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叔应声。
过了些日子,华光宫请愿的信众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多了,雷叔也从兴化回到南安。
楚祁兴致勃勃道:“怎么样?念小六听信了没有?听完有没有说什么?”
雷叔将父母的回信递给他,笑问:“公子怎么倒先问起他来了?还是老爷和夫人的回信要紧。”
楚祁心想也是,于是拆开信封。父亲和母亲的说辞左右不过那几样,都是叮嘱他在南安要心系信众、多多祈经、恪尽职守云云,而并不太过问他自己辛不辛苦。
他合上信,继续问:“所以小六说什么了吗?”
雷叔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就说了声好。”
楚祁纳闷了一下。不过想想也对,以念小六的性格,只应一个“好”字也正常。
这些日子,楚祁看到华光宫广场上的芸芸众生跪在地上求签,为家人保平安,认真虔诚,寄托全年的时运。
现在终于闲下来,他也起了兴致,摆开签帖,毫笔沾墨,在帖子上写下自己父母的生辰八字:“雷叔,我想给父亲母亲求个签。”
“公子有心了。”
楚祁跪在蒲团上,拿起签筒,嘴里低念父亲的生辰八字,竹签在清脆的摇晃声中落下,随即很快胜杯。楚祁立即翻开签文册,查找详解:“还不错,父亲和母亲皆是上上之卦,暗疾无妨,吉星守命平安。”
楚祁对签文十分满意,雷叔也跟着笑起来。
“公子怎么不为自己求签呢?”雷叔问。
“我?”楚祁不以为然,不屑道,“我都当上主祭了,往后二十年一眼望到头,没什么可求的。”
但签册上面只有父亲和母亲二人,好似过于空荡,不像寻常人家都是满满一页。楚祁想了想,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一个人。
他笑了:“我帮念小六求一个吧。”
求签必须带上那人的生辰八字,楚祁只知道小六的出生年月日,却不知道他的时辰,这应该怎么求签?
他拿着笔的手顿住。
“我知道了,华光宫的藏书阁存有全国户籍人口的生辰,我去查一查小六的。”
十年前为了方便查找新一任主祭,也为了防止有人诓骗顶替,在神明赐降生辰之前,各县城村镇都曾统一登记过所有人的生辰,念小六的也不例外。楚祁在藏书阁中翻找许久,终于在兴化一格的第一本册子找到念家。
“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
小六确实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并没有骗旁人。
他接着往下看:“……未时初刻。”
比他晚生了半个时辰。
楚祁带着生辰簿,在签册上写下念小六的生辰八字,拿起签筒,对着头顶华光帝君的神像闭眼默念:“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出签后,接着扔杯。
“……笑杯。”两片杯皆反,是为笑杯,此签无效。
楚祁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驳杯。”两片杯皆正,是为驳杯,此签无效。
在占卜中,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才算有效,而笑杯和驳杯十分常见,重新求签再扔杯,直到成功扔出胜杯即可。楚祁并不在意,继续摇签、出签、扔杯。
一连扔了好几次,仍旧是笑杯或驳杯。
他终于有些心烦意乱:“怎么扔不出胜杯?明明方才父亲和母亲很容易……”
雷叔道:“许是公子处理事务太累了,心神不稳,我去给公子熬点去火补气的汤。”
主殿上只剩下楚祁一个人。
“我就不信了。”
他冷哼,定住心神,双手握紧签筒,闭眼凝神,默念小六的生辰八字。起初几次扔出来的仍旧是笑杯或驳杯,他压住心中烦躁,又连续求了几次,最后终于扔出一正一反的胜杯。
他一喜,拿着竹签翻开签文:“第三十四卦……”
大凶之卦。
他的目光落在页面旁边的大字上。
怎么可能?
签文的卦象有大吉卦、上上卦、中平卦、下卦,而大凶卦一般极少出现,全册只有这么一个签,却让他摇到了。
他不相信,合上册子,将竹签放入签筒中摇匀,重新开始。
“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楚祁皱紧眉头,道:“这个不算,再来!”
他收签,对着神像朗声道:“帝君在上,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第三十四签,胜杯,大凶之卦……
“不算,再来!”
“求查好友念小六,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癸未时,岁君平安!”
日头渐渐西斜,主殿烛火即将燃尽,楚祁的额角渗出汗水。
他惊恐地发现,不管他求出什么其他的签,扔出来的永远是笑杯和驳杯,而每当他求出三十四签,扔出来的一定会是胜杯。如此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几乎将所剩无几的心中防线击溃崩塌。
签文上反反复复,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第三十四签,大凶之卦。
从小到大他摇了无数次签,从未有过这样的迹象。
楚祁口干舌燥:“怎么会这样?怎么一直不是胜杯!怎么一直是三十四签!怎么没有其他的签!!”
他伸手去拿签筒,突然动作一顿,干脆从中抽出一张竹签,随后拿起杯就要扔。
“公子。”雷叔端着汤碗出现在身后。
楚祁吓了一跳,手中卜杯应声落地,“啪”的一声成了两半,木制的杯竟然裂了。他低头,身体僵住。
随后他立即起身,颤声道:“雷叔,我要回家,我要回兴化!”
雷叔疑惑道:“公子莫急,出了什么事?”
楚祁才察觉到自己竟不知何时流下了眼泪,他慌忙擦掉泪水,快速走出去几步,又走回来道:“卦象不会出错的,念小六肯定出事了,我现在就要回兴化!”
雷叔大惊:“这可使不得啊!”
“我得回兴化,现在,立刻,马上!”楚祁狠狠道。
雷叔道:“现在您刚登上主祭之位没多久,不可擅离职守,否则外面的信众……”
“我要回兴化!!!”楚祁大吼。
雷叔怔住,再不敢开口。
楚祁快马加鞭,带着雷叔离开南安,一路向南。
当夜,两人在驿站歇息。
楚祁擅自将华光宫藏书阁里的那本生辰簿带了出来,他锁着眉头,细细翻看上面的字。
半个时辰后,他红着眼,带着生辰簿闯进雷叔的房间里。
“公子?”
楚祁把生辰簿递到雷叔面前,声音沙哑:“我方才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这本生辰簿。”
雷叔盯着簿子。
楚祁自顾走到桌上的油灯下,指着其中一页的字迹,道:“你看,念小六的名字下面这一行生辰,乍看没有什么问题,但仔细一点就能发现他的‘癸未’二字下的纸张比别处薄了一些,还有细毛,好像是有人曾用小刀很小心地刮掉一层,才补上新的字。”
“这……”雷叔张了张口。
楚祁攥紧生辰簿,几乎要捏碎它:“这本簿子是当年兴化县官交给主祭宫的,县官为什么要篡改念小六的生辰八字?”
雷叔一震,忙道:“这老奴也不知道啊!”
楚祁瞟了他一眼,道:“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果不是跟主祭生辰有关,县官不会注意到他。而如果他真的是未时生,县官更没有必要改。”他深深吸气,牙齿疯狂打颤,“有没有可能,念小六和我一样,都是午时生的?”
空气寂静沉闷,落针可闻。
楚祁的心跳陡然加快,几乎可以确定地道:“他的初刻二字没有被改过,假使他真是午时生的,他是午时初刻,我是午时正刻。按照历来传统,同时辰生的人,初刻比正刻优先当选主祭。”
他说得越来越快,最后喘不过气,窒息覆盖整个胸膛,他闭眼道:“念小六才是十年前,真正的新主祭人选。”
惊雷乍起。
楚祁站不稳,扶着桌沿弯腰大口喘气。
雷叔慌乱道:“公子,切莫胡思乱想,这怎么可能呢?县官有何必要作假?”
楚祁盯着他,哈哈地笑起来:“那你说,谁有那么大的权利让县官作假呀?是念小六的父亲,还是我的父亲?!”他一步步逼近,“雷叔,你是我父亲的心腹,这些事你应该都知道吧?”
雷叔脸色剧变。
他看到楚祁眼中布满血丝,目眦欲裂,疯狂弯腰苦笑。
“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都是公平的,当年家喻户晓的就是念小六,如今坐在主祭位置上的也会是念小六。”
楚祁跌坐在地上,颓然低声道,“我抢走了他的人生。”
他抢走了念小六的人生,多么可笑。
他平日里如此桀骜的人,此事却摊在地上掩面哭泣,雷叔没有上前扶他,僵立在原地。
“不对。”忽然,楚祁道。
他抬头,原本无神的眼睛渐渐聚焦。
“就算官府篡改生辰,念小六的父母肯定还记得他是午时生的,他们不可能默不作声。”楚祁顿了顿,“除非他们已经死了。”
楚祁从地上爬起来。
雷叔在他眼里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恨意。
他咬牙:“雷叔,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父亲,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楚祁一路冲进楚家书房,推开门,正好看见自己的父亲。
楚父的茶盏摔落在地:“你怎么回来了?!”
楚祁的父亲一向不苟言笑,高高在上,楚祁从来不敢违背他,但此时对着那一张严肃震怒的脸,他只有溢出喉咙的恶心。
“父亲,回答我,念小六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一本生辰簿摔在楚父面前。
楚父瞳孔紧缩,看了看楚祁身后的雷叔,沉默半晌,终于道:“你已经猜到了,是我做的。”
楚祁脱力,不由后退。
楚父道:“他不该与你同一个生辰,我不能让南安的人知道他比你更适合做主祭。所以我改了那小子的生辰,顺便派几个人去念家,只可惜偏偏没处理干净,让那小子逃过一劫……”
“你们疯了?只是为了让我当选主祭,他们家七口人你说杀就杀?”楚祁不可置信。
楚父走到他面前,试图抱住他的肩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很多事情你不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你好,我儿要做就做最优秀的,谁敢挡我儿的路?”
楚祁甩开他,哀声道:“我们原本不是挺好的吗?我们在兴化已经过得很好了,不一定要当这个主祭。你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这个主祭我不当了,我不当!”
“放肆!”楚父扬手。
重重的巴掌甩在楚祁脸上。
楚祁踉跄后退几步,浑身发抖。良久,他忽地道:“一开始他来我们家,你和母亲就认出他了,是不是?”
楚父冷笑,眼里透出精光。
楚祁的脸变得煞白:“念小六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他冲出父亲的书房,跑回自己院里。院里原先的那些奴仆都还在,却唯独不见小六。
他找了许久,跑了好多个地方,每逢遇到一个人就问小六在哪里,那些人或是摇头,或是低头不语。他越找越心慌,最后跑回楚父的书房。
“念小六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楚父盖住茶盏:“他已经死了。”
“什么?”楚祁心脏蓦地一痛,泪水如泉涌般夺眶而出。
楚父平静道:“你刚离开的第二日,他偷你房里的东西,你母亲只是罚他三十杖,他就撑不住死了。”
楚祁一怔,随即明白,小六偷东西只不过是楚父的一个借口罢了。
他开始六神无主,道:“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楚父道:“念小六临死之前,也问了与你一模一样的问题。可怜他当了这么多年乞丐,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是主祭,更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被谁杀的。为父只好把全部原因都告诉他,让他死也做个明白鬼。”
字字如冰刃,在楚祁胸膛划开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口子。
他疯了一样扑向前方:“你们故意的!你们杀了他!”
书房瞬间乱作一团,所有仆人都上前拦下楚祁,楚父指着他破口大骂:“做什么?你想弑父吗!!”
仅剩的一点点理智在告诉楚祁,他不能对父亲做什么。他撒开那些仆人的手,看见周围所有的事物透过眼眶中的泪水,渐渐变得破碎、凌乱、光怪陆离。
他一震,哈哈大笑:“疯了,我们楚家真是疯了!”接着他大喝,“念小六的尸体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楚父道:“我命人丢去城西乱葬岗了。那里乌鸦秃鹫那么多,他早就被啃光了。”
楚祁大声尖叫,跑出楚家。
兴化城西有一座深山,山上有一处乱葬岗,平时城中死了什么贱奴、乞丐、或犯了事没人收尸的死囚,都会拉到乱葬岗丢弃。
楚祁带着几个贴身的下人爬上乱葬岗,在一堆死人瘴气里找着。
旁人都只敢用棍子挑开尸体找,楚祁却一边哭一边亲手扒开那些尸体,一个一个辨认衣服和面容。
有些尸体已经腐败不清,有些被乌鸦吃得只剩半截,有些早已变成白骨。楚祁只能从衣服上辨认,却怎么找都找不到小六。
一连三日,楚祁天一亮就跑到乱葬岗,日头落山才回来。
一无所获。
在乱葬岗怎么都找不到小六,楚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绝食。
楚父来恐吓过他,楚夫人来劝说过他,他只蜷在曾经与小六一同躺过的床榻上,拒绝吃任何东西。
几日后,楚夫人又来看他。
“最近,你父亲忙着与州县衙门一起,去城西山上剿灭尸鬼。”
楚祁望着蚊帐,眼神空洞洞的。
楚夫人涩然,又道:“从两个月前开始,就一直有传言说城西乱葬岗的尸体常常不翼而飞,不知去了哪里。这两日,那附近的村子竟然一连发生几起尸鬼祸乱,吃了好些个村民。”
楚祁缓缓回神。
“县官请了附近的修仙门派,说是乱葬岗有太多死不瞑目的冤魂,怨气积日变盛,竟导致尸变,数量庞大,得尽快剿灭。”
楚祁猛地坐起身。
见状,楚夫人继续道:“也有人在传是因为新主祭擅离职守,在家里闭门不出,触怒了神明。你父亲为了你的名声,才跟着官府一起上山剿鬼……”
“母亲,给我点东西吃。”楚祁道。
楚夫人大喜,立刻命人拿来饭菜。
楚祁接过饭碗,开始狼吞虎咽。他要吃饱,才有力气上山,去找小六。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据说官府与修仙门派共同商议了对策,要等日落之后再布一个招魂阵,引山上的尸鬼出来,再一网打尽,全部剿灭。
楚祁跟着一起上山,与那些门派弟子商量:“你们抓到尸鬼后先不要杀,留个全尸,绑起来让山下的家人过来认领!”
乱葬岗的尸身都是些孤魂野鬼,哪有什么家人?那些修士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并不理会他的话。
夜幕降临,阵法开启,等了许久,终于有一群乌泱泱的尸体在月光下缓缓走来。
那些尸鬼衣着破败,走姿怪异,行动缓慢,一碰到阵法边缘,便四下散开来。
楚祁夺下一名修士手里的剑,冲入尸群中。
修士们与尸鬼群陷入混战,非人的嚎叫与剑鸣杂乱交错,楚祁眼皮直跳,一边挥剑挡开扑上来的一具具尸鬼,一边辨认它们的模样。
“念小六!”
“念小六?”
“小六……”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继续向尸群深处走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
那具尸鬼头发散乱,身形单薄瘦削,原本看不清面容,但它一抬头,恰巧撞入对面官府一排烧得亮堂堂的柴火亮光中。它怪异的动作微微迟钝,发丝拂开,现出灰败的面容。
楚祁不假思索冲上去,拽住它。
尸鬼猛地一震,哑声怒嚎,变异的尖利鬼爪刺向楚祁小臂,划开几道伤口。浓郁的鲜血令尸鬼本能反应地发抖兴奋。
楚祁忍住剧痛,不顾它的鬼爪攀上自己的小臂,一把拉过它跑起来,藏到不远处的一处墙角。
墙角只剩他们,隔绝了外头的混乱。
楚祁极力克制眼泪,问:“你是小六吗?”
小六的动作一顿。
楚祁颤手拨开小六的头发,那张脸与他几个月前离开兴化相比时,变了不少,苍白得没有任何血色,黑瞳占据整个眼眶,没有一丝眼白,僵硬诡异。
楚祁的泪水夺眶而出:“对不起……”
忽然,小六怒吼一声,手爪推开楚祁,砰的一下,楚祁跌坐在墙角。
小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瞳里没有任何感情。
是的,死去的尸鬼是不认得生前的熟人的,他们被临死前的怨恨吞没、操控,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无论遇到是,都不会停下攻击。
说不定一碰上生前的仇人,还会更增怨怒。
楚祁靠在墙角,仰头注视小六:“你有怨恨,你在怨我,是吗?”
小六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是我对不起你……”楚祁颤抖着抬手去碰小六的脸。
小六偏头躲开他的手,似是不满,喉底微吼。
“我害了你全家,我杀了你爹娘,我把你变成乞丐,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明明可以一直平安顺遂,都是因为我,我怎么配怪别人?怎么配带你回家?怎么配来找你?”
楚祁哭着攥紧小六的手腕。
他走马观花回忆起从小到大环绕在身边的人和景象,南安来的祭官高声呼喊他的生辰,郡守大人笑脸相迎恭喜他,同龄的公子哥提起他总会唤一声“未来的主祭大人”。后来在华光宫,他仰天承神明之恩,俯身受香火之气,全国的信众对他俯首跪下,虔诚崇拜。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
他实在不敢想象,小六目睹亲人被杀害时的崩溃、小六在街巷之间乞食的麻木、小六被带入楚家时的一无所知,以及当他在棍棒下得知真相时的灭顶之痛。
楚祁只觉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他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念小六,你杀了我。”
反正他也不想活了。
“我求求你,你杀我吧。”
他带着小六那只僵硬的爪子,带到他的胸膛处。污脏的鬼爪触碰到他胸前的布料,小六的指尖颤了颤。
月光背着小六的身体,让楚祁被笼罩一片黑暗之下,树影摇晃,初夏山里的夜风比任何时候都来的凉快,让楚祁蓦然想起某年晚夏拂过床头蚊帐的风。
他摁紧了小六的手。
他引诱它。
“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他道。
小六忽然浑身一抖,撒开手,又猛地一捅,整只鬼爪瞬间贯穿楚祁的胸膛。
撕裂般的剧痛蔓延整个脑袋,楚祁呕出一口血。
但他笑了,扬着眉梢,那是他一贯的自信又张扬的笑。
他低头看自己的血染得到处都是,自己的衣服也有,小六的衣服也有,就连地上也有。他抬头看小六,裂开嘴角,强撑起最后一丝力气。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楚祁轻声唱起来,断断续续的,在完全闭上眼睛之前,唱完了一整首。
“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此去何时返……”
【作者有话说】
《月光光》取自唐代常衮所作福州民谣。
一股锥心刺骨的痛在叶遥胸膛炸开。
还好他早有准备,也对这种痛稍稍免疫过,缓了一阵便从楚祁身上下来。他的魂魄回看面前月光下的楚祁和念小六,忽然想起久远的事情。
三百年前,他曾在一处驿站听闽越的百姓说过:“楚家从小就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儿子,又得了神明的眷顾,才十七岁年纪,是何等风光啊……”
后来他也曾听黄裳说过:“黎曜下凡投胎倒不像历劫,倒像是享福来的!”
原来,这么好的命理,有一半是和别人换来的。他的锦上添的那朵红花,染的是另一个家庭的鲜血。
后来兴化如何了、楚家如何了、主祭宫又如何了,一切不得而知。叶遥随着黎曜的魂魄回归九重天,在碧溪湾上醒来。
黄裳很惊讶,问他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不答。
黄裳说,黎曜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不是喜欢到处逗着别人玩儿,就是闲不下来东逛西逛。如今他只靠在树下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
不知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少天之后,黎曜突然说要下凡。
他再一次回到兴化,没有回楚家,而是查问乱葬岗那批亡魂的去向。得知亡魂已经被那天清理现场的修仙门派驱到冥界的边境之后,他又去到忘川,费了许久功夫才找到念小六的魂魄。
小六的魂魄十分虚弱,浑浑噩噩,欲散不散。黎曜用荧惑灯装着他的魂魄,引渡过忘川,过孟婆一关,进入黄泉,穿过荼蘼花海,最后送到酆都安置妥当。
这样,只需等到百年期满,念小六就可以轮回转世,开始新的一生。
有时候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他黎曜本就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孔雀,偶然下凡历劫,竟也是风光一生,而凡人如蝼蚁,世世皆浴火。这是他欠小六的,他想还给他。
做完这一切后,黎曜又回到九重天。
但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不自在,总是有什么事情没办完的错觉。
忽然一日,他又不告而别,离开碧溪湾。
九重天上每一个阶层之间戒备森严,从一层天去往另一层天需要不少关卡、条件和机遇。叶遥看到,黎曜步步精打细算,投机取巧,用七十年的时间从下天庭顺利到达了上天庭。
最后,他出现在华光帝君的仙府中。
彼时华光帝君正在一边烹茶,一边处理闽越国信众的祈愿,转眼看到这个面容有些相熟的后生,不禁吃惊。
黎曜跪下道:“小仙有一事请求帝君。十年后有一孩童降生,若其降生于闽越国,帝君可否赐他……一个华光宫主祭的身份?”
华光帝君:“?”
黎曜将楚祁和念小六的事情悉数解释清楚。
帝君笑了,道:“你想让他当上主祭,所以来求我,把他下一世的生辰当作新主祭的要求?”
黎曜点头:“对。小仙知道,主祭生辰左右不过帝君一句话的事。只要帝君肯应允,让小仙做什么都可以。”
帝君拨弄起手中的茶勺,道:“你是知道这个。但你不明白,三界之内世间万物,一切都要讲究缘法和宿命。你觉得是你的父母残忍杀害念家,殊不知,也许家破人亡是念家的宿命,节节高升亦是楚家的宿命。”
黎曜脸色黯淡下来:“我不想明白。”
帝君继续道:“连本君也不能破坏这样的安排。就像那年主祭大典你请我上身,忽然被卷入一场魔界主导的幻境里,我原本有能力插手此事,但我无权插手,否则,因小失大,天道崩坏。”
黎曜愣住:“所以你全都知道,你在看着这一切。”
帝君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我的主祭从念家的孩子变成楚家的孩子,我能不知道么?”
楚祁沉默下来,跪在地上低头不语,良久,他闷闷道:“帝君的意思是,我今日白来一趟了。”
“也并不全是。”帝君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
黎曜抬头,眼中燃起几分希望。
帝君递给他一杯热茶,道:“凡人的轮回转世也是有规律的,次次累积,盛极转衰。念小六前世出生是良民,且未做恶事,是为来世积福,但福不能太过,所以正常来说,他下一世会过得比这一世好。若他下一世积善积德,未做恶事,则第三世会过得比第二世好。”
黎曜接过茶,似懂非懂:“也就是说……”
“你想要他当主祭,得再过几百年,等他的福积得差不多了,命理到了,我自会给他这个身份。”帝君微笑着向黎曜摆手,“你回去等着吧,这件事我会记在心上的。”
黎曜迟疑着起身,问:“帝君不需要我做什么吗?”
帝君摆摆手:“走之前,顺便给我院子里那些花浇点水就行。”
黎曜退下去,来到华光帝君仙府大门边的院子里,尽心尽力为满院的盆栽浇水、除草,直到第二日。
之后,黎曜回到碧溪湾,继续在时间的慢慢流逝中等待。
十年后,念小六出生了。第二世的他是一个饭饱食暖的中原京城小商贩,随着祖辈留下来的基业,经营一家不大不小的面食铺子。
黎曜下凡,护着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三世,念小六出生在江南。临川城山清水秀,重人文,学风浓郁,每三年科考一次,进京高中进士的人数不胜数,临川庄氏的公子出身出香门第,天纵奇才,便是蟾宫折桂的骄子之一。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四世,黎曜去到南梁国。
南梁国的逸王殿下食邑四百户,勤政廉洁,爱民如子,曾下农田与百姓一同收割玉米,得帝王封赏,受百姓爱戴。
黎曜护他,直到他寿终正寝。
第五世,闽越国南安城白家降生了一名婴儿,这婴儿后来成了闽越国历史上第一百零三位大主祭。
那年初秋,华光宫像往常一样请示华光帝君,降身于当任主祭,在红纸上写下下一任主祭的生辰八字。
庚辰年,丁亥月,丁丑日,己酉时。
白敛当选下一任主祭,风光无限。
因为同在都城南安,白敛十岁那年便被应要求搬入主祭宫,有一处自己的居所。黎曜跑到华光帝君的仙府谢过帝君后,便忙不迭跑下凡间,想要进入华光宫,像前面三世一样,护白敛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