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只不过是不能在姬溯的面前用这么直白的话说出来而已,要说,也要委婉的、柔和的去说。
姬未湫其实极少下跪。
姬溯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修长雪白的颈项极其难得的垂了下去,显出臣服与顺从。这一点他很清楚。这小孩儿是他养出来的, 自幼在他身边撒娇蛮缠惯了, 傲气得很,哪怕身份变了, 年纪变了,地位变了, 他也依旧如此。
他有时看着姬未湫, 总觉得很奇异,所有人都在变, 仿佛只有姬未湫没有变。
可如今一看,他终究还是变了。
不久之前还敢梗着脖子当着面与他说‘我没错’, 如今却再没有了。
姬溯反思一二, 是否对他过于严苛,不过是一句话, 就唬得他主动下跪认错?
可这,正不是他想要的吗?
如今他折了傲骨,他为何又觉得不是他想要的呢?
姬溯沉吟不语,忽地,只觉得被子叫人动了动,他冷不丁地对上了姬未湫的目光,姬未湫的眼神中满是委屈,见他看来,又垂眼看向了脚踏,紧接着又抬眼看他,虽未说话,姬溯却看懂了他的意思。
【哥你发完呆了吗?我还跪着呢,能不能叫我起来再发呆?】
放肆的东西。
“无妨。”姬溯的尾指微微一动,随即伸出一手:“起来。”
姬未湫麻溜地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回了原位,并喝了口茶。他:“多谢皇兄。”
姬溯一哂,道:“茶喝完了?”
姬未湫拿着茶盏的手一顿,又仰头干净利落地茶水喝了个干净,放下茶盏起身告退,姬溯果然没有拦他。
他刚回偏殿,一回头却见庆喜公公也跟了过来:“公公,可是皇兄有事吩咐?”
庆喜公公抬了抬手,便有宫人抬着那一箱子死沉的卷宗过来了,庆喜公公道:“圣上说,请殿下您尽快看完,卷宗万不能带出清宁殿。”
姬未湫是挺好奇那边的情况的——自从知道那边让他们割地开始,他对他们就很有兴趣。他寻思着他一个无权的王爷干不了什么大事儿,但知道多一点总比啥都不知道来的好,便颔首应下了。
卷宗被整整齐齐地堆在了偏殿的书房里,姬未湫打了个呵欠,也自去睡了个午觉,等醒过来又得去御书房开会,命苦不过如此!
下午的内阁议事自然还是围绕着突厥国书来,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就是拖,不过是针对边疆布防进行了更深一步的讨论,姬未湫知道为什么今日的内阁议事被放到下午了,原来是留了英国公来。
说起来这位英国公周如晦,他也是姬溯的心腹。姬溯对着自己心腹向来宽宥,也没闹出什么杯酒释兵权的事情来,如今他在燕京是因为两个月前他夫人病重,他与他夫人情深义重,此时边疆无战事,英国公得知后心急如焚,写了折子来批假,姬溯自然是痛快放行,等英国公日夜兼程回了燕京,夫人见了他一面,那口气也就松了,撒手人寰。
英国公与姬溯一个年纪,以前是姬溯的伴读之一,小时候他也管英国公叫周二哥来着,今日一见,周二哥精神不错,只添了些沧桑之气,这内阁议事也不是拉家常的时候,等到结束了,姬未湫本想直接跟着一道出去,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姬溯多疑,他什么都没干都被怀疑和伪王勾结了,英国公实打实的有兵权的将领,于是请示姬溯道:“皇兄,我去见一见英国公,英国公夫人新丧,我也未能去祭奠,实在是有些不忍。”
姬溯眉目不动,只道:“你自去。”
“多谢皇兄!”姬未湫得了同意,露出一个笑脸来,这才回首一路快步追了出去:“周二哥!”
英国公闻声回首望来,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殿下。”
姬未湫怀着歉意说:“听闻嫂子噩耗,彼时我不在燕京,未能来祭,周二哥见谅。”
其实姬未湫在,只不过当时他也在昏迷,哪里管得了这些?
周如晦颔首道:“臣不敢。”
“周二哥与我客气什么?”姬未湫与他并肩而行,周如晦应了一声便不再作答。他就是这个性格,不问不答,不言不语,以前在姬溯身边时,就受其他伴读排斥,只说他是个木头人,后来跟着姬溯办事就变成了不知变通冷血无情的木头人。
但姬未湫觉得周如晦性格极好,他就是难以接近,但是只要得了认同,他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姬溯的一众伴读中,姬溯最信任最得重用的也是周如晦。
姬未湫笑问道:“周二哥晚上有事吗?”
“无事。”周如晦回答道。
“那就好……”姬未湫点头,下一瞬抓着周如晦的衣袖就说:“走走走,周二哥,你给我讲讲边疆呗?”
周如晦的目光从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直看到了目光灼灼的眼睛,刚想要答应,就听姬未湫道:“不行不行,哇,好难得与二哥见到一面,走走走,我叫人从我皇兄那儿摸两坛好酒出来!到你家去!刚好明天休沐,我今天就住你家了!”
在宫里,要讲究上下尊卑,说出口的话要时时注意,但出了宫就无所谓了。他倒是不怕什么,但喝了酒聊国政,一个不小心冒出点犯上的话多正常!他是不怕什么,也觉得周二哥应该不会,但还是防一下。
而且周二哥武功极好,他再带上两个青玄卫,出宫稳稳当当——前提是青玄卫没问题。
想到这里,姬未湫没忍住笑了笑。
周如晦有些惊讶,他以为姬未湫如今入阁,又住在宫中,听闻就住在清宁殿,再加上此前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他还当姬未湫如今不能随意出宫,可看他说的轻松,显然是来去自由的。
周如晦道:“臣在东侧门等您。”
姬未湫一口应下,就此分开,他回了清宁殿将事情与姬溯一说,姬溯果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吩咐在外小心行事,又令四个青玄卫兼一队禁卫护送他。姬未湫谢过姬溯后就出了门,转头问庆喜公公,那声音很是谄媚:“公公——!”
“哎!我的小殿下!”庆喜公公连忙应了一声:“殿下有什么吩咐?”
姬未湫嘿嘿笑了笑:“上回在甘泉殿里皇兄赐了酒给我,挺好喝的,我要去英国公家里做客,您给我找两坛呗?”
庆喜公公一听便知道是什么,他对这事儿记忆尤深:“殿下说得可是碧云酿?”
“应该是?琥珀色,酒烈如刀,后劲极大的那个。”姬未湫想了想没想起来名字,应该是姬溯就没说过,他干脆描述了一遍。
果然是这个。
庆喜公公摇头说:“殿下,这事儿难办呀。圣上下了令,封存碧云酿,日后不许再进上,那都是有数的,不好私取,老奴替您换一种可好?还有一种露云泉,风味也是极好的。”
好端端的酒怎么就封存了?姬未湫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是姬溯亲口下了令的,他也没有强求——这种事情为难宫人干什么?大不了他回头自个儿亲自去,想姬溯也不会因为几坛子酒和他发脾气。
姬未湫应下了,不一会儿宫人们就捧着几个食盒来了,不光有两大坛露云泉,还有一些宫中独有的吃食,此外还有两篓如紫宝石一般的葡萄。葡萄方从冰库里出来,上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霜,饱满圆润,煞是喜人。
姬未湫看都准备齐全了,乘上马车就往东侧门去了。
周如晦见这般阵仗,便知定是得了圣上首肯,他骑着马跟在了马车旁,姬未湫则是挑开帘子看外头的风景,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周如晦说话:“周二哥,在边疆会不会很苦啊?”
周如晦顿了顿:“还好。”
“边疆是不是牛羊肉管够?听说有那种偷偷游走于两国的商队,时不时会有些好东西?周二哥你有没有偷偷弄上两匹好马?你告诉我呗,我觉不告诉皇兄!”
周如晦无奈地道:“走私绝无良种马。”
“噫。”姬未湫不屑地说:“那肯定是周二哥你银钱和人脉不到位。”
周如晦:“……”
微凉的晚风吹得姬未湫眯起了眼睛,是久违的自由的味道。虽然姬溯管他管得严,其实他也并不是很反感与姬溯住在一道,姬未湫觉得这可能是小时候习惯了的缘故,但懂的都懂,还是宫外好啊!
谁不喜欢没人管呢?
英国公府也在皇宫不远处,等姬未湫进了英国公府,禁卫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不少,姬未湫与周如晦并肩而行,还未走几步,周如晦便看向了一旁的树影。
“哎?暗卫也跟来了?”姬未湫问道:“是的话出来认认脸,小心英国公刀剑无眼,那多冤啊!”
一个暗卫从树影中现身,姬未湫瞅了两眼:“呦,是你,你怎么又回暗卫了?不是说在青玄卫里养老吗?”
暗卫憋了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一张老实的脸都红了:“殿下,属下当时有皇命在身。”
姬未湫:“我懂了,你装的。”
“行了。”他摆了摆手:“跟着吧,我当不知道,周二哥,你也当不知道,免得他回去挨罚。”
暗卫:“……多谢殿下。”
斯人方去二月, 定国公府早已除缟,却依旧是一片素色,姬未湫看着难免觉得心下戚戚。
他倒也不说什么‘节哀’, 不提才是最好的,自己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出来, 岂不是惹得周二哥也跟着伤心?
姬未湫便左看右望, 问道:“我记得花厅是往这个方向走?”
“嗯。”周如晦应了一声,有些怔然, 随即才缓缓道:“殿下好记性。”
姬未湫素来乖觉, 虽然小时候时常与周如晦见面,那也是因为姬溯的缘故。等到周如晦封了国公,他也只在周如晦成亲的那一日才代表姬溯来了一来,算来至今也有十年的时间了。毕竟他一个亲王,与周如晦这等有兵权的国公日常见面聊几句无妨, 来往府上就不必了。
再者周如晦常年不在京中, 姬未湫也确实没有什么机会与他见面。
这一点不必姬溯说,他自己也明白, 不光他明白,周如晦也明白。
姬未湫与他并肩而行, 到了周如晦府上, 说话才算是方便点,他问道:“听说边境不太好, 突厥时常来劫掠?”
姬未湫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皇兄也跟我说了些。”
周如晦毫不犹豫地道:“是。”
姬未湫反问道:“那咱们就任他们来劫掠?没办法管管?”
其实姬未湫也知道自己这话属于废话, 人家是游击队, 他们这儿村落活脱脱跟个固定副本一样,人家来了抢完了嗖得一下就走了, 谁知道人往草原哪个嘎达上去走?追也没办法追,你说这精兵强将的一堆人哗啦啦冲进人家国境算怎么回事儿?但人不多又不行,人家天然有地理优势,人少进去纯粹给人家送菜。
古今皆是如此,目前看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强大到让对方不敢来劫掠——很明显南朱还未满足这个条件。
周如晦言简意骇:“杀回去。”
姬未湫:“……?”
周如晦看了他一眼,道:“只要将国境线周围游荡的突厥人杀光,就不会有人来劫掠。”
姬未湫沉默了半晌,那什么,原来早就这么干了啊?也不用他提……怪不得当时姬溯笑呢,原来是笑这个。
也是,天下聪明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一个普通人装什么大头蒜。
说话之间花厅到了,府上早已得讯,备下了饭菜,等他两一入座,各色佳肴便如流水一般送了上来,姬未湫叫人开了那露云泉来喝:“周二哥你尝尝,我本来想拿另一种,但我皇兄不知道为什么就封存了,庆喜公公说这露云泉也很好,我就提了两坛子过来,你要喝的好我明天着人再给你送些来。”
周如晦净手之后举杯浅酌,姬未湫也跟着尝了尝,露云泉不负其名,入口柔滑,入了五脏六腑先泛上一股冷意,紧接着才是酒的热辣,那烈却也不同其他的酒,总觉得泛着一股温和的劲儿。
姬未湫还念叨着碧云酿呢,和那个一比,露云泉好是好,但和碧云酿相比,它就属于‘文’,更适合文人雅士和歌对诗时助兴,碧云酿则是‘武’,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快豪气,烈得入骨伐髓。
“极好。”周如晦赞了一声。
姬未湫则是道:“不行,还是差了点,周二哥你等着,我明天就回宫去偷点碧云酿出来,一喝你就明白了。”
周如晦微微笑了笑,随即摇首:“殿下莫要违逆圣上。”
姬未湫也跟着笑:“哪里至于为了两坛子酒就训斥我?里面又不是混了鹤顶红和砒霜,我皇兄自个儿还小酌两杯呢!”
周如晦一想也是,姬未湫自小主意就大,他也劝不动——他劝过了,不是吗?
想必圣上也怪不得他。
姬未湫笑嘻嘻的,只觉得松快极了,他扯了扯领口,忽地意识到了这大概是露云泉的威力,他想到那碧云酿他一杯就能醉,下一杯就不敢一饮而尽了,免得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周二哥再与我说说边疆的事情啊。”姬未湫点了点桌面,眼睛发亮:“我都没去过。”
周如晦只好挑了点奇闻趣事与他说:“民风与燕京不同,不论男女皆是豪爽之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一旁服侍了他许久的小厮上前为周如晦斟酒,顺势道:“殿下您是不知道,咱们国公爷长得俊秀……”
“墨剑,住口!”周如晦冷道。
姬未湫连忙摆手:“你别听你家国公的,快说快说!”
墨剑嘿嘿一笑,接着道:“去边关头两年,日日有男女要看国公爷,可国公爷在军营中,哪里能让他们这般围着?驱赶了数次,不想那些人居然想出个法子,边疆男儿多从军,今日这个给二叔送衣裳,明日那个给父亲送吃食,见着咱们国公爷就走不动道。”
“国公爷烦了,偏偏又发作不得,恰好那几日有突厥人来烧杀抢掠,国公爷带着人马硬着追了五百多里,把人全杀了,人头系在马上,一身血呼啦碴的就回来了,想着那些狂蜂浪蝶看着要怕……”墨剑反问道:“你猜怎么着?”
姬未湫:“……难道是更喜欢了?”
“王爷您猜对了!”墨剑大笑道:“那些人跟疯了一样,只管往国公爷身上扑,摸一把都说是沾一沾国公爷的勇武之气!还有小媳妇俏寡妇说要给国公爷生个孩子,国公爷只管睡,吃喝一律不用国公爷管!日后见面只当不相识!最离谱的还有男子来,也要跟国公爷同宿,说不得沾了国公爷的精,日后也能如国公一般杀敌!”
“墨剑,放肆!”周如晦喝道,墨剑跟着他出生入死,在军营中也沾得一身老油子气,说起话来不忌荤素——这是能在瑞王面前说的话吗?!
“二哥,二哥!你别气!”姬未湫靠在椅背上笑得停不下来:“都是男子,又无女子在,有什么说不得的?回来嫂子不骂你?我不信!”
姬未湫陡然顿了顿:“我说错话了,二哥勿恼我。”
周如晦却道:“哪里敢叫她知道?她身子素来不好……殿下不必避开她,她若泉下有知,知道了怕是要托梦来骂。”
姬未湫闻言大笑:“嫂子还是那样子,二哥,你在边疆没真纳小吧?现在可瞒不过去了!”
周如晦慢慢地道:“我没有。”
他说的虽慢,却坚定无比。
姬未湫拍了拍他的肩膀,陡然道:“……有时候我也有些羡慕二哥。嫂子与二哥相知相许十数年,神仙眷侣,谁不羡慕?”
“殿下已近弱冠。”周如晦道:“想来婚事将近。”
“我?”姬未湫眨了眨眼睛,喝下了一杯露云泉:“我就算啦,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周如晦抬眼看向姬未湫,似是在等后续,姬未湫本意是不想说的,可心念一动,又摆了摆手,示意侍人都退下,在场只留下几个心腹,他道:“皇兄之前还与我说,要将王相闺女许配于我,说她貌美恭顺,我定是喜欢的……”
“但我是断袖。”他看向周如晦,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二哥放心,我不吃窝边草。”
好男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搁先帝那会儿还是个风雅事,颇为盛行,只不过姬溯不喜欢,上行下效后才不大放在明面上,免得惹得圣上不喜。
然而这年头的好男风,是指弄几个漂亮美貌的少年来玩玩,家里娘子娶着,书房再养两个模样俊俏的书童,真明火执仗说只爱男子不愿成婚,要与同性如正经夫妻一般过一世的几乎没有。
便是乞丐,只要活得下去也要弄个乞丐婆生个子息延续香火呢。
周如晦道:“……圣上知晓?”
“以前不知道。”姬未湫如浮云端一般,他吃了两口菜压了压酒劲,道:“不过今天过后应该就会知晓了……我觉得明日我皇兄得把我好一顿骂,再硬塞两个通房给我。”
他靠着椅子,神色骤然疏淡下来:“就这样吧,过一日算一日,总之我不要……”
他微微笑了笑:“给我两个漂亮俊俏的男人当通房倒是可以。”
周如晦道:“何必说出来?”
不说出来,日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上面那两位不知缘由,也不知道往何处下手。
姬未湫眉目一动,原本沾了酒气的眉眼慵懒散淡,如今一动,却仿佛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鲜明得不可思议:“不想让周二哥误会,也不想让我皇兄误会……这话是能说的吗?算了,总之没有外人在。”
他又对着房梁说:“听到没有?原话传回去,漏了一个字小心你的皮!”
他是注定了没有好下场的,姬溯……多疑,日后只会越来越多疑,他总有一天会沦落到原著里的下场,到那时也不过苟活,无论男女,入了他的府邸日后陪他一起被软禁吗?
能被他一起软禁,那都是好下场,应该会被无声无息地处死……吧。
这有什么意思?
姬未湫淡淡地笑了笑:“二哥陪我再喝两杯,今日不醉不归。”
他又喝了两杯,没抗住酒意:“……对不住,我……醉了……二哥自便……我终究……我注定了是……不要害了人家了……”
他伏在了桌上,周如晦本来想去扶,却见一人缓缓入内。他看清对方的面容便是一惊,正要行礼,却见那人摇了摇头。
姬溯一手搭在了姬未湫的后颈上。
他早到了,他本想进来,但终究是站在花厅外听了一半。
姬未湫醉了,他知道,姬未湫的未尽之语,他也知道。
他话语之间一片晦暗,似是对未来毫无期许一般。
他深深皱眉,这小孩儿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还是个痴情种子?不与对方相许,此生便如死水了?还害了对方……他喜欢谁?
堂堂瑞王,喜欢谁,都是对方的荣幸才是。
第46章
周如晦沉默地行了一个礼, 姬溯捏了捏姬未湫的后颈,得到了他一个烦躁不安的嘟哝,细白的皮肤忠实呈现了身体自然的反应, 在他掌心中微微发颤。
“醒了?”姬溯轻轻问了一声,姬未湫呼吸深沉平稳自然, 显然是醉得七荤八素了。他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与周如晦道:“就这么点酒量,还敢提着露云泉……坐吧。”
周如晦这才坐下。
圣上要来, 是与他知会过的, 所以他并不显得吃惊。
周如晦道:“圣上,殿下醉了。”
“嗯。”姬溯淡淡地应了一声:“看见了。”
周如晦沉默了下去,他本就是寡言少语之辈,不善言辞,姬溯也很习惯:“今日来, 是告知你一些事。”
说着, 庆喜公公便递上了一封书信,周如晦只看了一眼, 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了去, 他声色如冰:“……多谢圣上!”
“不必。”姬溯道:“予你半月, 好生处理。”
周如晦颔首,姬溯看了他一会儿, 随即道:“想必你此时也无心谈事,自去忙。”
周如晦起身, 行了个叩拜大礼, 转身大步离去。
他原本以为阿鹿是因为身体本就不好的缘故,积重难返, 这才撒手人寰,哪想到居然还有这等隐秘……他绝不轻饶!
花厅中侍人皆以退去,只留姬溯身边之人,他垂眸看向趴在桌上睡得正香的姬未湫,忽地见他哼了两声,又动了动脖子,显然这个姿势让他的脖子很不舒服。
姬溯指尖微微颤了颤,伸手将姬未湫拢入怀中,叫他依着,丝毫不在乎酒渍沾了衣襟。
庆喜公公暗自称奇,小殿下此前与圣上闹成那般模样,他在殿门外听着都觉得害怕,还当两兄弟之间终究会有些隔阂,不想看如今……哎,小殿下自己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位置有多重。
庆喜公公拿着斗篷来披在了姬未湫身上,边叹道:“国公夫人真是可惜了……哪里想到赵家居然有这般的胆子!”
姬溯平静地说:“人心难测。”
周如晦夫人姓赵,单名一个鹿字,原兵部尚书赵清之嫡次女,因胎中不足,也是千娇万宠娇养大的,父母疼爱不及,五年前赵清亡故,又二年,其夫人也追随而去。
其兄赵存剑那对夫妻却是畜生不如的东西,见亲妹病弱,多年无所出,又因如今其仕途不顺,恐赵鹿哪日人走茶凉,少了英国公这棵大树倚仗,便欲送亲女入国公府为妾,延续香火,赵鹿多次拒绝,其夫人便买通下人对赵鹿下毒,最后导致积重难返而逝。
周如晦为国守边疆,姬溯自然对英国公府多有照拂,只是千防万防,没算到赵鹿的娘家这般阴狠。
庆喜公公低声道:“这等后宅阴私,本就难防……圣上,今日可要在国公府上宿下?”
姬溯看了一眼姬未湫,颔首道:“好。”
庆喜公公也跟着看了看姬未湫,见他睡得满脸都是红晕,心道这可醉的不清——圣上也是想到这一点,才叫宿下的吧?否则就这么点路程,回宫去也就是了。
庆喜公公来时就叫人去布置过了,如今只管引着姬溯去便是,他道:“圣上,老奴来扶殿下……”
“不必了。”姬溯单手就将姬未湫扶了起来,姬未湫本来睡得正香,陡然被人强行拎了起来,不舒服地哼了两声,手脚乱动,半睁开了眼睛:“别……别动我……睡觉……”
姬溯斥了一声:“不许动。”
姬未湫顿时安分了下来,大半体重都压在了姬溯身上。姬溯神色如常,带着他往外走,姬未湫迷迷瞪瞪之间也知道跟着走。留宿的地方本就在花厅不远,姬溯将人带了过去,将人安置在了床上,这才许侍人上前为姬未湫擦洗。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姬未湫也睁开了眼睛,他乖乖的,让抬手就抬手,让张口就张口,见到庆喜公公还眉开眼笑的:“公公!”
庆喜公公看他一团孩子气的样子,心下一软,与姬溯请示道:“殿下醉酒,难免气味难闻,不如送殿下去偏房歇着?”
哪怕姬未湫醉酒,也没有叫姬溯主动让他的道理。
姬溯道:“不必。”
庆喜公公在心中叹了一声,只好带着侍人出了去,在门口守着。
围绕着姬未湫的侍人们一走,便露出姬溯的身形来,姬溯见姬未湫傻傻愣愣的看着他,不禁有些好笑:“看朕作甚?”
姬未湫口齿不清地说:“看……皇兄……好看!”
姬溯不以为意,这种话他这十几年间在姬未湫口中听了无数遍,等到姬未湫出宫建府后才算是耳根清净了两年。他坐在了床边,见姬未湫傻笑起来,他本想皱眉,最后却生出了些无奈:“又笑什么?”
姬未湫拥着被子盘膝而坐,把下巴搁在了被子上,道:“今天……今天皇兄真好……噫,好久没梦到皇兄这么好了!都没训斥我!也没押我看折子!”
姬溯沉默了一瞬,“不许不看。”
姬未湫眉眼一下子就撘拢了下去,瞧着委屈得不得了:“……哦。”
天下人求而不得的权位,在姬未湫这儿怎么跟个苦差事似地?
他或许是真的不喜欢。
姬溯转念道:如今也容不得他不喜欢。
姬溯神色如常,他问道:“你有断袖之癖?”
“嗯嗯。”姬未湫乖乖点了点头。
“之前为何不说?”
姬未湫想也不想就说:“说了,皇兄要骂我的!说不定还要打我!”
……实话。
姬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他耐着性子问道:“有喜欢的人了?是谁?”
姬未湫十四岁时太后便赐下宫人教姬未湫人事,却叫姬未湫令人好声好气送出去了,说是殿下得了个新奇玩意儿正在兴头上,谁也不许去叨扰,后来太后屡屡赐下,却次次被送回去,吓得太后还以为姬未湫有什么病,又请了太医来说是没事,才任由他去了。
姬溯不以为意,人各有好,他自己喜洁不爱令人近身,姬未湫那时年幼,一心好玩,不通情爱,等到年岁到了自然而然就明白了。后来姬未湫出府,听闻也是秦楼楚馆常客,他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哪想到这小孩儿有断袖之癖,许是早早就看上了什么人,又是个痴情种子,这才弄些什么为情守身,为爱禁欲之类的玩意儿,不许叫人近身。
姬未湫歪了歪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姬溯,又泛起了一些疑惑:“没有、没有喜欢的人!”
“当真没有?”姬溯又问了一遍,他放软了语气:“当真喜欢,朕令他与你相伴。”
赐婚是不可能的,皇室亲王,又已入阁,且算不做天下表率,也不能与一介男子成婚,上行下效之下,民风如何能止?
“真没有!”姬未湫伸出一手,紧紧抓着姬溯的衣袖:“皇兄不要给我乱赐婚!很荒唐的!我又不喜欢!”
姬溯忽地凝眉:“松手!”
“我不!”姬未湫还当是在梦中,怎么想就怎么说呗——这要真是姬溯,能这么好脾气跟他说话?!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