一下子血花飞溅,一下子肝脑涂地。喊叫声此起彼伏。
周家明站在窗台内,饶有兴趣地俯瞰着这场血腥残杀的盛会,手持着红酒,朝着身旁的史蒂芬一举。
史蒂芬微微一笑,完成了这个胜利的碰杯。
事到如今,计划都在周家明与史蒂芬的掌握之中。
先是让刀疤荣自己送上门来,求周家明帮忙,周答应下来,到时再倒戈相向,联合警方,把江浙帮一网打尽,顺便还收了安胜社,简直一举两得。
“这次还真的得谢谢你。”周家明说。
史蒂芬看向他,莞尔一笑,随后又看向底下厮杀的场景,淡淡道:“好戏还在后头呢。中国人讲究做戏做全套,那我们看戏的,是不是得要看完整场?”
“不是吗?”他向周家明举了举酒杯,饮下一口血红的酒。
周家明笑着,怡然摇晃杯中酒,看着楼底下的狂欢。
突然,他像是被什么刺中一般,刹那间僵在那里。
刚才的春风满面浑然变为一片灰白。
他赫然看到,在纷乱争斗的人群中,那个熟悉的人。
------林祐。
林祐本是与之前一样,放了学留在书店打工,待到夜晚。只是今天威阿公对他说,现在城砦里乱成一锅粥,很危险,要他在这多呆一夜再回去。
问是发生什么事,威阿公也是一知半解,只听人说道有许多差佬进去了。
林祐立马想到自己的阿妈。
不行,他必须得回去。
林祐告辞了威阿公,不顾劝说,马上赶返至九龙城砦。本来稍有人气的街巷,彼时一片死气沉沉。
踏进城内,屏着气,仿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境地。越走一步,越靠近风暴之眼。林祐手中不知何时被塞进一把刀具,被当作成群情激愤的民众。
叶婆婆还没像其他人一样来得及逃开,便被无情卷入漩涡中。人同花,一齐跌倒在地,被周遭的人无视、无情地践踏。最终被淹没。
闻言,周家明眉头蹙得更深。他和林祐一样,不可能见死不救。
周家明身后护住林祐,劈开一条血路。费尽气力。终于,两人把叶婆婆从地上救扶了起来。
此时的叶婆婆只有一点微弱的意识。
抗争仍在继续,所有的出路被堵死,周家明看着眼前的情景,竟一时不知作何判断。最后,他俩拖扶着叶婆婆,进了一家无人的小店。
店内陈设全被破坏,无一幸免。
他们把叶婆婆搀扶着,坐在椅凳上。林祐轻拍着阿婆的背,一声一声唤着她,直至她渐渐清醒。
叶婆婆看到他俩,颤巍开口:“系你哋救咗我?”
*(是你们救了我?)*
周家明看了看叶婆婆,没有说话。他又看向林祐。两人对上视线。
林祐那双微亮的眼睛也在看着他。
两人之间的气氛从上次不欢而别后开始变得微妙,仿似有层细细的薄膜。此时的林祐不知怎么开口,周家明亦是。
周家明转回视线,点点了头,算是对叶婆婆的回答。
他不能留这多时。周家明转过身,默默往门口走去。
当他打开门,整个人却猛地一顿。
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凝至冰点,恐怖的窒息感紧紧缠绕着他。
——外界已完全变了天。
原本在打击江浙帮的差佬,现在竟与其联合,在大肆抓捕和兴义的人。而本作后方支援的安胜社,拦住了后路,与警方形成一个围堵。
无处可逃。
属于和兴义的世界末日来临了。
周家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的猎物。
设局者反被人作局。
他一切的婉转、隐藏、权变,现如今都成了笑话。
忽然间,周家明觉得好晕,头好痛。无以复加。不知是方才打斗时被人击中额头的缘故,现在开始作痛,还是别的。
周家明的脑子快要炸了。
他用力晃了晃,再抬起头时,惊然发现对面楼上窗口站着史蒂芬。
手握那只酒杯,微笑着向他致敬,带着那不遮掩的挑衅。
一时间,背叛感、欺辱感化作气血在周家明体内冲了上来。
不停地,从额角向下流,划过面庞,滴在了地上。
林祐弯身把屋子里的废料垃圾收拾掉,帮阿妈满地的花装进篮筐。他走到窗边,看到外面曾站着周家明的那根路灯。
一阵凉风吹过,令林祐打了个寒颤。
香港是真的冷了下来。
忽地,林祐问道:“阿妈你说,香港会下雪吗?”
又似在喃喃自语,“会下雪吗?阿妈。”
他猛地回过神,只剩好笑。
以前在广东,雪是罕见。更别提香港了。
林祐转过身,看见他的阿妈还是刚才一副安宁的模样,专注手中。
林祐又叫了几声“阿妈”。
林母一副依旧。
林祐像是猛然发觉了什么,不敢置信地走进,走进。
“阿妈。”林祐说。
林母没有理会。
“阿妈。”林祐提高了音量。
林母依旧,只是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跟前的林祐,问道:“你叫我吗?”
林祐眼神微微震颤,“阿妈......”
医生说,长期的工厂噪音使她的耳膜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想要恢复需尽早做手术,否则这样下去,可能失聪。
林母一知道要花钱做手术,就要拉着林祐的手离开。林祐费力把她拉回来,说他会想办法。林母眼睛含泪,他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就连她自己都没办法。
林祐好不容易接受了这个噩耗,安抚了林母,劝说她接受手术。
两人回到家中。
天花板上那盏吊灯灯光似乎比以往更加灰暗。
无言无语,缓缓流淌的是炒菜的烟火气。
林母似往常一样,给林祐夹菜。林祐更是沉默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毕,林祐就离开了家。
林祐知道,这事告诉他继父也没用。他只能靠自己。
他跑到威阿公的书店,恳请他预付这个月的工钱,还想预支下个月。
威阿公知道林祐的为人,定有难言之隐,很快便给了他。这让林祐感激不尽。
林祐再跑回城砦,挨家挨户地敲门,挨家挨户地借钱。若是受过林祐一家恩泽过的人,便会给一些,大多数情况下则吃闭门羹。
楼上的妓女北姑一听林祐的事由,叹气一声,从鲜艳的钱包中拿出几张,递与他。
楼下的老王阿公心不甘情不愿,碍于面子,便也给了点,还顺手摸了把林祐的腰身。
林祐把哪些借给他钱的人都记了下来。
然而,这些,再加上林祐林母的,还远远不够手术费。
林祐瞒着阿妈,再次跑到医院,哀求医生能不能宽容期限。好在主任是个宽容的人。
钱可交一部分,剩下的缓交,但不可少交。
林祐答应了。无限欢喜。
过了几天,林祐陪着林母住进医院,开始准备手术。
此时,离手术还有两天,离得知这个噩耗已过去七天,离周家明消失已过去半个月......
他吹着夜里的风,望着海面波光,在心里下定决心。下次用打工赚来的钱,买一张船票,到港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