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进入主祭宫这一事上,黎曜却处处碰壁。
主祭宫与其他地方不同,沾染上神性,很多事情都极其注重礼节,在挑选亲近侍卫和仆人上不仅千挑万选,而且吹毛求疵,一定要拜过神明,得神明第一次胜杯允许,才能进入主祭宫。
黎曜偏偏运气不好,无论如何都过不了这一关。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华光帝君从中动了手脚。
他想着等白敛出门玩的时候,他便可以刻意接近他,与他结识,求他带自己回主祭宫。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白敛此人十分孤僻,平日里只在主祭宫内走动,动辄几个月不出门。
黎曜实在没办法了,干脆走捷径,趁着半夜守备松懈时,化作一缕青烟潜入白敛的住处。白敛卧房的外厅有一面普通的落地长镜,镜面铜黄,镜身修长,黎曜便在镜面世界里造了一个空间,躲了进去。
如此,省事多了。
他日夜待在里面不出声。晚上白敛睡觉时,他也跟着睡觉。
白日里,白敛偶尔出门去,从里间出来时已经穿戴整齐,跨出门之前,他会路过这面镜子,随意停下来看两眼,看自己的裙门有没有歪,腰坠有没有系好。只确认两眼之后,他便很快转身离去。
黎曜会抓住这两眼的机会打量白敛,心中不禁感叹:“真好看。”
穿上大主祭衣服的白敛真的好看。
如果当年不是因为他,白敛早就能穿上了。
有时白敛也不出门,只坐在外厅的桌案前看书。案上有炉瓶三事,小白玉瓶插一簇玉兰,博山炉上烟云袅袅,白敛歪着身子安静看书,一坐便是半日。
他鲜少说话走动,总是安安静静的。黎曜也坐在镜子后面,隔着几步路的距离端详他的模样。
作为主祭,白敛出入都有人保护,这一世必定也能平安终老,黎曜想,不如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的。
直到那日,主祭宫生了变数,将一切平静打破。
入秋那几日,几个祭官找到白敛,言说孤爷亭处有显灵,中元节普渡祭祀中留下了几只孤魂野鬼,正藏匿在主祭宫中,需要孤爷亭的道士过来收魂,好带回去普渡。
一行道士走到白敛的住处,说是寻魂,又进了白敛的卧房。
但镜中的黎曜瞧着,四周一只孤魂野鬼都没有。
白敛道:“孤魂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在我这里,你们到别处去寻吧。”
道士们弯腰颔首:“是。”
白敛转身率先走出门,黎曜却忽地发现他身后有一个道士的袖子里有冷光闪过,是一把抽出一半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尖,正对着白敛的腰。
黎曜瞬间意识到,有人要害白敛。
他几乎没有多想,朝镜面纵身一跃,手中捏出一道诀打落那道士手里的匕首。铿锵一声,匕首落地,同时,他也现形在在场所有人面前。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人们不知道应该关注道士脚下的匕首,还是镜子前人模人样的青年,直到有个道士指着黎曜惊叫:“妖怪!妖怪!”
“来人呐,白大人卧房里有妖怪要害人!”
屋子里骤然变得乱糟糟,一片尖叫中,白敛被几个侍女和仆人簇拥着,连连往后退。
几个道士作势要上来抓住黎曜。
黎曜内心叹了口气,转身化成青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出了主祭宫。
然而主祭宫也是有各种仙灵法器坐镇的,进去容易,出来难,黎曜这三百年疏于修炼,法力本来就不强,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还携上了主祭宫的标记。
主祭宫和白家都十分气愤,立即向各大门派下发委托,甚至不惜请了天虞山,势必要抓到镜妖不罢休。
直到黎曜在幽州碰见叶遥。
第49章 五步之内
卷轴内的灵力有所波动,叶遥顿时感觉到头晕目眩,连同魂魄也不稳,竟慢慢现出若隐若现的身形。
忽然,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牵住。
他转头去看,见杜霰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手,道:“师尊,结束了,回去吧。”
话音刚落,又一阵灵力扑面席卷而来,叶遥闭上眼睛,随浪一样的力量翻滚起来,重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的魂魄已经回到了主祭宫的大殿上。
他松开杜霰的手,转头去看黎曜和白敛,只见黎曜体力有些不支,顺势重新盘腿坐回地上,而白敛则仍旧站在大殿中央,身形微微摇晃,脸色有些苍白。
叶遥问:“白大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白敛顿了顿,道:“他唱歌谣的时候。”
叶遥讶然。
他才想到在进入云白轴之前,白敛曾吩咐过自己的侍女,若是他一个时辰内没有出来,便将卷轴上的名字擦掉,这样人便能被强行拽出卷轴。想来回忆进行到乱葬岗尸鬼作乱时,恰巧满一个时辰。
也就是说,后面的那些回忆,白敛都没有看到。
黎曜仰头对白敛道:“白大人,既然你看了我作为楚祁时的经历,那也该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我必须保证你当主祭这一世顺风顺水,无灾无病。”
白敛的脸色有些阴鸷,大概是突然得知三百年前的悲惨身世,有些接受不了。
黎曜又道:“不过,我躲在你的镜子里八年是不争的事实,我愿意受刑,反正我也能承受得住。”
大殿上所有人神色各异,林立左右的侍女顿时浮现不屑的神情,大约是觉得黎曜过于狂妄自信,一点也不把主祭宫的刑罚放在眼里。
白敛走到黎曜面前:“这可是你说的。”
叶遥心道不妙,出言阻止:“白大人……”
白敛打断他:“是他自己非要受刑,还说能承受得住,那便让所有人看看,他能撑得过几关的极雷阵。”他转身漠然道,“布刑!”
黎曜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镇定自若地负手。
叶遥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只得闭眼扶额,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给黎曜收尸。
主祭宫的刑罚有十八种,极雷阵是其中最残酷的一种,是在主祭宫的八卦场中布阵,八名祭官分别在八个卦位前引天雷入阵,齐聚阵中罪犯身上。罪犯如若想要天雷停止,必须从坤位一步步走到乾位,才算完成刑罚,否则,天雷会一直降下,直到受刑人死去。
八卦场周围顿时聚满了主祭宫的人,黎曜站在坤位前方,阵中自带的冽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襟狂翻。而白敛则立在乾位的高台之上,垂眼睥睨巨大阵型之中孤零零的那个人。
叶遥跟着天虞山的人站在离位前的看台。面前的祭官甩起拂尘,在空中挥几下。八位齐开,一到刺眼且遒劲的白光从天上一闪而下,落入黎曜头顶。
叶遥不禁眯起眼睛。
只听一声巨响,楚祁的身体震了一下,但仍站得稳稳当当的,还向前迈了一步。
第二道极雷很快降下。
叶遥心跳骤然一停,不由踉跄。
杜霰很快扶住他,担忧道:“怎么出了如此多汗?”
叶遥回过神,才惊觉自己额头上早已布满森冷的汗珠,他稳住心跳,胡乱擦掉冷汗,摇摇头。
杜霰蹙着眉,一手环过他的后背,握在他另一头的手臂上,道:“不怕,我在。”
第三道极雷降下。
这次的白光隐隐泛蓝,比先前道更加猛烈,猝然降下来时,在半空裂开枯枝一般的分叉,像是穿过时间洪流特意前来相见的老熟人,在叶遥瞳孔中放大,又放大。
明明只是一道天雷,叶遥却犹如有好几道天雷同时降下,使得眼前天旋地转,白花花一片。他闭上眼睛,暗自在心中平复心神,咬紧牙关,才尝试睁开眼。
杜霰问:“你想出手救他?”
叶遥摇头:“不救。”
杜霰道:“那便好。那是天界的极雷渊海引下来的,凡人受刑即死,就算神仙也不一定受得住,你不能去冒险。”
“我知道。”叶遥喃喃自语。
黎曜已经走过五步,但在偌大的八卦场内只是刚刚开始,与乾位上的白敛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脸被散落的头发挡住,看不清神情,身子还是继续站着的,但显然已经略微不稳,摇摇欲坠。
又一道极雷劈下来,黎曜一震,跪在地上。
叶遥胆战心惊:“他不会死了吧?”
杜霰回答:“不会。”
“为什么?”
杜霰嘴角微扬:“他看起来很自信的样子。”
叶遥:“……”
杜霰又道:“而且,白敛不会让他死。”
叶遥不禁去看对面另一座看台上的白敛。白敛的神情同样看不清楚,目光却一直定在阵中的黎曜身上,身形未动,仍旧高贵出尘。这极雷虽然引自九重天,但下手轻重完全可以凭主祭宫决定,也许,白敛真的没有想要黎曜的命。
黎曜终于走到八卦场中央,但每降一道雷刑,他都撑不住趴下,要缓一会儿才能重新站起来。
后来,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滴到地上,沿着他的脚步蔓延。
尽管如此,他还是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又倒下,继续爬起来,往前走,离白敛越来越近。
叶遥捏了一把汗。
时间过得极其煎熬,不知捱过多久,在一道猛烈的天雷砸下来之后,黎曜终于在白敛面前倒下。
极雷阵止息,万籁俱静。
叶遥急忙飞到乾位处,见黎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浑身是雷伤,但一只手还横在前面,手指刚好触碰到白敛的鞋尖。
叶遥道:“白大人,刑罚结束了。”
白敛眼睫微动,看了黎曜最后一眼,转身:“是,你们可以带他走了。”
叶遥把黎曜挪回了天虞山的大船上,放在自己床上。
黎曜的内伤与外伤都很严重,叶遥用上了天虞山最好的药,又从自己乾坤袋里寻出不少仙药,能用的都用上,再亲自为他疗伤。一个时辰后,黎曜终于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问:“这是哪里?”
“船上。”叶遥回答。
他正躺着,叶遥就坐在床边,离床三步远还有一个杜霰正坐着埋头看书。黎曜环顾四周,沉默良久,叹了口气:“仙君,我想回碧溪湾。”
这时候就知道想家了?叶遥见他这副模样,极其不忍,问:“你还有能力自己回去么?”
黎曜道:“怕是不能了,劳烦仙君带我回去,绑着,或者是用乾坤袋装着都行,我没意见。”
带黎曜回碧溪湾?
叶遥犹豫起来。他如今被杜霰软禁着,根本没有人身自由,去哪里都得听从杜霰的安排,还怕惹怒杜霰,被他用一根锁链吊在床上下不来。
想着,叶遥不由瞄了一眼身旁的杜霰。
杜霰从书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看他。
叶遥开口:“那个,我……”
杜霰立即道:“你想离开我是么?那肯定是不能够的。”
叶遥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杜霰又起身走到叶遥面前,手心翻开,四指微蜷,食指勾出,似乎是捏了个诀。他的指尖随即出现一道红色的光,像一条细细的丝线一样,另一头直接定在叶遥的手腕上。
叶遥一愣:“这是什么?”
杜霰勾着红线,慢慢后退,直至退出五步之外才停住。他轻轻勾了勾食指,叶遥顿时被往前拽了一下,甚至感觉手腕传来隐隐挠心的疼痛。杜霰手心又一翻,红光隐去,消失在二人之间。
杜霰道:“五步结,我们最多只能相距五步,只要你离开我五步之外,便不能再走一步,否则,我们的手都会受蚀骨之痛。”
叶遥两眼一黑。
到底是谁发明的这种东西?!
他又低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系的这东西?”
杜霰道:“方才在主祭宫的时候。”
叶遥回想起在主祭宫时的每一件事,也不知道杜霰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逮到机会在他手腕上系的五步结,也许是扯袖子的时候,也许是进出云白轴的时候,又或者是黎曜过极雷阵的时候。
杜霰说过等主祭宫的事情结束后,让叶遥跟他一起回天虞山,如今他没有办法,碧溪湾是必须回去一趟的。
叶遥忽然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碧溪湾?”
杜霰眸色停滞片刻,缓缓亮起来:“真的?我可以吗?”
为何不可以?
叶遥觉得奇怪,只点头:“正好,我有些事情要同你说。”
“什么事?”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张晋丘在外面道:“仙师,主祭宫的白敛大人……”
话还没说完,门却突然被推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急匆匆跨门而进,见到房内三个人之后,神情才缓和下来,回归平静。
叶遥起身:“白大人,你来是……?”
方才在主祭宫双方可以说闹得不太愉快,所以叶遥带着昏迷的黎曜离开时,想的是赶紧回碧溪湾,以后都不要同主祭宫有来往了。这时候白敛竟主动找上门来了,是气还没消,还想寻上辈子的仇?
白敛问:“你们何时要走?”
叶遥道:“明日。”
白敛走过来,越过杜霰和叶遥直直看向床上的黎曜。而黎曜虽然还端着一张虚弱的脸,但眼中的痛意一扫而消,转而含着盈盈的笑意。
白敛对黎曜道:“我只看到三百年前我第一世的事情。”
“嗯。”黎曜挑眉。婻沨
白敛又道:“后面还有三百年,我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吗?”
黎曜笑了一声:“我知道啊。”
白敛点头:“我也想知道。”
卧房一时静了下来,没人说话,黎曜的笑容也顿住,变得有些迷茫。
只见白敛补充:“若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
翌日,叶遥带着杜霰和黎曜回到碧溪湾。
此时的碧溪湾正好到晚夏时节,溪水的水流十分充沛,依稀可见溪底的鹅卵石。乔柏不在,迟舒也不在,原本迟舒的那些学生也不在,溪南放眼望去全是辽阔的景致,没有什么人烟。
黎曜身上的伤好了一些,能够缓慢行走,但人还是恹恹的,仿佛自从在船上听见白敛说的那句话后,他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起来。
叶遥道:“好好休息,等痊愈了,你自己向你夫子解释。”
黎曜点点头,自拜别叶遥,向远处走去。
“师尊,我们去看看你的住处,可好?”杜霰道。
叶遥的地界在溪北,要跨过溪流才能到。丰水期的溪流覆盖了搭石,便要从木桥上过。叶遥带着杜霰踏上简易的木板桥,一前一后,穿过溪中滩地上的柏树,又继续踏上桥面。
踏上湿软的草泥,叶遥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隐隐作痛,低头一看,腕上一道红线正缠着连接到身后的杜霰,他才想起来自己还被杜霰绑着,自己走得太快,已经走出离杜霰五步的距离。
他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等杜霰。杜霰微微一笑,缓缓跟了上来,手背蹭了蹭他的袖子。
叶遥不理会他,兀自又拉开三步的距离,率先走向不远处那棵巨大的合欢树。
合欢树下的仙草千年如一日,枝条虽然矮小,但遒劲挺立,风雨不动。叶遥在仙草前面的石砖上坐下,道:“看这棵草。”
杜霰会意,问:“这是师尊的本体?”
叶遥点头。
杜霰也在他身旁坐下,凝视着这棵傲然独立的草,忽然出手拈住一片草叶,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了一下。
叶遥皱眉,感到微微不适:“别摸。”
杜霰收了手,笑道:“我只是在想,师尊的本体身边都没有相互照应的同类,这么多年来会不会很孤单。”
叶遥道:“你不知道,三百年前,我这棵草旁边原本有一棵小草的,也是这个形状,只不过忽然有一日它不翼而飞了。”顿了顿,他才继续,“我用寻魂盘在凡间找了许久,才在庐阳找到它。”
杜霰一愣,良久才道:“是我?”
“是。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事情。”叶遥道。
两个人静静坐在合欢前面,彼此都没有说话。
早秋沁凉的微风中,杜霰喃喃:“所以你才接我出生,给我取名,送我长命锁,后来,又出现在军营救我……你觉得那是你的义务,对吧?”
他的语气有些失落。
叶遥不语,心中莫名烦乱起来。他想,杜霰沮丧的是他先前所做之事只是出于义务,没有个人情谊,可杜霰哪里知道,正因为他是叶遥的小草,才应了古书上那句“合欢互不分离,心灵相通”。
只听杜霰又忽然道:“师尊,你能多和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么?比如,你刚成形的时候都去过哪里,遇见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一片别处的小草屑随风吹落在合欢上,杜霰伸手摘掉它。
叶遥勉强提起精神:“我刚成形的时候啊……”
想起这个,他不免觉得好笑,“那个时候我可得意了。因为那时还没有你,我便认为自己是三界之中独一无二的仙草,沾沾自喜,狂妄自大,自认为是天选之人,将来必可拳打天君,脚踢三尊。”
杜霰笑了起来。
叶遥又赶紧道:“当然这只是刚开始而已。后来我才知道我所处的何重天是下天庭的罪仙流放地,想去中天庭都难,更何况上天庭。我的志向和抱负被迟舒与乔柏笑了许多年。”
杜霰道:“后来呢?你去了上天庭没有?”
叶遥回忆道:“大约是在我两百多岁时,上天庭终于为中下天庭开放仙考,能考上的神仙可以去上天庭任职,我和乔柏都报名了。”说着他抬头透过合欢树叶的缝隙看向更高的天空,“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自己铸了一把剑,创了一套剑法。”
“就是指暮天?”杜霰问。
叶遥点头:“嗯。”
杜霰道:“我小时候不懂剑法的奥秘,只知道埋头练。如今回头看,师尊的指暮天剑法柔中带刚,气贯长虹,竟是我见过的剑法里最好的。用它参加仙考绰绰有余,肯定能选得上。”
叶遥低头一笑。
杜霰问:“所以,你选上了吧?”
叶遥道:“选上了。”
杜霰一顿,迟疑着问:“那……你后来没有去上天庭任职吗?为什么?”
叶遥却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起身指着北方的一片树林,道:“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过了合欢树,就是一面长着草野的山丘,不远处一座露出一半身子的楼阁隔着山丘与合欢树遥遥相望。
叶遥道:“我在这几里地间建了四处院子,不大,所以不能叫仙殿或者仙府,只能叫院子了。你看到的便是其中一处,名叫梧桐坠,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杜霰问:“为何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在小院周围种了梧桐树,秋天住在这里,日日都能看到四周都落了梧桐。”叶遥笑道。
终于翻过山丘,梧桐坠小院周围果然种满了梧桐,错落有致,仿佛是不刻意地围着院子长的,只不过眼下仍是夏天,梧桐的叶子茂盛而苍翠,还不到最好看的时候。
小院的样式清逸雅致,有好几处开阔的露台,估计到了秋日,白天能看高旷的天空,夜晚能赏咫尺的银河。
杜霰想了想,道:“那么师尊的另外三处院子,必定也有独特的景色,且师尊分别只在春天、夏天和冬天住那里。”
叶遥微微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和心思建造自己喜欢的亭台楼阁,种了各类相应时节的花草,下天庭没有哪个能像他这么无聊折腾,但杜霰居然猜到了。
难道这就是那本《三界奇异花草价值摘录》上说的,合欢草互不分离,心灵相通?
杜霰却没有发现叶遥的异样,笑道:“愿闻其详。”
二人从梧桐坠中走出来,一路朝东北方向散步。叶遥一边道:“西边有一处院子叫‘青梅小’,我种了不少春日会开的花树,非常多,有一里地。
“再往北走,有两侧高山夹着的山谷,山谷间流过的是溪水的上游,夏天很凉快,我在那里盖了一座楼,叫‘琴书倦’,有时弹琴看书,风吹着吹着就睡着了。
“冬天便住‘钓丝闲’,因为小楼对面有一个山坡的寒梅,底下有一面小湖,不冷的时候还能在楼上抛竿钓鱼玩,所以叫这个名字。”
叶遥说完的时候,两个人正走到钓丝闲的高楼底下,望见叶遥所说的那面小湖,湖水至清,映着天空的湛蓝色。
杜霰轻声道:“原来这就是碧溪湾,你住的地方。”
叶遥道:“溪北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改日带你去溪南,那里有许多动物修成的小仙,比这里热闹。”
“不论冷清和热闹,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杜霰道,“师尊,我能在这里住多久?”
叶遥心中觉得好笑,抬起手腕摸了摸,道:“问我做什么?我能决定吗?当然是你说了算。”
如今他被杜霰系着这什么五步结,只要不解开,杜霰到哪里,他就得形影不离跟到哪里,要住多久还不是杜霰决定。
叶遥走快了两三步,杜霰又跟上来,在他耳边轻笑:“你生气了?”
叶遥不答。
杜霰又道:“这些都是薄荷叶?”
叶遥猛地停下脚步。他差点没仔细看,他们眼下所处的是一片薄荷叶林,四周整齐排列地种着许多薄荷叶,此时正是成熟摘叶的时节。
“是。”叶遥急忙拉过杜霰,“这里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但似乎来不及了,杜霰立刻问:“你为何要种薄荷叶?做什么东西?是做薄荷糕吗?”
他问得很急切,叶遥走得更快,边道:“没有,你想多了,你知道我做不好薄荷糕。”
杜霰扔紧紧跟在他身边,继续追问:“师尊,这三百年里,每年夏天我总会吃到薄荷糕,那都是你做的吗?”
叶遥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闭眼否认:“不是。”
他想离开薄荷叶林,却突然被什么拽住,手腕上一疼,红线现出,原来是杜霰已经停留在原地不走了,他也被拽着走不了。
“说谎。”杜霰道,“从你诈死之后的第三年夏天,窦师兄忽然给我送了一些薄荷糕,说是山下一间小店买的,比师尊以往做的好许多,但仍有熟悉的味道。窦师兄见我吃完了,没过几天又给我买。此后每年夏天,我都能吃到这间所谓的小店的薄荷糕。”
叶遥汗流浃背。
杜霰笑了一声,又道:“今年夏天我不在天虞山,你也不在碧溪湾,如果我差人下山去找那间小店,不知还能不能买到那些薄荷糕?”
当然是不能买到了。叶遥想。
当年叶遥诈死之后,在碧溪湾修养了一个冬天。春天时他闲来无事,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就想种薄荷叶,想做薄荷糕了。
也不知怎的,以前每次做薄荷糕都不成功,在离开杜霰的第二年,竟离奇地成功了,就连乔柏都说味道极好。叶遥很高兴,一连做了许多笼。但这么多薄荷糕,他与乔柏两个人吃不完,便想着给杜霰吃。但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送到天虞山而不让那里的所有人怀疑呢?
天虞山下县城的一家小店常常接待不少天虞山弟子常客,叶遥给了店主不少报酬,将薄荷糕放在小店售卖,言说是庐阳的特产,务必想尽办法卖给天虞山的人。
店主努力推销了好些天的薄荷糕,最后成功被窦一延买走。过了几日,窦一延又过来买,说师弟们都喜欢吃。
此后每个夏天,叶遥都会抽空从凡间回一趟碧溪湾,亲自做薄荷糕。
也不知怎的,他就是想让杜霰每年都能吃到他做的薄荷糕。
也许,这只不过是他愧疚之下的一点补偿吧。
杜霰道:“我这就传讯张晋丘……”
“不用叫了。”叶遥无奈地叹了口气。
杜霰露出得逞且欣喜的笑,快步走上来:“原来你没有抛下我,你一直都想着我,是不是?”
叶遥不知如何回答。
但杜霰似乎也没想等他回答,立刻继续道:“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过两日就给我做薄荷糕吧?我想吃。”
他的声音仍旧清甜,像是讨好卖乖。
叶遥鬼使神差点头:“好。”
二人穿过薄荷小林,忽然,叶遥腰间的乾坤袋开始震动。
他解开乾坤袋,掏出一张传讯符,那是他与乔柏和迟舒共用的一张,许久没有消息了。如今,传讯符上久违地出现了乔柏的字迹。
[过两日我便回碧溪湾。叶遥,准备接风洗尘。]
叶遥一笑,对杜霰道:“乔柏要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符上的那行字消失,转而换成另一种字迹:[我也要回去了。叶遥,搞顿大的!]
叶遥收起传讯符,叹了口气:“迟舒也要回来了,人有点多,明日你同我一起准备些吃的东西吧。”
杜霰笑道:“好。天虞山还放着不少我亲自酿的离支仙,我托人拿上来。”
叶遥急忙道:“不用,他们喝不惯离支仙。”
杜霰顿了顿,道:“那等去回虞山,我们再一起喝。”
回天虞山,似乎是叶遥不能再拒绝的不争的事实了。
天色暗下来,叶遥带杜霰翻过种满梅树的山坡,于太阳完全落山之前到达一处楼阁。
因为怕扯到五步结引得手腕发疼,他们靠得很近。夏夜的凉风翻起两个人的衣摆,相互交缠,簌簌作响。
“师尊,这是‘琴书倦’吗?”杜霰问。
“是,今夜宿在这里吧。”叶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略带恳求道,“你把它解开好不好?不然我们都不方便休息。”
杜霰暮色下的眼瞳里含起一点寻味的笑意。他推开门走进去,叶遥也不得不跟着。琴书倦有五层楼,第一层除了卧房之外,还蔓延着不少回廊和小厅,南北朝向,时常有穿堂风吹过,十分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