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怒疯魔都是有时效的,被蒙蔽的智商随着一波波追兵有去无回的事实,会清醒,继而陷入反思,最后会抽丝剥茧,找出一切从头开始的逻辑链。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收不收手的问题,而是在这波云诡谲的谋算里,为自己前期的失利翻一次盘。
断尾求生。
胡济安给凌湙提供了一个思路,闻高卓与关谡从来不是因为文殊阁的席位走到一起的,文殊阁是因为他们而存在,就像一个乘棋子的钵,没有文殊阁,也会有文渊阁、文宣、文炎等等其他名目的阁。
他们聚在一起成就的大势,才是令他们即便要互相堤防,也不得不假凤虚凰谋合作的基础。
所以,这后面几拨追来的兵丁,便都以京畿卫打头,而闻高卓的人则基本不再带头往前冲,再加上凌湙有意留的活口,真正死伤人数加起来,都没有前四次人多。
他在用破而后立的方式,企图掰回一局。
文殊阁就像一只碗,首阁之位便是端碗的手,我不能自断一臂削弱己身,但我可以将碗砸了,重新铸一个,届时谁能重获端碗权,就各凭本事了。
闻高卓介意的,不是关谡算计他还算成功了,双方几十年互有来往,各有输赢,只要朝局仍在他们手里,不过是一时的让利问题,让他真正生出砸碗重来心思的,是关谡触到了他的底线。
没有在知晓凌湙身份的第一时间除掉他,反而与之联手来搞他,是关谡违背了当时换子的最终意图,将子中子的计谋陷入随时可曝光的危险境地,更成了别人拿来反制他们的手段。
这不能忍,绝对绝对不能忍。
要爆,也得由他亲自动手爆,于是,他不再小心翼翼的隐瞒秘密,直接冲入宁候府,掀牌翻桌。
凌湙当然得成全他,他掀一层,他可以帮他再掀一层,作为同样受到背刺的“盟友”,他想他有义务让关谡一尝反噬之苦。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话同样适用于他与闻高卓,然后,便有了与二子的对话,甚而定下了给皇帝送大礼的后计。
你看,他就是这么的善解人意。
从他宁氏子的身份被曝给闻高卓时起,文殊阁这一主宰了朝堂百年的集权机构,就陷入了随时被取缔或替换重组的旋涡。
闻高卓只要以换子主谋的身份,向皇帝负荆请罪,就能以监管不利,需要重新调整朝纲为由,改组文殊阁,以旧换新,重获阁首之权。
皇帝会阻拦么?
不会,他巴不得文殊阁改组,除了闻、关二人不能动,余下三席,他最次也能推一个亲信进去,若能借机扩大阁中局势,将五席扩张成七席,那他就更有能发挥的余地了。
傻子才会错失良机。
有了这么一层筹算,再来看这千人追捕队,就很有意思了。
现在不止关谡想要借刀杀人,闻高卓想要将计就计,便是凌湙,也起了一石二鸟之意。
他们不是一直怕换子风波扯出闵仁遗孤么?
便是闻高卓要去皇帝面前作戏请罪,也只会承认换了一个孩子,并以与凌太师的同僚之谊为引,抻出一个恻隐之心的原由,左右一个稚龄小儿,在改组文殊阁的诱惑下,皇帝会闭眼揭过去的。
如此,这派来带兵的千总,便必然承担着交换人质,以及除他而后快的任务,且必得是已经被钱权收买腐蚀的叛徒。
京畿卫是樊域的,樊域是陛下的,他可以借兵做人情,却绝不会做触及皇帝利益的事,而帮着交换双方人质,隐瞒其间内情的行为,就算再会狡辩,也是背叛。
凌湙决定给他好好上一课,上一堂名为不自量力的课。
一个小小的京畿卫千总,到底是谁给他的自信,以为能周旋在两位大佬之间,拿双份工钱,打个名为碟中谍的高端工种。
是了,不会有人告诉他,自己是谁,手中又有什么样的兵,便是有武景同在场,都不够引起他的忌惮,因为武帅之子的人头,也能领功。
京畿小儿都知,皇帝想要武大帅的人头久矣,若其子不甚“淹”没在天子渡口,那便是白捡的功勋,是要连升三级的。
“我数到十,你若还犹豫,就别怪本将军手下无轻重了。”
刀架在被推下马车的宁府三人颈间,被唤做裘千总的中年粗犷男子,推搡着到了两方队阵中间,可怜宁氏父子行动不便,被他踢球似的往场中踹,滚了一身泥,沾了一脸地上的污血。
陈氏一声也未吭,踉跄着被推到中间站着,身上裹着件不太厚的披风,应是匆忙之间随手拿的内室衣物,头上无荆钗,面上未施妆。
也是,夜半被惊醒,尔后于惊惶之中被掳入马车之内,当真是一身狼狈,失于侯府之主的体面。
宁氏父子已经杀猪似的嚎上了,“大胆蟊贼,敢如此对待本侯(本世子),你们等着,我定要去陛下面前告你们……”
陈氏只定定的仰头望着马上端坐的少年,声音堵在喉咙里,眼眶通红,半晌才道,“别听他的,孩子,快走,离开这里。”
纵有神兵在手,她也担心己方孩儿的人手,不敌对方的人海战术,作为母亲,她帮不了孩子挣命,却也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夜风如此凄冷,周遭断肢残臂,停了两刻的雪花再次飘落,四周高举的火光,将这一方天地笼罩,似吞人噬血的怪兽般,要将这一行人悄没声息的湮没在渡边江口。
裘千总长刀拍在宁氏父子的身上,对着两人的叫嚣充耳不闻,眼睛盯着陈氏,招手让他的副将上前挟制住人,扭头望予凌湙微笑,“有人花重金买了你的头,本将军接了,小子,你是一人死,还是想要拉陪葬的,本将军都可以成全你,现在,我已经数到六了。”
武景同架刀跨骑马走在凌湙身边,瞪眼望着地上翻滚的两人,以及在寒风里显得萧瑟无比的陈氏,声音气的直飙三丈远,“无耻小人,打不过就拿人质要挟,你算什么狗屁将军?有种别用这些卑鄙伎俩,我们真刀真枪来战。”
他战意刚被激起,杀的浑身冒汗,自觉刚到兴奋处,却被强行勒停,一肚子火在看到宁氏三人时,更蹿的老高,喷着口舌满心的愤恨。
战阵之上,最忌以妇孺为质,那将被视为莫大的耻辱,一场不对等的心理战术。
宁氏父子极力将头抬起,望着稳坐不动的凌湙,嘶声叫道,“小五、是小五么?救我、救救我们,我是爹(大哥)啊!”
陈氏瞬间瞪眼看过去,要不是颈边有副将的刀架着,她能冲过去再将人踹翻,声音不再呜咽,而是变的愤怒,“住口,不许拖累他,你们不配。”
她眼神腥红,气的身体发抖,“若不是你们,如何有眼下的局面?你们自作自受,凭什么一而再的要拉我儿垫背?他早不欠你什么了,从你放弃他开始,他就与你无关了。”
这是凌湙曾用来拒绝陈氏,要求他去见一见这父子二人时给出的说词,陈氏当时挺伤心的,没料现在却为了不让他为难,将之亲口复述了出来。
裘千总从旁踢了踢人,脸显疑惑,“他叫小五?是你们什么人?”
他先后接了闻、关二人的银子,只叫他将这一行人杀干净,只不同的是,闻阁老要换两个孩子,关阁老却只要一个,而宁侯府这三人,则死活不论。
确实没有人告诉他,这一行人与宁侯府三人的关系,只说肯定能要挟到人的话。
凌湙没让宁氏父子开口,而是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抹了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与宁氏父子近乎一样的脸来,声音则轻淡如风,“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么?裘千总,你被人算计了。”
傻冒,真以为两家的饭好吃,银子好挣,也不怕嘴大被撑死。
宁氏父子从陈氏嘴里得知幺儿(五弟)归来,却没料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更没料所谓的相似,竟相似成这样,且成长的如此威风凛凛,一时都惊的张大了嘴,齐齐咽了声。
裘千总来前就被叮嘱过,不要与领头者多言,以防受蛊惑,被反杀。
故此,他并不接茬,只盯着凌湙的脸望了片刻,刀锋一转,在宁大公子的脖颈上拉出一道口子,“下马、弃刀,立刻。”
凌湙并未急,甚至勒马左右溜了两步,继续自顾说完想说的话,“你们总督若是知道,你帮着文殊阁那两位杀人灭口,坏了陛下的事,你猜,你还能有命花掉刚赚到手的银钱么?裘千总,你上当了。”
挟持着陈氏的副将望向裘千总,声音压的极低,“千总,总督那边……”
裘千总阴沉了脸,望着他刀下的陈氏,竖眼,“闭嘴,毁尸灭迹,只有鬼知道。”
说完,又揪起地上的宁侯,刀口对准其脖颈,“我再说一次,下马、弃刀,投降。”
他不是第一次接私活,自然知道怎么能降低被发现的风险。
死人是不会开口告密的。
宁栋锴命门受制,骇的浑身抖如筛糠,再也顾不得体面,高声大叫,“你拿我没用,将军,她,你拿她当质,我这幺儿只与他娘亲厚,旁人根本威胁不到他。”
从腿被断后,他与陈氏的夫妻缘分就尽了,生死关头,更不会讲什么情义,也早无情义。
陈氏嘴唇动了动,厌恶又心寒,“你真是让人恶心,宁栋锴,你真让我恶心。”
裘千总立刻丢了人,大步往陈氏处来,揪过她的胳膊将刀架上其脖颈,嘿嘿笑的一脸肆意,“我不管你有多少话说,等到地下,去给阎王老爷说,我不听你狡言。”
武人鲁直,眼睛里只有钱,但挣钱的要义也记的清楚,只做事,不问因,少究果,才能生意兴隆。
眼前少年的武力值,他领教过了,没有人质在手,他肯定不会敢在阵前下马,更不会敢用如此语气命令人。
他太清楚战阵之上,胜负的关键点了,就如武景同生气一样,都是因了一鼓作气,再而竭的原因。
他在对方士气正盛之时,推出了人质,断了那股冲天的气势,也为己方赢得了喘息之机。
所以,他很清楚,在这对峙期间需要保持的态度。
一定要把刀拿稳,并且不能受任何言语蛊惑。
秀才遇到兵,凌湙在京畿这么久,竟是头一次感觉到了棘手。
“九……”
武景同瞪眼。
凌湙望着努力保持平静,控制身体颤抖的母亲,只听她轻声念叨,“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回京了,你不欠这府里任何人了,记住,你出了府,不姓宁,不欠他们的。”
竟梗了脖子,闭眼要往刀口上撞。
“……全体都有……下马、弃刀。”
凌湙的声音撞着裘千总的第十个数,在陈氏陡然泪奔中,冷然发令,并立即从马上翻身而下。
随着他身后动作的,是上百的亲从护卫,无一犹豫与质疑,声传令到,而铮铮器鸣落地的声音,震的脚下土地发抖,扑簌簌的扬起一阵雪雾。
这整齐划一的动作,纪律严明的行止,着实震撼了一众京畿卫出身的营兵,握着刀的手不自觉攥紧,互相都从身边同袍的眼里,看到了震惊。
据说这是打过凉羌铁骑的北境兵,原来竟是这般气势么!
连裘千总的眼里都含了钦佩,上下望着凌湙及周遭一众弃了刀兵的扈从,喃喃叹息,“可惜了,下辈子记得别站错队了。”
说完一招手,“上铁链,全部锁上。”
陈氏急了,挣扎着冲凌湙大叫,“走,走,别管娘了,好孩子,娘知道你孝顺,可以了,真的可以了……”
凌湙在她挣动间,已经到了她十步之内,因为手无寸兵,裘千总并不怵他,一只手拉着陈氏,控制其自由,一只手指挥着手下去绑人,眼睛在落地的斩马刀上流连,大有立刻上手试一试的样子,而与其有同样想法的,则已经迫不及待的弯腰去捡拾。
武人对于兵器,尤其是杀人神兵,根本毫无抵抗力。
“什么叫可以了?母亲,儿怎可能会弃你于不顾?既已出京,便随儿去北境吧!边城很好,真的很好。”
裘千总心速骤疾,常年刀兵游走的危机,令他瞬间将注意力从斩马刀上撤回,手攥着陈氏的胳膊要将人甩进车厢,只他到底低估了凌湙的身手,便是赤手空拳,只要让他近了身,夺一人并不在话下。
十步的距离,在他动作刚起时,凌湙也同时鹤起,箭一般飞射向陈氏,一把扯了肩头的大氅,凌空兜头罩向陈氏,同时绑在后腰上的短刃出鞘,凌厉的砍向裘千总的胳膊。
裘千总霎时撤手,心有余悸的倒退数步,眼睁睁的看着陈氏被不及他肩高的少年,拢到身后,讶然失声,“好俊的身手。”
竟然不全是仗了神兵的优势。
他大意了,原来不止要少听他狡言,还要防他偷袭。
凌湙横刀在胸,昂首挺立,“是你轻敌了。”
以为有人质在手,我便得乖乖受制。
陈氏扶着凌湙后肩,眼晕的勉强站直,身上大氅上传来的热意,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时禁不住心绪,捂着嘴呜咽出声。
裘千总失了一人后,立即将刀尖对准宁氏父子二人,拧眉威胁,“你父兄的命可还在我手里,这一次可不会再叫你轻易得手了。”
凌湙一身墨色箭袍,标枪似的立在泥泞的雪地里,他身后是重新夺回刀械的武景同和酉一,在陈氏脱离危险后,那些弃了刀兵的亲从再次掌握主动,与身边来抢夺武器的敌手打了起来,不几时便都重回马上。
所以人司空见惯般的,不意外凌湙的反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主上是什么性格的人,就从来不是束手就擒之辈,且赤手空拳亦无人能敌。
“酉一,送夫人去马车上休息。”
陈氏有些担忧,望着地上的父子二人,嘴唇微动,却到底没开口说什么,在酉一的搀扶下,缓慢的往后排走去。
凌湙将短刃归鞘,眼睛扫了一下希翼的望着他的宁氏爷子二人,嗤笑,“你杀便是了,他们于我而言,无足轻重。”
一句话,骇的宁栋锴和宁晏失声惊叫,“小五(五弟)……”
裘千总亦意外的瞪直了眼,低头在父子二人身上转了一圈,懊恼在脸上闪了一下,怪不得这小子怎么那样容易就下了马,原来只是为了救其母。
他该想到的,就之前的情形,显然这父子兄弟有矛盾,且不可调和。
凌湙蹬马上鞍,调整着护腕松紧,对于地上两人惊怒哀嚎视而不见,与裘千总对视半晌,方道,“同样的招数我知不可复用,可也没甚关系,因为从始至终,唯我母亲一人值得我舍身,裘千总,你失机了,他们……可威胁不到我。”
宁栋锴和宁晏哑然,努力昂起头来往马背上张望,见凌湙一脸冷漠,根本不像说假的样子,忽然就崩溃了,扯着嗓门大吼,“不孝子,你若见死不救,世人当指着你的脊梁戳指怒骂,便是到了地下,列祖列宗也不会饶你这不孝不悌之举。”
裘千总低头望着痛骂不已的宁氏父子,一时间猛然懂了凌湙的选择,这样的父子兄弟,救个屁,换他也不救。
凌湙横刀马前,挑眉发问,“还打么?”
裘千总撮了口牙花子,望着身后闻阁老派来的人手,又数了数凌湙方人数,觉得还可以再战一场,当即竖了刀道,“你真不管他们死活了?你可想清楚了,他们今日死,明天你的名声可就臭了。”
作为人子,对父兄见死不救,绝对是会被天下读书人喷死的。
宁栋锴和宁晏吼的声音嘶哑劈裂,狼狈如蚯蚓般在泥地里挣扎,再无半分尊贵可言。
凌湙假意沉吟半刻后,问,“你的条件?”
裘千总往队列最后望了一眼,回头与凌湙道,“要两个孩子,二换二,你不亏。”
凌湙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摇头,“一换二,愿意换就换,不愿意换就拔刀。”
裘千总沉默,半晌道,“那我交不了差。”
说着便将刀重新亮了出来,而他身后的手下们,也一起亮了刀,情势骤紧。
凌湙两手一摊,“一死一活,要不要?”
裘千总惊讶的直了身体,瞪眼,“死了一个?”
凌湙点头,“路上不小心,病死了一个。”
说着手一招,后排抱出来一个孩子,四肢俱软的摊在人怀里,脸色苍白,全无气息。
裘千总喃喃道,“真死了一个啊!”
那一直躲在队伍后头观望的闻阁老手下坐不住了,快步上前对着凌湙道,“我需要亲自验一验。”
凌湙摆手,那人小心的上前,伸手往瘫软在地的孩子鼻息处探,又往脉息上摸,前前后后摸了好几处地方,均都没有生命迹象,最后终于信了死一个的真实。
裘千总望着这人难看的脸色,无奈的发问,“闻管事,怎么弄?”
那人脸色非常难看,回站到裘千总身边,踢了把宁晏,“晦气,换。”
凌湙眨眼,招手。
凌誉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走到了队伍中间,仰头与凌湙对视,后尔又将眼神落在闭目不醒的凌彦培身上,小拳头捏紧,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至闻管事身边。
闻管事见人到手,瞬间翻脸,对着裘千总下令,“杀光他们,不得让他们渡过天子渡。”
宁氏父子与凌彦培被拖走,凌湙横刀马前,远远的望见随着闻管事话音落地,四处冒出头的伏兵,足有千众。
裘千总摊手,一脸看好戏样子,无辜解释,“你看,不是我要食言的,是他们就没打算放过你。”
凌湙早心中有数,望了眼皇陵方向,“你怎知我有没有打算放过他们呢?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端看谁能技高一筹罢了。”
裘千总不解,闻管事拉着凌誉的手退至人后,“休听他胡言,上。”
凌湙坐直了身体,望着逐渐成型的敌阵,望着胜券在握的闻管事,点头,“步步施以退让,每次皆留活口,终于到了收网之时,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不然怎么能让闻阁老倾巢而出,引关谡步步紧逼,总不能白演一番。
江上有雾升起,月夜里随风飘来了熟悉的硫磺味。
磨叽了半日功夫,杜猗终于成功带人摸上了岸,五百刀营骑兵,列阵齐鸣,破空般疾驰而来,人人甲胄,个个长刀。
杜猗一马当先,直冲向凌湙身前,出刀击鞘,声震当空,“刀营旗总杜猗前来报道,请主上点兵。”
随着他声音之后的,是齐刷刷的刀鞘相击声,“……恭请主上点兵!”
裘千总一瞬间汗毛倒竖,勒马驻足不前,而他身侧的闻管事,脸上得色顿失,惊骇的望着这突然出现的队列,心跳骤然失衡。
至于宁栋锴和宁晏,皆都陷入长久的沉寂,一股子悔意涌上心头。
错了错了,这一定是老天爷跟他们开的玩笑。
错了,全错了。
陈氏眼中热意流窜,望着沉默的父子二人,讥讽声再也控制不住,“嗤!”
这就是被你们当做弃子送人的孩儿。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围猎,谁围猎谁啊?……
高昂的战意随着队列的成型, 似一股灼烈的飓风,刮至这片被堵的针戳不进的方寸围猎场。
凌湙出京人数百余人,还要顾着投奔而来的乞儿, 以及两辆装着毫无战斗力的谋士稚童, 一路行进皆受阻,三五十里遭追伏, 虽不至惊慌失措如丧家犬, 可在旁人看来却是命系危途, 随时都会被切死在荒郊野岭, 纵算九命如狸,亦无生机可走。
他们自信的以为, 凭借手中的私兵, 就能留下这拖老携幼,人数不足二百众的仓惶逃徒。
直到现实教做人, 四五波伏兵后,私兵折戟,活口寥寥, 奔逃回京者, 尽皆惊惶,描述起追杀详情,竟不知如何开口。
耻辱、羞愤,自尊受挫都不足以形容被完虐的过程, 只能以一句不愧为杀过凉羌铁骑的北境军为结论, 替自己以多倍兵力,却败于凌湙之手的行为遮掩。
他们越如此,就越激发出了闻高卓的除祸之心,不肯轻易放归这波人, 巧中了凌湙为他精心谋划的引蛇出洞计,一点点的诱发了他的斩草之意,为此甚至能强忍下与关谡的不睦,在大局为重的前提下,设下了以天子渡为界的杀戮地。
凌湙既知关谡在有意消耗闻高卓的人手,又怎能放他一家独大?在窥出闻高卓动了反将之意后,便立刻让人将消息送给了齐渲。
果然不久之后,他得到了闻、关二人喝茶饮宴的消息。
多么令人振奋,又是多么让人钦佩,利益面前,便是生死仇敌,背地里掐打红了眼,到人前,就又能坐一个桌子上喝酒吃饭,畅聊友谊。
齐渲用段高彦之妻,反制其为他在闻、关面前斡旋,又以此次凌湙的洞察先机,讨回了其妹的婚书,了了与闻家的怨结。
他官途的选择面,终如凌湙推导的那般,暗里投进了袁芨阵营,并在袁芨的引导下,理顺了闻府门前那一场打斗的核心意图。
凌湙的真实身份,也由此被他获知,为报襄助之情,在宁候府被围,宁氏三口被绑出京之际,一封告知书信,由他的亲卫冒死送到了凌湙手里。
尽管内容并不意外,可他的态度却叫凌湙欣慰,也不枉他为此动的脑子,此后京畿官场,就不单只有袁芨这一个外援了。
袁芨中立,谁做皇帝他忠谁,齐渲可不是,他忠的是自己,这样的可能自私,可忠可奸,却正符合凌湙当下的需求,所以,凌湙愿意助他上位。
齐渲进中书门的事,稳了。
如此,信息已至,局井便成,凌湙当然要成人之美。
围猎场,谁围猎谁呢!
凌湙垂眼敛息,静默望予单膝叩地的杜猗,声音清浅,点头赞许,“时间门掐的挺准,长进了。”
杜猗汗颜,藏于头盔中的脸颊发烫,“主上谬赞,属下自收信起,不敢纵妄。”
他们刀头常错常犯,板子都打折了十来根,十日有五日是瘸腿走路,再不长记性,可没人能有他那样的宽纵。
凌湙治军的纪律,都以先期头一批的刀营为准,后尔收编的人员,就没有敢如幺鸡那样的,便有不懂事者想对标,也叫他们这些元老给按了下去。
杜猗永远记得刀营成立之初,便是以幺鸡为先的,他们这些升级的旗总,有大半数都是幺鸡的陪练,流放路上一杆枪,不知被挑下马多少次,砸也砸出了他在凌湙心中的不同待遇。
也就是年龄摆在那,不然谁不疑惑幺鸡的身份,当儿子养也不过如此。
凌湙抵拳轻咳,旁边一直守着的酉一立即提缰上前,“主子!”
说着便递了一只瓷瓶上前,凌湙伸手接过一口抿了,嗓如火灼,带些微哑,“无事!”
杜猗仰头,惊讶道,“主上身体不适?”
他从未在凌湙手中看见过瓶瓶罐罐,特别是在战阵之中,没有见其出有异色。
凌湙摆手,面色无常,只脖颈处有通红印记爬过,瞬而恢复如常,“归列吧!”
杜猗望予酉一,见其板着脸,也瞧不出有异,便揣着疑窦拱手起身,“主上要换骑么?闪狮带来了。”
等见凌湙轻颔首后,便立即嘬了个哨子,很快从队列后头传来一阵得得马蹄音,正是久未见到的威赫大马,闪狮。
裘千总惊讶的勒马往前两步,失声道,“杜曜坚的坐骑,他不说是走丢了么?”
凌湙轻笑一声,在他瞪大的眼里翻身换骑,尔后指着杜猗,“小杜子,你在你爹嘴里,也如此马一般,失了。”
杜猗歪头与裘千总对上视线,龇牙一乐,“好久不见,裘总旗,哦不对,现在是裘千总了。”
他一抬头,那张脸就与早年在京畿游玩行乐时的面目叠上了,裘千总瞬时陷入沉默惊疑里,隐隐有种事务超脱掌控之感。
凌湙却不想给他走脱之机,换了坐骑之后,招人入阵,披在肩上的大氅随风微扬,头上金玉冠受月华辉映,内身袍角微露红绸,一身墨衣箭袖,紧出修长身形,远远便瞧出不与寻常勋贵公子的气度。
此一身均出自陈氏之手,便是隔着车帘,都叫观望中的陈氏骄傲又自豪,声音里更添了以子贵的自得,扬眉气人似的开口,“他是我生的,自与我亲厚,侯爷,世子,你们可体尝到了后悔之意?”
二人努力仰着头,并看不到远处全景,只能看见半副挺直的身体,和侧脸坚毅果敢的神情,这是宁氏子们近二三十年里,不曾有过的气势。
双双陷入沉默。
陈氏扶车壁泪睫,千余众的兵力,各个手持刀械长枪,情况极是险峻,她再不懂战事,也知此刻幺儿的处境,并不似看起来这般能轻易走脱。
只焦虑之色并不敢往脸上放,反而故意作出一副胜券在握之色,对着两父子不停输出,“你们不是一直不愿承认错误么?我告诉你们,小五回京已有许多日,而你们往日巴结不上的阁臣文工,一个个自动上门与小五结交、攀谈,便是陛下身边亲信,也跪以仆从相称,认了部曲名录,侯爷、世子,你们看看,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他是老天爷送给我们侯府的兴家旺业之子,却被你们……你们……”
话未完,远处交锋已起,裘千总心生不妙之意,却未及与闻管事商议,便被闻关二人派来的私兵裹挟,刀枪俱往,夹着他的兵往前催动,顶着他的马当前卒,对着凌湙的阵列就撞了过去。
闻管事来前受命,定不能让凌湙活过天子渡。
凌湙横刀马侧,勒马俯身弓腰,对撞过来的兵阵毫无怯意,他身后的刀营骑兵紧随其后,个个斩马刀在手,望着一拥而上的千余众,非但没有压迫感,反感觉到一股复杂心情,这便是京兵?怎有一种乌合之众感?
他们的感觉没错,除了裘千总的兵稍有对阵意识,闻关二人的兵力根本不具有对阵实力,以为靠人多就能碾压全场,堆人头般的不讲先后,且根本不听指挥,一个冲撞之后,伏尸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