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当下属的,其实都清楚武大帅的困境,尤其他常伴随武大帅左右,看其执笔墨向京中那位请安问好,一年不知去了多少表忠心的折子,他自己看了都会被其中的情谊打动,然而,京中那位却没有,一年年的警惕在提高,以前还会将批复过的折子送回来,后来就成了心情好时的偶尔,再之后,就石沉了大海,只有他们大帅年复一年的热脸贴冷屁股,早请示晚跪安的,得不到个回应。
他们个个替大帅不值,却没人敢劝大帅放下这种无用功。
凌湙做了他们不敢之事,虽然是另劈溪迳,却好歹叫大帅认清了现实,或者,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真按着他以往的奏表风格上报这场战事,得到的结果,不会是他想要的劳苦功高,力挽狂澜,亡羊补牢等等的安慰表彰。
先抑后扬在以前或许,能得到皇帝的嘉许,但放如今,只会让皇帝暴怒,斥他带兵无方,别说安慰,可能会真如他开头所请的那样,治他一个戕害百姓的失职之罪。
这从他进京,明知此行危险,却仍准备当个直谏的诤臣,就能看出,他大约还不死心的,想用一腔忠恳之言,打动皇帝。
年少的赏识之情,总叫他不肯认清今非昔比的情势,想亲身往京中,去到那个人面前,告诉他,臣未变,忠心从未偏移,陛下信赖可在?可会如以前那样,深信臣忠心不二?
凌湙的那封与事实截然相反的折子,如当头棒喝般,叫武大帅清醒的认识到了,如今朝堂上的风气,敢直谏的诤臣早没了,现如今留在朝堂之上的,多似这种花团锦簇者,而陛下,也只愿听大胜的捷报,至于取得捷报中间的曲折经过,兵灾造成的伤亡损失详情等等,他都不想知道,他只看结果。
武大帅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沉默的独坐了两天,凌湙给他送去了自己提炼的烈酒,一壶灌下去,足足睡了三天,等他再出现在人前,神情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外人并看不出他纠结苍凉的内心。
凌湙从边城调来了殷子霁,就着城里塌陷烧毁,空出来的地盘规划,准备像筹建边城那样,也按着规格搞出型制规模一般的居民房。
边城那边的建筑队已经成熟,按着规格砌青砖房,速度非常快,只要人手足够,一排二层制式的小青砖楼房,半个月就能得,凌湙领着殷子霁骑马在城中转,指着在废墟里翻捡着有用东西的平苦百姓,道,“先生辛苦,暂时为这边多担待着些,好在边城那里已经形成了规制,留个监督的就行,您平时多往这边看看,回头等我从京中回来,定带厚礼酬谢。”
殷子霁无奈道,“你倒是好会给我找事,齐葙那也不能移动,我被你摁在这里,好嘛,你是故意要分开我们俩啊?”
凌湙叫他说的挠脸,一向伶俐能言的嘴巴顿时哑了声,倒把殷子霁给逗笑了,摇着手道,“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来前不知道你的打算,不然该把幺鸡给你带来,他这一月天天守在城门楼上盼你归,这要是叫他知道你又往京里去,回头指定又要找地方躲着嚎了。”
边城建的固若金汤,从丰伦带着大股骑兵去过之后,便没有往那边去的小股敌骑了,幺鸡很是寂寞的守了很久,想要打一些战利品,等凌湙回去好邀功,结果,愣是一个敌骑没守着。
齐葙出主意,叫殷子霁找了华吉珏和韩令蓉来,想分分那小子的注意力,结果平时很喜欢在小姑娘们面前表现的幺鸡,面对两个漂亮的小姑娘,愣打不起说话的精神,焉巴巴的气跑了人,叫殷、齐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拿他没办法。
幺鸡就跟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似的,要不是蛇爷后头实在受不了他那样,拿着棍子抽了他几下,他约莫能把自己饿死,落个绝食而亡的下场。
凌湙这打算目前也只有武大帅知道,他连纪立春都没说,告诉殷子霁是想叫他做个准备,安排好手中的工作,免得两头奔忙。
“没事,我走前会回边城一趟。”他得回去找左姬燐要样东西。
殷子霁望着眼前忙的热火朝天的砖窑坊,觑着凌湙道,“你这才刚将凉州收拢进手里,这一去不知要多久,你也放心?”就不怕回头大后方叫人给掘了。
之后似是下了决心般,朝着凌湙拜了一拜,“主子,我自投到你门下,忙的一直都是些微末平常事,自觉似也未发挥出一个谋士的功用,若这次京中之行必然要去,不如,就让我替您去吧?”
凌湙讶然,随后心中突然涌出了一股热意,仰了头独望着天空好半晌,才尽量平稳了声线道,“谢先生好意,我知你担心我,可是,这趟京中之行,必须我亲自去一趟,因为有好些事情,靠传信并不能详尽述说,我得回去做个安排。”
北境敌骑未退,他此时上京确实非好时机,然而,机会难得,先手已经推了出去,他若不紧跟而上,就失去了之前种种安排的优势。
捷报传出北境之时,他另安排了人将北境声势推了出去,现在关内各地,该是都知道了,北境大胜凉羌铁骑之事,江州和诸王封地上,蠢蠢欲动的势力当会暂停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是他想要让皇帝看清现实的时间。
你要卸磨杀驴,时机还没成熟呢!
凌湙告诉殷子霁道,“我走后,大帅会暂时亲镇凉州,有他在这里,旁人当不敢动什么歪念,你只要按着我们边城的规划建设好城内,另有郑高达从旁协助,有不服管之人,统一叫他收拾,我在城内搜罗过了,原州府内办事衙里的人,有一部分尚能用,你回头挑捡一下带在身边。”
殷子霁见他心意已决,便没再说什么,但告诉了凌湙另一件值得高兴之事,“我之前写信出去,邀了我曾经游学之时认识的一个好友,他近日终于给我回信了,说不日就将来北境瞧瞧,若果真如我所说那样有发展前景,呵呵,他就留下。”
他发了少说有三五十封信出去,如今只回来了一封,沧海遗珠似的,也非常令人高兴了,于是,一时没忍住,就跟凌湙报了喜。
果然,凌湙也很高兴,忙感兴趣的连连发问,“他叫什么?擅长什么?名声很响亮?”
武大帅找着凌湙的时候,就见他正跟一位长衫文士正兴奋的说着什么,眉眼都透亮,等近了前,再一细看,就讶然失声道,“子霁?”
殷子霁立刻扭头,直直与武大帅对上了眼神,忙拱手行礼,口称,“子霁见过大帅,刚去衙里时碰见余参将了,他说大帅正在休息,子霁便未行拜见,望大帅勿怪。”
武大帅在他与凌湙之间来回转了眼,忽又道,“齐葙在哪里?”
殷子霁埋肩垂首道,“在边城,他近日受了点小伤,不然该与我一道来的。”
武大帅顿了下,转脸问凌湙道,“他们跟了你?”
瞧他这模样,武景同应是半点风声没给他漏,武景瑟在随州,也没与他接上头,周延朝就更不会主动往他面前爆出齐葙的去向,导致他竟一直不知道,这两人在边城已经近一年的事情,对此,凌湙也没否认,直接点头道,“是,他们是我特意请来相助的先生。”
武大帅半晌无言,凌湙和殷子霁便默默的跟着他,只见他围着正烧的火热的砖窑坊边走边看,无家可归的百姓全被组织到了这边,凌湙让人安排他们做事,手中有了活,才不会有时间沉湎悲伤,特别是看着一块块青砖从窑里出来后,那种亲手筹建新家,重新开始生活的希望,会让人浑身充满干劲。
“早听说边城靠着砖窑坊赚了不少钱,想来确实是真的,你竟是舍得将砖窑坊从边城迁出?不怕生意也随之被带走了?”武大帅看着已经垒成小山高的青砖,似自言自语般发问。
凌湙跟着他半步后面,听到他问,便接口道,“整个凉州的建筑体量,我一个小小的边城如何能吃得下?就是全城百姓齐动,也满足不了这边的需求,倒不如带了人过来,在这边直接开窑烧砖,且大帅不是已经承认了凉州城的归属么?我的地盘,如何会便宜别人?”
武大帅叫凌湙说的点头,抚着长须夸道,“不错,做事有远见,知道有舍有得,凉州交给你治理,本帅也放心,兵灾过后的安置事宜,你做的很好,我都听余参将说了,无论是军务还是民生这块,你做的都比我想的要好,小五,景同那边,拜托你了。”
一个人的能力,从做事的方式方法上,就能窥出水平的高低,武大帅知道凌湙军务上的才能,待见到殷子霁后,又恍然明白了他在民生发展上的助力,一时竟不知是高兴还是嫉妒。
这要真是他武家的孩儿该多好啊!
殷子霁欲张嘴替凌湙说话,却叫凌湙用眼神制止住了,随即便听凌湙道,“大帅,不日我将上京,凉州这边,我就交给殷先生全权安排了,军务上有郑高达统领,只他到底未经大战,城外凉羌铁骑未退,在我未回之前,便要麻烦大帅坐镇凉州,替他压一压阵了。”
说完便拜了一礼,武大帅伸手扶了他一把,怪道,“这是早先商量好的事,理当如此,你放心就是了,有本帅在此,不会叫人找子霁麻烦的。”
殷子霁身上无功名,便是郑高达的将职,也干不过随州的周延朝,若有人诚心想找麻烦,凌湙鞭长莫及,他这也是再替他们在武大帅这边打个备书。
武大帅此时才能顺其自然的问出,“他还好吧?”
这个他,当然是指齐葙了,毕竟是前女婿,还是他亲自挑的,可见当初是有多看好齐葙。
殷子霁躬身道,“好,等他伤好之后,我定告知他大帅关心之举。”
武大帅摆手,“也不用特意告知,能叫本帅知道他过的好就行,你们……你们都是好的。”
殷子霁低垂着头,眼睛犹然泛红,声音也随即哽涩,腰弯的更低了,“我们很好,谢大帅关心,对……对不起。”
对不起,让您永远失去了武景莳。
武大帅忽而也红了眼眶,儿子陷在大牢,爱女已香消玉陨多年,眼前曾经的部属,这突来的道歉,瞬间勾动了他沉在心里的情绪,一时又顿了声,五味杂陈道,“不、这声对不起,该是本帅对你们说的,是本帅狭隘了。”
若当年能听一听这几个小辈的陈词,不那么太顾世俗人眼,硬逼着和离归家的景莳再嫁,那么现如今,府里的气氛不会一到那个日子,就陷入窒息的沉默,窒息的让人不敢回府。
再杀伐果决的将军,遇上儿女事时,都不免生了副柔肠,这约莫便是人之软肋了。
凌湙适时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大帅,小子这有一桩难事……”
第一百五十二章 唾沫星子淹死你~
既要说事, 砖窑坊这边便不好呆了,凌湙便领着武大帅和殷子霁,道回了办事衙前厅。
路上遇到许多的百姓,先是缩手埋头往两边站, 待看清武大帅的面容后, 一个个瞬时激动的跪了下来, 敬畏与拥戴掺杂,有上了年纪的, 更是哆嗦着嘴唇喃喃道, “大帅?大帅来看我们了,大帅啊!”
跟着纷纷叩头纳首呜声一片,叫武大帅也跟着脸现悲伤, 亲扶了最近的老丈起身,望着渐成夹道之势的百姓, 深深鞠了一躬,浑身透着愧疚,斑白的两鬓更显颓势。
武大帅在整个北境百姓间的威望,让凌湙大受感佩。
他或许不是个民生上的能手,但能几十年驻守城关,不使凉羌铁骑破门,本身就是值得歌颂的,凉州城破,因势利导所为,他内心的煎熬怕就跟他自己写的那封奏表样, 实诚的想揽罪在身。
可他也有家人,身后还有支持他的万千将属,旦他被皇帝抓住机会清算, 死的尸骨垒垒成山,还都会是他最亲最近之人的,所以,他不敢松懈,更不敢退却半步,是踩着信念崩塌的锥心之痛,硬挺着面对曾经致力忠勇,以死报之的帝王猜忌。
凌湙绝不会因为他的这点“私心”质疑他,因为他自己掂量着那份轻重,也不敢跟人拍着胸脯说,他能置亲近之人的性命不顾,只为了成全自己的大义忠勇,他所学的历史上是有饥母饿媳的“圣人”,也有头铁牵九族的“名臣”,可这样的人,对于他的亲人来说就是个灾难,便是青史留名,也是毁誉参半的留名,凌湙做不到,也不敢与这样的狠人相交。
人无软肋,必遭噬!
武大帅几乎是踉跄着脚回的办事衙。
殷子霁本要回避,但叫凌湙拦住了,这事之前在边城时他也知道,且又不是什么机密事,若能帮着他起说通武大帅,之后的具体事宜,且得需他从中运作,因此,凌湙只邈邈提了一句,“还是那军藉之事。”
他便懂了。
凌湙执着于改撤军藉之事,他与齐葙也说过,难度真的不小,至少明面上很难有成效,且若没有能说服人,令人相信的明律发布,普通百姓很难垮过心里的障碍跟担忧。
这是本朝立国就定下的铁律,在不能大张旗鼓的宣扬下,要怎么让百姓肯相信,这不是个朝令昔改之策,肯愿意拿子孙藉册冒险,就成了摆在眼前的最大难点,大帅的信誉倒是可以用,然而,凌湙又要如何说服他?
殷子霁有些担心,怕凌湙在这条死胡同里钻太深,万事不成,反而伤了双方情面。
但武大帅并不知他二人打什么机锋,又用眼神来回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强笑,也算是先行打破从外带来的沉闷气,道,“看你们翁主二人处的如此融洽,我便也放心了。”
小小年纪便知道往身边划拉人才,知人善用,殷子霁和齐葙,一文一武,早年不顺眼时,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奸,现在再摆正了心态看,武大帅恍然觉得自己真是办错了事,竟将这二人给错过了,若留着放在武景同身边,是不是如今就该是景同的助力了?
可惜,悔之晚矣!
凌湙从进了凉州,就一直住在办事衙里,前厅是处理公务之处,后院有一处小四合院,原是供衙里的文书值班歇夜的地方,他来了后,就暂时征用了此处,纪立春倒是想叫他搬去他府上,但想到已经让了不少百姓去住,在那些百姓房屋没修整好之前,且不得清静,便没开口丢这个脸,默默的在前厅办事房里,找了个地方打地铺。
他把房子让了百姓住,他自己也没脸去面对那些凄苦的百姓,府里干脆也不回了,反正就一所空屋,仅有的财物大概就是那些精美的家具,还是上任房主韩家留下的,如此,他是真的光棍一个,要啥啥没有的人,便连亲卫也只剩了两个在身边,真真落魄的很。
凌湙知道后,便让他在小四合院一角找了个空屋住,酉和他做了邻居,因为有监督他锻炼厚脸皮之责,这二人倒比之前在边城时混的熟,偶尔还能约起喝个小酒,纪立春成了光杆司令,望着酉手里的亲卫,羡慕的眼眶发红,有心想重新招揽些兵丁,结果一搜口袋,竟连自己的基本嚼用,都蹭的凌湙的,顿时更沮丧了。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说的大概就是他。
当然,在别人眼里,他仍是个幸运儿,凭空降大功,州将的位置坐了没多久,就接了这样个大功绩,还能上京受封赏,踩着狗屎运的人就是他。
总之,人的两面性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殷子霁进了办事衙前厅后,自觉的坐于末位,凌湙让了武大帅上首位后,见他坐的靠了门边上,忙上前拉了他往左首位上让,“门边上有风,回头吹了风受凉,齐先生要怪我的。”
左首为尊,殷子霁见武大帅的眼神望过来,便给凌湙打眼色,自己也要往右侧的位子上去,却愣是叫凌湙按坐了下去,论武力,他是争不过凌湙的,只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奈何凌湙没反应,自顾坐了右首位,又将摆放在中间的煤球炉子往前移了移,好让三人都能烤着些热乎气。
这煤球炉子也销到了凉州,可因为有个中间运输成本的问题,凉州的百姓并不能如边城百姓那样,家家置办,只有家庭条件真好的人家,才能用的起,因为这涉及到每日的煤球用量,般人家舍不得这样烧,宁愿延用以前的老方法,垒土坑烧柴禾。
当然,大户人家烧无烟炭,这个就不能比了,但论经济实惠,烧煤球其实最划算,等回头找娄盱商量商量,让他把煤球平价销到凉州来,中间的差价就别嫌了,人力运输这块他会叫韩崝的左陇卫承担,正好也给他们寻个生计,以后整个凉州内的押运任务就交由他了。
凌湙直在替左陇卫思考着谋生技能,群战奴,又凶又狠的面相,脸上个个带刺青,做生意显然不能,客人都要吓跑了,得找个不需要过多与人交流的业务,这么想来想去,待看到只煤炉从边城运到凉州贩卖,价格竟因路途中转的原因,翻了近乎一倍,另有煤球的价格也是,翻的普通人家根本不舍得烧用。
以后凉州就是他的了,他辖内的百姓,怎么能有两样对待?
不就是押运成本么?这个好解决,快递业务搞起来,州之内的物价,以后将不存在中间商的问题,当然,承接的其他押送业务,是需要收取定马脚费的,出了凉州的业务更视路途远近收马脚费,这个目前可能发展不起来,等以后信誉打出去,应当能接到业务。
凌湙点不担心他的快递业务搞不起来,因为他有别人没有的优势,就是马匹量非常充足,人两匹轮换着骑,马歇人不歇,送信一日达,整个凉州相信不会有人敢出这样的狂言,等他腾出手来,将沿途的卫所连成网,这项业务只会更便捷。
之前武大帅没来的时候,凌湙就着凉州整个周边的堪舆图看了看,发现卫与卫之间,府与府的官道,修的都是一段段的,出了府城两里外,就没有个好走的道了,哪怕定期有徭役修路,也只能将坑洼处填平,路沿子修直,至于路基表面,仍然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灰的。
凌湙的盘子大了,心也就大了,城内毁损的房屋还没盖好,他下一步规划就定了。
修路,要想富先修路,他要把整个凉州的府城全都织成网,卫所与卫所之间的路,全部修整成马车在上面奔跑,也不会颠的人七晕八素的砖石路。
此时的劳动力都很廉价,修路属于城基建设的必服徭役,每季都会往平民百姓家里摊派徭役,再有各府内大牢里的免费奴役,官府一文不出,有良心的搭两顿稀薄的汤水,没良心的还要百姓自带干粮服役,凌湙若然做这项工程,便是不给工钱,只要对外招贴告示上注明三餐管饱几个字,多的是人来做工,所以,这虽是项浩大的工程,花费却并没有想的那般巨大。
一旦路通,许多府之间的商贸就可以串起来了,在这个物资因交通不达,造成的民物匮乏,山货卖不出好价钱的年代,一支可以将民用所需送至家门口的快递铺子,绝对可以搅动整个州的经济。
更重要的是,凉州有一面城是对着关内的啊,对、就是登城,规划好了,按理不会是北境三州最穷之地,奈何前有秦寿竭泽而渔,霸着登城收巨额城门税,阻了多少往来商户,后有韩泰勇不事民生,放任州内百姓自生自灭,守着山货无处售卖,只能任由外来皮货商贱价收走,两人占着这样的优势,祸的百姓穷苦度日,真真是叫人厌恨唾弃。
他打算把登城打造成三州交汇枢纽地带,关内外的大型贸易市场,就目前他们现有的易储存豆制品,先往关内输送,百姓手里的皮毛,山货再也不用贱卖给外来的皮货铺子,还有小件的民生铁器,比如锅、铲等物,也可以走私试水,起码靠近登城沿线的县城百姓,会非常需要这样的趁手工具,只要打通平西、玉门两县主薄,在这偏远的连卫所巡营都巡不到的地方,普通百姓的生产生活多少能改善一点。
边城有私铁铺子的事,北境三州的百姓基本都知道了,只是大家明面上装不知道,大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着,于是经过小一年的输送,整个北境有三分之一的人家,都已经用上了铁锅、锹、铲等物,没有人举告,大家默契的对外来者三缄其口,便是日常使用,也都是用完就收进地窖里去。
大家苦铁器物什已久,现好不容易有人敢冒杀头之罪做这些,价格还收取的那样合理,没有居奇高价敛财的意思,这样的地下商贸,谁要是敢捅出去,就是全民的罪人。
唾沫星子淹死你。
凌湙就是揪着他们这样的心理,才敢将这门生意辐射到三州,既能贴补垂拱堂的总账收息,又能帮百姓解决生活所需,一举两得,且正如他对外说的那样,做这些东西的原材料,真有一半是收来的废甲断器,便是煤炉外面裹的铁皮子,用的也都是二次回炉的刀械,成本真没有人想的那样贵,更别提他还有个秘密的铁矿。
三人落坐,等随着凌湙来的虎牙上过茶后,武大帅才道,“什么难事?说来听听。”
凌湙听武大帅声音,知道他是平复了心绪,便也开门见山直接道,“是有一桩艰难事,之前在边城的时候,我与齐先生和殷先生都商讨过了,他二人都说不可行,但小子仍想拿到大帅面前商议商议,看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能叫我办成?”
武大帅叫他说的起了好奇心,据他这些日子了解的,这小子办事可没见这么吞吐犹豫过,一时不免奇道,“到底什么事?没关系,就是天大的事,本帅保证能办就替你办,不能办的也绝不含糊你,说。”
凌湙立马站起身朝着武大帅拱手,一低头道,“小子所请,是想问大帅一句,能不能将军户藉与平民联姻之降等册藉废除,改平等通婚,所生后代抹军户藉贱藉,改良民藉一事,大帅……”
武大帅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是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愣愣的望着凌湙,突然苦笑道,“你这可真是天大的事……”怪不得那样犹豫吞吐,连殷子霁也跟着紧张。
凌湙垂首,侧身从桌几上拿过一叠抄表,往前递给武大帅道,“这是我让郑高达进城之后,从各卫所里统计出的人口册子,大帅,您先过目一下。”
武大帅接过抄表,一页页的翻看了起来,上面清楚列明了某户某家近亲结亲,流胎死胎数,残障畸形儿概率,红圈勾起的刺目颜色,叫人看了心情非常沉重,“这是……”
凌湙上前半步,指着上面记载的条目名录,“大帅,凉州卫近年来征兵数逐年减少,或者,不止凉州一个卫,您所在的并州,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每年卫所内的新生儿在减少,军户之间的联姻,本该是稳定卫所稳定的利器,可年久日长,这种稳定,随着各家孩儿的难继,青黄不接,死胎畸形胎,生怨的亲家日多,殴斗的军户人家也在增多,关系并不如一开始想像的那样好,有的甚至是一个卫的两亲家,见面却非打即骂,老死不往来?”
女儿在人家里生了怪胎,那家人不会从头找原由,更不会往自家儿子身上怪,只会怪这个女人晦气,生不出来的被休回家,生出个畸形胎的,日日遭打骂,受得了的忍了一辈子,受不了的一头撞死吊死,本来应该亲密的两家人,因为儿女的亲事,弄的形似仇敌。
武大帅抚着长须沉吟,在凌湙的眼神下缓缓点了头,“是,这情况早五六年本帅就发现了,但……”
凌湙张着眼睛望着人的样子,紧迫的叫人无法张口,武大帅扭脸咳了下道,“请了有名的道士和尚来消煞,都说卫所阴气重,影响子息,摆了风水阵,也请了荆南的巫医驱邪,可效果并不明显,都说要解这种情况,只能等战事消弥,彻底等阴煞消散……”
可战事年年有,哪有可能会有消弥的一天?于是这就成了个死循环,无解之题。
卫所内的军户人家,也渐渐接受了这样的厄运,遇上这样的胎儿,心狠的当即撂马桶里淹死,舍不得的留下养大,也是个废人般,渐生厌弃,平民百姓将军户藉的人家,视为神佛弃子,自然不肯用自家福报,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凌湙叹息,翻着一行行触目惊心的红圈抄表,低声给武大帅解释,“大帅,您信小子一回,小子做事从来不打妄言,这不是天罚,也不是阴煞,更与战事无关,大帅,这些人家之所以生不出健全儿,是因为他们的亲缘太近了,通俗点讲,就是他们的血缘相近,近到没有办法孕育出孩子,便是侥幸有了,十之八九都是个问题儿,大帅您看……”
说着,手指点着册子上的字,“比如这户王姓军户,他娶的是舅家表姐,侥幸生了个健全的儿子,但是儿子又娶的是舅家表小姐,一户联了两次亲,他们是亲上加亲了,可血缘关系也跟着更近了,于是,第三代的孩子,出了两个死胎,一个傻姑娘,一个呆儿子,到现在,两家已经不来往了。”
接着,又指了一户道,“这户李氏媳妇子,她嫁的是亲堂兄,而她堂妹嫁的是她亲弟,两家以为这样就不算自产自销了?结果呢?一个总是流产,一个一直也怀不上,两家现在都指着各自的女儿骂丧门星,可他们大概忘了,两家可是供的一个祖宗。”
这样的例子,整个抄表上不下几十例,武大帅在凌湙的指点下一一看过去,一时也有些醒悟,抬头问凌湙,“你确定?真是因为血缘太近结亲的缘故?”
可亲上加亲的说法,自古皆有,便是他也有个姐姐嫁去了舅家,但紧接着,武大帅脸色就变了,好几十年前的事情,突然叫他想了起来,他一下子从坐位上站了起来,在厅中踱起了步子,半晌忽而转头问凌湙,“你这说法有什么根据没有?比如,某个大师……”
凌湙只好再次拉出左姬燐来,“我有个师傅,是荆南巫医族的右持节,他专研了这方面的学问好多年,前些时日见我看左右陇卫的军户藉册,便当闲聊般给我说的,大帅,我这师傅医术相当好,他只说曾用一个母胎里出来的兔子牛马做过试验,生出的三脚六脚两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