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竟是袁家的事。
袁芨已经休了三日朝,他作为袁家承重孙,袁老太太这边一断气,他就得立马披孝守棺,请丁忧的折子已经准备好,随时往皇帝案头递送。
其实似他这样的重臣国柱,按前朝规矩,皇帝是可以下旨夺情的,闻阁老当年守父孝时,人都没离京,就被皇帝一封夺情旨意留了下来,表示此乃大徵肱骨之臣,朕与朝臣半点离不得的意思,以示皇恩。
袁芨一个孙辈,扶棺回乡之事且轮不到他上前,自有其父与余下长辈操持,但凡他肯顺着皇帝的意思,在大小朝事上呼应一把,这夺情的恩旨也就有了。
奈何袁芨立志要当个中立派,既不与前四位阁臣狼狈为奸,也不愿随皇帝心意助纣为虐,朝事到他手里,从来就没有个痛快松手的,较真的非要有能立得住脚的理由,搞得文殊阁举凡有票举之事,就没一次能全票通过的。
皇帝对他又爱又恨,另四阁臣则气他如茅坑里的石头般,难以沟通收买。
大家都等着他丁忧,眼巴巴的指望着袁老太太咽气,就将早已物色好的接替人选推出来。
高台上的说书人口沫横飞,“……袁府内院已经挂白,下仆与婢奴们俱都着了素衣素服,满府哀泣,子孙儿女跪了一地,只等老太太闭眼,好将大门倒座内的白灯笼挂出去……”
似这样的高门,丧仪规制就不是普通人家可比的,早有管事的和婆子们安排好了一切,免得人突然没了后,手忙脚乱,而各亲属亲近人家,也不好频繁上门探看,跟等着上这份丧礼似的,有叫主人家心梗之态,故此,都会派了家中小厮守在不显眼的地方,一等白灯笼挂出来,就赶紧回去报信,那边便好立刻安排人,准备祭祀物品,登门吊唁。
说书人一语三顿,吊足了茶楼上下人的眼球,这才抚着胡须,一甩枕木,“啪~满堂儿孙哭声都被吓回了肚子……就见本来精气神都没了的人,突然睁眼自己坐了起来,一把攥住跪近前的人手,凑近了顶着人家的脸来回细看,看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尔后,一声高呼,儿啊……!”
袁芨的老父亲本来跪的就靠前,听老娘开口唤他,忙膝行上前含泪应声,一句“娘您安心的去吧!”没说完,就叫袁老太太薅着头顶上的发拽到了近前,“太医呢?快给老娘把药端来。”
华吉珏那张脸,虽是经过了三代人的融合转圜,但属于袁老太太娘家的特征仍鲜明,把她与袁芨摆在一处,就活脱脱亲生父女一般,当然,这两人的辈分乃是平辈,华吉珏年纪虽小,辈分却大。
袁家多了个表姑娘,借的是袁老太太另一个姐姐家的女儿身份。
皇帝怕是早忘了静隐王有一个侧妃,与袁芨有些蛛网般的牵扯,在得知袁老夫人被娘家来的个,小姑娘冲回了魂,也只是感叹的点了点头,尔后便忘了脑后。
袁芨在袁老夫人吃下饭食的第二日,便销假回了职,明里人人恭喜他,可暗里又不知叫谁咬碎了牙,特别是拟定接替他的人,扼腕之余,恨他命好运气佳。
凌湙撂下空了的茶碗,看向四周听罢说书人的话后,脸显庆幸又惆怅的人,意外的挑了挑眉头,奇道,“京中茶楼酒肆,都这么的……广开言路?”
其实是想说妄议朝臣,但想了想,觉得这词有故意构陷人之说,万一叫人学了去,来找这说书人的麻烦就不好了。
跟着来的酉一陪坐一旁,小声道,“也没有别家这么传奇的事,早前袁老夫人身体不好时开始,就有一波茶楼说书的,会时不时的将袁老夫人的状况宣一宣,属下打听了一圈,只探听到,是袁府那边未加管束这些多嘴多舌的,才造成如今这般事无俱细,叫人观测出经过结果之说,属下觉得,当是袁家那边无暇顾及坊间传言吧!”
凌湙转着手中茶盏,沉吟一瞬,笑道,“也未尝没有袁府故意之嫌。”
若有可能,袁家当然不希望袁芨丁忧的,可皇帝不挽留,同僚里又没有分量相对重的站出来说话,如此袁家只能自挽,将内宅情况虚虚实实的放出来,替袁芨打造一个,忠孝难两全的名门孝子形象,想用民间声势捆绑当今,在袁老夫人咽气前后,再竭力争取一把夺情恩旨。
袁老夫人奇迹般从鬼门关里回头,袁家那边当然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前期势已造成,后期再往里加点百姓爱听的奇谈,就又替袁芨在民间百姓们当中拉了一波人气。
说书人,“袁老夫人人都到了阎罗殿,哪知那阎罗王竟不收,指着她让她快点回去,道曰其孙乃国之重臣,不能因为她的死而断了为百姓谋福的官途,如此一来,为了能让袁大人有更多时间,协理陛下治国治民,地府那边直接为袁老夫人续了寿数,只要袁大人一直有功于民,袁老夫人就能得其庇护,安享晚年。”
从来都是祖宗余荫庇护着晚辈福泽,袁家颠倒顺序,以雏鸟反哺之喻,将袁芨忠孝的名声凿实,一举落定了他在文殊阁的地位。
这下子,再没有人敢将他当做边缘人看待了。
袁芨重回势力中心,当天就在朝上痛批了增开税课的事情,极力反对旨意颁行,惹得皇帝大怒,指着他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茶楼酒肆,沿路行走的百姓,对于朝庭新增的课税议论纷纷,正义愤填膺于满朝官员无人抗旨之说,袁芨便跳了出来为民请命,上朝没两日就跪破了膝盖。
说书人声带哽咽,望着坐下众人道,“袁大人顶着众压,以一己之力抗住了朝议,在丁忧不被夺情,不招当今青眼的情形下,硬是不退半步,坚决反对乱加课税名目,与四阁老翻脸力争,差点官位不保啊!他是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啊!”
凌湙喃喃道,“真谋的好一个民心!”
袁芨在朝中孤立无援,且他自己本也不愿站队,在袁老夫人病重期间,几次探听夺情旨意不得后,他与家中长辈们,携同府中幕僚一起,制定了收用民心的一步棋。
皇帝对京畿以外的地方从来不管,可属京畿以内的百姓情潮意见,他都有掌握监听,把守的京畿门户安定平稳,那百姓间的意见和情绪便要照顾一二,袁芨赌的就是,他不敢放任京中百姓,如其他地方的百姓那样,陷入对朝庭的不信任及恐慌中。
为了安抚京中百姓舆情,他势必得忍耐袁芨为民请命的大义之声,再不耐烦气怒,也不会轻易让袁芨狗带。
笑话,连阎罗王都说了,这是个能凭一己之力,反哺其祖母延寿的好官,他若真因其为民请命之声罢黜了他,那京中百姓要如何安稳?
皇帝再不当人,也知道□□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不叫出现难以掌控的民风舆情。
袁芨这一步棋,算是踩中了皇帝的三寸,让他即使在极端的愤怒里,也保留了一丝不杀他的理智。
民载舟亦可覆之,属当今对京畿一地的百姓,最大的容忍与照拂。
凌湙往茶楼来,是要偶遇段大学士的。
袁芨收用民心,是为了抵抗其余四位阁老,及皇帝时不时的抽风之举,而段高彦则是单纯为了自己的文声,在觉察袁芨在民间的声望有盖过他之嫌后,便坐不住了,一把摇了扇子,就爱往常来常往的茶楼里钻,打出礼贤下士之姿,与来京的穷困举子,或各部低阶文官,以文会友,吟诗作赋。
百姓疾苦,赋税增重,他是不管的。
在说书人暂停了说书之后,茶楼内文会随之启动,而高台上唱曲的小娘,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唱着京中最近流行的曲目,一双妙目流连在居中的段高彦身上,羞的面色红润,唇红齿白。
段高彦的外形,确有招蜂引蝶之姿,凌湙透着窗棱格子看他,竟做了一副广袖飘飘的狂士之风,言语间端的豪阔,眉目飞扬。
他身边此时也聚拢了一些人,俱都文士打扮,中间几方桌子拼成了长案上,铺开着笔黑纸砚,上面已零星落了几个字,有人不知说了什么,让正准备奋笔疾书的众人停了手,皱眉的皱眉,不赞同的不赞同,显然是说了不合适宜的话,招了人反感。
声音断断续续传上二楼,凌湙静听分辨,便耳闻一把粗哑之声愤愤传来,“如今满朝都在为新增税课争吵,各位同僚有这闲心,不如回家好好想想,怎么能为贫苦的百姓减轻负担,咱们忝为官身,不能光靠袁大人一人为民请命,理当由我们大家共同上表,请示陛下收回旨意的,百姓太苦了,新增税赋会要了他们的命的。”
说话之人一身蓝布绸衣,看面料并不顶好,只多符合他目前的身份,但那一身愤慨之气,却端的正气凛然,人面粗犷,不似文士,倒是弄武之人,但他手中确握着代表文雅之风的折扇。
大冬天的,也不知这些人什么毛病,一说话就摇扇,特别是段高彦,好像不摇扇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凌湙看的直搓手,感觉都替他凉的慌。
他的话无人接应,段高彦脸色冷沉,一出口声音里就带了嘲讽,“沽名钓誉,他若真为百姓请命,就该联合百官同时上表,而不是一人出风头,既弱了声势,还陷百官于不义,好似满朝就他会为百姓着想似的,哼,一介孤臣,永远成不了事。”
凌湙:……不是,这满满的恶意都不带遮掩的么?
一人上表奏请,那叫恳求,只多联合个二三同僚一起劝说,方能体现有商有量的氛围来,合百官之势上表,想干嘛?逼宫?换个皇帝或能成功,可当今的脾性,但有人敢这么操作,一溜的尸体怕要挂满整个城门楼。
再有,新增税赋之说,不是一日就过的,中间也有几日的缓冲期,要有人反对,早该跳出来反对了,不就是因为无人对此有异议,才逼得袁芨一人以螳臂挡车之姿,惹得龙颜大怒么?怎么到了段高彦嘴里,就全然变了味?
酉一也很不解,与凌湙对视,道,“属下以为他与袁大人私下交好呢!”不然他那么多情人里,怎么一个袁家女眷都没有?
凌湙叩着手继续听楼下争辩,神情微动,“袁大人出来反对之前,六皇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有点不太符合他最近竖立的爱民人设啊!”
能为西边灾民与二、五两位皇子对上,就不该对新增税赋之事,无动于衷,可事实上,六皇子就是连反对都没反对的,让皇帝将旨意颁了下去,而他所经手的两件事,却一件都没办成。
关押二皇子的手下,被人放了,引茂江水源灌溉,也未能成,专注与五皇子撕逼,撕的他丢了吏部管事权。
楼下打断众人吟诗作画之人,继续开口,“孤臣远比佞臣好,段大人瞧不上袁大人,是因为你自己做不成孤臣,却背……”
“良之,不可如此对段大人说话,快向段大人道歉。”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隔壁间推窗探头的文士,正疑惑间,就听他旁边一人笑道,“悯行,想不到能在此间遇见个如此维护你之人,呵呵,不如请上来一见?”
袁芨,字悯行。
凌湙眨眼,好巧。
却见袁芨正与段高彦对话,“段大人雅兴,您继续。”
段高彦背后说人,此时脸已漆黑,抬眼望向上方,眼角瞟了一眼凌湙,不在意的直望进袁芨眼中,声冷气沉,“袁大人也好兴致,磕破的脑门这是瞧好了?下来饮两杯?”
袁芨掀了头上盖帽,露出青紫的额头,遗憾道,“饮不了酒,府中医师叮嘱,近日不能食辛辣,多谢段大人好意了。”
二人不走心的你来我往,凌湙在旁默默观望,待那叫良之的人站到袁芨身边,向他行礼,“魏良之见过袁大人。”
就见袁芨起身将其扶起,拍了把他的肩膀道,“良之不必为我如此,某做事无须向人言,人各有志,凭心而动,你强求不了人,只做好自己就是,一起喝杯茶?”
凌湙扭头,一眼对上了段高彦的目光,两人俱都顿了顿。
他的眼神,没有他的嘴巴那样恶。
这是段高彦在与袁芨对上眼之后,凌湙体味出来的感受。
再看袁芨,却已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样子,与友人和那叫魏良之的人对坐饮茶。
石晃传回来的袁芨喜好,不爱出门,下了衙就进书房,据袁府下人讲,袁大人一旬除了上下朝的路上,就是关在书房里看书。
妥妥的宅男。
这样的人,会逛茶楼?
“这位小友,可要同饮一杯?”可能是盯的时间长了,竟叫袁芨顺着目光追了过来。
凌湙愕然,转瞬眯了眼一笑,“多谢大人相邀,那草民就不客气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个武夫不简单!
凌湙既要在京中露头, 就得有一个能示人的身份,于是早在来前,他就为自己按了一个。
只是这个身份也不是说随便张口就来的,像许多话本里那样, 出门编假身份, 却一听就叫人觉出不真心,糊弄人都没有个诚意, 这之后的交往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像影视剧里出门随嘴拟出一个代称, 完了人还愿意拿出百分百真心与你结拜的, 那妥妥就是降了智的工具人, 真正的聪明人面前, 一个字一个表情, 都能给你分出几分真几分假来,尤其这些经了年,在官场上混了满身心眼的老狐狸, 你一个眼神微顿, 他就能给你分解出十八九个意思,如此,有些人生基本信息,你就得给点真心货。
如果你自己心里都对虚构的身份不认同, 旁人又怎么能从你的语言信息里, 提炼出可令他感觉心安的基础?
一个人, 尤其在对外介绍自己姓名来处的时候,最能从肢体表情里,体现出他对这些,自他落地起就自动生成的,基本信息的依恋度, 真假也就在这一瞬间。
通俗点来讲,就是精神信仰,当底气不足时,瞬间从微表情里透出去的心虚成分。
凌湙自报家门,“小子郭滠,荆川人,祖有薄产,后不幸遭了灾殃,与祖父一路逃进北曲长廊,得纪将军怜悯,收做亲随,今次在凉州战事上偶得了一点小功,纪将军便点了我等随护。”
纪立春升任凉州大将时,任的就是北曲长廊卫的千总,所谓的灾殃,自然就是前年那场大旱灾,导致的西川流民潮,而郭滠,则是幺鸡的本名。
凌湙顶着一张年及弱冠的脸庞,身体却只十四五的模样,站立于几位大人中间拱手,“小子生来带疾,家中只余祖父与小子相依为命,本来靠着祖上传下的薄田,也能勉强维生,奈何……袁大人、魏大人,吴大人……”
除了人不对版,凌湙口中所述的身份信息俱为真。
幺鸡确实是从小带疾,郭家祖上确有薄产,祖孙二人也确是从北曲长廊线入的京,凌湙结合前年形势,真真假假的编了一通,只要不挖坟似的严查,就这些信息都能从纪立春处查实。
三位大人在四方桌边,分三侧端坐,望着眼前的青年人,一时都有些哑然,特别是听到凌湙说,在此次凉州战事上得了功后,俱都敬畏的直了身,特别是魏良之,目露欣赏的直接拉了他往桌前引,“坐、坐,小将军请坐。”
凌湙口称不敢,却被魏良之一把按坐在了仅剩的一侧桌案前,酉一尽责的同其他人的侍卫一起守在了门边上。
袁芨没说话,只一双眼睛不离凌湙,而他身旁的吴向和,也就是一早出声说话之人,则上下打量了一眼凌湙,与魏良之一左一右夹击着问了些凉州战场上的事,中间当然也穿插了些凌湙的个人信息。
凌湙坐的四平八稳,回答问题时,也几乎张口即来,尤其在描述凉州战事时,说的那叫一个身临其境,让吴、魏二人听的热血飙升,直拍着桌面屡屡叫好,双眼也随着凌湙的话语愈发明亮灿然。
那是属于大徵人的国之荣誉感,为有这样的胜利而感到骄傲的激动,这一刻,他们忽略了凌湙的武人身份,突破了文武相轻的界限感,只为这样的战事自豪。
袁芨默默的给凌湙推了一盏茶过来,二人此时才发现,说了半天话,凌湙竟一口茶还没喝上,一时都不太好意思的笑了出来,共同举了茶盏来与凌湙碰杯。
纪立春已入京半月有余,战场上的大小事,朝中已宣扬的人尽皆知,凌湙说的自然要比他上表的更细致些。
没有人比凌湙更清楚这仗是怎么打出来的,便是纪立春在皇帝面前说的,也如隔靴搔痒般,真实感其实不甚强烈,也就皇帝主要的心思不在战事上,才叫纪立春如背书似的转述给蒙混了过去,但到了凌湙这里,一字一句都充满了血腥的紧张杀戮气,好几次都听的人倒抽凉气,有种深怕引寇入穷巷,却打不着人的急迫。
凌湙让纪立春报的请功折子上,打胜的战事计谋,定的就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如此,他便得让人相信这计确实是战胜的关键,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得与奏表上的情况相合,不能由着自己信口胡来,更不能说说停停惹人怀疑,是一口气不打盹的描述的清清楚楚。
酉一守着门边听的非常清楚,他若不是当时也在战场上,就得信了凌湙的话,真真的叫人分辨不出,这中间其实藏了巨大隐情。
纪立春这个位置,是有点子运气在身上的。
凌湙的谈吐没刻意的往文绉绉上引,特别是说起战事时的那股子粗野气,半点没遮掩,就很真实的展现出了,符合他目前身份的举止仪态。
他想看看,这几个文人对他这样的武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袁芨一直没作声,只轻叩着茶盏,听吴、魏二人与凌湙交谈,等喝茶间隙,方才问了第一个问题,“小友这次得了战功,领了赏之后,可有想过回乡祭祖?”
时人谋取功名利,衣锦还乡,祷告先灵,是必然。
凌湙望向袁芨处,声音里带着些低迷,叹道,“哪还有乡呢?祖上田地都叫豪强吞并了,我家那周遭上的一片乡亲父老,没几个似我这样幸运的,要么死了,要么已经轮为了豪强的隐奴,旱灾引发的后果,就是乡亲父老们手中的自由田全抵了债。”
既然说到了这里,凌湙很干脆的顺着袁芨的话提问,“袁大人,朝庭日前颁布的增税令,就真的没有可收回的余地了?”
魏良之和吴向和显然都是反对新增课税的,一时眼睛俱都望向了袁芨,袁芨则望着凌湙,“小友对新增税课有什么看法?”
凌湙歪着头,一副不明其义的样子,但不妨碍他大放厥词,“收呗!反正我不会回去了,乡亲里十个死了九个多,剩下那半个人头也多成了别人家的壮丁,朝庭既不体民,我一个微末小兵,能奈何?”
说着哼一声讥笑出声,“朝庭若能平等的将税课摊到豪强头上,那指定能收一波财政上来,整个西川没剩几亩田在百姓手里,就是增税,又能替朝庭缓解几分财政压力?大人,你们怕是没去了解过西川的实际情况吧?”
之后再接再厉,“六皇子从新增税课出来就没动静,他那么一个为西川百姓灌溉着想的人,此次一点意见都没有,你们当他就愿意顺了上意?嗤,我们将军说了,才不是,那是因为他知道,就是此令颁下去了,朝庭的税收也收不上来多少,没有成效的事情,反对作啥?袁大人,你其实不用与陛下硬起争执的,顶多月余时间,他就该知道,无论罗列再多的税课名目,都无法替国库添财,不过再逼一波民义潮,失一些人心罢了。”
几人随着他的话脸色微变,魏、吴二人凝神望向凌湙,都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点端倪来。
纪立春入京,身带皇恩宠信,三位皇子当然想要拉拢,然而,他根本没给任何一方任何表示。
凌湙这秃噜嘴的话中意思,透露出了纪立春心里的偏向。
时人都懂亲信二字的含义,凌湙能被纪立春特意点名带进京,那必然是其亲信无疑,现在从他嘴里说出,纪立春对于六皇子的评价,那显然就是他们私底下,有针对三位皇子的行事讨论过。
袁芨眼神深深的落在凌湙身上,凌湙只作不小心说漏了嘴的懊恼,忙找补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浅显的意见,不代表我们将军的,你们可别到他面前求证,不然我要受军法处置的。”边说边敲了把脑袋。
要如何利用有限的时间,打破三位皇子目前的观望局势,令他们对纪立春展开竞争手段?
凌湙这边是没有时间等这三人慢慢琢磨的,他得在背后推他们一把。
纪立春整日跟在皇帝身边,摆明了帝党身份,渐有甘做皇帝手中刀的意思,要不是凉州位置太过重要,就他现在的表现,皇帝都想将他调进京。
如此深得帝宠的一位将军,三位皇子很难不心动,拉拢势在必行,也就互相都在等出头鸟出头打样,试一试纪立春的态度而已。
凌湙今天放出的,就是这样一种信号,他们若有心,自然会知道他们这里的谈话内容,若叫二、五两位皇子知道纪立春,对六皇子如此评价,该是坐不住了吧!
他们不动,凌湙怎好倒贴?自然是要想办法驱使他们,上赶着来巴结,收拢纪立春啊!
便是袁芨,都忍不住将眼神聚拢了过来,纪立春常侍陛下左右,他背地里对六皇子的评价,是否带了点从陛下处探得的意思?竟似有欣赏之意。
凌湙一副自己跳出了火坑,便不管他人死活的样子,叫魏、吴二人皱了眉,他们一边在心里思索着凌湙透出的信息,一边则在嘴上教训凌湙口出的狂言,“郭小将军,你当知道豪族与平民百姓生来就是不同的,我等念你年轻不知事,看模样似也未必读过许多书,便不将你今日之言当真了,只以后出去了,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会为你家将军招祸的。”
场中几人,俱都没有真正的寒门,除了袁芨家中能算得上豪强,其余二人家中,当是富裕之家,个人起底的家财都不止万贯,名下当然有隐户,凌湙那意思一旦传出去,不提陛下会不会动心,单就各豪族之中的当权者,都得恨不得生啖其肉。
凌湙当然懂他们的意思,也知道就现今大徵形势,哪怕皇帝有心要往豪强兜里搂钱,也不敢犯众怒的,去一把得罪这么多人。
当皇帝的,比谁都清楚,御座下的基石该怎么稳定。
凌湙冷笑着挑眉,一把撂了茶盏,起身道,“合着也是末将自作多情了,以为你们与其他大人有所不同,呵,也是,历朝历代的大人,也没有个真正会替老百姓说话的,不然,怎么一代代传到如今,平苦百姓就永远活不出个人样呢?哦,我倒忘了,在各位大人们眼里,百姓不算个人,他们活该生生世世为刍狗,让你们予取予夺,哼,什么狗屁青天大人,不过是又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他说发难就翻脸,斜睨着眼睛吊出一股子戾气,半点没了之前的温和,这才与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吻合,也更与文人眼中的,蛮不讲理的形象贴近。
袁芨倒是一直情绪稳定,摆手示意魏、吴二人住声,独望着喜怒不定的凌湙道,“郭小将军能在登高之后,还肯替百姓张目,是我朝之福,就是不知若日后得了高位,可依然会似今日般,感同身受着百姓的疾苦,为他们争取利益。”
凌湙顶着袁芨等三人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朝上那么多老大人,每个人从登科之日起,打的都是为万民请命之言,可后来呢?又有几个还有当年之志?袁大人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心中,还有没有那股子为民赴死的气魄,又有何自信能要求我一介武夫,能承担如此重任?袁大人,天下是陛下的天下,百姓也是陛下的百姓,他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关我今日生,明日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的武夫何事?说白了,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白替那些身陷水深火热的乡亲操心,人各有命,他们活该生于此世,便是死也能早日解脱,增税也好,多加徭役也罢,大不了就全投进豪强门第,介时,我倒要瞧瞧朝中那些大人,要如何将财政收缴不力的罪名踢出去。”
都没有自由民了,还税收?还徭役?
三人色变,魏、吴二人不敢信似的上上下下重又打量了一遍凌湙,与袁芨对眼相望,目光中都透出一种难言的意味。
大徵税赋,一日日前景寥寥,已经严重影响了国运发展,但这只是朝中户部大人们清楚,阁中几位阁老闭口不言,而明眼人讳莫如深之态,如今,却陡然从一介武夫嘴中听来,更有着发人深省的意味。
这个武夫不简单。
已知,纪立春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字不识的大老粗,那么眼前这个武夫的,这一番见识来自哪里?
袁芨拱手,一副敬服之态,“敢问郭小将军这番见解,是自己悟的,还是得高人指点?”
凌湙一脚即将踏出门,闻言扭头,“我郭家,弃文从武,皆是因一根笔杆子救不了民,大人,我不似你,以及你身边围绕着的拥护者,我家式微,在豪族日日侵占下,保不了祖产,护不了族人,便是名下佃农生死,都袒护不了,您明白那种感受么?那种眼睁睁看着他们渐渐死亡的无能为力,那种伸出手,竭力朝你挥舞,却无法握住的绝望,袁大人,我这一双手,也是握过笔的。”
做什么能令人快速记住一个人呢?
讨好?恭维?做一个只会歌颂其德的谄媚者?
不是,那只会让人觉得,这样巴上来的人可有可无,一番谈笑过后,也极容易忘于脑后。
凌湙要让袁芨记住他,记住这个喜怒不定,嘴里说着民贱,却句句在替民争利的粗蛮武夫。
矛盾吧?
但同时也记忆深刻。
他要让袁芨心甘情愿的帮他,帮他将武景同从天牢里捞出来。
当靠文墨救不了民时,就是时候动刀了,袁芨但有一分如凌老太太说的那样,是个中立派,是个一心以民为己任的人,他就该清楚,刀笔同用的功效。
凌湙就是一柄有着无可匹敌,闪着寒锋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