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章正背对着窟门,听到声音后转身看过来,池子里的涟漪随之波动。
双方皆是怔愣。
半晌,丘天翊磨磨蹭蹭跨进门槛,低着头不看容章。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
丘天翊很不解,抬头问容章:“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明明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他们两个。
容章神色落寞,道:“因为我之前同你们讲天界的样子,是我自己编的,我没有去过天界,我说谎了。”
丘天翊心中泛起酸楚。
路鞍道:“你腰上的伤怎么样。”
说的是那日他们坠下悬崖,容章挣脱锁链救他们留下的伤。
容章摸了摸腹侧:“已经痊愈了。”
丘天翊忍不住道:“对不起,那天我们不应该跑掉。”
容章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你们今天为什么又来了?”
丘天翊一时难以启齿,用手肘碰旁边的路鞍:“你说。”
路鞍皱起眉,思索过后才道:“他想说,人之美非形貌之妍媸,而在心田之善恶。”
“哎呀,你会不会说话!”丘天翊气急败坏跺脚,干脆自己说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四条腿,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救了我们,你人很好,很不错!公主姐姐,如果你能原谅我俩那日的失态,我们以后就还是一起玩,好吗?”
说完,他低头抬眼,小心翼翼看着容章。
容章仍像往常一样含笑看他,眉眼弯弯:“好。”
云雾散开,和光普照。
丘天翊掏出棋盘:“那我们今日继续玩鼎棋!”
于是容章一边同他们下棋,一边慢慢讲着她从小到大的故事,包括白狐生下她、天君养大她、苍沥奉命囚禁她,她的陈述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因为从来没有被优待过,所以对这样的安排早已习以为常。
“父君约莫是想着等我慢慢长大,有朝一日能完全变成人身吧?所以他每年来看我都是带着期望来,最终又失望离开。”
“小屋的生活很好,就是太孤单了,门窗都被锁死,天晴的时候我尽量靠近窗边,让阳光晒到我的六肢和尾巴,下雨的时候我也靠在窗边,外面的雨点打在叶子上,但我不知道叶子长什么样。”
“姑摇山这里没有小屋方便,父君也不再来看我,不过横竖都出不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而且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我觉得比在小屋时开心了。”
丘天翊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故意输给容章,就连路鞍也很默契地一改往日缜密的心思,一连被容章吃掉三颗棋子。
丘天翊嘴甜,不断恭喜容章,嘴里“公主姐姐”不停地叫。
容章道:“公主姐姐这个称呼太长了,你们不介意的话,便叫我姐姐吧。”
丘天翊点头,软声叫“姐姐”。见路鞍没有反应,他重重拍身边的人:“路鞍,快叫姐姐!”
路鞍皱起眉,似是不愿。
“快叫啊!”丘天翊催促他。
容章也很喜欢看路鞍这副被逗得憋红了脸的样子,她饶有兴趣地端详一会儿,方准备开口:“没关……”
“姐姐。”路鞍突然生硬道。
容章微愣,丘天翊也倒吸一口气。
路鞍迅速收了一颗丘天翊的棋子,埋头佯装整理棋盘。
容章笑着应下来:“嗯。”
那日过得尤其开心,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从禁地返回,走在山间的林道上。
回想起容章的事情,丘天翊越说越气:“荒唐、禽兽、恶心!天君这个畜生,他配当天君吗!”
“慎言。”路鞍道。
“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丘天翊嚷嚷起来,“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怜吗?那只狐狸没做错什么,她更是无辜,既然被决定生下来养大,又这么被忽视虐待,被当成见不得人的污点,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
说着说着,他开始抹眼泪。
“我现在若是魔君,我就带着姐姐冲上九重天,当着所有神仙的面质问那个狗屎天君,问他为什么只管快活不肯承认!”丘天翊愤愤道。
路鞍一言不发。
但他们不是魔君,也没有能力冲上九重天,丘天翊只能把目光从空想降低到梦想。他信誓旦旦道:“等我长大了,在姑摇山有个一主之位,我就把姐姐从洞里接出来,给她大房子住,让她睡最柔软的床,给吃她全南荒最美味的东西。”
梦想实现之前,他们只能在姑摇山漫长的日子里相互陪伴,消遣时间。
既然草只不过是遮掩真面目的幌子,丘天翊和路鞍便决定把池子里的汤药放干。第一年,他们在池子边缘凿出一个洞,草汤药顺着洞流出来,漫遍整个石窟。由于被长年累月浸泡,容章的躯体和尾巴的毛发都掉光了,如今没了汤药,相信不久后便可以长出雪白的狐毛。
第二年,丘天翊干脆把池子夷为平地,路鞍闷声干大事,砍了山林里的香樟树做成一张架子床,放在原来池子的位置。容章的腰被仙君的铁链锁住,以他们两人的法力远远没办法破开,但容章能在床上休息睡觉,与原来的水池相比是云泥之别。
第三年,石窟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加了固定的方桌、画案、纱灯、单屏等等,俨然是一处像样的居所,除了春夏过于潮湿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
一年一年的,没有人发现禁地,他们也日复一日过了下去。有时候丘天翊竟产生一种错觉——就这么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但这不行,他要努力成为大人物,让容章过得更舒服。
外界都说,容章公主是病死的。
事实也是如此。
神仙与凡兽生下来的孩子因为天生缺陷,寿命也比寻常神仙少很多,最多不过三百年的岁月。
那一日,丘天翊与路鞍刚到洞窟,看到容章躺在床上,模样十分虚弱。
丘天翊把容章扶起来,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只笑笑,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
“父君已经五十年没有来看我了,他大概早已接受我不能变成人形的事实了。”容章道,“外面的人都说,我的怪病就算用草勉强维持,最多也只能活到三百岁。我每日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现在算算,时间快到了。”
她的神情是不合时宜的平静,还带了一点点遗憾,一点而已,仿佛只是输了一盘鼎棋。
“我差不多要走了。”她道。
容章慌了。
丘天翊趴在床头大哭,容章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失措地帮他揩去眼泪。他哭得连声音都含混不清:“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你不死?我不想看到你死!”
容章摸摸他的头:“没有的。就算对神仙来说,生老病死也是常事,区别只在时间长短而已,我只不过比你们先走罢了。”
但丘天翊还是不停地哭,最后容章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站着的人:“路鞍。”
路鞍没有像丘天翊那么激烈的反应,眼睛里的情绪被睫毛掩盖,捉摸不透,只依稀可见黑沉沉的阴影。
“回去后,你要多安慰安慰他。”容章道。
丘天翊并不指望这个木头能怎么安慰他。
之后的日子,仿佛有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姑摇山上方,没有一日是拨云见日的晴朗。他们由每两日去看一次容章变成了每日都要去,生怕哪一天没去,容章突然死掉了。有时候路鞍没有时间,丘天翊就自己一个人去。反正有没有路鞍,气氛都是一样的。
容章的身体果然如她所料每况愈下,每每总以为活不过当日,却又奇迹般的熬到了第二天。
那一日,丘天翊如往常一样提心吊胆推开石窟的门,看到容章还活着,才松了口气。
“你们来啦,我有件事情想请你们帮忙。”容章似乎很开心。
“你们陪我这几年,我总想着送点什么礼物给你们才好,可惜我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她从枕边拿出来两个毛茸茸的东西,“这是我用自己尾巴上的毛做的护耳帽,冬天戴上去一定很暖和,你们试试?”
丘天翊接过那顶护耳帽。
容章有一条很漂亮的尾巴,洁白如雪,柔软似云。丘天翊把护耳帽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细密的触感让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姐姐,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丘天翊道,又问,“你刚才说帮忙?帮什么忙?”
容章顿了顿,道:“我这辈子没有去看过外面的世界,你们说的凡间、九重天、南荒,我都很想知道长什么样。我以前时常幻想自己若是能走出去,一定要把六界能去的地方去个遍,只可惜没有时间了。”
一滴热泪渗入护耳帽雪白的绒毛。
“此番我走,只留下这两件东西,你们拿着它出去,让它看看姑摇山,以后有机会再看看南荒,就当作是我也看到了。”容章恳切又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丘天翊抱着护耳帽泣不成声,只能拼命点头。
泪光里,容章的身形变成一块块光怪陆离的斑驳碎片,声音也飘得越来越远。
“你们说过神仙身陨之后,魂魄也随之灰飞烟灭,但我只能算半个神仙,我死后会有魂魄吗?如果有的话,我倒希望能去天界看看,问问我父君,问他还记不记得我。”
丘天翊擦掉泪水,看到容章的眼里竟然升起憧憬。
“路鞍。”
容章又向路鞍招手,原本站在几步之外的路鞍迟疑片刻,才走到床头。容章把另一顶护耳帽递到他手上。
路鞍皱着眉低头注视这团东西,目光沉沉。突然,他蓦地甩手,护耳帽乍然跌落在床边的地上。
“我不要这种东西。”他道。
丘天翊和容章都没料到路鞍会这么做。
容章愣愣道:“为什么?”
“没有用。”路鞍别过脸。
路鞍没有收下容章亲手做的护耳帽,丘天翊讨厌他。
一连好几日,丘天翊都不理会路鞍。他自己独自抱着护耳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甚至连睡觉都放在床头,偶尔半夜失眠,思绪涌上心头之时,半边护耳帽都会被浸湿。
以往他与路鞍吵架,不管他觉得谁对谁错,总是他自己先败下阵来,主动去找路鞍百般讨好地破冰,只因路鞍从来都习惯了独处,而丘天翊受不了。
如今,他决心一直不理路鞍。
容章走得很平静,正值深秋,南荒没有落叶,到处都郁郁葱葱。
丘天翊没有第一次得知她将死时的哀恸,而是平静地帮她拢好被子,生怕她着凉一样。
路鞍把石窟里所有的物件都扔下悬崖,重新恢复原有的光秃秃的模样。过了吊桥的时候,路鞍抽出随身佩刀一挥,吊桥一边坠下悬崖,这是为了让附近看守的弟子发现异样。
果然,很快弟子便把吊桥被断的事情禀报了苍沥,苍沥这才想起看看石窟里的那位公主。见了容章的尸体之后,苍沥又立刻去禀报天君。
几日后,天界终于下达旨意——容章公主在姑摇山经历两百余年的清心修养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身陨了,天君悲痛异常,考虑到南荒与天界路途遥远,为不让公主遗体受累,命仍然将公主安葬在姑摇山。
于是,苍沥大肆宣扬一番,在断崖附近修建一座公主陵园,奉为圣地,把容章葬在了那里。
容章死后,姑摇山的日子一下子慢起来。
丘天翊和路鞍仍然是以前的关系,一个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个惜字如金,出入形影不离——当然是丘天翊单方面去找路鞍。
路鞍本就是姑摇山一众弟子里的佼佼者,很是得魔君苍沥的栽培和赏识,越是修炼,与其他人的差距便越是拉大。饶是如此,他仍然整日埋头苦修,从未有一刻懈怠,直到达到其他人都望尘莫及的地步。
而修炼于丘天翊而言,向来可有可无。他开始履行与容章的约定,带着护耳帽下山去南荒其他部族游历,隔一段时间才回姑摇山。
一回来,他必定要找路鞍喝酒,一边大谈他在山下所遇的种种奇事,一边问路鞍近况如何。
五百多年后,苍沥薨逝,路鞍自然而然接手姑摇山魔君的位置,丘天翊则当了一个堂主。
堂主是个闲职,丘天翊仍然有事没事就下山,回来也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找路鞍,一件是到处逛逛。路鞍却更忙了,时常找不到人。
久而久之,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围绕在路鞍身边的永远是他最信任的几个亲信,这其中当然不包括丘天翊。
但丘天翊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仍然是路鞍最好的朋友,是可以进入他密室里的好朋友。
那日,丘天翊从南荒集市上淘到一个天界流落下来的灵织图,带回来想同路鞍一起看。
他到处找不到路鞍,想着他可能在密室,没想那么多,便直接进入书房,打开密室门的机关。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散发着悠悠白光的鼎,那是能养护魂魄的金猊鼎。鼎上举着一团状似蓝色火焰的东西,像是魂魄。听到有人开门,那魂魄果然有了动静。
“你来了。”
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涌来,让丘天翊恍惚回到了当年石窟里的时光。
他脱口而出:“姐姐?”
那魂魄顿了顿,很意外:“……天翊?”
丘天翊一瞬间大脑空白,不知道应该先怀疑这缕魂魄是容章的真实性,还是先出去找到路鞍。缓了缓,他不确定地盯着金猊鼎上的魂魄:“你真是容章?”
金猊鼎的光障出现剧烈波动,随后,魂魄背后现出一个清晰可见的半透明的人形,正是容章的模样。
丘天翊瞳孔紧缩。
容章焦急地振动光障,哀求他:“我被关在这里了,你有办法放我出去吗?求求你想想办法,我想出去,我不想再被关着了!”
丘天翊顿时六神无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第一次听见容章的哽咽:“是苍沥……还有路鞍。”
丘天翊耳边轰轰作响。
事情完全超出他的认知。他扶着金猊鼎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在容章一声声哀求和解释之下,逐渐清醒。
容章不是完全的神仙,死后竟还留着完整的魂魄,却被苍沥劫持下来锁在金猊鼎里,直到后来,看守她的人从苍沥变成了路鞍。
“你别着急,我马上放你出去。”
丘天翊不再犹豫,立刻捏诀施法轰向金猊鼎。金猊鼎抖了起来,但打碎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即使连续不断轰炸,也有可能无济于事。
但丘天翊不知疲倦。
他连续不断轰打,金猊鼎有了细细的裂缝,容章的魂魄在波动下难受地喘起来,他额前也布满细密的汗珠。金猊鼎振动的闷响必定会传到书房外面,路鞍的亲信发现只是时间问题,他必须尽快把它震碎。
忽然,外面响起嘈杂的叫喊声。路鞍的随从冲进书房,大喝着问谁闯进了密室。
与此同时,金猊鼎“轰”的一下炸开。
千钧一发之际,容章的魂魄以一股极强的蛮力冲破光障,飞出密室。丘天翊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一时不稳被强风刮倒,摔在地上。
等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看到了路鞍阴沉的脸。
路鞍阴郁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对随从道:“追!”
所有人都去追容章的魂魄了,包括路鞍。
丘天翊脚步虚浮,走出书房,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到天上下起小雨才停下来,才发觉自己已然走到了山门前。
山门边有一块空地是路鞍命人夷平的,砌了漂亮的石砖,不知道要建什么东西。丘天翊曾问过路鞍,路鞍却缄口不言。
丘天翊在一处台阶坐下,发着呆,直到深夜。
路鞍回来了,带着一行人,风尘仆仆,面色疲惫。
丘天翊仰头问:“追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他又看向后面那些人空空如也的双手,知道了答案——没追到。
没追到就好。丘天翊轻松地笑起来。
随从率先离开,山门前只剩下他们二人。
丘天翊起身,警戒地与他隔开距离,道:“你不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吗?”
小雨还在下着,他们脸上都湿漉漉的。
良久,路鞍终于开口:“她死之后,我向苍沥进言,可以留下她的魂魄锁在金猊鼎养着,日后剥离出神格,为姑摇山所用,反正天君也不关心她。苍沥接受了我的建议。”
丘天翊没想到会从路鞍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一千年,我不信她没有一次不向你恳求过放她走。”
路鞍不语。
丘天翊咬牙:“她一生都在被囚禁,死后还不得自由。她那么喜欢我们。路鞍,你没有良心。”
雨水和眼泪交织在脸上分辨不清。
他想起以前容章还在世的时候,路鞍每次去石窟都是丘天翊拉着去的,每次都端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得知容章命不久矣后也不曾哭过,甚至还拒绝容章临终前送的护耳帽。当时的丘天翊以为这只是他的常态,如今才后知后觉发现,只不过是他不够在意罢了。
路鞍突然道:“苍沥是我杀的。”
“什么?”丘天翊愕然,“老魔君不是修炼过度爆体而亡?他……”
他闭了嘴,彻底明白过来。
路鞍不仅不够在意,还另有所图。
他后退几步,与路鞍隔开足够安全的距离。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人,试图从这个人身后找回曾经日夜相伴时熟悉的感觉,但最终失败了。
他涩然道:“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山门前亮起长明灯,细雨绵绵下,路鞍的脸不知是被灯光照的还是被雨水冲刷的,竟显出几分惨白。他注视着丘天翊,平静道:“我无所谓你怎么说我。”
丘天翊冷笑。
路鞍重新开口,声音不稳:“你不该放走她,她的魂魄一旦离开金猊鼎,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丘天翊的怒气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寒芒乍现,他手中召出长刀,直指眼前的人:“我要杀了你。”
山雨倏然变大,路鞍的面色更加惨白。
丘天翊率先冲上去,路鞍手中刀鞘提起挡住,一段凌厉的刀风偏过眼底,劈裂了刚修好的崭新的砖石台。
大战开始,地动山摇。
雨幕被斩断成一串串玉珠,狂风猖狂搅弄,四周连连炸起滚滚烟尘。
丘天翊一刀一刀狠狠劈向路鞍,每一招都被对方适时化解。他说要杀了路鞍,其实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发泄而已。他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刀锋上,很久都不解恨。
但毫无疑问,路鞍的修为是高过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筋疲力尽了,路鞍突然一记把他摔在地上,刀架在他脖子上面,让他动弹不得。
路鞍欺身逼近,大吼:“别闹了!”
泥土里的雨水浸湿丘天翊的头发,他努力睁大眼睛,但密密麻麻的雨点不断拍打脸颊和眼周,明明不算大,却莫名令人窒息。
他听到路鞍道:“这件事我不追究,你跟我回去,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做你的堂主。”
路鞍浑身也湿透了,发尾的水滴落在丘天翊脸上。
“继续?”丘天翊一愣,而后癫狂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脖子上的刀微微放松,他趁势拍开路鞍的手,撑着身体爬起来,而后怒喝一声,挥刀刺入自己左手的袖子。
“刺啦”,袖子裂开一截布料,被弃入泥泞。
他冷冷道:“我丘天翊,正式退出姑摇山,以后不再是这里的人。”
闷雷被云层包裹着。
他不再看路鞍惊愕的表情,转身面向下山的路,在雨中走去。
“后来的事情,我在昆弥川边都与你说了,我去凡间做了个小卦修,和魔界再没有瓜葛。容章的魂魄也不知飞去了哪里,最后落在你们天界的碧溪湾,灰飞烟灭了。”
丘天翊的声音回荡在石窟里。
叶遥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石窟。它比记忆里容章的居所还要大很多,估计是这些年路鞍命人在原有的基础上继续开凿,加挖一条甬道,形成一个“串”字形,又描绘了藻井与壁画,为容章歌功颂德,约莫是想让自己继承容章的神格变得名正言顺。
叶遥又看向丘天翊。
他记得几百年前在大街上初见丘天翊时,对方算卦的招旗子上就挂了那显眼的白色护耳帽,此后每次见面,这帽子总不离身,几乎如影随形,如今他才明白其中的缘由。
他叹了口气,目光最后落在被修补过的金猊鼎上:“那这缕残魂又是怎么说?”
丘天翊道:“看来路鞍这些年始终没有放弃找她的残魂。”
叶遥正想说话,半透明的身体却忽然波动起来。他立刻道:“我的身体那边好像有情况,我得马上回去。”
好像是有人靠近笼子了,不确定是不是路鞍。
丘天翊点头:“行。那我继续往悬崖下面探路,如果有逃出去的机会,我就发信号给你。”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烟花筒,朝叶遥扬了扬。
叶遥控制自己的灵魂渐渐变得透明。
消失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丘天翊看了一眼金猊鼎里面容章的残魂,脸上的决绝一闪而过。随后,丘天翊头也不回,转身离开石窟。
叶遥眼睛一闭一睁,魂魄顺利回到身体,眼前仍然是阴暗潮湿的铁笼。
笼外的地牢起了骚乱,浓郁的血腥气不由分说呛入鼻子,咯咯的骨头碰断声清晰可闻。
牢里的灯火只能照见走道,叶遥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阴暗处,冷冽剑光倒映出他下半张白皙的脸,脖子与锁骨处溅上几滴黯红的鲜血,下颌处更有一道浓厚欲滴的血痕。
艳丽,诡异。
那些血迹与他殷红的唇色相比,一时不知谁更夺目。
他随手抓起一个被打残的魔族士兵。
“打开笼子。”冰冷的命令,熟悉的声线。
“我不会……笼子、只有、只有君上才能……”
咯咯一声响,魔族士兵的头被生生拧断,从衣领上滚落下来,滚到铁笼旁边。
叶遥倒吸一口凉气。
阴暗中的人向前走了一步,整张脸暴露在灯光下。
是杜霰。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大家千里共婵娟~
第62章 别生气了
杜霰挥剑砍向铁笼的锁,可锁却纹丝不动,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想来也是,路鞍用来关容章神格的笼子,必定用的是上好的法器。
叶遥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出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激动。
杜霰没有回答,连续砍了几次铁锁。叶遥见他神情凝重,想着让他先别着急,他却忽然将玉芜剑伸入铁笼的缝隙中,在三分之一时侧身一撬,笼子的铁柱竟被撬出一个弧度。
“……”叶遥瞠目结舌。
一时分不清是笼子太脆,还是杜霰力气太大。
杜霰绷着脸,继续握紧玉芜剑柄撬开另一边,但还是没办法容下一个人的身形。他又继续两边来回撬,玉芜剑刃在柱子上刮出一条深痕,灵力迸涌而过,他的手微微颤抖。
叶遥看着心疼,道:“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玉芜剑猝然劈身而下,柱子又弯得更深,叶遥急忙阻止他:“可以了!我先试试看吧。”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弯腰猫身挤进洞口,杜霰在外面接住他的手臂,他稍微一蹬,竟从笼子里成功钻了出去。
杜霰身上熟悉的茶香扑鼻而来,终于覆盖过原本牢里潮湿的霉味。叶遥顺势扑上去,杜霰手上一紧,将他拥进怀里,声音颤抖:“师尊。”
叶遥想,杜霰是想抱他的,所以他只是顺势而已。他埋进对方好闻的衣襟里,随便找了个借口:“坐太久,腿麻了,站不稳。”
“好。”杜霰道。
好什么?
叶遥不明所以,突然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杜霰打横抱起来。叶遥一惊,抱着他的脖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杜霰又道。
牢外响起匆乱的脚步声,玉芜剑先他们一步横空冲出去。只听一阵剑鸣和惨叫声,玉芜又血淋淋地飞回来,在他们前面来回转圈徘徊。
杜霰抱着叶遥走出去,踏过一众魔族士兵尸体,走入晚夏深夜的风里。
叶遥觉得奇怪,问:“路鞍呢?”
杜霰淡淡道:“碧溪湾的人和天虞山许多弟子都在山门口,路鞍去和他们对峙了。”
叶遥明白了,调虎离山。他问:“有多少人啊?”
杜霰道:“天黑,他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叶遥又明白了,虚张声势。
但路鞍也没有蠢到将所有兵力都调到山门口去对付天虞山,地牢口还是有许多士兵把守,玉芜的动静还引来了附近更多的士兵。黑压压一群人冲上来时,玉芜长啸一声,卷入人群。
正巧,西边的天际窜上一条亮光,“啪啦”一声。
叶遥一喜:“是丘天翊的烟花,西边有出口,我们往那边撤退。”
杜霰“嗯”了一声,玉芜在前方朝西边冲开一条路。
叶遥当心玉芜支撑不住,推了推杜霰的胸口:“我认识路,脚已经不麻了,放我下来吧。”
杜霰明显犹豫片刻,才道:“好。”
双脚一落地,叶遥立刻召出扶风。
玉芜也回到杜霰手中,他一手执玉芜,另一手拉过叶遥,道:“师尊,你不必在前面开路,告诉我往哪那边,在我后面就行。”
叶遥想也没想,指了一条小路:“好,那边。”
他忽然想起杜霰还年少的时候。
也曾有一次,叶遥让他走在前面开路,只不过那时候的理由是让他历练历练。如今不一样,他已经足够有能力独当一面了。
“往那边。”
“这边。”
叶遥尽量挑小路走,因为小路涌进来的士兵较少,夜色和树影也容易掩盖行径。一路下来,他的扶风几乎没有染上鲜血,倒是杜霰的玉芜戾气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