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字方出口,典籍卫锦炎已然进到了姬未湫身侧,躬身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姬未湫瞅了他一眼,他本来打算喊的是侍读学士叶恩光,这姓卫的倒是很积极,不过他是无所谓,毕竟一个都别想逃,他道:“你们把这三摞抱下去,把没话找话的先挑出来。”
全靠他一个人挑怎么行?
‘没话找话’四个字一出口,引得文渊阁中不少人侧目望来,姬未湫浑然不在意,他理直气也壮,看什么看?他就这么说了!有种去告状啊!
不是他瞎吹,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因为这点屁事去告状,他敢让对方半路就被套麻袋扔出宫外,绝对摸不到清宁殿的门!——而且这种小事他们也敢闯清宁殿?不是他瞎吹,就是他不拦,姬溯听了多少要薅掉对方点什么,有可能是官位,有可能是爵位,具体看情况。
三人齐齐应了一声,各自抱走东西干活,姬未湫这才气顺了点。姬未湫也懒得正襟危坐,叫宫人取了美人靠来,他舒舒服服地倚着开始翻,看着看着他不禁狐疑地看向了顾相——真就一本正经的都没有。
该不会是顾相那边已经分类过一次,故意送到他这里二次分类的吧?
姬未湫想了想也就不管了,老老实实看,顾相是首辅,又是姬溯的心腹,让他分去,以后姬溯问起来黑锅直接往顾相身上一扔,让他们君臣两聊去——不过他还是很好奇顾相到底什么时候给姬溯的送的折子,昨天他和姬溯几乎都在一起,真是半夜给送进去的?
可是他就住在偏殿哎,姬溯起来那么大的阵仗,他能不知道?……哦对,昨天喝醉了,没听到也有可能。
说起来昨天那个酒确实是不错哎,喝了睡得也香,今天晚上问问庆喜公公,让他再送一小壶来,他喝点助眠也不错——这个问题确实困扰他许久。
他在宫外仗着年轻力壮的,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今天捞到个好看的话本子通宵看完,明天玩个好玩儿又拖到黎明,去江南更是如此,也就是半道回来了中了毒,虚了一段时间,那是有机会就睡。等现在补得又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有点睡不着了,再加上白天还有午歇,每次晚上上床都得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能睡着。
玉章在他指间转悠,姬未湫想得出神,一个没拿稳,玉章就落了下去,他下意识去接却也没接到,仔细一看奏折上多了一线红痕,不过这也不打紧。
姬未湫随手在上面抹了一下,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不小心弄花的,而非有意提点。忽地,他的目光顿了顿,只见红痕旁边那一行字写着‘天降祥瑞,白虎出山’,后面则是写着要进献入京。
要是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什么敬献入京,御兽园里又不是没有白虎,废这功夫作甚?没事儿瞎折腾。可转念一想,虽然这很大概率是地方上官员为了讨好姬溯,但万一这其中有点什么意思呢?
白虎为武神,姬溯要是借着整出个天有喻示,然后起兵干点大事呢?
此前姬溯与他说,世家借伪王之名,欲与君共天下,这个君本来是指姬溯,但在姬溯这儿他们占不到便宜,所以打算换个君,这个君可以是西北那个伪王,也可以是突厥。既然突厥有这个意思,姬溯有没有这个意思呢?
姬未湫深以为姬溯肯定有,毕竟这玩意儿是刻在基因里,曾经有位人物,只愿偏安一隅,最后导致被骂了几千年的江东鼠辈,姬溯虽然不至于至此,但他要是能把突厥灭一下……谁会拒绝自家多一块水草丰沛之地呢?
要是真把突厥打下来,如果后世子孙争气的话,突厥那片地上能养那么多牛羊……真·进口转自销。
姬未湫想到这里,笑得乐不可支,换了个玉章摁了,抬手将它扔到了案上,折子在案上滑了一小段距离,正正好好停在了几摞折子旁边,似是重开一摞。
顾相瞧见了,他笑问道:“殿下看见了什么?这般高兴?”
姬未湫也大大方方地说:“长川府出了祥瑞,要进献入京呢……想是天下太平,海清河晏,方有祥瑞出世。”
顾相一顿,含笑道:“正是如此。”
文渊阁诸人不论真心与否,纷纷出言附和——开玩笑,你说不是?那是不是代表着你不认同现在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四舍五入你不认同当今治理天下的水平?
饶是清高冷傲如王相,也应和了一声‘正是如此’。
姬未湫还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得王相面色铁青。姬未湫看了看温润如玉的顾相,又看了看春风和煦的刘相,再看王相……啧,不是,王相到底是故意演的,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不屑和他们开演?
算了算了,老实点。
姬未湫埋头继续干活,一上午就此浪费,见时间差不多了,顾相起身与姬未湫道:“殿下,若无要务,可自去午歇。”
姬未湫也站了起来,活络活络筋骨,他爽快道:“顾相辛苦了。”
刘相与王相也起了来,姬未湫一视同仁地打了招呼,便联袂出文渊阁自回各自偏殿休息——主要是他们四个不走,其他官员很难自顾自的出去吃饭。
忙是可以忙的,但还没有到饭也没法吃的地步,扣着人不让吃饭是真的会被人背地里骂老娘的。
四人一出门,就见庆喜公公在门外候着,庆喜公公迎了上来,微微躬身道:“老奴见过殿下,顾相爷、王相爷、刘相爷。”
“庆喜公公。”刘相笑面迎人:“公公怎么来了?可是圣上有要务?”
“哪里。”庆喜公公和和气气地说:“太后娘娘只道三位相爷皆是朝廷肱骨之臣,朝廷上下,还要有劳各位相爷多多关照才是。娘娘一介妇道人家,不懂其他,只好赐些御膳,以嘉内阁。”
这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太后娘娘只说‘三位’,瑞王自然不此列,又说他们要关照好朝廷上下,这朝廷上下除了朝廷大事外,瑞王也在此列——言下之意,这是在警告他们要照顾好瑞王,否则自家幼子受了气,难道还指望太后娘娘这‘不懂其他’的‘一介妇道人家’与他们讲道理?
三人自然要谢太后娘娘恩典,庆喜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让到了一侧,三人便告辞了,姬未湫上前道:“公公,就三位相爷有,我没有?”
庆喜公公眉开眼笑:“哪里能?小殿下的那一份,娘娘着人单独备下的,老奴还小厨房多做了几道点心,殿下看哪道吃得好,以后叫他们常备在英华殿中。”
三位阁老尚未走出去几步,自然听的一清二楚,三人脚步不停,刘相摇头笑道:“到底是天家血脉,与我等不同。”
顾相颔首:“那是自然。”
也就是瑞王殿下与他们客气,见了他们也行个平礼,若真不客气起来,见了阁老,行什么礼?大大方方受他们的礼才是。
王相什么也没说,这本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了。
三人各自往自个儿的偏殿去了。
庆喜公公则是陪着姬未湫去了英华殿,一边与他布菜一边道:“老奴擅作主张,借着殿下的名义给文渊阁上下赐了御膳。”
“倒是我给忘了。”姬未湫笑逐颜开:“这不是我吩咐的吗?有劳公公替我跑一趟。”
一句话把庆喜公公的事儿抹了个干净,他又问道:“皇兄那儿急着叫您回去吗?”
“圣上吩咐了,不必着急回去复命。”庆喜公公答道。
姬未湫听罢颔首:“那公公也去歇会儿吧,小卓,请你师傅去茶间歇息,用些点心再回去。”
庆喜公公也未推拒,当即躬身行了个礼:“那老奴就沾沾殿下的福气了!”
“行啦,您快去吧!”姬未湫催促道:“小卓,你陪你师傅用些,送了你师傅走再回来。”
小卓公公连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奴才谢殿下恩典。”
姬未湫没叫庆喜公公就在这里和他同桌坐了,那是因为他知道哪怕叫了,庆喜公公也不会同意,而且还给他招祸。他不觉得在宫里发生什么事儿能逃脱姬溯的眼睛,他上回偷偷进宫那是打了个姬溯上朝的时间差,且姬溯是没注意这一关节罢了。庆喜公公今日但凡坐下了,姬溯不会问姬未湫‘请’他坐下的罪,但是会问庆喜公公不分上下尊卑的罪。
姬未湫吃饭是很主动的,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而且是大中午的,下午还有一堆折子要看,他吃了个九分饱,又填了一盘点心吃了个十成十,觉得其中有几样不错,吩咐了人去清宁殿小厨房知会一声,给老母亲也送去一份。
哦,老哥哥也得送一份过去,免得他吃老母亲的醋。
姬未湫是怕了姬溯的疑心病了,多一份点心也就是张张嘴的事儿,他不送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他真吃不消。
所谓可一不可二,开诚布公谈过一次也就可以了,要是再来第二次,姬溯能忍,他自己都过不去那个坎儿,多少伤感情。
毕竟人活在世,他又没修什么无情道,哪里能真的断情绝爱呢?
不过他觉得姬溯应该是修了,真的,他一直觉得姬溯哪天要是不干皇帝了,当道士肯定也能混个什么‘真君’、‘道君’之类的名号出来,忽悠皇帝给他磕两个,尊个国师什么的绝对没问题。
姬未湫又喝了一盏果子露,搁小花园里头散了散步,喂了池子里的锦鲤,这才回去午歇,约莫大半个时辰后就被叫醒,去文渊阁继续上值。
下午一上值,姬未湫就觉得文渊阁下对他的态度隐隐好了不少,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与他有所接触,但是从眼神中也可以窥见一二。这里不能说上下,因为王相还是那副冷脸。姬未湫觉得他可能是误会王相了,他不是有意给他脸色看,而是他无差别给所有人脸色看。
包括姬溯。
姬未湫想到王相在朝上时的表现就忍不住笑。
叶恩光三人也归类好了上午的折子,姬未湫看看泾渭分明的几摞折子,随手在上面点了点,然后随机抽出几本来看,见归类在‘没话找话’系列的确实如此后也就不再管了。
这些也不是只给他们三个看了就算完的,姬未湫把这些折子退下去,还要经历两道检阅,如果发现有人刻意将有重要信息的折子按下去,到时候就按记录找人,要是没有记录就从上到下一起吃瓜落,轻则庭杖,重则人头落地,所以姬未湫也不带怕的。
毕竟再如何也杀不到姬未湫头上,如姬溯所言,他是皇室亲王,他不会有错,如果有错,那肯定是身边的人撺掇的。他身边的人就是第一背锅侠,要是叶恩光、卫锦炎他们不仔细,第一个掉的就是他们的脑袋。
姬未湫只当今日也会平静无事的渡过,等到下午快要下值的时候,刘相突然道:“殿下,今日折子就劳烦殿下呈送圣上?”
这本就是顺手的事儿,都不能说顺手,只能说顺路。折子是一批批送往清宁殿的,内阁分出一批重要的,就令人送往清宁殿呈送御前,现下是最后一批了,姬未湫本就要回清宁殿,让人跟着一道走而已。
姬未湫爽快地答应了。
文渊阁办事效率格外的高,等到姬未湫下值的时候,呈送文书的大学士已经收拾妥当,等候他出发了。姬未湫坐了一天,故而也不打算乘轿,带着几人一并走着,折子用密纸封存,又用大箱贴了封条配以明黄布匹相盖,一路走去宫人无不退避,要是搁十几年前,姬未湫难免要觉得威风八面,如今却觉得寻常。
毕竟他就算是一个人走在宫里,宫人们也是要退避的。
姬未湫本着打工人不要为难打工人,略略与大学士说了几句就作罢,大家一起拖着一张严肃脸去了清宁殿。姬未湫令人通报了一声,得了回应便进了正殿,行礼道:“臣弟拜见皇兄。”
“免礼。”姬溯埋首于案前,头也未抬一下:“赐座。”
姬未湫很自觉地搁一旁位置坐了,顺道挥了挥手叫大学士把折子送进来,这也没什么好问的,等到大学士告退了,姬未湫见姬溯依旧专心致志,道:“皇兄,天黑了,歇歇眼睛吧……”
姬溯恰好批完了手上折子,便松腕搁笔,庆喜公公等人则是送了灯烛近前,姬未湫一手支颐,与姬溯调侃道:“皇兄今日有没有觉得言之无物的折子少了许多?”
姬溯看向姬未湫,扔出两个字来:“并未。”
姬未湫:“……啊?”
不是,他筛出去那么多屁话折子呢?姬溯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姬未湫不死心:“……真没有?”
姬溯一手拾了茶盏来饮,边颔首道:“确实。”
姬未湫垮下了脸来:“我还特意把很多阿谀奉承的折子给押下去了呢……”
所谓的押下去也不是真的就发还原地,这种折子在经历内阁的筛选后会送到专地封存,姬溯随时可以调出查阅。
姬溯并未回应,姬未湫敏锐地感觉到今日姬溯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为什么?他怎么又又又不高兴了?
难道是折子太多把姬溯给累着了?
姬未湫觉得这个想法很合理,毕竟姬溯也是人,上班上习惯了不代表他就不会累,没见着文渊阁下值的时候人人精气神都像是被吸干了一样吗?
他当然也不能直接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他道:“皇兄,小卓新学了两手推拿功夫不错,让他替您松乏松乏?”
姬溯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姬未湫就知道这话没说好,但是他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他急中生智换了个角度:“不嫌弃我手艺不好的话,我替皇兄按按?”
姬溯瞥了他一眼,道:“不必。”
宫人难道缺了伺候的人,要他一个亲王操持贱役?
姬未湫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他这皇兄是真的难伺候,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真麻烦。
姬溯将杯中茶喝完,随即问道:“今日折子你看了吗?”
姬未湫早知道会有这一节,老老实实地把锅扔给了顾相:“看了一部分,顾相令人分了几摞给我,我瞧着多是些请安的折子,留了一部分给皇兄逗逗乐子,其他的就给押下了。”
“嗯。”姬溯轻轻地应了一声,一手微抬,方才送来的折子就按照轻重缓急送到了他的案上,姬未湫寻思着是不是该告退了,他坐在这里也是干坐着,总不能上去陪姬溯看折子吧?
骤然之间,姬未湫听见姬溯冷笑了一声,他抬眼望去,便见姬溯也在看他,那样子明显是起了真火。
不是,看他干嘛?难道那折子是参他的?
姬未湫眼神委实是茫然,姬溯缓缓与他道:“突厥,上书议和。”
“议和?”姬未湫都知道不对了,上一次议和还是在先帝在时,算一算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按照南朱的惯例,一般议和后会出现岁贡和赏赐,意思就是那边送点东西过来表示友好,南朱再送点东西回去表示友好,大家就这么过了。
不过自姬溯登基后,突厥的岁贡就没有了,且时不时骚扰边境,虽然都是小打小闹,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按照姬未湫的话来说就是那边不要脸喽,问就是有些流浪部落干的,他们也管不了,但不管的话又时时来烧杀抢掠,烦得很。
“皇兄打算议和吗?”姬未湫问道。
“自然。”姬溯回答道。
是自然不会还是自然要?姬未湫等着一个答案——不过也不必问了,这一看就是自然不会议和。这议和难道是那么好议的?这年头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议和后谁先动手谁就要背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现在突厥时时骚扰边境,乍一说要议和,难道就那么天真的以为议和后边境就没有骚扰了?
做梦呢!
姬溯寒声道:“出去。”
姬未湫话讲到一半还没听到真相呢,就被莫名其妙的赶出去了。
姬未湫走到正殿外才反应过来——刘相真是个大大的坏!
这种折子照道理应该是由他们几个阁老送来,刘相知道姬溯看见这种折子肯定要发火,而且今天肯定是不会出结果的,明天必然要再议,所以就让他顺路带回来!让他先硬接了这一波火气!
第43章
不过姬未湫是谁?他从小到大给姬溯训习惯了, 区区两个字压根击穿不了他的防御,但亏是不能白吃的。
他招来小卓问:“今日刘相出宫了吗?”
小卓公公倒是不清楚,只请姬未湫先行回偏殿休息, 他吩咐了人去打探,姬未湫一碗茶蒸吃到一半, 宫人就传讯回来了, 说是刘相今日并未出宫。
大概是为了折子的事儿?
姬未湫一派和风细雨,与小卓道:“刘相颇为照顾我, 我心有感念, 刘相年纪大了,喜欢热闹些……”
小卓公公凑趣道:“宫中菊花正盛,奴才明日去林衡属挑个五十盆贡菊送去给刘相爷?保管花团锦簇,热闹又喜庆。”
姬未湫横了他一眼:“送什么菊花,要送就送带响的!”
小卓公公被瞪了一眼顿时福至心灵, 这可不是要赏赐呢!这事儿可不好办, 但若是不办,怎么显得出他能耐呢?殿下也就是住在宫中, 师傅借了个由头,才将他送到殿下身边伺候。听说殿下身边的眠鲤的伤也快养好了, 等眠鲤哥哥回来, 还有他什么事儿?况且刘相虽说是阁老,但阁老管的是前朝, 可管不了他们后宫的太监。
不过他心里得有杆子秤才行。
小卓公公当即道:“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办。”
姬未湫满意了, 这事儿他做就做了, 把握好尺度,姬溯也不会因为这事儿来训他。他有些扼腕, 早知道让眠鲤进宫,这些事儿他最拿手。
是夜,刘相所居洗华殿不知为何来了好几只野猫叫春,声音凄厉如同婴儿哭泣,闹得刘相一晚上没睡好。
翌日姬未湫看着刘相颇有些憔悴的面色,还惺惺作态地关心了两句刘相。
是的,他今天早到了!他没睡过头!他甚至还提前出门了!
姬未湫觉得自个儿真是进步了。
去得早有去得早的好处,太和殿的宫人在角落里搁置了一架屏风,里头摆了一张小几,一张官帽椅,姬未湫猫在里头吃早饭,等吃得差不多了,也到了快上朝的时间,屏风板凳撤去,他搁朝臣里一站,舒服得很。
今天姬未湫就没问顾相几个吃了没。
今天的朝堂比昨天还热闹,姬溯那折子一扔下来,满朝轰然,群情激愤,“圣上,臣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骚扰边疆在前,居然还敢索要白银五十万两,难道是欺我南朱无人吗?!”
“何止,突厥嚣狂,竟要圣上称突厥可汗为叔伯,此等倒行逆施,万不可应!”
“还要龙泉、怀剑二府,痴儿做梦!”
姬未湫也拿着奏折在看,昨日姬溯只说了结论,没说过程,他看得也直咋舌,突厥这是有病吧?这种议和都不能说是两国交谊,和平发展,而是应该翻译成‘我给你个机会叫爹,以后老实点在我手下苟活’!
这通常是已经打过了,且打赢了,才能发来这种国书。如今尚未开展,姬溯能答应才怪了!
姬未湫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这根本不是在议和,而是在求战啊!他们大可以直接开战,为什么还要发来国书?
姬溯目若凝霜,道:“突厥国书,来得蹊跷。”
朝中瞬时一静,顾相出列道:“臣以为,突厥必有他图。”
姬未湫也觉得古怪,其实现在不是不能打,但打仗这种事儿也不是说打就打的,这事儿简单来说就是打和不打。
不打,国书已经发了来,拼得就是谁不想打,对方国书这么理直气壮的送过来,南朱硬气就该直接打,如果这都忍了,就说明南朱得在条件上让步,左不过就是给多给少的问题。
打,俗话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江南旱灾,虽说其他地方没有云州那般颗粒无收,却也多少有减收,注定了今年收成不如往年,难道突厥看中的是这一点?
如果真的是看中了这一点,那么问题来了,云州这地方出事,也就前两日才闹到了京城,远在千里之外的突厥是怎么知道的?世家到了这么丧心病狂的地步?就是故意将消息传过去,突厥吃准了姬溯有所顾虑,所以才送来国书捞点好处?
中国有句古话,有钱不用来搞军事,难道等割地赔款吗?!
要知道南朱也就这几年才好转起来!
要打,但不能对方说打就打。
姬未湫拿不准要不要说,他耐着性子继续听,果然等到大部分朝臣骂完了,开始有人出来说议和也不失为一个良策,国内还需要休养生息,此时开战并非上策。
自然,有人骂这是个卖国贼,是个奸佞,但事实摆在面前,也不得不细细斟酌,见群臣各不相让,一直吵到了接近中午,也没有个结论。姬溯叫了退朝,姬未湫跟着姬溯往清宁殿去,他打量着姬溯,此时姬溯已经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了,如以往清淡飘逸,仿佛天下太平一般。
姬未湫敢用全副家当来赌姬溯肯定气得半死,主要是要遵守不能喜怒于色这一条,所以才显得风轻云淡。
吃完了饭,姬溯就施施然去午歇了,都准备好要立刻去文渊阁和内阁开会的姬未湫:“……?”
不是,您老是真的坐得住啊?!
姬未湫悄悄叫了庆喜公公来问:“皇兄昨日是不是没睡好?”
庆喜公公有些讶然:“殿下怎么这般问?”
“还不就是朝上那事儿吗?”姬未湫低声道:“我怕皇兄气得慌。”
庆喜公公还问说话,忽地听见里头姬溯唤了一声:“进来。”
姬未湫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想也知道这是冲着他来的,他只好进了碧纱橱,绕过屏风便见姬溯拥被而坐,神色如常,姬未湫有点怂,但还是硬着头皮过了去:“臣弟见过皇兄……可是吵着皇兄了?”
姬溯只是道:“在外闹腾什么?”
姬未湫犹豫了一下,姬溯肯定是听见了,他不说肯定不好:“就是有点担心皇兄被突厥给气着了。”
姬溯容色稍缓,点了点床沿,姬未湫知情识趣地挨在床沿坐下了,姬溯道:“并未。”
“……为什么?”姬未湫下意识问道。
姬溯看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一样,他道:“不为何。”
姬未湫小心翼翼地问:“……我能问吗?”
话一出口,姬未湫就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若是不能问,姬溯就不会让他坐在床沿摆出一副要与他说话的样子,姬未湫紧接着道:“那国书我看着都生气,皇兄打算怎么处理?真的要开战吗?”
姬溯言简意骇:“不是现在。”
说罢,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国书搁置。”
姬未湫愣了一下:“……啊?还能这么办?”
姬溯的意思是,不理会国书,只当是没看见,不给突厥回应,打是要打的,却不是现在,具体看情况……一个字:拖。
拖得越久,对南朱越有利。
姬溯招了宫人来吩咐道:“将天字二十五送来。”
宫人们应了一声,姬溯也起身,他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带着姬未湫坐到了罗汉床上,四个力士太监抬着一只樟木箱入内,打开一看,里头满满当当都装着装订好的书册。
做完这一切,宫人们齐齐退避,姬溯双手拢着茶盏,慵懒道:“自己看。”
姬未湫眼尖,看到最上面一本书册,那书册上虽无字,边缘却磨损得最厉害,可见是有人常常翻阅。他就拿了这么一本,他一行行看下去,才发现上面记录的是近十年突厥的气候变化。
姬溯漫漫道:“突厥以部落而聚,各部放牧为生,近三年草原气候适宜,故粮草丰沛,并非是开战良机。”
确实如此,就算不是近三年四时顺遂,此时正值秋季,正是羊肥马膘的时候,这时候真打起来真不是什么好时机。
姬未湫边看边问道:“但是如果拖下去,他们积累越来越丰厚怎么办?”
姬溯道:“突厥可汗年迈。”
姬未湫猛然抬头,原来姬溯打得是这个主意?姬溯不在意的原因是突厥可汗年迈,如果再拖几年,诸王必然开始争储,势力会在无形中四分五裂?
姬未湫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姬溯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他却觉得差了点什么,但叫他说,他又说不上来。
他怔怔地看着姬溯不说话,姬溯忽地伸出一手,在他肩头按了按:“不可图一时之快。”
姬未湫陡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差了这么一口气。他道:“我知道是这个道理……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能在我们边境作乱,我们却要等?”
姬溯收回了手,目光有些奇异:“如果是你……你想做什么?”
“不就是玩阴的吗?!我们是要脸,又不代表我们不会!”姬未湫冷笑了一声:“我们边疆的村子那都是固定的,出什么事儿,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反观那边,他们逐草而居,就算悄悄没了一个两个部落,他们大概也发现不了吧?”
“我们为什么不能派人也去他们那边作作乱?“花枝摇曳,日光碎影,映在姬未湫的眼睛里,灼灼逼人:“他们要议和,我们也跟他们议,慢慢议,边境该怎么就怎么,问就是他们草原上马匪跟我南朱有什么关系!”
姬溯眼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此时不觉突厥百姓可怜?”
姬未湫反问道:“那我南朱此刻就上降书?皇兄你去磕头给我认个大伯父回来?给我南朱认个祖宗回来?”
姬未湫说到这里小声补充了一句:“咱们有那种可以孤军直取突厥王帐的能人吗?应该没有吧?再说了,我说作乱也不就是真的作乱……”
姬未湫顿了顿, 说不下去了。
草了,说的太激动了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再怎么找补也没用, 还是乖乖认错吧。
这话有些过分了,姬未湫从罗汉床上滑下, 过程堪称是丝滑, 他很有心机地跪在了脚踏上,低头认错:“皇兄, 是我失言。”