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得对。但我没有出租这些书,这是我爹的收藏,老爷子死了之后,我住在这店里,他的收藏没地方可放,只能跟着我在这儿。”
此话一出,四周静了静。
黄肩章放低声音说:“我刚夸了你是个好青年,小伙子,认罪态度好,才能争取从轻发落。”
“没有罪怎么认?这些书对我来说,是我爹的遗物。你们说这些书不好,我很认同,现在我把遗物都拿出来,准备烧给我爹。”
“……”
监管人员才发现场上的布置很诡异。禁书整齐地围成U字,中间放着个折叠桌,桌上一张黑白照,拍得人栩栩如生,眼神灵动。三元介绍道:“这位是我爹邬有义。先父于一年半前过世,留下这家店给我。他本人人品正直,绝不出租违禁漫画,这一大堆都是私藏珍品,自己看着乐的。”
“你……你要当街烧书?”黄肩章额头出汗,“这可不行。”
三元拿出一张纸,“我申请了许可证,在两点到五点之间,可以在这个范围内烧纸祭祀先人。”
“喂喂!”白Polo大声说,“不是烧纸的问题,这些书是证物。”
三元一笑:“个人看书不犯法吧,不犯法,何来证物?”
黄肩章跟白Polo面面相觑,那边三元和番仔已经点着了铁桶,把书一本本投入烈火。白Polo骂道:“滑头!我们看走眼了,你说出租记录还在吗?”
“必然不在了。”
其他人抱怨他俩办事草率,两人也很脑火:出租店这种上古时代的产物,谁有经验去滴水不漏地应对?何况邬三元看上去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
他们一商量,准备进店里好好搜查,要完全毁灭证据,哪有那么容易!
烟雾窜上福星街上空,年轻好事的都来凑热闹,体验烧东西的痛快。混乱之间,一辆车停在了门口。福星街是条死路,很少汽车会进来,更甭说一辆闪着太阳光的保时捷。
黑色保时捷的车门向上打开,走出一双肉色丝袜匀称的腿。这女人很多人见过,她自称是复兴中学老师,正是因为她的举报才有了这出闹剧。三元停下手,戒备地看着不速之客。
另一边的车门也开了,从司机位,一个男人拿着咖啡走出来。
“真热闹,在干什么呢?”他慢悠悠地走到火桶前。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他身上,三元迎着这人,微微仰头。
这人是谁?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直觉告诉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这人是冲他来的。
那人好奇地看着火焰,“邬三元,你为什么要烧书?”
“咦,我们认识?”
那人也不转弯抹角:“我是海音,昨天我的助手把名片给你了,你应该记得。”
邬三元当然印象深刻,可他耸耸肩道:“不记得。”
“那我们现在认识了,”海音伸出手,微微一笑。他笑起来跟三元是两个极端,冷飕飕的,春日刮起的一阵山风。两人掌心握了握,虽然没怎么使劲,三元感觉这人的手蛮有力的,警戒心飙到了最高值。
这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他找人举报,当然是想弄死我了——我一小蝼蚁,值得被一个开保时捷的弄死?三元左思右想,实在想不明白海音的企图。
海音见三元态度冷淡,也不以为意,拿起漫画随手翻起来。
三元只好把注意力放回到火桶上,他必须尽快把书烧光。番仔用手肘碰了碰他,“这位爷何方神圣?”“你去问他。”“看上去不好接近哦。”三元心想,谁愿意接近这样的人?现在他后背湿湿的,光是握手,他就出了身冷汗。
番仔笑道:“蛮帅的。”
“别看了,干活儿去!”
话是这么说,三元却控制不住时时瞟向海音。帅不帅他没感觉,他只觉得怪。海音戴着黑框眼镜,一手拿着咖啡,一手优雅地翻着书,这姿态如果看的是卡尔维诺、大江健三郎,或者专业杂志都算风景,可他翻的是黄漫啊,看封面还是多人捆绑工具向的。
三元的手肘起了鸡皮疙瘩。
店里的执法人员忙了好一阵,直接把前台的电脑搬了出来。白Polo看着三元的眼神,就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三元只好蹲下来,继续他的“祭祀”大业,免得直接跟他起冲突。当然他们有权力查抄店里的物件,三元无力阻止。
一直置身事外的海音,终于放下黄漫,关注事态发展。三元忍不住问他:“这书喜欢不?喜欢送你。”
“好啊,多谢了邬老板。”
“不用客气。”
海音蹲在三元的身边。三元感到这个距离太近,往旁边挪了挪。
“你把出租记录全部删了?”海音轻声说:“你是傻瓜吗,有硬件在,数据复原很容易。”
“关你什么事,”三元跟这人完全不熟,这种语气实在让人恼火。
“这样吧,我帮你把电脑砸了。”
“啊?”
海音笑道:“你自己砸的话太猖狂了,我车后有棒球棍,等会儿我拿着棍,趁他们忙乱的时候把你的主机砸烂。我说你欠了我五十万不还,我砸你的东西泄愤,行吗?”
“你干嘛要帮我?”
海音拿起漫画:“一物换一物。”
“海音先生,我不是傻瓜,我相信你也没什么精神问题,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
“我帮你度过难关,你陪我吃一顿饭,我们坐下来好好聊。”
“你想请我吃饭,直说就好了,”三元端详眼前的陌生人,透过眼镜,那双眼睛理智聪明,实在不像个神经病,“但我不一定去。”
海音呵地笑了出来,“这个交易不值得吗?”
“交个狗屁!”三元决定不跟他假惺惺,“砸了电脑也没用,他们要查的话,可以去找软件平台要数据,你去把人公司的主机也砸了?”
海音被勾起了兴趣,“那你想怎么办?”
这次三元主动凑近他,耳语说:“大哥,唯一的证据就是书。我跟你说一个行内的事,扫描记录的是书的编号,没了编号,他们啥也对不上。”
海音翻开手上的书,封面封底版权页书脊,什么痕迹都没有。三元指着炉子里烧成一团的塑料书皮,“编号在那呢。”
在烧书之前,三元早把所有书皮褪下,混在书本里一起毁尸灭迹。他大张旗鼓要祭祀,就是掩盖这行为。没有编号的书,就像没有指纹、没有脸孔的人,怎样证明他是凶手?当然他们执意要一本本比对,也能找出痕迹,可这工作量就大了,三元知道自己不值当被如此对待。
眼见书皮在桶里融化,所有的证据快要化为乌有,三元得意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不跟你吃饭,也不想跟你谈,你要跟我谈什么,我没兴趣知道。拜拜了海音先生。书你拿去——建议你别大庭广众下看,太他妈变态了。”
海音跟着站了起来。三元这一招,他是完全没预料到,不由得对这小书店老板刮目相看。他把那本黄漫扔进火桶里,顺手把喝完的咖啡也扔进去,“好,下次我去你店里看。”
“欢迎办卡,”三元言不由衷说,“我给您打折。”
“嗯,你店里藏着那么多好东西,带我去看看。”
三元心一凛,后背又出冷汗。他暗骂自己没出息,怕这个海音做甚?但这人实在奇奇怪怪的,他知道店里所有的暗箱操作,包括地下室、暗格、没拿出来的书、以及……其他?三元有一种老巢被侵入的不适。
海音走回他的保时捷,旁边跟着不发一言“复兴中学老师”张悦。张悦向三元微笑颔首,以示告别,海音却头也不回,留下没有感情的背影。
邬三元心里骂了一句:“以后再来,我叫小尼用咖啡毒死你!”
三元险险过了这一关,最后因“经营不规范”被罚两千块钱了事。
他肉疼钱,心疼烧掉的书,也懊恼自己得罪了市监管的人。最烦的是,他不知道这飞来横祸源于什么。
海音年龄不大,跟他爹邬有义应该没纠葛。情敌是不可能的,生意对手更是扯淡,以他爹的脾性和能力,一只苍蝇都得罪不了。
三元把遗照放回原处,感叹道:“这事算是解决了,保佑我顺顺利利,怪人烂人别来捣乱。”看着父亲的脸,三元呆呆出神。
邬有义是个是个跟谁都乐呵呵的宅男,这辈子最石破天惊的事,就是抵押自家房子,开了这家漫画店。
那时候三元七岁,刚上的小学,有一天邬有义牵着他的小手,来到这条死路。正在装修的房子很脏,到处都是石块和水泥的腥味,他爹把他领到一个大坑前说:“以后这里会变成一个密室。小元知道密室是啥吗?”
三元愕然地摇摇头,问妈妈:“密室是啥啊?”妈妈一边收拾垃圾,一边冷冷地说:“把人关起来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他爸呵呵笑:“别吓着孩子。”
“你才吓人呢邬有义!20年!你卖了房,签了个20年租约,你看周围谁不说你傻逼。”
“哎,在孩子跟前别说脏话嘛,”邬有义低眉顺眼,用孙子的语气说:“老婆息怒哈。租约签得越久越便宜,这里毕竟是市中心,不信你问问去,方圆十公里,有比我们家租得便宜的?”
“就这点出息。”
父亲讨好地拿出一把钥匙,套手指上转圈圈,皮质钥匙扣上刻着“志在千里”四字。
母亲冷笑,三元也陪她冷笑。他打小就跟母亲一伙,跟母亲一样讨厌这家漫画店。如果有人问他,邬三元你有什么梦想呢?第一个升上脑子的,就是父亲和母亲站在坑前的画面。梦想就是傻逼,这是他童年的教育之一。
但公平地说,邬有义也不是光会做梦,漫画店刚开那几年生意非常好,书多又齐全,位置也算方便,更重要的是他爸拥有那种二次元的磁力,吸引到很多同好。他确实赚了比上班更多的钱,而且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整个人都活力勃发,非常快乐。
这张遗照就是那时候拍的,邬有义眼睛有光,征服了全宇宙。
三元把遗照退回暗格里,回到了现实中,脚步声响,有人走进了店里。
“哗,今儿老板发大财,宾客盈门啊,”张震威走进店里,左右张望。
店里寥寥三四个客人,都是被烧书壮举吸引来的路人,多半不会办卡。另外还有一对戴着紫发的姐妹花,实际上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两人是狂热coser,常常来店里拍照和租漫画。确实比平时人多,平时这时间,野猫都不进来的。
三元神色严肃地拉住张震威:“查到海音的背景了?”
“嗯,听好了兄弟。此君28岁,生于杭州,家里做皮革厂的,家境殷实,十四岁去英国留学,两年前回国创办了一个叫浪游人的进口食品公司,做得蛮好,半年前在复兴路开了一家很火的店。以上。”
“就这?”
“难不成你想知道他内裤穿什么牌子?”
“不是,他这人生轨迹,跟我毫无关系啊。”
“我就不懂了,”张震威抱着手,“他都约你吃饭了,你干嘛不大大方方地赴约,直接问他去?”
“我这不为了耍帅吗!答应他就是认输。”
“幼稚,”朱小尼走进来,咖啡一手一杯,交给张震威和三元,“你们男孩子怎么整天赢啊输啊,好好商量不行。”
“他对我充满敌意,”三元辩解道,“这个人如果抱着好意,那必定是先按门铃,自我介绍,再请我喝个酒吃个饭,这才叫谈事儿。他一来先搞举报!”
“那倒是,”朱小尼同仇敌忾道:“不准人欺负我们三元!我们主动出击,找他要个解释,对吧张大状。”
张震威唯唯诺诺地嗯了一声,朱小尼一看他,他就紧张,一跟他说话,他的手都在抖。连忙喝咖啡掩饰,结果喝得太急,咖啡液往下流淌到衬衫上。三元乐出了声,一边拿纸巾帮他擦拭,一边嘲道:“就这点出息。”
说完这话,他愣了愣,这话哪里听过?
他脑中灵光一现,突然跑到门口,从仙人掌的后边儿,摸出一串钥匙。店里的钥匙一直非常隐秘地藏在盆栽后,老客人和所有街坊都知道。上午三元犯懒不开店,晚上三元出去玩、睡大觉,谁想进来,自己掏钥匙好了。
三元把钥匙摊在手上:“从我爸开店那天,这钥匙扣就没换过。”
“这有什么玄虚吗?”
“钥匙扣是好牛皮做的,”三元展示刻着“志在千里”的皮面,经过多年摩挲,皮面更有光泽。翻过去,后面刻着小logo,是个“海”字。
三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朱小尼发问:“所以呢?”
“这钥匙是房东给我爸的啊!海音姓海对不对,海音家做皮革的对不对?”
“我操!”张律师表达了他的心声。
三元翻出了租房合同,厚厚的一沓纸,被收在透明文件夹里。他的房东果然是“海潮皮具制造厂”,签名的法人叫海云天。
三人击掌!原来是这么回事。
下午四点多,复兴路开始堵车。邬三元和朱小尼在人行道驻足了会儿,就被行人挤到了星巴克的玻璃门前。虽然也是笔直一条街,他们在这繁华街道上却不辨方向,不知道怎么走。
朱小尼拉着三元的手臂:“我们先进去吃块蛋糕吧。”
“三十多块一个蛋糕,不如回去吃你自己店里的。”
“我店里是工厂货。”
“星巴克不是?”
朱小尼不太情愿,她答应陪三元来刺探敌情,主要是为了在复兴街吃吃喝喝。但他们预算有限,说好了只花两百块,在星巴克随便一坐,两人就得花几十一百的,于是便从了三元,继续在人流里披荆斩棘。
城里新鲜新奇的东西,一半集中在人流如织的复兴路,除了几家连锁,其他店都是开开关关,很快会换一番面貌。
三元跟朱小尼买了冰淇淋,边吃边观察两边排长队的店铺。三元很不理解:“你说这些排队的人真知道自己买什么吗,还是有队就排?”
“他们不用工作挣钱吗?”朱小尼羡慕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时间?”
“可能就咱俩是孤魂野鬼,自负盈亏,他们都可以上班摸鱼。”看着衣着光鲜的同龄人,两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朱小尼拍了下手:“刚想起来,今天是周末。”
“周末?啊……”
漫画店没所谓的旺季淡季,也没有什么周末人流,别人的日子都是有盼头的,周末就是他们的盼头,或者在周末花钱,或者在周末赚钱;而三元已经很久没听过“周末”这个词了。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浑身不自在。
“走吧小尼,我们回家吃炒粉。”
“我们刚来不到半小时。你不是要去找海音吗,我们连他的屁都没闻到。”
“我累了。”
朱小尼执拗起来:“打起精神!海音知道你藏着黄漫,知道你家哪里有暗格,而你连他的窝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话戳中了三元,他对海音突然就很窝火,“对,那王八蛋……诶,那王八蛋在那边。”
原来队伍的尽头就是“浪游人”。门面是复古暗棕色调,门口没有座位,没有叫号机器,只有穿着帅气三件套的店员,永久性微笑挂脸上,忙碌地安排长长的人龙进店。
他们都很好奇里面卖什么,可是被店员拒之门外,“两位,队尾在那边呢。”
“我们不是来买东西的——对了,你们卖什么啊?”
“我们家售卖的是巴黎原装进口巧克力,每周坐飞机过来,保质期只有18天。”
“那卖不完的怎么办?”
店员看着朱小尼,轻蔑笑道:“只能扔掉了,我们不卖过了赏味期的食物。”
店员不再理会他们。朱小尼不爽道:“我又没跟他要巧克力。”
“你想不想吃?”
“想。”
“你们进来吧,”一个好听的女声说,“存货没多少了,现在排队也买不到了。”队伍听到这话,纷纷哗然。大家都着急起来,催促店员说:“这么快卖完了吗,什么时候能进去?”
在杂乱的背景音中,邬三元打招呼道:“中学老师好!”
“老师”张悦笑道:“邬老板好,你们快进来,想吃什么?可以先尝后买。”
他们在队伍的怒视中,施施然走进了店面。这店不像买吃的,反而像珠宝店,中间一道旋转楼梯通向二层的座位。
三元一眼就看见海音。此人正在柜台前招待客人,即使在卖东西,他身上也没多少热乎劲儿,就像他卖的不是食物,而是没指望你听懂的哲学理论。他这人看上去聪明而冷漠——偏偏有人吃这一套,他的客人不停地对着他笑,简直就有点诌媚了。
海音发现了他,远远地抬了抬手。三元脖子后一阵寒意,起了鸡皮疙瘩,不知道为什么,海音对他一种见鬼的效果,每回海音对他笑,他就觉得背后灵在耳边吹风。
见海音没有过来的意思,三元便把目光放在柜台上。朱小尼已经在试吃,银托盘上放着指甲大的巧克力,旁边摆着比巧克力大三倍的卡片,写着名字、产地和配料。三元的心吊了起来,这些宝贝一看就便宜不了。
“好吃吗?”三元希望朱小尼能回答“都他妈垃圾”。
她一边嚼着,一边在三元耳边说:“尝不出味儿,太贵了!我们转头就走很丢人,我想先尝几块再溜。”
“这不更丢人,”三元咬着牙说。海音正看着呢,那目光贴着他后背,冷风呼呼吹。
三元挺了挺腰,指着巧克力排说:“这来一块,那个来一块,对,就这块。就这些,结账吧。”他特地选了没有坚果,又没什么日本柚子、土耳其椰枣啥的,猜想应该是最便宜的吧?
店员说,“一共231克,七百二十七块八毛钱,谢谢。”
“不客气。”
朱小尼阻止他扫码,打眼色说:“你疯了!”三元强颜欢笑道:“你不是不想吃工厂货吗,这都是手工制作,手工值这个钱。”
张悦在旁边附和:“邬老板懂行,单一产地的巧克力,每个风味和处理方式都不一样,工序非常复杂。”
朱小尼很实际地说:“做烧饼也很费事,面粉也是单一产地,芝麻还得现炒,一个烧饼一块八。”
张悦有教养地笑着:“也是,卖烧饼真不容易。”
“不要收客人的钱,”海音来到他们身边,“这些请邬老板吃,难得来一趟,再挑一些吧。”
三元甜美地笑道:“多谢了,又不是什么大钱,不能让您做亏钱买卖。”
“你肯来见我,我就不吃亏。”
三元内心一震,这话听着太他妈别扭了!正想着怎样把七百块扔海音脸上,就听朱小尼说:“帅哥老板真够朋友。但感情归感情,不能白白收你礼物。”
三元感激地看向朱小尼。朱小尼拿出手机:“我来扫吧,服务员麻烦结个账。”
海音不再勉强。
巧克力包得异常精美,细心摆在纸袋里,封上“The Wanderer”的贴纸。邬三元接过纸袋,体验到了即被极致重视,又被华丽诈骗的冤大头感。他很后悔来到复兴路,为什么要对海音好奇?此人不管有什么意图,自己守着乌有乡的堡垒就好了。叠加这700块钱的损失,他对海音更是厌恶。
正想离开这假惺惺的店,海音叫住他,“你这就走了?”
“嗯哪。”
“你来这儿真是买巧克力的?不是为了探探我几斤几两?”
“我的确是来看你。现在看过了,再见。”
“邬三元,今晚一起吃饭。”
“不了,”三元心痛道:“我今儿吃巧克力就饱了。”
海音笑了出来,“我都说不收你钱。你每个月挣不到三四千,生活费紧张,何必买你负担不了的东西?”
三元的脸热辣辣的,愤怒地把海音拉到旋转楼梯下:“你怎么连我挣多少都知道?躲在对面水果店偷窥我啊!”
“没必要,要知道你的事很容易,你的店谁都可以进去。”
“唯有你不可以!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总之以后别纠缠我。”
“谁纠缠谁?”
三元放开拉着海音的手,他抓得紧,现在手心里都是汗。
海音放轻声音说:“我们吃个饭,好好聊聊。我们不是敌人,我对你没有恶意。”他的嗓音比他的眼睛温暖得多,听起来倒是像个好人。
三元心动了,可回心一想,这次是自己送上门,气势矮了一大截,实在不是谈判好时机……
旋转梯走下一个短发俏丽的女子。在三元生活范围里,很少见到这么精雕细琢的女人,眼睛不由自主粘在她脸上。女人却丝毫不在意他,带着抱怨的语气对海音说:“能走了吗?我订了六点半的桌子,外面开始堵了。”
海音顿了顿,“今晚我不能——”
“今晚你有约,那下次吧,”三元反应迅速地打断他,“周末晚就该跟女朋友吃饭,谈什么事儿!”
海音冷道:“我的日程用不着你编排。”
“好的,那今晚就此别过。”
女人看得莫名其妙:“他是你朋友?”
海音不做声,三元替他回答:“我们不熟,不是朋友,完全绝对没有半毛钱关系。海音哥哥,以后别找我,别想我,也别偷窥我。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你们吃得开心,再见!”
他提着精雅的白色纸袋转身离去。走出门口的一瞬间,三元肩膀垂下,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第5章 有情人
三元有点后怕,他差点答应了海音。直觉在警告他,不能跟海音有过多交集,否则后患无穷。
七百多块的巧克力,他坚持不让朱小尼付钱,于是接下来的一周只能靠桃李面包和真真水果店的残次品维生。他试过把巧克力挂咸鱼上卖,但无人问津。
三元在某天打开了电子邮箱,赫然发现海音曾经给他发过邮件。那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他介绍说自己是房东,想跟三元洽谈租约的事。
三元随手把邮件删了,心里嘀咕:“原来这家伙很早就联系过我,还好我不太看邮件,也不接陌生人电话,结果他等不及,先露出爪牙。”有什么好谈的,他父亲抵押了房子,一口气交了20年房租;20年来城里房价翻了十倍二十倍,即使街道不旺,漫画店租金的市价也是大笔钱。在这一点上,他父亲可说是高瞻远瞩,福星街付不起租金的走了一批又一批,唯有落魄的漫画店依然生存下来。
不管潮流如何,乌有乡跟海家早就两清。海音想从他这儿敛财,没门!
日子还是一样过,漫画店的生意奄奄一息,福星街的人流也依旧寂清。世道不好,人不爱花钱了——也不绝对,复兴路还是很兴旺。可见不是不花钱,只是不花在福星街罢了。
三元在路上慢慢溜达。福星街跟复兴路其实一样宽,双向都只有一条车道,市中心就是这么逼仄。店前有狭隘的人行道,天气一热,野狗就在招牌的阴影里睡觉。
商店都有年头了,加上生意一般,门脸儿都过时又简朴。一个店面劈成三家店面,格局窄小,管道外露,老式电表嵌在墙上,毫无美观可言。
福星街卖的东西毫无特色,草草满足人需求的那类店,最大的客户群是复兴中学师生以及临近居民。客群说少不少,要支撑市中心的房租只是将将够。
整条街只有三家略为奇特的店。一家是朱小尼的“猪笼草”咖啡馆。朱小尼刚来的时候,一头漂染的白色短发,夏天短袖露出花臂,范儿特别足。结果现在只有名字叫“咖啡馆”,主要卖的是各种糖浆奶茶。她头发也不染了,因为学生家长认为这形象不是正经人,不让孩子去店里坐。
另一家是甄老儿的金鱼店。老儿是本地人,店面自个家的,开店不过是找个事儿做,免得打麻将把养老钱输光。大家都羡慕甄老儿,他却成日坐在店前怨天怨地,好像活下来就是很值得生气的事。
这不,他见到三元就嚷嚷:“邬家小子,都五月了咋还不下雨?鱼要被热死了。”
“是呐,热得啥都不想干了。”三元知道到了雨季,甄老儿又该说鱼缸都发霉了……老天爷从来没让他满意过。
“我就等下一场大雨,闭店,回家睡大觉。”
三元微笑着,“快了,我看不用几天必有大雨。”
到了街头,他买了张煎饼,跟脾气急躁的大祁叔骂了几句物价,付完钱,答应帮大祁叔把煎饼送到“大侠”家里,顺便停在了体彩店,买了十块钱的乐透。
体彩店有个客人特别专注地在刮奖,那模样简直就是在拆炸弹。三元好事地搭讪道:“大哥,中了吗?”
那人抬起花白头发的脑袋,一脸坚毅道:“我觉得有戏。”
三元被他的认真逗笑了。这人是个生面孔,衣着斯文整洁,可不像无业游民,三元多嘴问了句:“您怎么跑来这儿买彩票?”
“这儿叫福星街,多好的彩头。”
“可这家店开了十来年,从来没人中过大奖。”
店主大辉啧了一声:“年轻人知道个啥啊,我们这是在积攒个大的,不用多久一定开个巨奖!”
“老板有信念,”那人搓搓手道:“十块八块咱不稀罕。”
刚说完,他就刮出了五块钱的奖。大辉和客人高声欢呼!大辉喜道:“大哥您这是财神爷的亲人啊,刮出五块钱不容易了。”
“哈哈,福星福星,果然是风水宝地。”
他早忘了刚才那番“开个大的”的豪情壮语,五块钱也是人生巅峰。三元很替他高兴,说了几句吉利话,便拿着装塑料袋里的煎饼和冰可乐,走到旁边一个铁栅栏前,吹了声口哨。
一只黄毛狗跑了出来。“大侠吃了吗,”三元摸了摸它的脑袋,给它扒了根火腿肠,再把塑料袋放在栅栏边的篮子。大侠叼着篮子跑了进去。
这一天没干什么事,三元就开始累。他打了哈欠,慢悠悠走回店里。再过一个来小时,复兴中学的校门就会打开,饿着肚子、眼冒精光的少年们会大批涌进来。从煎饼店开始、包子店、炸串、小卖部,一路横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