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若非喜欢,偌大的房间,难道容不下一方小小书桌,可自己却偏要和他对窗而坐。
“方惜亭。”
“方惜亭……”
“方、惜、亭!”
谢序宁低沉慵懒的嗓音,犹绕在耳。
方惜亭来回踱步,彻夜难眠,待到忽然惊醒时,发现自己竟然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
他推开的窗户,没来得及关上,从室外灌进来的冷风,冻得自己打了个哆嗦。
因为不合理的睡姿,导致脖颈、手臂、腰背,以及被压住的尾椎骨,都不是那么舒适。
表盘上的时针,已经指向早晨六点。
方惜亭起身,简单活动筋骨,视线落在对面紧闭的门窗处,深吸口气,又连忙收拾了随身物品。
他匆匆下楼,看到母亲按头坐在客厅沙发里。
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俨然一副没休息好的模样。
方惜亭挽起衬衫袖口,没想到她起这么早,下楼时脚步微顿,又注意到一楼没开灯。
从来打理家务都井井有条,生怕他少吃一口的人,今天却连准备早餐的心情都没有,任谁也看得出,这件事情,对两家人的打击有多大。
“妈,别担心,我现在就去市局。”
“这段时间情况特殊,您也尽量少出门,晚上我会早点回家。”
方惜亭蹲到沙发前,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抚。
在得了叮嘱以后,临走前,拿了家里代步车的钥匙,又迅速赶往工作点。
他在办公区没看到于恒和陈小满,又有别的同事对他明明休假,却又出现在市局感到些许困惑。
根据这些人的反应,方惜亭判断出谢序宁被人带走的事情,还没有泄露风声,于是他追到魏队办公室里。
“谢序宁昨天离开家,最后一个电话,就是你给他打的。”
“他现在人不见了、没了、丢了、找不到了,你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40多岁的中年男人,见惯了大风大浪,却被他逼得在办公桌前团团转。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方惜亭,你也是警察,你应该明白,我们这个职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是,你跟谢序宁是发小,你们家跟谢家也深度绑定。”
“现在谢家出问题,你担心他们,合情合理,但总不能坏了规矩吧。”
方惜亭意图明确,意志坚定地跟上他:“坏了规矩?什么叫坏了规矩?”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人也是你叫走的,不管多也好,少也好,你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他被谁带走了,具体因为什么事情,现在人在哪。”
“如果是谢家被人陷害,有冤情,我不能喊冤都没处喊去吧。”
要说两家的话事人,现在能顶起事儿的,也就只剩下方惜亭一个。
可他年纪不大,今年才24岁,警衔也不算高,如若裁决已定,他也翻不起什么波浪来。
支队长欲言又止,左右为难,比比划划像是打了一套军体拳。
最后念着大家这么多年的相处情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却又察觉什么不对劲。
“等等……”
“我明明是早上八点给谢序宁打的电话,那时候他都还睡着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你别管。”方惜亭撇开脸,没功夫解释。
魏队看他态度不好,也知道这人是急疯了。
他总算不卖关子:“多余的事情,我没法跟你说,就算透露,也只能透露跟我们支队有关系的那一部分。”
“本来我调任令都下来了,马上就不用再管你们这帮兔崽子,去享两年清福。”
“谁知道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现在走也走不了,在谢序宁出来之前,还得在这儿耗着。”
方惜亭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说重点,说重点。”
支队长看他跳脚,知道这没良心的家伙,根本不在意自己,只关心谢序宁:“知道了知道了。”
“就是我要走了,支队里有举荐名额,我想了一圈儿,估计也就谢序宁镇得住你们这帮崽子,于是我就建议提拔他来做这个支队长。”
“结果呢,刚好撞在这调查的枪口上。”
“人家现在来查谢厅长,还以为我们中间有什么,利益输送,才让谢序宁坐上去的。”
“真是说也说不清。”
方惜亭急得嗓音都劈叉了:“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你给他们解释啊。”
“谢序宁的带队办案能力,大家有目共睹,你提拔他做支队长,我们都心服口服,没人反对。”
支队长也急了眼:“我当然解释了,我怎么可能没解释,但我解释有用吗?我说什么人家都信吗?”
“检查组有自己的评判,我们的证词人家也只做参考,具体涉不涉及,他们自己会调查的。”
方惜亭步子晃了下,两手都撑在桌案上。
支队长心疼他,暗自叹一口气:“我知道你着急,但你别这么激动。”
“总之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
“其他话,我不能乱讲,你想知道,就换别人打听。”
方惜亭头昏脑涨,离开办公室前,还礼貌对着支队长的方向,深深鞠下一躬,以示感谢。
他出门就确认时间,今天和那位姓陆的小徒弟,也约了见面。
原本这种境况,人人避之不及,对方还能念着旧情,顶住压力通风报信,是可信之人。
方惜亭配合对方,找了隐蔽处见面。
来人谨慎,伪装成快递小哥的模样,没上车,而是敲开车窗,递来文件,言简意赅道。
“有人实名举报,提供确凿证据。”
“上头已经成立专案组,异地办理,据说是跟十多年前的一桩杀人案有关。”
“目前信息全部封锁,冥冥之中像有一张无形的网,任何人的手都伸不进去。”
“而我虽在省厅工作,但能力有限,只能帮你们到这里。”
那人来去匆匆,没留下丝毫破绽。
一边和方惜亭传递消息,一边做戏递来快递面单,要他签收。
方惜亭拿到文件后,注意到停车点附近有监控探头,他没有立即拆开,而是驱车去了更远的地方。
找到某景区的地下停车场,将车停到最漆黑的角落里,这才拆了袋子。
文件袋里装起来的信封很薄,只有一页纸,像是匆匆从某处撕扯下来。
加重加粗的标题抬头,针对谢序宁父亲被人实名指控的多项罪名,成立专案调查组的小组成员名单,其中赫然在列的是……
主办:蒋闻舟
副办:许知临
蒋,蒋闻舟?方惜亭打着颤的手,忽顿了下。
他们两人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早年间,对方查案查到云京,正好赶上云京市局举办表彰大会。
受董局邀请,作为颁奖嘉宾出席。
蒋闻舟拿到的那份证书和奖章,恰好是给方惜亭的。
期间出于礼貌,双方对视、点头、握手、微笑。
又因敬重对方是刑侦专业的前辈,破获过不少大案要案,声名远扬,所以方惜亭放低姿态接奖,竟还惹得谢序宁吃了好大一通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人家长得帅,就偷摸瞧了好几眼。”
天地良心,当年不过一面之缘。
方惜亭转头过来,就不记得对方长什么样子了。
但那时,他正是最烦谢序宁的时候,也懒得解释什么,直到对方直勾勾地盯着蒋闻舟走。
确认他们互相不来电,没私交,这才放下心来。
可要早知道有今天这一出,当初无论如何,都该留个联系方式。
也不至于如今抓瞎,连个帮忙的人都找不到。
方惜亭握着手机,靠在驾驶位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头一次看着通讯录里,密密麻麻的联系人,会有头晕眼花的感觉。
那串被自己反复点入,又退出的电话号码,实在不知该不该打。
许知临作为专案组的副办,属于核心管理人员,话语权仅次于蒋闻舟。
但若敢私联他人,泄露案情相关,一旦被揭发检举,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一方面不想拖人下水,另一方面,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遇难,而没有丝毫行动。
就在他左右为难,头痛欲裂的当下,忽然,掌心里的手机猛震两下。
方惜亭一个激灵,手机掉进缝隙里,他弯腰摸了半晌,才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
听筒对面传来许知临比他还着急的嗓音:“方惜亭,这是结案前我给你的最后一个电话。”
“你,现在,马上拿着资料去我家找顾清朗,立刻。”
这通短暂的对话,持续不足三秒,甚至没等方惜亭反应过来,对面早已挂断,只传来了机械地“嘟嘟”声。
他愣了会儿,低头确认号码,发现是个陌生的座机,猜测这大概率是许知临在出勤空隙里,经过报亭或网吧,借用了他人的电话与自己取得联系。
在这样大起大落的精神折磨中,他连踩油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但面临这样的境遇,还有这么多人顶住压力,向他们伸出援手,自己又有什么可埋怨呢?
方惜亭深呼吸,鼓足一口气,在确认了许知临的家庭住址后,又立即开车前往。
谁知路途中,通过繁华商业区附近,因为压力过大,思绪不集中,频繁走神,差点造成交通意外,还挨了好几个人的骂。
原本想着把车扔在路边,搭乘出租车前往,又通过导航,发现自己就在别人家门附近。
方惜亭脑子里的罗盘都像失了灵,兜兜转转好几个圈子,才找到顾清朗那套一梯一户的江景大平层。
“顾老师,顾老师……”
他急着拍门,又按门铃,力气早已耗光,又强撑着自己要打起精神。
直到里间忙着敲击键盘的人,打完那一页字,隐约听闻有人坚持不懈地敲门,这才摘下耳机朝门口走来。
男人骨节分明的指,夹着香烟,拧开门锁。
忽从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往里砸来,被他一把抓住,才幸运的没有摔倒在地。
留着小狼尾,身着黑色卫衣,帅的人神共愤的成熟男人顾清朗,对着手机另一头懒洋洋地汇报。
“嗯,就是你那眉清目秀的小徒弟,一进家门就晕倒了。”
“家里出这么大的乱子,男朋友又被小人给缠上,留他一个人扛事儿,也难怪。”
“要是我哪天死了,你能这么尽心尽力地为我喊冤奔波……”
男人话没说完,忽又低笑两声:“开玩笑开玩笑,你看你,急什么?”
“知道了,我先把人扛回去,再叫个医生来,给他看看病。”
“你就安心办你的案子,小心别被蒋闻舟那瘪犊子给拐走了就行。”
他挂掉电话,顺手探了把方惜亭的额头,发现是真烫。
男人没敢耽误,弯腰把人扛进房间里,安置下来,又打电话请了家庭医生上门。
检查下来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巨大,导致的免疫力下降,身体难以负荷,又有些轻微贫血,脑供血不足,造成的突发性眩晕。
方惜亭晕倒前的最后记忆,都是自己举着千斤重的手,伴随着越来越困难的呼吸,还在努力地拍门、敲门。
他的意识逐渐恢复,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口干舌燥、头疼欲裂,视线里是微弱的光,以及在房间不远处,猝不及防映入眼帘的陌生男人背影。
那是……方惜亭吓得背脊僵直,猛往后躲,意外撞倒了一盏羽毛落地灯。
正忙着整理桌案资料的顾清朗,听闻响动,回头,看他神色憔悴、疲惫,两眼空洞,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男人收回视线,没紧盯着,又轻声安抚道:“别紧张,这是你们许老师以前住过的客房。”
“我呢,只是担心再出什么意外。”
“所以打算在你退烧之前,都在这里守着。”
绝没有别的非分之想。
方惜亭当然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四下打量,看到书桌上摆放的相框里,是那男人和许知临的亲密合照。
虽然以往常听前辈提起,但从没正式碰过面,那时才反应过来:“您是,许老师的男朋友?”
顾清朗挑眉:“正是。”
方惜亭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动手掀开被子:“是许老师让我来找您……”
他话没说完,本想下床,谁知对这房间不熟悉,一脚踩空,整个人直愣愣地栽倒在地,砸出“嘭”地声闷响。
“我去。”顾清朗被他吓得不轻,当即掐了烟,踉跄着赶过来救人。
“我当你们许老师咋咋呼呼,就够马虎的了,没想到你还……”男人比划半天,没敢动他:“我拉你一把?”
方惜亭摆摆手:“不用了,我自己能起来。”
他动动脚,没扭伤,正挣扎着想要站起,谁知忽然被人抬手贴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在额头。
顾清朗举着体温枪,“滴”他下:“36.8,倒是退烧了。”
对方笑着伸手:“起来吧,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有授受不亲的说法?”
倒是方惜亭戒备过度,有些不好意思地:“我是怕您不自在。”
他借力起身,刚刚站定,看到平铺在男人桌子上,大把的案件资料,竟都是数年前,有关马之孝一家被灭门的仇杀案。
“这是……”方惜亭猛扑过去,掌心按住桌面。
顾清朗跟上来:“这就是你们许老师发回来的信息,案件资料是我以顾问身份,从档案室内提取出来的。”
“听说是当年的目击证人回国,向上头提供了指向性的证据,实名举报、翻供,说人其实是你男朋友的父亲杀害的。”
方惜亭愣了下:“……这怎么可能?”
他脑瓜子嗡嗡响:“谢叔叔杀他父母?为什么?杀人动机呢?”
顾清朗撇嘴:“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们许老师有职业操守,不敢透露太多。”
“我们现在唯独能做的呢,就是重新排查这份案件资料,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专案组手里拿到的新证据,属于保密信息,许知临自然不敢随意泄露。
但方惜亭和顾清朗这边,凭借刑警身份,调取一份十多年前的未破悬案,卷宗数据本就公开透明,他们拿到也不算违规。
顾清朗坐下来:“目前你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熬夜梳理案情,但我们时间紧迫。”
男人手指敲敲桌面:“听说你是当年案发的第一目击人证?详细说说吧。”
这是对方愿意帮忙的意思,作为曾经的云京市局刑侦顾问,又是版权千万的知名悬疑小说作家,破获不知多少难解的密室迷案。
他肯出手,方惜亭实在感激不尽:“可这案子,我实际了解不多。”
当年案发,他和谢序宁才六岁,还在上小学。
因为注意到马之孝连续数日缺席课业,于是两人约好,去他家查看情况。
“他们是重组家庭,马之孝的父亲和继母脾气不好,动辄对他殴打辱骂,偶尔受伤严重,他也不来学校。”
“但我去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想着能阻止一场家庭暴力也是好的。”
当年案发现场的惨状,冲击力极大。
长时间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到如今竟也快想不起来了。
那些四仰八叉的尸体,从被鲜血濡湿的被褥里,露出灰白僵直的脚。
暗沉显脏的墙面,全是喷溅状的血迹,以及被割断到只剩皮肉连接身体和头颅的脖颈,摇摇欲坠。
方惜亭惊吓严重,跌倒在地,手臂被绞断的防护栏,划开一条极长、极深的血口子。
谢序宁慢他半步目睹现场,也被骇的不轻,待跑到镇上报警后,回头捂住他颤抖不止的手,耐心安抚许久,却都不见效果。
尤其配合警局做完笔录,方惜亭夜里返家,便高烧不退。
母亲和许阿姨担心他撞邪,结伴到隔壁村镇,步行上山,从道馆里诚心求来一张平安符。
用黄纸和朱砂现画的符文,至今也还塞在他手机壳的后盖里,保着自己事事平安。
在那段时间里,父亲疲于奔命、侦办案情,母亲日夜操劳,打理家务。
方惜亭懂事,不敢烦扰父母,可自己却如惊弓之鸟,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汗毛直立。
他怕窗外的树影,怕楼脚下的猫叫,怕大风过后,“簌簌”落叶的声响,也怕自己一个人。
这样的恐慌,被噩梦缠绕的生活,持续至某夜暴雨,父母都值夜班。
全镇用电被一道惊雷劈断,方圆数十里,迅速陷入一片黑暗。
正在认真写作业的小方同学,被这响动惊扰,背脊忽然猛僵。
家里紧闭的门窗,被狂风暴雨拍得“啪啪”作响,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方惜亭耳尖微动,似能听见,在狭窄逼仄的卫生间里,从筒子楼上方掉落的水珠,砸进红色塑料桶里。
在闪电光亮下,明明暗暗的客厅沙发间,似乎多出几个人影。
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吊着的……
小方同学满手是汗,摇头驱散脑海中的恐怖幻象,反复握拳数次。
他做足心理准备,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僵硬起身,在书柜架子上摸到一只手电筒。
即使心里怕的要命,也坚持要借着这束微弱惨淡的光,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全部确认一遍。
房顶、床底、门后……
方惜亭心脏“咚咚”地响。
在检查完毕后,他迅速跳上床铺,反锁卧室门,拿被子捂住自己的头。
之后再有什么闪电惊雷、晃动黑影、那些就通通都是心理恐惧在作祟。
方惜亭怕的要命。
满脑子都是灰白的四肢,满墙的血……
他灵敏的耳尖,又隐约听闻,有人伴随着雷雨声,在疯狂地拍他家门。
年仅六岁的小方同学浑身发抖,牙齿咬住被褥边角,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冤有头债有主、冤有头债有主。”
你们要报仇可千万别找错人。
别找到他家里来索命呀。
那像蒙在鼓里的敲门声,时轻时重,不像是自己脑海里随意臆想出来的。
尤其暴躁的敲门声持续一段时间后忽止,但纠缠不休的响动,却始终没有放弃。
方惜亭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周围,摈除“噼里啪啦”的大雨声响后。
忽然那道身影,又从自己书桌前的窗台处冒出。
“啊——”
伴随着一道厉声尖叫,床上人裹着被子,滚落靠衣柜的另一侧。
若不是对方出声及时,方惜亭手里那支小小的电筒,险些就顺手被扔出去。
“方惜亭,方惜亭。”
“是我,谢序宁。”
被挡在玻璃窗外的男声,混着闷闷的响。
方惜亭高举起来,做进攻姿势的手,连忙收起。
他差点打碎窗户,假如无意伤到户外的人,那后果才真是不堪设想。
方惜亭家住筒子楼二层,那时双方父亲都还没调任去市里,全家都在乡镇上。
他借着微弱的光,看清窗外那个和谢序宁体形完全不符,摇摇晃晃像怪物一样的家伙。
人披着毯子,跌跌撞撞地扑过去,小心翼翼打开木质窗框。
室外狂风暴雨,吹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而同样年幼的谢序宁,湿透发白的指节,紧紧扒住水泥台面,身上裹着父亲平常上班,骑着二八大杠用的成年人雨衣。
宽大松弛的不像话话。
方惜亭看到他,立刻不怕了。
他伸手把人拉进屋里:“你怎么来了?”
“下这么大的雨,不走正门,偏翻墙。”
“这可是二楼,掉下去缺个胳膊,少个腿儿的,多危险呀。”
谢序宁手脚灵活地跳进房间里来:“我倒是想走正门,可是敲你家门半天,根本没人开。”
原来刚刚那死动静,是他?
方惜亭没好气的拍那家伙一下:“这么晚不休息,跑我家来做什么?”
“你不是怕打雷吗?”谢序宁脱口而出。
“听我爸说,今晚警察局查案,得加班,我妈又跟你妈从早上出门就没回来。”
“我猜你一个人在家。”
“又担心马之孝家的事,对你刺激太大。”
“所以赶紧过来了。”
能有人陪,自然很好。
但谢序宁说完那句话,方惜亭还是很小声地反驳了一句:“我才不怕呢。”
他帮着淋湿的小谢,脱下浸满水的雨衣。
又拿了自己干净的短袖短裤,给他替换,细心用浴巾擦干了发丝,两人才一起合衣躺进床铺里。
增加一个人的体温,被褥很快暖和起来。
由于六岁还不存在那方面的意识,所以双方没有避讳,但方惜亭心跳的很快。
他远远睡在床沿边,视线紧盯着被扔在房间墙角处的那件塑料红雨衣,身边很快传来了谢序宁均匀平缓的呼吸声。
“我的人生好像从来没有那样安定过。”
“有谢序宁在,就算被人残忍杀害的马之孝父母,再复活过来。”
“我也不会害怕了。”
这样凶残的灭门大案,在信息不发达的年代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乡镇周围数百里,人人自危,夜间房门紧锁,不敢外出,影响极其恶劣。
“我爸和谢叔叔,成天的加班。”
“为了能尽快破案,十天时间里,排查了上千人,对比的指纹和脚印,更是不计其数。”
“连顿热乎饭都顾不上回家吃。”
但凶手谨慎,反侦查能力极强。
警方调查毫无进展,即使父亲偶尔归家,方惜亭吃饭时回头,做作业时回头,都看到他抱着厚重的案件资料,愁的头发都掉了大半。
“这案子持续调查半年多,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局里又有其他的案子要办,所以就被搁置了下来。”
“在这期间,谢叔叔和我爸没有放弃,只要有时间,就坚持调查,一直到省里的调任令下来,他们才无奈放手离开。”
“前段时间,马之孝回国,接触之下,谢序宁觉得他不对劲,于是又重新调取了当年的案件资料。”
“可我们还没来得及看,他就突然被人带走。”
“我只记得他离开前,提过一句,说是现场实际调查的证据,和马之孝提供的口供并不相符。”
其中主要提及的是,幸存者被父母锁到阳台,逃过一劫,但实际门把手上,却没有任何人的指纹。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凶案现场,那么谨慎的,特地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呢?”
“除了杀人凶手会这么做,我真的想不出第二个人。”
“可是这样也不合理,如果凶手发现了马之孝,却不除掉他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或者是这扇门,本身就没有人动过,可如果这样,那马之孝就是凭空出现在了悬空的阳台门外。”
方惜亭当局者迷,有很多问题,完全无法用理智来思考。
顾清朗听完他那么多的疑问,男人拿手铺开多年前凶案现场的房屋图纸,仔细分析。
“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你刚刚提到的阳台和指纹。”
“在正常情况下,父母锁门,把手留下指纹,当事人借此避开凶手攻击,保住一命。”
“这套逻辑很合理,实现度也很高,但实际把手没有指纹,那就说明当时的情况并非如此。”
“而如果是凶手将幸存者锁至阳台,再顺手抹掉自己进出的痕迹。”
“那么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的朋友马之孝和他达成了什么协议,为什么获救后,他不说实话。”
“他们是同伙吗?”
“另外,那处悬空的阳台空间,根据这栋家住小楼的设计建造。”
“有窗台、护栏、雨棚等助力物,即使不通过屋内被锁住的房门进出。”
“从三楼室外往下,或者一楼室外往上,都有可能性,难度并不高。”
连同样年龄的谢序宁,顶着大雨,套上不合身的宽大雨衣,顺着筒子楼的水管,都能爬上二楼拍他窗户。
相比之下,马之孝这边想要制造出一个自己被人反锁在案发现场以外的假象,也实在太小儿科了。
顾清朗说:“现在问题的重点,也是当年办案的瓶颈,是所有人都不认为,一名六岁的小男孩,他能制造出如此凶残的案发现场。”
哪怕是现在,脑海里但凡出现这样的念头,都会立即摇头否认。
所以在这几种猜测之中,极大可能是同谋犯案,只不过作案者另有其人。
“如果是凶手能和被害者家属达成一致,那么我个人推断,大概率是志同道合,双方出于仇杀,才会制造出如此血腥残忍的案发现场。”
“其中包括凶手为了误导警方,刻意使用利刃剪断防护栏,作出自己翻窗进屋的假象。”
“但实际这段防护栏区域,就在主卧外。”
“如果凶手是趁被害人入睡后,进屋作案,那么难以避免的响动,很有可能将被害人一家惊醒。”
“实现度不高。”
“而马之孝的被害继母,没有正经工作,平常在家做农活,带孩子。”
“凶手想要避开她,提前做好这条进入通道,可能性很低,且随时容易被人发现。”
“且要拥有这样,能剪断铁栏杆利器的工具,也并非人人都有。”
“根据案件早期的调查资料,在这部分被剪开的空隙里,也没有发现任何破坏、攀爬的指纹和脚印。”
“如果凶手从这里进入,那么痕迹自然是要等犯案之后才有时间擦除。”
“在满手鲜血的情况下,还能这么冷静自持,做得天衣无缝,也不是没可能。”
“但我个人更倾向于,凶手和受害人一家本就认识,他是从完全没有任何撬动痕迹的正门进出。”
“但事后为扰乱警方视线,做出抢劫杀人的假象,趁灭口后到室外剪断防护栏,误导警方猜测加害人与被害人之间并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