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是棵草by一林修竹
一林修竹  发于:2024年11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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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霰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湿痕。
刚经过一次纠缠,两个人都微微喘着气,等稍微平复之后,叶遥才抬眼去看杜霰。
杜霰牵起叶遥的双手仔细查看,见两边手腕都被抓出一道红痕。他好像终于才意识到自己力气不小,便心疼地皱起眉,抬头眨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师尊,我错了,你罚我吧。”
“……”叶遥气极,低声骂,“我能罚你什么?”
他如今差不多能习惯杜霰这样求怜卖乖的模样了,再也不会被骗到,只越想越气,继续道:“你如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反对,也没人敢违抗,我能罚你什么?就拿……就拿你先前囚禁那些年轻道士,逼着人家同你喝酒一样,你……”
“不是。”杜霰立刻打断,“我只是让他们喝酒而已,没干别的,你不要误会。”
叶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霰道:“因为我酿出了离支仙,却找不到你与我一起分享,我只能让那些人代替你喝。但只是喝酒而已,我没有碰过他们,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我知道,你不用强调。”叶遥道,“我的重点是你不该为了一己私欲,用上仙的身份逼他们喝,我以前教过你那些为人处世的话,你全都忘了。”
杜霰沉默片刻,垂眸道:“我知道错了,师尊,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他又抓起叶遥的一片衣角,凑近笑道,“你就在我眼前,哪里还需要别人代替?”
叶遥被他蹭得心烦意乱,只想着快点结束这江上的日子,于是问:“还有多久能到闽越?”
“两三日。”杜霰又抓起叶遥腰上的系带,慢慢把玩着,缠绕在自己手指间,“等交还镜妖之后,师尊随我一同回天虞山,可好?”
回天虞山?确定不是羊入虎口?
叶遥扯回自己的系带:“再说吧。”
三日后,天虞山的大船在南安城外河道上靠岸。
黎曜终于被杜霰派人从船舱里提出来,五花大绑地下了船。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马车停在主祭宫大门口。宫门壮观辉煌,雕梁画栋,无不彰显庄严,相比叶遥印象中三百年前的主祭宫,显然更气派了。
“仙君。”黎曜对叶遥道,“你还记得,那一年你是如何进这主祭宫大门的么?”
叶遥当然记得,当年他们因为破了幻境救下楚祁,被楚祁好声好气地邀请进主祭宫作上宾。
“是被迎进去的。”
黎曜悠悠叹了口气:“我也是。你说奇不奇妙呢?如今第二次进却是被绑着的,如此天差地别的光景,真是讽刺啊。”
叶遥看着他身上缠绕的麻绳,道:“真是奇怪,我的传讯符好些天前就传给你夫子了,她怎么还不出现?是没收到么?”
黎曜一听,嗤笑道:“夫子不知道在哪里逍遥,不会管我死活的。仙君,待会儿场面控制不住,你也不必管我。”
叶遥想,迟舒对自己的学生果真是放养,黎曜两次出事,次次都是叶遥代劳处理。
他又一想,如果自己也将杜霰放养,是不是杜霰就不会养成如今这么奇怪的性格,喜欢粘着他,动不动就装哭,还喜欢关人的性子?
也不一定,毕竟他与杜霰是双生的合欢,不管怎么养,都是双生双伴,互相吸引,互不分离……胶漆水乳!
叶遥猛地一震,甩头挥开脑海里那几个大字。
前方走着的杜霰放慢脚步,回头等他,又不悦地瞥了黎曜一眼。叶遥只好稳住心神,快步走着跟上杜霰。
主祭宫的正殿也被翻修过多次,与三百年前相比截然不同,不少侍女与小官垂立左右。
等了片刻,有小官扬声道:“主祭大人到——”
只见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一袭出尘白衣走了出来。
此人身上的白衣层叠繁复,刺绣多以浅色相间,看着淡雅,却很是重工。叶遥禁不住端详那人的脸,他看上去十分年轻,应当不到二十岁,五官清秀,眉间疏离,神情淡漠,俨然是高位者惯有的气质。
这便是闽越国现任主祭,白敛。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我生日诶!不管你哪一天看到,请给我一颗海星可以嘛?就一颗!(星星眼.jpg)

张晋丘上前道:“白大人,天虞山已追得镜妖,如今交还给主祭宫。”
白敛这才微微垂眼,目光落在黎曜身上。很快他又移开,向张晋丘点头:“辛苦。事先答应好的出资为天虞山修建仙府,我绝不食言。”
叶遥不禁吸一口气,不愧是主祭宫,财大气粗。
黎曜可能是觉得站着有些累,竟干脆盘腿坐到正殿的地上,百般聊赖玩着手里的绳结。
白敛走到他面前,衣角停在他的鞋尖不到半寸之处:“你就是镜妖。”
黎曜抬头,眼中透出意味不明的笑意:“是。”
周围的祭官一阵唏嘘。
白敛没有理会,回身示意几个小官。小官们上前拉起黎曜,准备将人收押。
叶遥立刻走上前:“慢着。”
白敛面无表情看他。
叶遥笑了笑,行礼道:“白大人,我是这孩子的长辈,此番跟着天虞山前来求见,是想将此事弄清楚明白,以免存在什么误会。若是他果真有害于主祭宫,大人再将他收押也不迟。”
“能有什么误会!”一位祭官拍案而起,指着黎曜道,“这妖怪躲在我们大人卧房的镜子里,企图对我们大人施害,幸亏那日主祭宫下辖的除妖道士发现了这妖怪,否则大人早就被吃了!”
叶遥低头看黎曜,问:“果真?”
黎曜道:“我躲在镜子里是真,但想害你吃你,没有的事。”
他口中的“你”,是指白敛。
白敛脸上终于有了细微的表情变化。
叶遥趁机道:“白大人,在下是天界何重天的一个小仙,黎曜同我一样也是何重天的一只孔雀仙。既然是仙,便不可能有吃人害人一说。”他想了想,求助一般看向一旁的杜霰,“我的身份……庭非上仙可以为我证明。”
白敛又看向杜霰。
杜霰从进门之时起,便一直负手而立,什么事都吩咐张晋丘去交涉,自己则在一边高高挂起。见叶遥提他,他才挑眉,似是欣赏起叶遥有求于他的模样,顿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嗯。”
叶遥松了口气,对白敛道:“大人不妨听听黎曜的陈情。”
原本很小的议论声渐渐停歇,白敛俯视黎曜,询问:“你说你不曾想害我,又为何会躲在我的镜子里?”
黎曜仰头与他对视,沉默良久,才慢慢弯起嘴角,神情大大方方:“我想保证你的安全。”
白敛瞳孔微缩。
周围惊讶起来,有人愤愤然出来反驳:“胡说!我们大人是什么人?同你是什么关系?需要你这个陌生人来保证他的安全?!”
白敛目光沉沉,继续问:“你躲在里面多久了?”
黎曜脱口而出:“八年。”
四下哗然,叶遥也大惊。
八年,从白敛搬进主祭宫起?
有人气愤道:“什么!这八年来,你日日都在偷窥我们大人的饮食起居?大人梳洗的时候、大人换衣服的时候……细思极恐,这可比害人吃人过分多了!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话音一落,殿上不少人似是被点醒一般,纷纷面露恍然,开始以异样的目光上下打量黎曜——模样好看的青年,躲在人家卧房镜子里,不害人,只偷窥,很难不让人多想。
见状,黎曜立刻摆手:“等等!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先声明啊,我只待过你卧房外厅的镜子,内屋我一刻都没有进去过,也不曾看过你梳洗和换衣。我每日看的只是你在外厅喝茶的样子而已。”
有人义愤填膺:“偷窥就是偷窥,还分情节是否严重吗!简直是——无耻之徒!”
“是,我认。”黎曜泰然自若道,“虽说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但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偷窥确实不好,我愿意按照主祭宫的规矩受刑。主祭宫十八刑,最厉害的冰刀棺、赤水笼、毒兽穴、极雷阵,我都能受得住。”
叶遥默默站远,不打算再理会这样的烂摊子。
黎曜与白敛两相对峙,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自始至终,他口中只有一个“你”,他对话的人,只有白敛。
忽然,白敛问:“我们以前认识么?”
黎曜一笑:“以前?你说的是多久以前?若是这十八年来,那白大人确实是不认识我的。”
“你为何对主祭宫的私刑如此熟悉?”白敛问。
黎曜身体后仰作吃惊状,仿佛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表示可惜地叹了口气,道:“请大人屏退左右。”
白敛沉思片刻,最终示意主祭宫内的祭官及侍女都退下去,只留下一个贴身的侍女,以及天虞山众人。
等人都走了,黎曜才道:“大人宫里必定有上下两千年的历代主祭年表吧?”
白敛道:“有。”
黎曜点头:“你可以查一查,三百年前有一任主祭名叫楚祁,只在任不到一年就死了。”他顿了顿,沉声补充,“那个楚祁就是我。”
一瞬间,正殿静了下来。
杜霰不管此事,叶遥也早已知晓,只剩几个天虞山小辈在那里面面相觑。
白敛身边的侍女准备下去寻年表册,却被白敛拦住。
“不用了。”白敛盯着黎曜,道,“年表我背过,确实有这个人,故里兴化,十七岁赴任,十八岁身亡。”
黎曜似是坐累了,从地上爬起来活动筋骨。
白敛问:“然后呢?”
黎曜与他平视:“当年,我们确实是认识的。”
白敛蹙眉冷笑:“胡言乱语,三百年前我还未出生,如何与你认识?难不成还是前世轮回?”
说完,他目光忽地一滞,沉默下来。
他道:“你继续说。”
没想到黎曜摇头,举起手中的麻绳道:“我不想说了。我现在只想受刑。”
真是不让人省心。叶遥背过身,两眼一闭。
正殿又一次陷入沉默,压抑的气息笼罩四周。
半晌,只听白敛冷声道:“你什么意思?说出如此模棱两可的话,又戛然而止,反倒求刑,是想传出去引人猜疑么?”
他又走到杜霰面前,严肃道:“这镜妖若是一字不说,我主祭宫大可名正言顺处刑,但他却故意说一半藏一半,陷主祭宫于尴尬境地。如今,我倒是非要你们拿出证据来,证明我与他三百年前的关系。若是证明不出来,或者此事本就子虚乌有……”
他停住,视线一一扫过天虞山的每一个人,包括杜霰,最后落到叶遥头上。
叶遥眼皮直跳。
“那么这只镜妖是死是活,全权交由我决定,你们不能干涉。”白敛继续道。
黎曜眼中的笑意渐渐消散。
不行,不能这么做。叶遥想。这黎曜求死他管不了,但若是黎曜死了,回头他不好向迟舒交代。
想着,叶遥挪到杜霰身边,杜霰此时并没有察觉到他,他便不自觉扯了扯杜霰的袖子。
杜霰却明显一僵,回头看他。
叶遥才想起来,以前都是杜霰扯他袖子,如今轮到他去扯杜霰的袖子了。
但他顾不得这微妙的羞耻感,只道:“我听闻仙界有些法宝是可以窥探前世今生的,天虞山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法宝?”
杜霰沉吟:“有是有,只是不知有没有带过来。”
“那……”
“你再扯两下,我便让人找。”杜霰道。
叶遥愣住。
他随即明白过来杜霰的意图。也不知怎的,他最近总是越来越能很快读出杜霰眼里的情绪和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这就是那本书上说的合欢的心灵相通……胶漆水乳!
叶遥又一惊,急忙轻轻扯了扯杜霰的袖子。
杜霰低笑,十分满意,吩咐道:“晋丘,去船上找找有没有云白轴。”
晋丘应声离去,不一会儿便提着一席双臂之长的卷轴回来。
杜霰向白敛介绍道:“云白轴,取其人之血,换半分魂魄,在卷轴上写下名字,便可进入轴内天地,窥见所指前世。”
说着,云白轴被仙术催使着立在半空,横向展开,竟是空白的一张卷面。据杜霰所说,需要用前世主人的血在卷上写字,才能开天眼之门。
张晋丘抽出长剑,看看白敛,又看看黎曜,有些尴尬。
白敛身边的侍女小声道:“大人尊贵,不可……”
“不用。”黎曜打断,走向张晋丘的剑,双手所绑的绳结在剑锋上一刮便松落下来,“用我一人的血即可。”
他眼睛都不眨,竖起食中二指在剑刃上一滑,鲜血顿时滑落而下,顺延剑身滴落在地。他置若罔闻,一挥袖子,在云白轴第一行写下自己的名字,第二行写下白敛的名字。顿了顿,他又速度慢下来,在最后写下叶遥和杜霰的名字。
只用一人的血,便只能窥到这一人视角的前生。
“行了。”做完这一切,黎曜随意在袖子上擦拭血迹,回身看杜霰,“上仙,劳烦你们了。”
杜霰点头,示意张晋丘施法。
白敛回身吩咐侍女:“若我一个时辰后没有回来,你擦掉我的名字。”
张晋丘站在云白轴背后,开婻沨始催动法术,卷轴竟随着剧烈翻飞抖动起来,卷面上的红字越来越大,而后现出殷红的光芒。
叶遥紧紧盯着上面自己的大名,突然感觉一阵眩晕,下意识抓住身边杜霰的手。下一刻,他被卷入卷轴当中。
等眼前渐渐平稳下来,眩晕感消失后,叶遥才发觉,自己此时正身处一条大街上。
与其说身处,倒不如说魂处,因为他只勉强维持着一缕意识,附在了用血之人的魂魄上。而这用血之人的前生,便是楚祁。
这里是闽越国兴化城,三百年前楚祁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送的海星,好多哇!
接下来有连续四章副cp前世单独剧情,有点虐,之后正文就不会再有单独的副cp剧情了。
不感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跳订,49章再回来。记得回来啊!(挥手帕.jpg)

第45章 副cp 同辰生
兴化位于闽越南边,与都城南安距离不近,来往不多,但那年兴化却掀起了一场由南安城引起的轩然大波。一匹快马从南安赶到兴化,带来神明显降的下一任主祭的生辰八字。
兴化城,庚辰年,葵未月,庚寅日,壬午时。
楚家刚总角之年的小公子楚祁,是唯一一个符合生辰的人。
于是月余之后,南安城的主祭宫昭告全国,楚祁当选下一任主祭,于现任主祭年满后赴京任职。
楚家原本便是世家大族,如今又出了一任主祭,犹如锦上添花,一时间家喻户晓,人人羡艳称誉,小公子更是愈加尊贵,日常饮食无不细心精致,出入皆有群仆相拥,性情桀骜不驯。
楚祁很快长到十五岁,离受任只剩两年。
东市是兴化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每日都有不少时鲜玩意儿,最近还流行角抵搏斗。楚祁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南巷布棚里,见其他公子哥已经在挑选乞丐了。
“楚公子,你来晚了!好的乞丐都被我们挑完了。”
这是一处丐群聚居地,公子们最近想出了一个新鲜的角抵玩法,让几个乞丐互相决斗角抵,不死不休,赢的人有赏钱。
楚祁环顾四周,老人女人和小孩自然排除在外,几个稍微不那么瘦弱的青年乞丐已经被挑走,剩余的全是病恹恹的。他顿时兴意阑珊,随便指了一个看上去没那么丑的,道:“就他了。”
闻言,那坐在角落里的小乞丐抬起头。
他的脸和头发都十分污脏,依稀能看得出来生得不错,面容稚嫩,身形单薄,像个女孩儿,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露着害怕和胆怯,更无端让人生出欺压霸凌的欲望。
楚家的仆人过去推他,他被架起来,走到楚祁面前。
一把折扇嫌弃撩开小乞丐污脏的头发,楚祁挑眉道:“打赢了,有馒头吃。”
几个公子哥哈哈大笑。
楚祁又扬声道:“不死不休?这未免过头了些,打到站不起来便算输,如何?”
其他人不乐意了:“是你太迟才来,就输不起?”
楚祁皱眉,心中还记得自己是下一任的主祭,道:“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死罢了。”
角抵开始,小乞丐顺从地走入角抵群中。
很快,他被连续挨了几拳,起初还能奋力用双臂挡住,后来却泄了力气,再没有能力站起来,倒在地上任由几个仆人拳打脚踢,微弱的哀嚎被淹没在一片欢笑中。
楚祁摇扇子的手渐渐慢下来。
最后,叮当响的铜板从天而降,落入两个打赢的乞丐手中,周围人一道大呼“谢公子赏赐”。
云靴踩碾污血,楚祁停在小乞丐旁边。他弯下腰,同一把折扇缓缓撩开那张脸上覆盖的混着血的头发,陡然撞见一双直勾勾的眼睛。那双眼睛盯着他,全是他未见过的倔强,以及求生的渴望。
鬼使神差地,楚祁转头道:“谁是这儿的话事人?”
丐群中,一个穿着稍微干净整洁些的男人站了出来。
楚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入他怀里:“这个人,我买下了。”
楚祁将人带回楚家。
管事雷叔道:“公子想买他,得先问过夫人才行。”
小乞丐被收拾干净,头发指甲等地方重新打理过一番,换了衣裳,焕然一新,与先前相比像换了一个人,愈加清秀。楚祁命人为他身上淤青和破损的地方上药,他乖乖任人摆布,一句话也不说,偶尔抬眼瞟楚祁两眼,眼中丝毫不见感激,只有胆怯和疑惑。
而后,他被领到厅堂。
楚祁言简意赅:“母亲,我要他进府,跟在我身边。”
楚夫人端坐在厅堂上,垂眼低睨小乞丐,打量许久之后才漫不经心地问:“几岁?”
小乞丐颤着嘴唇说了第一句话,声如细蚊。
“十五。”
与楚祁同岁。
楚夫人又问:“几月几日生?”
“七月初一。”
楚祁一愣,意外道:“我也是七月初一。你几时生的?”
小乞丐微声道:“忘了,我娘没告诉过我。”
雷叔便道:“整个兴化谁不知道公子是庚辰年七月初一生的?为了留在楚家,回这样的话也情有可原。”
小乞丐蹙了蹙眉,没有反驳。
楚夫人端着微笑问:“你姓什么?”
“姓念,名小六。”
“你爹娘呢?”
“很早死了。”
楚夫人不再问话,只盯着小乞丐看。
楚祁生怕她不允,开始催促:“母亲,问完了没?问完了我把他带回我屋里了。”
楚夫人换上温柔的笑,慈爱道:“你喜欢的话,便随你吧。”
念小六被派到楚祁的院子里,同楚家其他下人一样,没有被高看,也没有被苛待。
七月初一那日,楚家举办楚祁的生辰宴会,大摆宴席,遍邀全城的达官贵人。
当天夜晚,小六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休息,回院子的楚祁抱着一堆锦盒,风风火火走过来,将锦盒全部散在他脚边。
“生辰快乐。”楚祁冲他笑。
小六弯腰捡起那些锦盒,叠好,起身向楚祁的屋子里走去。
楚祁拦住他:“你做什么?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今日不也是你的生辰?”
小六身体一僵,才反应过来,问:“这些是什么?”
楚祁示意他打开看。这些皆是宴会上客人送给他的生辰礼,名家的字画、上好的暖玉、名贵的茶盏等等。小六皱眉推开:“我不需要这些。这里能吃饱,有地方睡,已经足够了。”
确实,他用不着这些东西。
楚祁皱起眉不高兴了,随意坐到小六身边,思来想去,才道:“我明日去回母亲,让你来我身边当我的书童,跟着我一块儿去上学怎么样?”
小六摇头。
楚祁道:“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让人给你买,不让别人知道。”
廊桥的池塘边只有虫鸣蛙叫,没有其他人。
小六仍旧下意识摇头,忽地迟疑下来。
他顿了顿,不好意思地道:“快到中元节了,我想祭拜我爹娘和哥哥姐姐,但是不知道怎么烧纸,他们在那边才能收到?”
居然提的是这个要求。
楚祁对小六的家人起了兴趣,问:“你爹娘是什么时候走的?”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
楚祁又问:“你为什么叫小六?像是小名,难道没有大名吗?”
小六摇头:“我在家中排行第六,所以叫小六。”
估计普通百姓家大多不识字,生了孩子,取名都是如此随意的。楚祁心中感到可惜,又问:“那你其他兄弟姐妹呢?”
“也死了。”小六望向前方院子里漆黑的树影,“这几年,他们在下面没收到纸钱,不知道过得如何。”
楚祁靠近他,低声道:“放心吧,这件事情包在我身上。”
小六很感激:“公子,多谢你。”
月色下,小六的眼神十分亮,楚祁记得他被自己救下时、被自己要求母亲留下时,眼睛里都没有感激,直至今夜。
他顿时心情大好,道:“想谢我是吧?单靠嘴上说说可不够,去给我铺床吧,我要睡了。”
小六顺从地起身走到楚祁的房间。以前他没做过为主人铺床这种事,因而有点笨拙,动作慢了些许,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床铺平。
房间的窗户支起来,任夏夜凉风穿堂而过,屋里点着艾香,楚祁把蚊帐高高吊起,趁小六要离开的时候拽住了他的手:“过来,跟我睡一块儿。”
小六开始慌乱:“不行。”
楚祁不悦:“为什么不行?”
小六垂下眼:“睡公子的床当然不行,会被主君责罚的。”
楚祁笑了一声,愈加握紧那瘦弱的小臂,蛮横自信道:“你是我买来的,我就是你的主君,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说着他将小六拽下来,箍着小六的腰把人拖进床里面的位置,自己则挡在外面不让人出去。小六实在拗不过,几番争执下来,只好认命似的平躺在床上。
楚祁的床用凉席铺在最上面一层,竹席之下不知道是多少床垫褥。躺了一会儿,只听小六轻声道:“公子,多谢你。”
楚祁摇着蒲扇:“这次又是谢我什么?”
小六由衷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从没睡过这么软的床。”
楚祁不禁得意起来,道:“好说,以后你都过来睡。”
也许是觉得楚祁不过随口一说,并不当真,小六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唱起歌谣: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曲调婉转,歌词淳朴。
“这是什么谣?”还怪好听的。
小六回答:“小时候阿娘在我床前哄睡,会经常唱给我听,她还会唱很多。”
听起来,小六以前父母兄弟姐妹在的时候,应当是过得很好的。那为什么后来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小六一个人?
算了,楚祁也不想关心。他只道:“那你继续唱给我听吧。我母亲从来没哄我睡觉过。”
于是小六继续轻轻哼唱。蒲扇摇晃的动作越来越慢,楚祁听着谣儿,渐渐睡了过去。
此后,每隔几日楚祁都会心血来潮跑去找小六,让小六搬过来同自己睡一晚。
他是楚家最尊贵的公子,也是未来的大主祭,但凡他想要的或者想做的,就母亲都会全部答应下来,最多劝说几句。
小六是他买来的,他想要小六睡哪里,小六就睡哪里。
两年后,楚祁长到十七岁。
年节刚过,下了一场早春的雨,暖湿湿的夜里,楚祁又将小六的枕头搬出来,让他同自己一起睡。
他翻了个身,盯着身边的人:“念小六。”
“嗯?”小六睡眼惺忪。
楚祁道:“我马上要去南安上任了。”
去南安的时间早晚都要到,如今终于提上日程了。
小六问:“去多久?”
“二十年。过年可以回来,其余时候没有特殊理由不能离开南安。”楚祁道。
小六点头,闭上眼继续睡觉。
楚祁很意外他的反应,凑过来靠近他:“怎么,你难道没有……舍不得我么?”
小六皱眉,像是不理解楚祁的话。
楚祁不免有些失落,表面上命令道:“今年入秋后,父亲母亲也会搬去南安,到时你也一起去。”
“我?”小六睁眼与他对视。
“对。你仍旧跟在我身边,南安的主祭宫比我们家大很多,你一定喜欢。”楚祁盯着他。
小六却无悲无喜,沉默片刻才道:“我是你买来的,自然听你的。”
两人没再说话。窗外滴滴答答的,好像有水从屋檐上滴落,没入春泥。隔了一会儿,小六开口唱起了谣儿,声音极轻。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撑船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此去何时返?”
“此去何时返……”

丁酉年春三月初,南安城的主祭继任大典正式开始。
虽然中间出现了波折,误入了一个幻境,但好在有惊无险,楚祁正式成为闽越国的新一任主祭。
仪式结束,事情却还没完,华光宫还得继续接受四方信众的请愿,以及接下来的各种大小祭神事物。忙活了几日后,楚祁才松口气。
他开始给老家的父母写信,托雷叔带回兴化。此行父亲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南安城,特意将自己的心腹管事之一、家里的老仆人雷叔一同来到兴化。如今,雷叔要回兴化复命,还带回楚祁写的两封信。
“这一封是给老爷夫人的,另一封是……”
楚祁回答:“是给念小六的。”
雷叔极其不解。
楚祁却懒得同他解释,只嘱咐他:“念小六不认识字,雷叔,麻烦你帮我把信的内容念给他听。再告诉他一声,到时候随同父亲母亲一起到南安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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