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周家明。
林祐走到门外,金猴条便拿出一大果篮,说道:“这个是给伯母的,等她醒了,你小子给她削个苹果吃吃啊。”
林祐有些昏头,支吾着,“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还有他阿妈的事。
谁知金猴条大手一挥,自豪道:“九龙城就没有我金猴条不知道的事!”随后又猛地捂嘴,降低音量,“所以我大佬就叫我过来看看。”
林祐眼睛一亮,“你大佬,周家明,他现在在哪?”
金猴条这才发现自己又说漏嘴了,真想扇自己一巴掌。他说:“他暂时不方便出面,所以就叫我来啰。”
林祐的视线微微下垂,略显失落。
“对了,还有这个。”金猴条从衣服里掏出一沓东西,交到林祐手中,“这也是明哥叫我交给你的。”
林祐一摸便知这沓东西是什么,厚厚的一沓,可把他吓坏了。他连忙推阻,坚持不要。金猴条也推来阻去,坚持要他收下,不然他回去交不了差。
几个回合下来,林祐只好拿着这沓钱,说:“谢谢你们,我以后会还的。”
金猴条嘿嘿笑说:“那当然,这里面可有我的一小部分老婆本。”他捏起手指,以示小部分,“你当然得还我哦。至于明哥那部分,你不用还也没事。”
最后他收起不正经,说道:“伯母治病最重要,你先拿着,不够再说。”
说罢,便离开了黑漆的走廊,离开了医院。
陈权看着周家明,叹了口气,似不忍心,“都说鬼佬不可深交,不可相信,他们都系双面人。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我猜你现在应该懂了。”
周家明沉默不语。
“这下该如何收场都不知。”权爷说。
这次和兴义成了公敌,大批弟兄被抓捕入狱,想要保释谈何容易。不仅如此,就连周家明也将要面临牢狱之灾,他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自从得知此次消息后,陈权为此操劳了不少,凭借多年的关系与手段,通上通下。最后,他说:“你马上收拾一下飞去越南。”
周家明愕然。
“我去越南?”
陈权瞥了他一眼,厉言:“对。立刻,马上,飞到越南,在差佬找上门之前!”
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周家明做逃犯。
“你去越南帮我打理那边的生意。”只是听上去好听些。
经历这些煎熬的日子,最后他只能逃避。不行。
周家明反驳道:“那那帮弟兄怎么办?”他摇了摇头,坚定地说,“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陈权再无耐心,大叫道:“如果你不想他们被当作‘鲨鱼点心’就听我的话!”
*(黑人物被囚于漆咸营,有的被派遣出境,有的则被扔进大海。)*
周家明怔怔地看着陈权,无言出口。
外面的夜愈深,堂内愈静。
混合着一个数十年帮派历程的辛酸苦辣,流淌进在场每个人的心中。
终于,周家明开口道:“好,权爷。”
众人松了口气。
“不过再给我两天时间,我有点事要做。”
陈权抿了下嘴,最后还是松口了:“随你。”
周家明道了谢,站起身要告辞。
转身之际,却被叫住。
“我知道你在外面认识了什么人。我只想说,你莫不可用上真情。“陈权说,“无花无果。”
周家明没说什么,只道了句“权爷保重”便离开了。
这次,和兴义输的太惨,周家明亦是。把自己的前路输得一塌糊涂。
这些天隐忍躲藏换来一个潜逃海外。
因和兴义,也是为了和兴义。
周家明苦笑着把烟掐灭。
他找到金猴条,询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金猴条说:“钱都给他了。伯母的手术进行得也很顺利。明哥你放心吧。”
周家明松了口气,这几天的一个担忧终于解开了。
金猴条问:“‘祠堂会审’怎么样?权爷说什么了?”一副紧张的神情。
周家明看了他一眼,背靠在墙上,身上的衬衫被折皱刮脏。
“权爷让我去越南帮他管理那边的产业。”
“越南?”金猴条叫起来。越南不比香港,权爷这是叫他先逃为上。没想到这次的事件竟如此严重。
政府现在在严厉打击和兴义的各地产业,包括一些灰色产业。得罪谁也不可得罪政府。只有等这次风头过去,和兴义才有可能渡过危机。
周家明皱着眉,点了点头。
“为了和兴义,我不得不这么做。这次我一个人去,你就待在香港。”
金猴条又叫了起来,“这算什么?大佬去哪我就去哪。我和明哥你一齐把越南的产业做大做强!”
周家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金猴条说,“若是我们去了越南,那油麻地这块谁来负责?权爷?”
周家明深思起来,最后说道:“我想是金坤孝。”
金坤孝?金猴条一噎。此人倒是坐享其成。城府不容小觑。
金猴条思考了起来,但却什么也没想出来,遂放弃。
忽地,他问:“那林祐这小子怎么办?如果我们去了越南。”
这句话让气氛变得更为沉默。
只见周家明低下头,缓缓抽出一支烟,点上。
林祐现在不上课的时间会在书店打工,揾取费用。威阿公知道他家里的事,特意准许他早点放工,让其回医院陪着他阿妈。
林祐很是感激,更加用心做事。他抱着一摞又一摞的杂志,进进出出,从店前的摊子走到仓库,又是清点,又是上货。把没用的废书堆叠在一起,到时候打包卖废品。
林祐一边做事,一边和威阿公唠家常,抑或是逗下店里的孩童仔。
一位小男仔拿着手上的公仔书,跑向林祐,对他说:“我睇完呢本公仔书,可唔可以唔该你帮我攞下下集?”声音软糯,好不可爱。
*(我看完这本漫画书,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拿下下集呀?)*
林祐欣然,立刻帮他去找。当他从书架上找到这部漫画的续集,交给男孩时,一转头,却发现他已不在原地。
不远处有孩子的嬉闹声。
林祐抬头,定睛一看,怔住了。
他看到周家明被围在一群孩子中间,眉开眼笑地在给他们分发糖果。
“明哥哥,明哥哥.......”细路仔们欢叫着。
以前周家明来书店接林祐时,都会带点好吃的给这里的孩子们。他们都记住了周家明,很喜欢这位大哥哥。
周家明直起身,穿着一套朴素的白衬衫和西裤,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怔在原地的林祐。
嘴角轻泛笑意。
两人似久别再重逢,谁也不先言一句。没有千言万语,只有周家明的一声“好久不见”。
听见这句话时,林祐有股想哭的冲动,鼻尖一酸。
身后的威阿公朝林祐挤了挤眼,说道:“祐仔,你可以放工了。”
林母虽说是在养病,但好在手术顺利,不成大碍,过几日便可出院。现在住院也是无聊。一看到周家明来了,眼睛一亮。
“家明你怎么来了?”林母惊喜道。
周家明放下果篮,说:“伯母生病,我自然过来看望一下。”
“好久没见到你了。”
这句话也说出了林祐的心声。
周家明惭愧道:“店里缺人手,太忙了。所以我这才过来看你。”
林母笑道:“我不要紧。是林祐,他经常出去找你玩。”
找我?周家明微微一皱,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自己不出现的那些天里,林祐一直在找他。顿时,周家明的心像是被揉皱一般,泡在醋缸里,酸沉酸沉的。
与林母寒暄了一会,不打扰她休息,周家明便起身告辞。林祐把他送出门外。
走廊里,周家明站在林祐面前,微低着头,轻道:“对不起。”
黯淡中那双晶莹的眼睛望着林祐。
林祐喉间一哽,无言相对。
两人任由着沉默慢慢把他们浸没,像是不约而同,心照不宣。
终于,林祐说了句:“对了,你的钱,我会还你。”
周家明一愣,笑了笑,点了点头又摇了几下,说:“不用。”最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拿取一张递与林祐。
林祐接过,是张明天的电影票。
周家明看着林祐,说道:“你一定要来哦,我会等你的。”
林祐捏着这张电影票,点点头,“好。”
周家明笑了起来。林祐见他站着良久,仿佛还有话要说,便问:“你还想对我说什么吗?”
周家明愣了一下,仿似犹豫,最后说道:“没有......我先走了。”他转过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明天见。”
“明天见。”林祐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看电影,而且还是跟周家明。林祐早早地来到了电影院,在门口等着,想给周家明一个惊喜。香港的秋天也算是秋高气爽,今天的他穿了件褐色针织开衫。
电影院门前,不少摊贩在兜售爆米花、气球、玩具。楼上的外壁挂着当月最红的电影海报,譬如醉拳,卖身契等电影。门口也贴着许多电影字报,招人耳目。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林祐一会儿看着大厅的壁钟时间,一会儿期待望向涌来的人群,想去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容。
时间在不断地流逝,时针从五指向七。
人愈来愈少。
林祐没有见到周家明的身影。
他依旧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前。
天光黯淡,直至夜幕。无情流逝。
不时过了多久,“叮”的一声,电影放映结束。人群又开始涌出,热闹之际,宛如上映前。
林祐被人群推来囊去,他失落地看着他们,一对又一对。
忽地,老天变脸如闪电霹雳,狂作暴风雨。
在叽叽喳喳声中,人群散去,电影院厅前一下子又冷静了下来。
林祐望着天上落下的雨,又望向周边。四下无人。
他轻叹一声。
雨势渐小,只有奚落灯光的街道上,林祐一个人回家去。
他把身上的开衫,当作雨披,盖在头上,以挡风雨。路势崎岖,他跑着跑着,不免踩到水坑,湿去大半裤脚。雨落在衣服上,顺流到他的脸上,此时的秋雨却还有点温热。
林祐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流进心里,滴进心里,荡漾出一圈一圈的酸楚。
口袋里的电影票已被雨水冲了个稀烂如泥。
正当林祐跑到狮子石街时,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大喊他的名字。
“阿祐,阿祐。”
是那熟悉的声音。
林祐拼命地眨眼,想让遮蔽视线的睫毛上的雨水滴下,他想继续跑开,但脚在这一声的叫唤后,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周家明撑着一把伞,跑到林祐面前,看着他被淋湿的样子,心疼地不停拿手,拿衣角擦去林祐头上、脸上的水。周家明把伞往林祐身上倾斜,自己被淋湿大半。
“下雨了,你怎么不多等我一会?”周家明心疼说道。
林祐握住他动作的手,慢慢放下,说:“电影都结束了,我还留在那做什么?”
周家明一噎,自知理亏,道歉道:“我对不起你。让你久等。”说完,他从身上摸出那张电影票,“这是我最喜欢的电影,很想和你一起看的电影。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但......请你原谅我。”
林祐看着周家明低下的那张脸,额头的碎发被雨水濡湿一片,沿着他那高挺的鼻梁流落,一切显得如此诚挚且真心。
林祐咳了几声,微微偏头,“我,原谅你了。”
“真的?”周家明变得眉开眼笑,丝毫不顾自己快成了一只落汤鸡。
随后,他突然问道:“如果电影不散场的话,你还会不会等我久点?”
林祐想了想,并点了点头。
周家明欣喜过望,一把抱住了林祐,趴在他的颈间。林祐一时间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只感受着周家明温热的鼻息。
两人同在一张伞下,足以抵抗狂风暴雨。
正当两人情意愈浓之时,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轿车无情凌厉地从两人身旁驶过,溅起一起“狂浪”。幸好周家明眼疾手快,拉着林祐退后了几步。
车停在了不远处。
周家明微恼地看向那辆车,当看到车牌时,一阵慌乱袭来。
只见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位身着华服的老人。但看样子,不像某家的老爷,却像是个游刃有余的管家。
钟义举着伞,走到周家明跟前,说道:“家明,时间到了。该启程了。”
“不是说好两天时间吗?”周家明道。
此时,车内传来一阵威严的咳嗽声,让人不得不臣服。
周家明知道,权爷正在车上。
周家明看着一脸雾水的林祐,示意钟义另寻去处谈论。
他把自己的伞交给林祐,轻轻捏了捏林祐的手,以示安慰。随后便跟着管家去了较远处交谈。
谈论声极小,抑或是雨势过大,林祐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恍恍惚惚看见周家明脸上时而的悲伤,时而的无奈与慌乱。
林祐突然有种感觉,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这么一站,便是两个世界的人。
“家明,你必须现在就要启程。”钟义毫不客气地说道。
周家明气极反笑。
气他们不守信用,气他们不在意他的让步,没让他好好作个道别。
周家明不耐与钟义争辩,转身就要向林祐走去。然而没走几步,车窗被摇了下来,陈权威道:“家明,时间不等人。”
周家明停下脚步。此时的他完全暴露在雨中,毫无别的想法。
“......”
“明白了,权爷。”
说完,他跑向林祐,躲进林祐的伞下。
周家明微笑着拉起林祐的左手,眼中的光却慢慢黯淡下去。最后,他说道:“阿祐,等我。”
周家明轻轻捏了捏林祐的手,最终坐上车离开了。
林祐站在大雨里,望着驶离的轿车,不知最终会驶向何地。
周家明也没有等到林祐作出回答。
林母很快就出院了,现在在家养病休息。家中的李叔总是进进出出,一副心虚,问他怎么回事,却什么也不肯说,只想着要钱。
周家明随着他那句“等我”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林祐依旧有找过他。
跑遍了九龙所有的街道,跑到了今宵阁。里面富丽堂皇,一片萎靡,与之前见过的很不一样。
林祐在五光十色的镭射灯下找到一位侍应生。
林祐问他:“唔该,请问周家明系咪喺呢度呀?”
*(打扰一下,请问周家明是不是在这里啊?)*
侍应生疑惑道:“冇。”
*(没有。)*
林祐有些急了,说道:“点解会冇?佢系你哋呢度嘅大佬。”
*(怎么会没有?他可是你们这里的大佬。)*
“大佬?”侍应生嗤笑一声,“呢度有黄家明、陈家明、林家明、董家明,就系冇周家明,先生。”
*(这里有黄家明、陈家明、林家明、董家明,就是没有周家明,先生。)*
林祐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急道:“你系唔系搞错咗,点会冇......”
*(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没有......)*
侍应生大声道:“我只系新嚟嘅,你唔好为难我啊。而且我哋大佬姓金,叫金坤孝。”
*(我只是新来的,你不要为难我啊。而且我们大佬姓金,叫金坤孝。)*
侍应生看了眼林祐,便走开了。
林祐失落地走回家中。
周家明就像是一场幻梦,在香港蒸发掉了,只留存在林祐的脑海中。
不用说全世界,只是在香港又有多少个人叫家明。黄家明、陈家明、林家明、董家明......又有多少个人叫周家明。太多太多。
家明家明,听起来过于普通,却是个印记,深深烙于林祐心中。
林祐走进巷道,四五个孩童结伴成群从他身边跑过。走上昏暗的楼梯间,迎面遇上住在楼上的女人。
穿扮靓丽淡雅,发髻梳的整整齐齐,显出精气神。她是名北姑,大家应该晓得北姑是做什么的。
今天的她看起来与往常不同,遇见林祐,笑着拿出一包小喜糖递给他。
林祐看看这包喜糖,又看看她。
只听她笑道:“我要结婚了。”
林祐认真听着,她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她说:“我很快就要走了,离开香港,去台湾。”
“是吗?”
女人点了点头,“有个男人愿意带着我走,我便去了。”
林祐明白,真心祝福着她。
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嘲般道:“若我再年轻个几十岁,就去选港姐。不似现在。哎,男人总是薄情的,一来二去,眨眼间就消失不见。现在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我,我也算是熬到头了吧。”她笑了下。
零沽色笑的一生只不过揾个温心老契。
*(温心老契:情人,也指嫖客。)*
不知不觉,女人说了那么多。她告辞离开了楼梯间。
林祐回到家中,帮阿妈打理家务,吃完晚饭。夜深,躺在床上。
他想着女人对他说的话。
情深意重,如梦幻影。男女之间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和周,岂不是有花无果。
听着每架飞机从城砦上方呼啸而过的声音,林祐都会想,周家明是不是在这架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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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章!
周家明走后的一个月,一切都归常,只是林祐偶尔想起时,内心会隐隐作痛。他辞去书店的兼职,专心备考会考。林母找了份轻松的工作,薪水不比以前,但好在不用受工厂噪音的折磨。
城砦仿佛忘却了之前的风暴,一切过后,步入正轨。
正当林祐认为生活就这么进行下去时,老天给他来了个天旋地转的颠覆。
林祐放学回家,却发现邻居在用一种奇怪又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一位好心老伯过来同林祐说:“阿祐,你赶快回去看看。”口气焦急。
楼下王公突然大骂:“我早就知道他们一家都是老赖,这小子之前借我钱到现在也没还!”
楼上忽地传来一阵打砸的动静,林祐心中警铃大作,立马冲了上去。
门没有关,屋里的许多东西都被扔出门外。屋内糟杂碎片,一地狼藉。林母跪在地上,额头正汩汩冒血。
林祐见状,立刻冲上前去,大喊着:“阿妈,阿妈!”却被两个彪形大汉抓住臂膀,不得去路。
只见刀疤荣悠哉游哉地走了过来,一身横肉,极其不屑与嚣张。
他看向林祐,眯起眼,上下打量,问道:“你就是林祐?”
林祐奋力挣扎着,说道:“对,我就是林祐。有什么冲我来,放过我阿妈。”
刀疤荣冷笑道:“冲你来?这次,我是冲你们一家来的。”他拿起一樽花瓶,猛地摔向地面,瞬间四分五裂,“欠我的钱是时候该还给我了!”
林祐一怔,反应道:“钱?我们没有欠过你的钱。你不要血口喷人。”语气锋利。
刀疤荣一听,怒了起来。招了招手指,“给我打。”
一瞬间,拳头腿脚从四面八方向林祐袭来,人多势众,他根本无力还手,硬是被打的头破血流,吐出一口口的血水来。
“啊啊啊啊——”林母哀恸着,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向刀疤荣移去,不断磕头,嘴里念着“不要打我的仔,要打就打我。不要打我仔啊......”
她拼命地摇头,磕头,血流满面,却换不来一丝的怜悯。
林祐被扔在林母面前,林母立刻上前护住了他。
“阿祐...阿祐......”
林祐撑着已经肿胀的眼皮,看着林母,嘴角扯出一丝微微笑,还流着鲜血。身上的校服已变得污糟不堪。
“说我冤你们?”刀疤荣叫道。
林母又惊又怕,哭着摇着头,抿着嘴唇,只敢发出呜呜咽的哭声。
刀疤荣拿出一张纸,弯下身,递到林祐两母子面前,“这就是你家写给我的欠条!”
林母看着欠条上的内容,又看到底下的签字。正是李叔的名字。
顿时,林母哀怨的眼神变得呆滞又空洞,仿佛木住一般,被深深的绝望给填满。她流血的嘴角微微在抽动,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眼角渗出一行行的清泪。
林祐看到,这上面的欠款对他们而言是笔天文数字。
刀疤荣嗤笑着,“这下还说我冤你们吗?你爹不知道逃到哪里了,我找你们追债不是天经地义?”谬言不惭。
林祐求他,求他能宽限一段时间,让他们慢慢还上。但刀疤荣绝不松口,仿佛要置他们于死地才肯罢休。
“没钱还是吧?”刀疤荣怒道,一甩手,“给我砸,给我打。”反正全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排山倒海的倾泄声将在场所有人包围,碎片激起,又落下。凄厉。
刀疤荣兴奋不止,不停问着:“还说我冤枉你吗?冤枉你吗?”
林母哭摇着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沉重的打击已经让她的耳朵伤上加伤,完全听不清了。
刀疤荣哈哈大笑,“原来是个聋的!”
众人拿着红色的喷漆在墙面上毫不留情地喷上“欠债还钱”“还钱”等字眼。
刀疤荣一把抓起林祐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你说,是我冤枉你了吗?还钱!”
“还钱,还钱,还钱!”其他人大叫着。
林祐虚弱地看着刀疤荣猖狂的模样,突然眼神一狠,一咬牙,狠狠拿头撞了上去,刀疤荣额头瞬间鼓出一个大包。
“我操你全家。”刀疤荣扔下林祐,呲牙咧嘴,捂着自己的额头。
其他人见状,想冲上去把林祐给打一顿帮自己的大佬出气。却没想到刀疤荣制止了他们。
只见他从角落里的酒箱里拿出一瓶酒,走向林祐,猛地砸向他的头,瓶子霎那间爆裂,林祐被打倒在地。
“阿祐——!!”林母痛苦地大叫着,扑到林祐身上。血水模糊了林祐整张脸,他双眼紧闭,彻底晕了过去。
由于精神濒临崩溃,林母突然愤怒地哀叫着,从地上抓起碎片,向刀疤荣冲去,想插进其喉咙,未料到却被其一个还手反击——
鲜血飞溅在墙上,艳过红漆,直直地流了下来,流到地上......
一行人退了出去。
刀疤荣打通了那串号码。
“还得是你有办法。”刀疤荣大笑道,“我正愁怎样才能报复周家明,你就告诉我原来他还藏着这么一个人。”
对方只是一声轻笑,随即挂断了电话。
刀疤荣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不计较。
林祐头系白布,披麻戴孝,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手里还捧着一块牌位。面容枯槁,身形瘦弱不少,眼眶泛着深深的红色。
队伍奏着丧乐,白幡随风飘动,白纸纷飞,齐齐整整地走向了山里。
林母葬在了城寨后面的一座半山坡上。那里葬了许多城寨居民,也葬了许多偷渡者。
众人将棺材放入坑中,堆起一个小土坡,最后才离开。
林祐跪在地上,低着头,最终忍不住恸哭起来。深红的眼眶涌出不断的泪水,彷佛流不尽。
他扑在碑前,不停地哭,不断地喃喃着,听不真切。
哭了一会儿,他睁开婆娑的泪眼,问道:“阿妈,我们为什么会来香港?”
答案飘散在风中。
为什么要来香港?
他们一家人怀着最美好的期望,不辞艰辛地来到这片土地,想着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到头来却是这样的命运。
香港,英雄地,无情地。
掩埋了许多人普普通通悲惨的一生。
林祐留下无数眼泪。有时候你会爱上一个地方,因为某些人。曾经林祐以为只要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哪里不是家?最重要的不是什么地方,屋檐瓦片遮头,而是人。然而现在,自己所珍视的人一个个离他远去。
至此,他对香港已再无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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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就会开启几年后的篇章(捂脸)
1978年,任何内地非法入境者只要成功抵达香港市区,便可成为合法居民留在香港。一时之间,无数难民偷渡来港,也是在那年,林祐一家来到了香港。
1980年,香港取消抵垒政策,对非法入境者采取即捕即解政策。但这依旧抵御不了巨大的逃港浪潮,人们前仆后继,无数偷渡者惨遭遣返,又有许多人就死在了渡港的路上。
1984年,对于香港人民最重要的一年。中英签署联合声明,对香港的自主权做出定夺。从那以后,九七成了香港人心目中不可磨灭的数字印记。
那时候,一种不用言说即可意会的焦虑与彷徨在香港市民之间蔓延,电视节目时不时谈起九七之约,邻里间饭余谈资总是围绕着九七,就连任何题材的电影都会提一嘴终将来临的九七大限,借此来表达出每个香港人都在关心的问题:
他们到底该何去何从?
无法抛开身份认同来谈归宿,或许,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归宿。他们不愿被不安感掌控,更愿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他们变卖掉在香港的一切,变卖掉痛苦,变卖掉理想来做筹码;抛弃在香港已筑多年的巢,劳燕分飞,各奔未来。阿飞就是每个香港人,香港人就是只无脚鸟。
也是从这一年,香港开启第一波移民潮。
街上的报童拿着张张今日报纸,大声叫卖着“香港大限,人人自危”的言论,宣扬着恐慌的气氛。偌大的版面,上面印刷着关于中英联合声明的报道;翻到另一面,一则帮派新闻“和兴义话事人陈权离世,前心腹疑似归港”占据了一块不大不小的位置。其余则是邻里纠纷,感情纠缠等鸡毛蒜皮与娱乐。
林祐听着广播里的新闻播报,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走回去。
他穿着一件风衣,每走一步,一群白鸽便从他身边飞散,像块流动的白色幕布。彼时的他比六年前的自己显得愈加成熟,褪去青涩,更像个大人。
这六年间没有什么大风大浪,香港一步步成为亚洲金融中心,林祐过得也很平稳。
林母死后,林祐便不再继续读书,早早出了社会,在一家西餐厅工作,债慢慢还清,也慢慢搬离了九龙城砦。虽说免不了不少遗憾,但这种安定的生活已经让林祐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